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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忧相接
——论陆游词中的屈骚文化

2019-03-05罗浩春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陆游词人屈原

罗浩春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曾云屈骚文化:“其衣被辞人,非一代也。”[1]38陆游就是“衣被词人”之一。陆游所处的时代比屈原的时代更显严峻,不但是一朝一国的危难之际,且是汉族正统地位第一次面临严峻挑战的非常时刻。金兵的强势入侵,一次次给宋朝带来民族屈辱感。与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2]14的决心一样,在陆游心中,驱逐夷狄、洗雪耻辱、恢复中原,成为其一生强烈的愿望。同样的时代处境、同样的抗争意识、同样的不幸遭遇,使陆游在屈原身上总能找到共鸣,如其诗《哀郢》中云:“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3]144在文学创作上,陆游将“屈骚”作为自己写作的标准来追求,“文章要须到屈宋,万仞青霄下鸾凤”[3]1245。屈原对陆游的影响不仅表现在诗中,其词也有或隐或显的屈骚痕迹。本文拟从陆游词中流露出的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感、托物寄情的表现手法、事与心违的忧怨基调三个方面来探讨陆游与屈原之间的联系。

一、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感

屈原生活在楚怀王和顷襄王时代,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4]505,美政理想促使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4]505。即使面对“王怒而疏”的局面,诗人有愤怒悲伤之情——“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2]10、“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2]25,然更多还是期望君王悔悟,其存君兴国、辅君佐政的人生追求仍熠熠不灭——“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2]47。与屈原“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爱国情感相比,陆游的爱国情怀亦毫不逊色,“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这主要表现在坚定不屈的独立人格、英雄尚武的战斗精神、感同身受的爱民情怀三个方面。

首先,陆游词中表现出词人坚定不屈的独立人格。陆游现存的作品中,咏梅诗词约有一百六十多首,梅俨然成为陆游化身,表现其洁身自好、独立不迁的人格内蕴。如其词作《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5]167全词突出了梅的孤高自守,“独自”“如故”二词写出了坚贞不渝的本性。以梅之独立反衬词人自身孤直性情,这与屈原作品有相通性。陈廷悼《云韶集》评此词:“寓意深长,有色有骨,盖先生自道也。”[6]《卜算子·咏梅》更因其“骨”而成名,仿拟、唱和、步韵者络绎不绝,成为后世文人从容面对黑暗势力,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标杆。另外,《朝中措·梅》中词人托梅表现自身不幸身世,“孤恨清香”[5]162之语亦流露出词人逆境中独立不屈、孤芳自赏的姿态,这俨然与屈原“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2]159的精神神理相通。另外,陆游独立的人格还表现在其渔父词中。据笔者统计陆游渔父词共23首,放废家居、报国无门的内心孤愤与隐忍是其情感的主旋律。然而,从渔父形象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词人超然独立的精神抒写。如《鹊桥仙》中云:“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5]146愤懑牢骚的背后亦掩藏着词人不与“酒徒”结伴的淡薄澄洁的高远情志。陈廷焯《词则》评此词“怨状语亦是安分语”[5]148,即是看出陆游借“渔父”独立于世、追寻自我的形象找到了安顿精神的处所。《真珠帘》下阕中云:“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5]172,呈现的是远离世俗纷扰的高蹈独立形象,词人意欲追寻的是“且钓竿渔艇,笔休茶灶,闲听荷雨,一洗衣尘”[5]119“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5]27的幽静安然的生活。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真珠帘》曰:“下阕‘蘋州’三句以隐居之绝好风景,设想在抗尘走俗之前,复归到一蓑烟雨。”[7]264“一蓑烟雨”的生活是词人追求内心平静安宁、保持人格独立、不受世俗污染的一种精神向往。屈原也曾作过有关渔父的诗篇,《渔父》篇主要借渔父语来突出屈原实现理想抱负的坚定意志。陆游词中的渔父形象多学张志和,看似与屈原笔下的渔父形象毫无联系,但前者令人有倏然出尘之想,与后者“其实这个渔父乃是一个君子有道行其志、无道全己身、道异则不相与谋的人物”[8]在独立之人格上又有相通之处。

其次,陆游词中亦表现出英雄尚武的战斗精神。屈原“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辅佐楚王励精图治,意欲壮大楚国,一展抱负。与屈原一样,陆游在词中也表现出积极进取的战斗精神。他在入仕早期就表现出对取得功名的友人的钦羡,如“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5]8;在追忆历史人物时,发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之情:“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5]10屈原爱配长剑,陆游则是“雕鞍驰射”[5]146。在《汉宫春》一词中,陆游就回忆自己在南郑骑马射箭的辉煌——“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5]48。在陆游看来,能寄托自己沙场情怀的一个是“裘马”,如“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5]80“十年裘马锦江滨,酒隐红尘”[5]112“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6]124“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5]105等。在宋代,“词人作词时尽力渲染男性之英伟与潇散简脱, 以期于耀人之时出自身辉光,设计出理想中的人物形象,其中的一部分就是马上少年郎、马上醉翁、马上诗客、马上官人、马上清客、马上征人、马上富贵、马上豪杰、马上英雄等与马意象紧贴在一起的男性人物”[9],陆游则是属于“马上豪杰、马上英雄”一类。除此之外,另一个是“羽箭”,如“白羽腰间气何壮”[5]8“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5]146“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5]48。上古神话中有后羿射日的故事,箭也因此被赋予了力量和神勇的含义,陆游词中的“羽箭”突出了词人不可匹敌的英雄气概。另外,表现词人尚武的战斗精神的还有“貂裘”意象,如“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5]124“不惜貂裘换钓篷”[5]134。“‘貂裘’和‘钓篷’,代表着古代士大夫的两种生活道路,或出仕为官,或归隐山林。”[10]172陆游词中的“貂裘”见证了词人战场杀敌的往事,代表了词人志得意满时的光辉时期。除了“裘马”“羽箭”“貂裘”意象外,陆游尚武的精神还表现在他曾学剑秦川、挥戈西戍、孤身打虎等经历。

再次,陆游的爱国情感还表现在感同身受的爱民情怀上,这主要表现在他对落难遗民的关怀与同情上。且看其词《桃源忆故人·题华山图》:

中原当日三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 秋风霜满青春鬓,老却新丰英俊。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5]175

词的上阕描写的是国家残破的景象。词中除了写出了统治者为求得苟安偷生而向外敌求和的错误决策,也从沦陷区战士和遗民的角度,写出了人民遭受的苦难与对国家的有所期盼,“泪尽”与“日望”,前者写出了人民内心悲苦之深,后者点明遗民期望之沉,这与范成大《州桥》中所抒发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11]1020有异曲同工之妙,道尽了遗民之悲。下阕写自己英雄失路的不得志,结句“无人问”既指的是山河破碎而无人手刃敌贼,又指遗民泪尽而无人救之于水火之中。

总之,矢志不渝的爱国之情使陆游与屈原成为异代知己。修己是爱国的前提条件,“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12]801。屈原主张内美,“闭心自慎”[2]159的独立品格不仅对陆游产生重要影响,也成为后世众多文人逆境中的精神支柱。另外,共同的尚武精神是两人杀身不顾、献身报国的重要表现,对人民的同情与关怀也体现了两人的爱国情怀。《唐宋诗醇》评陆游爱国思想时云:“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本,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13]2165可见,陆游之爱国与屈原之爱国情感相比也是当仁不让、深入骨髓的。

二、托物寄情的表现手法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有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264中国古代文人大多喜欢运用引类譬喻的手法来表情达意,如以香草美人比喻贤臣,橘树梅花象征人的高洁品质,官仓硕鼠比喻贪官污吏等。屈原开创的“香草美人”比兴寄托手法成为后世文人宣泄情感的重要方式,同时他把愤懑不平的舒泄托化于天地间的“游历”,“《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2]182。屈原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托物寄情方式也成为陆游及后世文人效仿的典范。

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中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2]2-3以香草喻自身的美好品格,以男女关系象征君臣关系,如此隐约婉转又含有艺术性的文学创作手法,也为郁郁不得志的陆游所推崇。陆游以香草寄托情思的作品,典型的是咏梅词。“昔屈、宋遍陈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篇什亦寥寥可数。自宋人始绝重此花,人人吟咏。”[13]2803与屈原香草表意相同,陆游咏梅大多也展现的是自身的高风亮节和坚定的爱国情感。另外,“美人之喻”表现在以男女关系象征君臣关系。游国恩解释《楚辞》中的男女关系时说:“文学用‘女人’来做‘比兴’材料,最早是《楚辞》。……从前对女子,有所谓‘七出’之条。就是犯了其中一条或数条的女人,往往会被男子逐出的。总之,封建时代妇女的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屈原愿意以妇女作‘比兴’的材料,至少说明他对于妇女的同情和重视。何况他事楚怀王,后来被逐放,这和当时的妇女的命运有什么两样呢?所以他把楚王比作丈夫,而自己比作弃妇,在表现技巧上讲,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15]1-2陆游在词中也善于用委婉含蓄的语言,通过不如意的男女之情,间接表达不幸遭际,其寄托的内容是《离骚》那样忠爱美刺的政治、怨而不怒的情感。据笔者统计,在陆游词作中有17首词作或是以女性口吻出之或是用以描写女性情态为主。与宋词多写艳思恋情不同,在这些词作中,陆游大多以哀妇之愁抒发自己之愁。且看其《采桑子》,词云:

宝钗楼上妆梳晚,懒上秋千,闲拨沈烟,金缕衣宽睡髻偏。 鳞鸿不寄辽东信,又是经年,弹泪花前,愁入春风十四弦。[5]166

“宝钗楼”泛指妓楼。该词描写了一位风尘女子对出征前线的情人的担忧和思恋之情。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词的开篇却刻画了一位无意打扮、心烦意乱的女子:迟迟地才整理好自己的妆容,懒得不愿意去荡玩秋千,无聊之极,随手拨弄房间飘忽的缕缕沉香,不去理会尚未换掉睡觉时穿的宽松衣服和杂乱的头发。下阕首句解释了女子此般行为的原因:出征前线的情人杳无音信。“又是经年”写出了情人离开时间之长,“弹泪花前,愁入春风十四弦”写出女子思念愁苦之深,这不禁让人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愁思幽恨的女子形象。但白诗是已婚女子对丈夫的不满,而陆词是女子对身处战争频繁的边地的情人的挂念,既有儿女情长之悲,又有山河破碎之恨;白诗借商妇之怨写仕途坎坷,陆词以妓女之愁抒亡国之恨。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此词:“放翁词多放笔为直干。此词独顿挫含蓄,从彼美一面着想,不涉欢愁迹象,而含凄无限,结句尤余韵悠然,集中所希有也。”[7]260

《解连环》则展现了陆游政治失意之愁,其词云:

泪淹妆薄,背东风伫立,柳绵池阁。漫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风雨无情,又颠倒、绿苔红萼。仗香醪破闷,怎禁夜阑,酒酲萧索。 刘郎已忘故约,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着。京兆眉残,怎认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拼了为伊,任人道错。[5]192

该词上阕主要刻画了一位与情人失去联系而心绪黯然、泪花满眼的女子。“仗香醪”句更有“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悲凉意境。下阕描写物是人非,放眼望去院内处处都有与情人欢会的旧迹,只有刻意避之才能不去回想。“京兆眉”句是女子态度的转变,前面怨恨刘郎忘记旧约,告诫自己不念当时,但当看见情人为自己画的眉残褪渐失,心中也下定决心不再让新人替自己描眉。结句表明自己坚定的从一而终、为爱献身的心声。整首词不仅描写女子之态度,也是词人自己态度的表明。以夫妇喻君臣出自屈原《离骚》,此词虽然编年不详,但以文人善用隐喻之传统可知,词中女子代指词人,刘郎代指皇帝,即虽然皇帝遗忘旧约,有意疏远自己,心中一时虽有怨恨,但终究忠诚于皇帝,忠诚于朝廷。此类词中还描写了陆游身世之愁,如“闷以萦损,那堪多病”“新愁旧恨何时尽?渐凋绿鬓”[5]189,抒淮阳多病、年事高长之哀;“罨画高楼怕独倚,千里孤舟,何处烟水”[5]179,抒孤独离索之悲。

除了“香草美人”,陆游还继承了屈原以托游手段来表情达意、宣泄情感的方式。陆游所处的时代逢民族存亡之秋,正是英雄用武之时,风云际会,只待时机。然而南宋朝廷偏安江左,苟且偷安,其英雄的才情武略在现实中找不到实现的途径,“报国欲死无战场”[3]361,是南宋英雄豪杰共有的悲剧命运。当理想受阻时,陆游与屈原一样都通过托游的方式抒发心中的愤懑郁结之情。“‘托游’的特点,则在于诗人实际上并无现实的‘游历’活动,只是在想象中的一种心灵‘浮游’。”[16]117以托游的方式来冲破现实的拘囿和束缚,在神越魂驰中宣泄内心情感,是屈原的开创,这种方式也为陆游所继承。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云:“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17]132陆诗不但爱说梦,词中亦是如此。屈赋中的托游方式分为三种,即梦游、神游和幻游。“在屈赋中,诗人就常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于梦中的灵魂漂游来展开,这种方式可称之为‘梦游’。”[16]118陆游继承了屈原借梦境抒发撩拨不去的情感的方式。在陆游词中,共有34首词中提及“梦”,约占全词的五分之一,其中宣泄壮志成空的梦境最令人叹息,如“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5]76“梦经洛浦梁园,觉来泪流如泻”[5]110“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5]124“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5]80等。陆游以梦游作为艺术手段,多表达对恢复故土的渴望以及自己英雄失路的落寞之情。我们可以看到,词作中的梦游情感与词人现实生活中的情感高度一致,它与屈原借梦抒发自己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可谓如出一辙。另外,屈原在《哀郢》中借梦游形式实现了对故国的回归,在汉北与郢都之间突破了地域分隔,“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2]144。在陆游的梦境中亦表现的是对故国山河的回归,词人通过梦境回到“故国山川”、“洛浦梁园”,这种回归之情与屈原一样,突出的是现实中两人对国家的强烈牵挂与欲归不得的焦灼与哀伤。由此可见,以托游的方式作为对现实的反抗、抒发理想不甘破灭的悲愤是陆游与屈原共同的疏解手段。

总之,在鹏程受阻、羽翼摧折之际,陆游与屈原在情感宣泄的途径上有着共通之处。不论是“香草美人”文化的承袭还是借托游抒发山河破碎之悲,都可以看出陆游不只是学习屈骚文化之皮毛,他将自身真真切切的感受结合前人创造,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产生了新的思想内涵和更大的情感力量,使后人在读陆游词与读屈原作品时都感受到殊途同归震撼人心的气魄。

三、事与心违的忧怨基调

屈原与陆游一样,一生都是不得志的,前者在忧怨中含恨离世,后者在忧怨中郁郁求生。

关于屈原之忧怨,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作了很好的解释:“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4]505《庄子》中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18]341造成屈原之死的原因,除了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还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之感。伯牙之于钟子期,有知音;伯夷之于叔齐,有同伴;孔子亦有求教老子答疑解惑,有与颜回等弟子交流思想,然只有屈原是孤独的——“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2]48。《楚辞补注》评曰:“已矣,绝望之词。无人,谓无贤人也。《易》曰:窥其户,阅其无人。屈原言已矣,我独怀德不见用者,以楚国无有贤人知我忠信之故,自伤之词。”[2]48言辞之悲苦实可见出,屈原失意落魄中又潜藏着深深孤独之感。

在外族不断进攻、汉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彰显爱国主义精神成为陆游词作的创作主题。这种精神在陆词中既表现对国事的关切和对人民处境的悲悯,如“燕子空归,几曾传、玉关边信”“中原当日三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5]175,又表现为渴望恢复汉唐故地、实现报国疆场的愿望,如“此身谁料, 心在天山”[5]124“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5]80“许国虽坚,朝天无路”[5]67。尽管陆游抱着万死不辞的报国决心,其理想抱负还是遭到当权扼杀。其一生有五次回归山阴故里、投闲置散的经历。乾道二年(1166)被罢官,卜居镜湖三年;淳熙五年(1178),孝宗以陆游在外既久,趣召东归,暂居山阴故里;淳熙七年(1180),被命召诣行在,至严州得旨许免入奏,遂泛江东归,留居山阴五年;淳熙十五年(1188),严州任满,返山阴,停留近三个月的时间;晚年落职,又在故乡山阴被迫闲居达二十年之久。陆游一生虽出任一些大小官职,但能够畅行其志的时候也极少,可以说,他基本是在无所遇合、无所作为的环境中度过一生的。他屡次被贬官罢职,最后被迫隐居乡间,词人内心亦多壮志无成、满腔忠愤的怨叹之音。如《鹧鸪天》展现了其政治失意之愁,词中有云:“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5]24此词作于陆游隐居山阴之时,因力说张浚用兵而被免官。词的上阙写了一位超然世外、悠游自得的隐士形象,其所居住的环境有苍茫如烟的云气、能欣赏到倾泻而下的晚照夕阳,词人漫步竹林,酌酒自适,手持道书,卧看远山,好不自在。然而词人并非真正的放达洒脱,下阙主要表达了词人心存魏阙而身在江湖的不甘。“贪啸傲”句承接上文,写放旷不拘的生活。“元知”句则跳脱出词人自我麻痹的景象,抒发内心真实感受:早就知道造物主对人有差别对待,在消磨英雄斗志中使其像普通人一样老去,可见词人胸中有块垒、腹中有牢骚。夏承焘先生评曰:“他(陆游)在词里表达这种爱国思想的,只有‘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和‘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一类的喟叹。”[1]10又如《沁园春》词云:“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载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流年改,叹围腰带剩,点鬓霜新。交亲散落如云,又岂料如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艇湖中闲采莼。吾何恨,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5]109此词亦是淳熙五年(1178)陆游东归后作。词的上阕写词人回乡之所见所感,以孤鹤自喻,感叹时过境迁再回归故里已是旧人皆逝,渲染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气氛。“载酒”句回想当年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与同伴饮酒嬉戏于街头巷陌,对比之下更显眼前景物之凄凉。接韵写自己也是秋霜满鬓,身形消瘦,老态横秋。下阕抒情,哀叹亲友离散、不知去处。后二句以旷达语掩饰心中惆怅。“幸眼”句写幸好自己尚且身体康健,茶饭无忧,比自己贫穷落寞的大有人在,庆幸之余也有自我贬低的失落惆怅。“躲尽”句情感更深一层,落寞低诉仕途失意,虽然自己躲过了战争带来的危机,于乱世中苟全性命,但是昔日为保卫国家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力却强敌的壮志雄心却被消磨殆尽。乘着小舟泛游湖上,悠闲地采摘水葵,此句与前面内容形成极大反差,实有颓丧低迷之情流出。结句采用反说手法,词人内心是不甘沉沦于与渔翁共醉、与溪友为邻的生活,“吾何恨”即有恨,“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5]51亦有长歌当哭之意,词人实有一股郁结之情难以排解——原本期望与君王知遇交心,可谁曾料想君王的内心就如同这难以依靠的栏杆一样,实难坚固持久。“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19]10此陆游词心也。

王逸云: “又以自屈原终没之后,忠臣介士游览学者读《离骚》、《九章》之文,莫不怆然,心为悲感,高其节行,妙其丽雅。”[2]338陆游的爱国之情、仕途之坎坷、身世之悲苦与屈原多有相同之处,其诗其词的创作都融入了大量的屈骚因素。在其140余首词作中,可以鲜明感受到词人在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感、托物寄情的表现手法与词作体现出的事与心违的忧怨基调上与屈原作品有共通之处。虽然陆游在词作中没有明显指出对屈骚文化的接受、继承与弘扬,但两人的作品或隐或显的精神、神韵的交通却是毫无疑义和值得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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