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绝命词中的文天祥形象
2019-03-05陈文亮
陈文亮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明末农民起义,以及清朝入关,导致明朝政权土崩瓦解。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很多饱读诗书、成长中浸透了儒家生命伦理的士人,不惜以身殉道。很多人留下了自我书写和精神表白的绝命词。这些绝命词中,有一个历史人物被反复提及,这个人就是文天祥。
文天祥,初名云孙,字宋瑞,一字履善。道号浮休道人、文山。江西吉州庐陵人,宝祐四年(1256年)进士第一。文天祥于宋末坚持抗元,失败之后坚贞不屈,被杀。文天祥在生前就被时人视为忠义的代表。而在明朝,文天祥崇拜到达了巅峰。
从容就义不是鲁莽的事情,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这个过程中,这些人必然存在生死抉择的意义焦虑。帮助他们做出选择的,除了平日里的教养之外,历史人物的人格榜样是非常重要的资源。于是明末人自然想到了文天祥。
明末士人的处境与宋末士人有很大的相似性,他们同样面临着外族压迫,宋末烈士如文天祥的表现就成为他们的人格典范。清朝推行剃发令,直接将每一个人逼到了不得不做出生死抉择的地步。殉难者留下的绝命词,表白了其生死抉择的理由。历史人物的精神、人格,成为其自我书写、自我确认的最佳精神资源。这也是文天祥崇拜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的原因——因为每一个时代都得面对类似的历史选择,而不得不求助于先贤的示范作用。
一、舍生取义:文天祥对于明末人的榜样作用
明末复社名士陈子龙,字人中,一字卧子,松江华亭人。清兵攻下松江,陈子龙隐居不出。1647年,已经投降清朝的苏松提督吴胜兆谋反清,请陈子龙写奏疏向当时的鲁监国归诚。陈子龙冒着生命危险起草了奏折,监国遂任命陈子龙为兵部尚书,总督七省军务。事败之后,清巡抚土国宝至松江追捕陈子龙,陈子龙不幸被捕。土国宝要求陈子龙供出同党,陈子龙不屈,临死前说:“今日肯为文信国,海内无第二人。”奋力绝锁郎当,自投右浦死。[1](P613)陈子龙这句话包含着两个内涵,首先,他是以文天祥为榜样的,他要做明末的文天祥。其次,他慨叹明末投降清朝的人太多,很少人能够像文天祥那样坚持气节,这句话饱含对时势的激愤态度。陈子龙这里对文天祥的指涉(reference),流露出对文天祥的崇拜,对文天祥精神的信仰。在易代之际,坚持气节、宁死不屈的崇高人格,以文天祥最具有代表性。
程继约,字以礼,徽州休宁人,太学生。清兵渡江后,程继约参与了同里金声起兵抗清的活动。事败之后,程继约开始绝食。数日,沐浴正衣冠,至家庙,再拜,为绝命词曰:“为子未能孝,刲股难报亲。为儒未能忠,徒称草莽臣。为弟未能恭,同怀如一身。为夫未能义,妻妾恒艰辛。为友未能信,交谊愧雷陈。国祚何浅薄,明社竟湮沦。矫矫金夫子,文山可比伦。一木难独支,抚膺徒霑巾。郡邑已瓦解,我生寔不辰。当此翻覆日,曷可没天真。尝念生平学,我当师古人。自经而长往,聊以尽忠纯。千古谁无死,我死安足论。从容以就义,浩气归苍旻。 ”[1](P624)遂自经而死。
程继约随同金声而起义,事败之后,觉得事已不可为,绝望之下选择了自尽。儒家伦理要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礼记·大学》),程继约惭愧自己各方面都未能称职。可见这是一个饱读诗书,长期服膺儒家伦理的人。正是这种教养,使他无法苟全性命于清朝统治之下,毅然选择了自尽。程继约既然心怀愧疚,当然不敢自比于文天祥。他将与他一起起义的金声比作文天祥,认为文天祥才是他们的楷模。(“矫矫金夫子,文山可比伦”)。他们与文天祥存在历史境遇上的相似点。文天祥为抗清行为,提供了人格上的榜样。
程继约认为如果不自尽,自己人格的完整性就会受到亏损。(“当此翻覆日,曷可没天真。”)于是他只能以古人为榜样,拒绝与多数人同流合污,苟且活着。(“尝念生平学,我当师古人。”)他所说的“古人”,就是文天祥。文天祥的精神榜样,是他自我抉择的动力。其绝命词的最后两句,也满是对文天祥的致敬。“千古谁无死,我死安足论。从容以就义,浩气归苍旻”的原型就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及“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陈函辉,字木叔,台州临海县人。补学生。函辉赋绝命词,其一曰:“生则诵诗读书,死则成仁取义。 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 ”[1](P671)陈函辉的绝命词化用了文天祥典故。文天祥的绝命词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2](P9823)
儒家强调学问应该落实到身心修养和人生实践中去,而不只是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会写诗赋文章。成仁取义的大节,是人格修养的试金石。陈函辉死前能够做到“笑指白云深处”,显然是对得起自己的教育了,自然而然地与前贤——文天祥发生精神上的共鸣。
顾咸正,字端木,昆山人。清朝入关后,与夏完淳、翁英、侯岐曾、刘曙等密谋反清,最终因为事情败露而死。咸正将死,赋诗曰:“生平惭愧文山事,寿比文山又十年。”盖文山四十七,己五十七也。[1](P600-601)
顾咸正是文天祥的崇拜者,以至于惭愧自己比文天祥多活了十年。中国人民间流行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因为孔子寿八十四,孟子寿七十三,我们没有孔孟的德行,何必奢望比孔孟活得更久。这其实是对孔孟委婉的致敬。顾咸正的话,意亦仿此,表明了他心地对于文天祥的无限崇拜。而他也以自己的生命行动,践行了文天祥精神。
明末人朱溶为了记录明末死难者的事迹,奔走各地,以求第一手的资料,完成了《忠义录》。他对明末殉难者的风骨赞叹道:“昔宋亡,状元死者文天祥一人,史策以为难。明末,刘理顺死京师,余煌死于绍兴。清兵至江西,同升死之,盖状元殉难者三人。 呜呼,不更盛与! ”[1](P697)朱溶将明末对比宋末,宋朝状元殉难者只有文天祥一人,而明末则有三人。朱溶认为,宋明两朝文治之盛与士人气节的比较,可以从这里窥见全豹。其意在肯定明朝士人的气节,间接褒扬了文天祥的历史地位和精神价值。
米寿图,号青坪,湖南安化人,贡生。1648年春,清定南王孔有德破安化,米寿图被执,见定南王。当时明朝岷王降清在座。定南王劝他剃发,米寿图大骂。岷王也从中劝解道曰:米先生不剃发,死矣。米寿图厉声曰:“余惟死是求,奈何剃法”。因不食。定南王复遣人说之,寿图闭目不应,遂见杀。朱溶在记录这件事之后,称赞道:“本朝三百年养士之报,得之尔一人,足不朽矣。杲卿常山,信国柴市,死而死耳,而人纪实赖以存,地维实赖以立,于今为烈,并此为三。 ”[1](P714)朱溶在这段赞语当中,将唐朝颜杲卿与文天祥作为先贤舍生取义的典型,并且引用文天祥《正气歌》的语言,认为如果没有他们这些舍生取义的人,那么人类就只剩下苟且求生的本能,还有什么高贵性可言?天地只有生生死死的自然现象,还有什么普遍的伦理价值和道德规律可言?正是这些烈士的存在,体现了人性的光辉和天地的尊严。作者褒扬米寿图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对文天祥的致敬。
二、我乡先进:文天祥崇拜的地域性特点
明末诸生吉安永新人贺贻孙,字子翼。在其文集《水田居文集》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及先君任西安知县,有刘姓任投牒告其祖墓被侵。两造庭鞫时,仇家曰:‘彼自姓留,今称姓刘者,诈也。'先君怒诘之。其人顿首哭曰:‘公,文丞相乡人也。某何敢姓留?昔万历初,吾族曾以祖墓事诉于太守张公。张公讳尧封,刚介负气,讯于留氏宗祠,见堂上有画像,衣朱围玉,簪笏俨然。问此为何人,对曰:先太祖曾为朱状元丞相者。张公叱曰:得非老贼留梦炎乎?此贼负宋,欲杀吾文丞相,恨不掘尔坟,燔尔骨也,尚敢见吾乎?手撤像,铺于宗子臀尻,杖之五十,宗子血肉淋漓。张公怒犹未已,自举火燔其像,遂迁怒断先人墓尽与仇家。设公又如张公复理文丞相旧事,先人遗骸且燔矣,某何敢姓留。'语毕,又哭。 ”[3](P205)
江西人张尧封因为留梦炎当年陷害文天祥致死,迁怒于留姓子孙。其子孙后来庭审之上,再次遇到江西人,因此不敢自称姓留,而假称姓刘。这个事情流传颇广,被认为是恶人恶报的励志故事。这个故事间接反映了江西人对于文天祥的高度认同和作为文天祥乡人的自豪感。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地域性认同,使得江西人或者吉安人对于文天祥和文天祥精神铭记不忘。在明清易代之际,江西人或者吉安人,都表现出了舍生取义的文天祥精神,而显露于其绝命词中。
吉水人李邦华,字孟闇,号懋明,官左都御史。李自成率军围攻北京城,攻陷了外城之后,内城也岌岌可危。很多明朝官员即将面临着生死抉择,要么投降李自成,出仕新朝,要么为明朝殉难。当时北京有吉安人的会馆,会馆中设有文天祥的牌位。李邦华则止宿吉安馆文信公祠,沐浴衣冠,北面再拜,三揖信公,曰:“邦华明家大臣,城破,谊不得不难死。幸与先生同乡里,请朝夕侍先生矣。”遂以绳自绞死。腰系白缣书赞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渝。临危授命,庶无愧吾。君恩莫报,鉴此痴愚。”尾书信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句。[1](P399)
李邦华之死中包含了多重的文天祥符号。首先,李邦华和文天祥都是吉安人,因此特地选择了吉安会馆,这样一个凸显二人地域性联系的地点,表明了其对文天祥同乡身份的认同。以这种方式凸显了其对自我行为的历史定位。其次,李邦华绝命词末尾引用了文天祥著名的诗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作为自己殉难行为的最有力的注释。死亡必然伴有选择的焦虑,这也是绝命词之所以不得不做的原因。绝命词就是死者为了自我阐释、自我确认而写的,而李邦华绝命词末尾所书文天祥诗句,就是对这一自我拷问最有力的回答。
傅冠,字符辅,进贤人,曾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被捕之后,清将李成栋曰:“公,大臣也;但遵制薙发,保公无他”。冠怒道:“自冠裳以来,有髡头宰相否?”成栋复曰:“公发种种矣,与髡何异。但稍加铍掩众目,可婉曲报闻耳。”冠厉声曰:“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乡先进也!吾乡无髡头宰相,但有断头宰相耳!”傅冠死前题诗壁上曰:“白发萧萧已数茎,孽冤何必更相寻。拚将一副头颅骨,留取千秋不贰心。”又曰:“愤血已成空,往事徒回首。国难与家雠,永诀一杯酒。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望重如山,此身弃如土。”题毕,引颈受刑。[4](P273-274)傅冠强调文天祥的江西人身份,显示出了文天祥同乡人特别的自豪与责任感。
傅冠所谓“冠裳以来”,即自黄帝建立服饰制度,开辟文明以来的整个历史。傅冠既然饱含衣冠文明的自尊,和宰相身份的自重,为什么还要提到文天祥呢?因为文天祥是他的老乡。他传承的不仅是普遍的儒家伦理价值,还有江西人的地方人文传统。这就是他在生死抉择面前,所最珍惜和自豪的东西。
袁继咸,字临侯,号湛思,曾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1645年,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袁继咸被左梦庚交给清朝。继咸乃贻书摄政王,请为僧。王不许。继咸乃北向叩先皇帝(崇祯帝),未至地,已被缚,杀于三忠祠侧。衣带中有诗曰:“大明日月晦,江风吹黑云。贪人忘国卹,横议喧晨蚊。前星移海上,龙蛇未可分。春秋与纲目,大义胡勿闻。徐桓书作乱,晋阳比杀君。乃盗首止盟,蚁附而羊群。飞帆蔽江下,所过名城焚。鬼神斯赫怒,姑熟死王敦。我岂偷生者,小贞以济屯。泣血明忠孝,中逢为曳轮。云何代马号,竖子竖降幡。蛟童肆邪说,名教委沉沦。徒有南阳志,东吴不得奔。衰颜哀二老,一死酬至尊。从容文山节,谁招燕市魂。 ”[1](P520)
袁继咸身为江西宜春人,文天祥是其“乡哲”,这强化了其生死选择的价值自觉。袁继咸在被囚禁期间,有人劝他委曲求全,他为了表明心志,模仿文天祥《正气歌》,写了一篇《正性吟》:“天地治乱,理数循环。湛兹正性,鼎鼎两间。有怀乡哲,炳耀丹青。维唐中叶,秀耸二颜。越在宋季,文山叠山。成仁取义,大德是闲。哀我逊国,方黄臭兰。名成族圮,刚中良难。淑慎以往,学问攸关。我心耿耿,我气闲闲。从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 敢幸生还。 ”[5](P408)这首《正性吟》完全是对文天祥《正气歌》的致敬,袁继咸不仅从生命实践上继承了文天祥的气节、风骨,而且在文学创作上也努力追踪文天祥。这也都包含了其作为文天祥乡人的自豪。
袁继咸还为文天祥赋诗一首,题为《文文山先生》:“丞相从容死燕市,万古纲常独负之。颠鼎手扶浑是胆,落晖戈挽不逢时。梦炎孟頫骨何在,牧叟樵童名共知。浩气西江流未歇,挑打呵颖续遗书。 ”[5](P409)“呵颖”就是对着毛笔笔尖呵气,使之温润,方便写字。“西江”即江西。这首以文天祥为题名的诗,当然是对文天祥最直接的崇拜和怀念。袁继咸无时无刻不以文天祥作为人生的楷模,立志以自己的生命实践,续写江西人的浩然正气。(“浩气西江流未歇,挑打呵颖续遗书。”)他最终实现了文天祥那样的从容就义,负担“万古纲常”。
王夫之《永历实录》指出:“吉安人士慕文山遗烈,不肯屈节者比肩相屑。诸刘而外,有庐陵甘永,安福周珝、欧阳霖、陈觏、周鼎瀚之弟鼎泗,皆乡举也。 ”[6](P307)这些都表明,明朝文天祥崇拜有其地域性特点。当然,这并不是说文天祥只是江西或者吉安这个具体地域内才有的现象,而是说江西或者吉安人对于文天祥有更为特别的、出于地域联系的认同感。
三、文天祥崇拜与其他历史人物崇拜的差异与互补性
在明末绝命词中,文天祥经常与其他历史人物一起被提及,与这些人保持着显著的差异性和互补性。
明末复社领袖杨廷枢,字维斗,苏州人。清兵入苏州,廷枢改姓名庄复,移家光福,而自隐真如坞父墓,不剃发,被执。杨廷枢仍然不肯剃发投降,于是啮指出血,书白绸衫,令友人与其子。其词曰:“苏州逋人杨廷枢,幼读圣贤之书,长怀忠孝之志。立身行己,事不愧古人。积学高文,名常满于四海。为孝廉一十五载,生世间五十三年。作士林乡党之模,庶几东京郭有道。负纲常名孝之重任,愿为宋室文文山。 ……四月廿八日舟中书。 ”[1](P592-593)杨廷枢作为复社领袖,名满天下,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天下名士的特殊身份,因此也格外爱惜自己的名誉,不肯投降清朝。他以东汉的郭泰、宋朝的文天祥自我期许,希望对得起自己的名誉,为天下树立榜样。
这里突出的是郭泰、文天祥作为名士在道义上的责任感。这两种身份是协调的。而在某些语境下,作者则特意强调文天祥在殉难问题上的特殊性。
清兵入浙江,潞王以杭州投降。不久,绍兴通判张愫以绍兴城降。当时的大儒刘宗周就是绍兴人,刘宗周完全失去了复国的希望,遂绝食。门人王毓蓍投水死,留书劝师早决,而其婿秦祖轼也上书,援袁夏甫、谢叠山事,劝宗周且亡死。宗周答曰:“我自分一死久矣。北都之变,以大仇未复,事尚有待于中兴。及南都陷,更俟继起有君也。今监国降矣,普天无君臣之义矣。犹曰恃我越为一成一旅,而越又降矣。我死复何待?则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存亡,独不当与土存亡乎?宋相公江万里所以死也。世无逃死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作诗曰:信国不可为,偷生岂能久。止水与叠山,只争死先后。若云袁夏甫,时地皆非偶。得正而毙矣,庶几全所受。”[1](P658-659)
“止水”是指江万里,“叠山”是指谢枋得。士人在易代之际的选择,除了投降新朝,或者苟且偷生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得到相当多人赞同,但是又和文天祥舍生取义有别的方法,就是做遗民、隐士。这类人的典型有汉朝的袁闳(袁夏甫)、宋朝的谢枋得(谢叠山),这种相对温和的方法,得到了更多士人的认同。刘宗周决意殉难之前,其女婿劝其仿效袁闳、谢枋得。刘宗周驳斥道,袁闳作为著名的隐士,生于东汉时期,并没有历史情境上的可比性。谢枋得虽然成为隐士,但是最后由于元朝政府的逼迫,仍然选择了绝世而死,可见隐士并不易为。耐人寻味的是,刘宗周将文天祥同二者区别开来,首先感叹“信国不可为”,即想要做文天祥已经没有机会了。文天祥同二者相比,是一个积极的反抗者的形象,而不是消极的殉难而已,也不同于不得已的隐士做派。因此,在刘宗周的眼中,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成为文天祥。袁闳、谢枋得、文天祥毫无疑问都是正面的榜样,但是他们各自又有精神类型上的差异,具有互补性。
催促刘宗周选择殉难的门生王毓蓍在另一层意义上将刘宗周比作了文天祥。王毓蓍,字玄趾,绍兴会稽人。他听说刘宗周虽然绝食,但是还未死,上书说:“门生王毓蓍已得死,新朝立官府县,此土非明所有矣。先生负海内重名,愿早自决,亡为王炎午所吊。 ”[1](P662)这里涉及到了关于文天祥的另一个典故。文天祥当时在狱中的时候,太学生王炎午写了一篇生祭文,勉励文天祥殉难。在大义面前,君子以道义互相勉励,不同于一般人的姑息之爱,其意味深远。王毓蓍勉励刘宗周,其实是在模仿王炎午对文天祥的行为,颇具有历史的相似性。而文天祥与王炎午的历史故事,显然也是王毓蓍此种行为的榜样和先例。
张肯堂,字载宁,号鲵渊,明松江府华亭县人。张肯堂在朋友苏兆人死后,拜且哭,以酒酹之,而后自缢。张肯堂绝命诗曰:“虚名廿载误尘寰,晚节空余学圃间。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君恩未报徒长恨,臣道无亏在克艰。寄语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 ”[7](P58)
张肯堂认同文天祥的价值观,决定殉难。他同时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陶渊明(谥靖节),一个是文天祥。张肯堂说,既然不能在和平时期做陶渊明,就只能在乱世中选择成为文天祥。这是历史情境对于人生选择的限制。所谓“聊歌正气续文山”,即用自己的生死选择来继承、续写文天祥精神。在这里,文天祥又和陶渊明产生了互补性。
张国维,号玉笥,浙江东阳人,进士,曾任兵部尚书。清兵破义乌,张国维知道局势已坏,请父老率家属早去,而自己则决意抵抗清军。城存则存,亡与皆亡。有人劝张国维说:“监国尚在,盍学文山。相公有老母,可学叠山。”张国维叹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国维宜自决,必不可易人言。 ”[1](P675)
劝说者将文天祥与谢叠山拿出来,告诉张国维不必这样求死。首先,鲁监国尚在,张国维可以努力活下去,辅助鲁监国复兴明朝。文天祥就是这样的例子,文天祥曾经被元朝逮捕,但是文天祥逃走,重新纠集力量复兴大宋。另一方面,张国维老母尚在,出于孝悌之意,应该隐忍求活,以求报答亲恩,这也是儒家圣贤所许可的。谢枋得就是这样的典型。文天祥和谢枋得在出处问题上都做出了符合各自立场的选择,二者形象可以说是有差异性、互补性的。
但是张国维不仅拒绝了这两种选择,并且还感叹文天祥和谢叠山“误天下”。这当然不是责备文天祥和谢枋得的意思,而是说天下有很多人附会文天祥和谢枋得的典型,以文天祥和谢枋得为挡箭牌,苟且求活。来劝者希望张国维活下去,因此一股脑儿地为张国维推荐了两种互相矛盾的选择,显然只是想以这样的名义,让张国维活下来再说,是从道义上为张国维找到自我开脱、免责的理由,而不是真的能够为张国维考虑。张国维显然是看透了这种伎俩,一句话加以戳穿。
四、文天祥剃发等历史细节在明末的特殊效应
明代人对于文天祥的认识并不仅仅是抽象的舍生取义,关于文天祥的其他典故,也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被一再引用,从而产生更为复杂的历史效应。尤其是清朝颁布剃发令,使得很多人因为护发而自裁。文天祥在这一问题上的历史细节,被很多人所提及。
朱永佑,字爰启。顺治八年八月,舟山被清军攻下,朱永佑病不能起,被捕。清军劝朱永佑剃发,说:“文丞相尚有黄冠归故乡之语,先生何不剃发?”朱永佑说:“头可断也,发不容剃。”遂口占诗曰:“纵使文山犹在日,也应无发戴黄冠。”朱永佑于是被杀。[8](P262)
这里涉及到文天祥另一个典故。文天祥在狱中,并非一意求死,曾经向元朝政府请求出家做道士(黄冠),表示自己虽然不愿意投降,但是愿意以道士身份而活下去。文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耳。倘缘宽假,得一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 ”[9](P748)但是最终没有得到允许,文天祥被杀。朱永佑在绝命词中假设,假如文天祥尚在,恐怕也要成为道士了吧。这是很多人在易代之际的一种折中选择,明代尤其多。朱永佑并不愿意剃发,显然是不认同文天祥的做法。但是,文中也没有表达鄙薄文天祥的意思,其绝命词重点仅仅在于对于时局的感慨,表达对于清朝剃发令的无奈之情而已。这种无奈和焦虑,只能通过自我毁灭来消解。
明末著名文人张岱则对此有一层更深刻的理解,他说:“余尝读《文文山集》,有《剃发诗》云:‘回看鬓少原应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则文山亦曾剃发。诸君子之死护髡头至以身殉,非谓此发不剃为胜过文山,第恐文山之发一落,文山之心与发俱落,故不留发杀身,反得保全。此鲁男子之所以善学柳下惠也。 呜呼,难哉! ”[10](P228-229)
其中运用了“鲁男子”的典故。鲁国有一个男子独处一室,有女子因为房子坏了,来投宿,鲁男子闭门不纳。女子劝他学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认为自己做不到“坐怀不乱”,拒绝接纳。张岱的意思是,只有文天祥那样的杰出之士,才能够做到剃发而此心不动。一般人则身体改变之后,心灵也随之受到影响,因此宁愿舍生取义,也绝不剃发。张岱同时赞扬了文天祥和明末拒绝剃发者,认为二者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不过,张岱的解释正好侧面反映了一部分人对文天祥行为的疑虑。由于文天祥的声望,这种疑虑不可能以显白的方式表露出来。明末士人对清朝剃发令之深恶痛绝,使得他们很多人宁愿自裁也不苟且偷生。但是文天祥在这一问题上,却没有直接的榜样作用,因为文天祥选择了剃发。于是出现了文天祥“可学”和“不可学”的矛盾和焦虑。明末人在主观上刻意回避了这一点,最终张岱找到了一个“鲁男子”的比喻,来解释这种矛盾。这也说明,明末人对于文天祥的崇拜,更多地是理性上的认同,而不是情感上的盲目学习。
莆田人郑云锦,字子素。城破后,云锦被执送浔阳,作《马上吟》,旋下肇庆狱,作《从西山义士游》诗。在狱三年,吏民劝其薙发,云锦曰:“吾办死久矣,所未即死者,留一日鬓发,即顶一日君恩,为一日南冠之楚囚,即为一日大明之臣子耳。”就刑之日,饮酒谈笑如平时,观者莫不惊叹焉。其《从西山义士游》诗云:“虎豹山之兽,犹思文其身,皮骨蒸云雾,耐饥过七晨。须眉丈夫子,忠孝以成名,时数值阳九,血躯何用生。君不见苏武海上十九年,沙漠啮雪与吞毡。又不见常山舌,骂贼声不绝。又不见文山三载坐小楼,正气冲寒低斗牛。古人已往名存耳,时地各殊肝胆似。逍遥蹑步首阳山,义士一去不复还。惟有青青薇蕨随风长,岁久无人采自蕃。我居山巅拜孤竹,不茹烟火洗心腹。一日二日不食粟,慷慨能歌西山曲。三日四日不食粟,斥骂狱吏无休息。五日六日果如何,晓来曾把发鬓梳;整冠理衣行矍铄,作诗遂向壁间书。七日八日枯胃肠,忠魂直到白云乡。帝廷从陟降,渣滓委道傍。任教饥肉啄鸢乌,到底何曾失故吾。人生自古谁无死,觅得死所几人乎! ”[11](P731-732)
这段绝命词中,多处与文天祥有关。“时数值阳九”,与文天祥《正气歌》“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相辉映。郑云锦在狱中三年,与文天祥“三载坐小楼”相辉映。《宋史纪事本末》记载,“天祥留燕三年,坐卧一小楼,足不履地。 ”[9](P748)郑云锦还引用了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诗句,原为文天祥《过零丁洋》诗句。这些都表达了作者对于文天祥的崇拜和认同。
明末绝命词中反复提到了文天祥,文天祥的形象是如此地饱满生动,直接影响到他们当下的生命行动。文天祥虽然死了,成为古人,但是其精神却在后世灼灼生辉。文天祥给予了后人以人格的榜样。读书行道,但是不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珍惜生命,但是不苟且偷生。行仁蹈义,唯道是求。生虽一世,名照千秋。江西或吉安人也应该珍惜文天祥同乡的身份,利用文天祥精神,移风易俗,塑造具有深厚人文传统和历史精神的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