红色保险起源记：从广大华行到民安保险公司（上）

赵兰亮 复旦大学历史系

新中国的保险业有两个来源，其一是接管的原先国民政府时期遗留下来的数十家官僚与商业资本等各类保险企业，其二是中国共产党自身从根据地时期以来在各地创办的一些保险企业。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两类渊源不同的保险企业万涓归海，最后都汇入到1949年10月成立的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中。改革开放以来，1979年底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恢复国内营业，此后如同全社会、全行业的百花齐放一样，保险业也开枝散叶，加上内生外引，四十年来发展形成了今天蔚为大观的中国保险市场。对于第一个来源与流变，史书已有清晰记载，毋需多言。对于第二个来源，坊间也多有文章流传。从根据地时期，中国共产党就一以贯之地推行各类扶助农工的政策，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劳工保险，后来也曾在陕甘宁边区推动耕牛保险等工作。但无论劳工保险还是耕牛保险，目前根据资料来看都还是社会保险性质，属于社会保障体系。中国共产党人真正从事并掌握商业保险经营，是从民安保险公司开始的。因此可以说民安保险公司是一切红色商业保险的源头。民安保险公司是由广大华行发起的，广大华行的档案资料目前留存在上海市档案馆。本文即以这些原始的档案资料为据，还原民安保险公司的创立过程，纠正陈陈相因中的错讹之处。

一、广大华行的成立

现今说起广大华行，恐怕没几人知晓，别人甚至还会以为你把“光大银行”给说错了。但如果说起“华润集团”，知道的人就多了去了。1948年广大华行在香港并入华润公司，它先后十多年积攒下来的约200万美元的资金一并上交。如此说来，广大华行可谓是华润集团的源流之一。

古人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广大华行成立初期，只不过是五个有着上进心的青年的小空壳公司而已。1933年，22岁的鄞县青年卢绪章和23岁的泰州青年杨延修向好友田鸣皋、张平、郑栋林三人提议创立一家公司，得到大家积极响应。随后，五人同意将一年前曾经设立但又停业的光大行改组重建，因光大行名称已被别人注册，遂决定将新公司命名为“广大华行”，英文为“The China Mutual Trading Company”。合抱之木也就由此开始生根发芽了。

广大华行的额定资本仅为银元300元，实收一半，区区150元而已，人均实际出资30元，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由田鸣皋任总经理，卢绪章负责财务工作。公司主要从事西药和医疗器材的邮购服务工作，以给各教会学校和医院寄送公司广告的形式招徕业务。初期公司业务量很小，五个人都是义务劳动，完全不支薪水。经过一年多的辛苦经营，公司终于立住了脚跟，首先用盈余资金把资本完全充足，其次公司租了宁波路香港国民银行的楼面作为固定营业场所，也招聘了正式员工。1936年前后，广大华行申请加入了上海市西药商业同业公会，标志着被市场认可，成了一家初具规模的小型西药行。

二、成为党的秘密机构

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在国民党及其政府统治区域的中共党组织被迫转入地下，但对追求进步的青年而言，追随信仰寻找组织仍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卢绪章，原名卢植之，1911年6月出生于浙江鄞县小沙泥街的一个小商人家庭。家境虽不至于贫困，但也仅仅温饱而已。1925年，小学毕业的卢绪章进入上海源通轮船公司当练习生。他吃苦勤快，期满升为职员。为了提高自己的学识，卢绪章参加了上海总商会商业补习夜校的学习，得以结识了后来的商业合作伙伴田鸣皋。田鸣皋，祖籍绍兴，1905年出生于上海的一个小商人家庭，1920年后在他父亲任职的洋行当练习生。在学习之余，1927年卢绪章还参加了上海市商会主办的童子军团，投身社会公益与救助活动，追求进步，更是结识了后来的革命同伴杨延修、程恩树、张平等人。

杨延修，1910年出生于江苏泰州的一个手工业者家庭。因家境困难，7岁就到上海投靠摆皮匠摊的叔叔。14岁时进入上海英商洋行保险部做练习生，后来转入法国保太保险公司买办间做职员。他边工作边上夜校学习，还积极参加学生运动，曾任民治夜中学生会主席。程恩树，1913年元旦这一天出生于上海浦东高桥镇。1928年进入上海鸿兴金号当学徒，两年后进入宁绍水火保险公司当练习生，期满后升为职员。

自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国难日益加深。卢绪章、程恩树、杨延修、张平这些追求理想、怀抱着救国理念的青年人，经过阅读进步书刊和参加各类理论训练班，从1937年10月到1938年8月，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时，在党的领导下，他们积极投入并筹建了党的外围群众组织华联同乐会及保险业业余联谊会，进行抗日救亡活动和党的各项工作。卢绪章出任上海地下党职员工作委员会所属的洋行工作委员会支部书记兼华联同乐会党团书记，杨延修、张平的组织生活均属于华联同乐会党团小组。程恩树则于1938年5月出任江苏省委职员工作委员会领导下的上海保险业支部第一任书记。

随着卢绪章、杨延修、张平三人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前设立的广大华行，五位创始人中的三位已成为秘密的中共党员，毫无疑问，广大华行在性质上已发生了根本变化，即向党的秘密机构转变。

八一三淞沪会战结束后，上海沦为孤岛。随着南京国民政府及中央各部委西迁，重庆成为战时中国的首都与核心。为了因应形势变化的需要，1940年春，上级党组织决定把广大华行改建为党的秘密工作机构，去大后方执行党的任务。这时的广大华行，从实力上来看，无疑是西药行业中引人注目的一支新生力量。就1940年6月的资产负债表而言，广大华行此时的资本额是20万元，是1933年成立时300元资本的666倍，可谓是有了神速的进展。各类存款更是高达43.94万元。

1941年冬，田鸣皋卸任总经理后，广大华行正式在重庆设立总管理处，业务重心转移到大后方，由卢绪章继任总经理。从此广大华行步入发展的另一阶段。1942年，原先由张平在香港设立的新中贸易行并入广大华行。1944年，由杨延修等在昆明设立的中和药房也并入广大华行。1943年起，广大华行还与苏联建立了贸易联系，成为苏联鹿茸精和山道年药品的销售代理商。当然，广大华行此时发展壮大的最重要表现是它与民生实业公司合资创办了民安保险公司，拉开了中国共产党创办红色保险公司的帷幕。

▶图1 冯玉祥给卢绪章的题词

▶图2 广大华行五位创始人（1933年）

▶图3 卢绪章的国民身份证申请书

三、民安保险公司的创办

转战大后方的广大华行作为党的秘密机构，党组织负责人是卢绪章，直属中央单线领导，接受当时中共驻重庆办事处周恩来的指示与领导，不与地方党组织产生联系。1942年4月，出于党的工作需要，公开身份是中央信托局韶关办事处保险部主任的程恩树也转到广大华行。此时的陪都重庆，集中了全国最为重要的金融机构和大量的军政高层、实业界大佬及社会名流。如何开拓广大华行的业务渠道，同时又服务于统战工作，特别是跻身于金融界，就成为广大华行要思考的问题。并且坦率地说，虽然广大华行当时已在重庆、昆明、成都、贵阳、西安等地设立了分支机构，业务也有了很大发展，但它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仅仅是个药品经销商而已，客观上也要求广大华行向更高一级的企业发展。经过慎重研究并得到周恩来肯定后，广大华行决定以保险业为突破口，创办产物保险公司，“以尽国民之职责”，从而打入重庆金融界。

1943年4月30日，广大华行在重庆总管理处内召开股东常会，在渝的大部分股东出席。卢绪章作为总经理向股东汇报了公司的业务状况。会议原则上通过了董事会提议的出资100万元设立保险公司的计划，但限定广大华行自身的投资额不应超过资本总额的四分之一，即25万元。可见广大华行的态度是积极中带着谨慎。

虽说确立了方向，但仅凭广大华行一己之力，这保险公司想办起来还是有很大的难度与挑战，势必要对外募资和招聘人才。好在广大华行本身就有保险人才，像杨延修、程恩树两人都是保险业出身，不仅熟悉保险业务，也有保险业的人脉。广大华行股东中还有一位卢绪章的老朋友，也就是他在上海职业界救国会时的旧友、时任重庆中兴保险公司总经理的杨经才。杨经才是一位热忱的知名爱国民主人士。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杨经才与沙千里、杨延修等人一起发起组织了上海职业界救亡协会，并出任常务理事。同时，他还是中共领导下的外围群众组织上海市华联同乐会的第一任理事长，曾与卢绪章共事良久。另外，杨经才还与宁绍人寿保险公司的创始人、沪上保险界最为著名的人士之一也是中共秘密党员的胡詠骐等人组织了“上海市保险界战时服务团”。上海沦陷后，杨经才受到敌人通缉，只好秘密离沪辗转前往重庆。他此时在保险界的另一个身份是兼任太平保险公司重庆分公司的副经理。于是，卢杨二人充分讨论了创办保险公司的计划。有趣的是，当时他们俩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多年后杨氏所服务的太平保险公司会与他们一同谋划创办的民安保险公司合为一家。在认真讨论后，杨经才认为还得引入更大的资本，于是引荐了魏文翰博士。魏文翰是天津人，周恩来总理的南开同学，读书时期即与周熟稔，他后来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是近代最为著名的海商法专家，曾任轮船招商局和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他还创办了海鹰轮船公司和海兴保险公司，出任两公司董事长，战后曾任上海市轮船商业公会理事长，是航运界的知名人士。魏文翰此时在重庆的身份是民生实业公司的航运顾问和协理，实际负责该公司的日常运营。于是，通过魏的关系，广大华行与西南最为重要、实力极为雄厚的民族企业民生实业公司建立了联系。

民生实业公司起源于航运业，是近代有着“中国船王”和“北碚之父”之称的民族企业家卢作孚创办的涵盖航运、煤矿、染织、水电、钢铁及保险等领域的大型实业公司。1938年秋，卢作孚领导该公司组织了宜昌大撤退，短短40余天向大后方抢运了大量人员与物资，挽救并保全了战时中国工业的发展，受到政府嘉奖，被称为“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卢作孚当年创办民生轮船公司时曾得到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的大力支持，后来金城银行创办太平保险公司时，卢作孚投桃报李，曾出任太平保险公司的董事。此后他还做过兴华保险公司的董事。出于航运业务的需要，民生实业公司先后也曾投资过多家保险公司，但真正能自己控制的保险企业还没有。因此，等卢绪章的提议一来，卢作孚内心是希望民生实业公司能够占股51%，从而取得控股权。经过积极沟通，最后双方决定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由广大华行与民生实业公司作为共同发起方，总共投资1000万法币，各自负责筹资一半，成立一家保险公司。为了便利公司业务的开展，卢作孚同意出任公司董事长，同时他还谆谆告诫同仁，这家新创保险公司的职责“应行侧重于人民物资之安全保障”，所以命名为“民安保险股份有限公司”。这一名称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它与民生实业公司的紧密联系。

民安保险公司资本总额为法币1000万元，分为1万股，每股1000元，先实收半数。该公司由卢作孚、卢绪章等56人为发起股东，先行募足500万元股份，于1943年4月呈请当时重庆市社会局转呈经济部设立登记，得到核准。公司算是拿到了“准生证”。同年6月1日民安保险公司开始接受分保业务，7月1日开始直接营业。恰恰此时，财政部颁布《非常时期管理保险事业办法》，规定创办保险公司必须征得财政部核准。于是，民安保险公司按照规定向财政部重新申请，补领营业执照。同时根据“保险法”的规定，将名称正式定为“民安产物保险股份有限公司”。7月28日，备案中的民安保险公司召开股东会，选举卢作孚为董事长，吴晋航、卢绪章、严燮成、魏文翰、杨成质、杨延修为常务董事，杨经才、康心如、刘航琛等16人为董事，戴自牧等9人为监察。董事会聘请杨经才为公司总经理，卢绪章为协理。民生实业公司推荐谢步生为财务处长，广大华行推荐陈鹤为业务处长、王应麟为总务处长。10月底各项手续终于完成。11月1日，公司召开了隆重的成立大会，重庆各媒体广为报道。民安保险公司就这样诞生了。

民安保险公司的股东大都是当时重庆赫赫有名的各界精英，仅列举董监事名衔即可窥见一斑。卢作孚，前交通部次长、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实缴股金40万元；吴晋航，和成银行总经理，实缴股金25万元；严燮成，云南省商联会理事长，实缴股金20万元；杨成质，民生实业公司船务处经理，实缴股金6万元；魏文翰，海鹰轮船公司董事长、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顾问、民生实业公司航运顾问，实缴股金8万元；康心如，四川美丰银行总经理，实缴股金20万元；杨经才，中兴保险公司总经理，实缴股金10万元；戴自牧，金城银行重庆分行经理，实缴股金5万元。这是部分董监事的认股情形，其余社会性股东不再一一列举。

广大华行一方则由卢绪章、杨延修及张平三人出面顶股。他们三人的出资额及身份分别是：卢绪章，广大华行总经理、民孚企业公司总经理，实缴股金12.5万元；杨延修，广大华行协理，实缴股金12.5万元；张焕文，即张平，实缴股金10万元。广大华行实际共出资35万元，占民安保险公司实收资本500万元的7%。用7%的资金来撬开市场，民安保险公司的设立，可以说是我们党娴熟运用社会资金来创办自己能掌控的保险企业的一个成功案例，也标志着广大华行以一家西药行成功跻身于大后方的金融实业界，对公司名声与形象的提升起了极为显著的作用。同时，以经营保险业为契机和掩护，也更有利于党的秘密工作的进行。当然，民安保险公司的股份中还有另一份来自我们党所控制企业的资金。地下党员龚再僧，又名龚饮冰，以锦华湘绣庄经理的名义，从党的营运资金中抽出20万元入股民安保险公司。合计起来，民安保险公司资本中来自于我们党控制的资金是55万元，占实收资本的11%。

▶图4 卢绪章（前排右2）与广大华行工作人员合影（1940年）

四、东迁上海

民安保险公司自1943年7月1日开始对外直接营业，业务种类包括海上保险、木船货运险、水灾险、航空运输险、船舶险、水陆联运险、汽车险及邮政包裹险等。由于民生实业公司是大股东，为了表示扶持起见，民生将它旗下的五十多艘轮船的运输险一律划归民安保险公司承保，从而使民安保险公司甫一诞生就在市场中立住了脚跟。并且在营业网络上，民生实业公司在大后方各地的分支机构也都变成民安保险公司的代理机关，倾力支持民安保险的业务拓展。在各方努力下，民安保险公司很快设立了重庆分公司，由出身上海保太保险公司的陈鹤负责。接着又设立了内江分公司，聘请当地糖业公会的负责人为经理。还设立了昆明分公司，由杨延修任经理，并加入了昆明市保险业同业公会。杨延修利用这个身份，从业务发展与统战目的出发，与昆明金融界及实业界人士建立了深厚的交往，进而为广大华行和民安保险公司在云南的拓展提供了极大便利。

虽说广大华行是发起方之一，但成立之初，民安保险公司的营运实权并不在卢绪章及广大华行手中。公司的董事长是卢作孚，总经理是杨经才。尽管他们都是真心支持民安保险发展的人士，但毕竟不是共产党员，与组织上更没有联系，在支持党的事业上还无法做到完美。1944年12月，杨经才不幸因病过世，年仅38岁。民安保险公司失掉了一位极为优秀的公司领导者和保险业务开拓者，我们党也失掉了一位热忱的爱国民主人士。出于公司业务发展的需要，1945年1月，民安保险公司常务董事会推举原协理卢绪章继任总经理。卢氏就任总经理，也就标志着民安保险公司真正意义上成为党的保险事业了。

为了加强党组织对公司的领导与管理权，卢绪章申请将程恩树调来担任业务处副处长，协助他主持保险业务的管理工作。前面已提过，程恩树是一位保险界的老员工，熟悉保险业务，同时他还是中国共产党上海保险业支部第一任书记。此外，在民安保险公司成立时，卢绪章就设法调入了原在中国茶叶公司工作的王应麟，派任总务处处长。这些具有党员身份人士的加入和对公司日常运营的掌握，使得民安保险公司被深深打上了神圣的红色印记。

1945年8月，抗战胜利。此后国民政府及中央机关陆续迁回南京，众多的金融机构、工商学界也纷纷返回经济中心大上海和沿海都市，重庆从繁华的战时首都骤然陷入市面冷清。根据形势的变化，党中央同意广大华行和民安保险公司迁回上海。对广大华行而言，回上海就是回家，对民安保险公司而言，则是第二次创业。

该年9月初，杨延修受党组织派遣，先行回到上海。经过多方疏通关系，杨延修顺利替民安保险公司租下了亚细亚火油公司外滩大楼的整层底楼，也就是现今外滩与延安东路路口的中山东一路一号亚细亚大楼。这楼位置极佳，建筑宏伟气派，办公场所的解决也就预示着迁移工作成功了一半。经过认真整修和申请复业核准后，民安保险公司于1946年1月2日在沪上各大媒体上刊登了开幕公告。公告说：“本公司总公司向设重庆，专营水险、火险、运输险、船舶险、其他损失保险及再保险等各项业务，历有年所。兹奉部令核准设立上海分公司。谨择于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一月四日在中山东一路（外滩）第一号正式开幕。特此公告。尚希各界人士不吝赐教为幸。董事长卢作孚，总经理卢绪章，上海分公司经理陈鹤。地址：中山东一路（外滩）一号。电话：18619转接各室。电报挂号：0640。”2月，总公司也结束了在重庆的工作，迁回上海。

从1943年7月到1946年2月，民安保险公司在重庆市场奋斗了两年半，回到上海以后它将面临着一个更新更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