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学”与“术”的嬗递、宗旨与功能
——兼论“新子学”的实践品格
2019-03-05徐昌盛
徐昌盛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先秦诸子的著作是中华文化元典的重要组成部分,先秦诸子的学术是“新子学”最直接的理论资源。仔细分析先秦诸子的人生经历和学术品性,既可以深刻地体会到蓬勃而多元的思想碰撞,又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介入国家治理的深沉愿望。“新子学”固然要关注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学派平等和思想多元,也要为国家治理提供理论和实践的支持。
一
先秦诸子的学术分类,《庄子·天下篇》是目前所知的最早文献,将诸子分为六派,西汉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总结先秦诸子为六家,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区分为九流十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各家分类的演进历程,实际上是“学”与“术”不断嬗递的体现。
《庄子·天下篇》开篇提出了“道术”(1)《墨子·尚贤上》最早提及“道术”,“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这里“道术”指国家治理的方法。见孙诒让:《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44页。与“方术”的概念,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1]1050庄子提出了“道术”与“方术”的概念,并明确了两者的差别:“道术”是“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1]1050,即“古代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对大道进行全面体认的学问,它包涵了宇宙间的一切真理”[2];而“方术”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1]1051,即“拘于一方,对大道的某一方面有所‘闻’的学问,所以它只能反映出宇宙间全部真理中的某一个小的方面”[2]。因此各种“方术”的渊源都可以追溯到古代的“道术”。严寿澂明确指出:“‘旧法世传’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亦即《汉书·艺文志》所谓‘六艺之文’)为‘道术’,‘百家之学’则是‘方术’。‘道术’掌于王官,‘方术’则是私家言。”[3]那么最早体现“古之道术”的是谁呢?庄子认为是“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后来“道术将为天下裂”,形成了六个学术流派,一是墨家的墨翟、禽滑釐,二是近于墨家的宋鈃、尹文,三是法家的彭蒙、田骈、慎到,四是道家的关尹、老聃,五是庄周,六是名家的惠施。其中宋鈃的学问比较复杂,后世归类时,或入小说家、或入墨家、或入名家,除此之外,诸子都有明确的家属。因此,庄子虽然最崇尚的是关尹、老聃一派的学问,但从六艺传播的角度,则首推“邹鲁之士、缙绅先生”,蔡尚思指出儒家只传述古代《六经》而无创作,即孔子自称的“述而不作”,故置于篇首,而其他六家,都是“作而非述”[4],揭示了庄子分类的意图。
《论六家要指》总结先秦诸子为六家,即“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他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5]3993司马谈认为诸子六家的目的皆是治理国家,只是每家选择的路径有所不同。诸子六家中,有五家已见于《庄子·天下篇》,唯晚起的阴阳学没有论及。李零指出阴阳学属于“术”的范畴,说司马谈的六家“不是六个思想流派,而是半学半术各三家”[6]9。那么将诸子六家分为两类,一类是儒、墨、道,可称为“学”,一类是阴阳、名、法,可称为“术”[7]9。儒、墨本属显学,道家虽晚,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都偏于理论的阐述(2)林志鹏指出:“‘儒’‘墨’二家是有组织及师承渊源的团体,可称之为严格意义的‘学派’。”参见林志鹏:《战国诸子评述辑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法家本是治国驭民之术,而名家也以名辩著称,属于论辩术,也就是所谓的“刑名法术”;阴阳家更是主于天文星象历法等,皆偏于实际的应用。司马迁的《史记》安排也体现了司马谈的分类思想,比如《孔子世家》讲孔子,《仲尼弟子列传》则讲孔子弟子,《孟子荀卿列传》讲孔子再传弟子中的儒学大家,又如《老子韩非列传》将道家和法家并论,说明法家本于黄老,《韩非子》有阐释老子思想的《解老》《喻老》章亦是佐证。
《汉书·艺文志》将古书分为六类,即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其中的六艺本是旧学,诸子已不再分派而悉数纳入,诗赋自战国秦汉以来取得重要的成就,至于兵书、数术、方技,明显属于技术一类。《汉书·艺文志》所依据的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七略》,初衷是服务于图书整理的需要,本质上属于图书分类的方法。刘歆《七略》注意了“学”与“术”的区别,建立了“裁篇别出之例”,李零举例说:“《诸子略》的子书,收有论兵之作,刘歆把其中的十种抽出来,不避重复,放进《兵书略》,当单行本,班志嫌重复,把这十篇删掉了。”[7]1《汉书·艺文志》的诸子分类,体现了史志编撰的需要,特意将同一人的“学”和“术”进行整合。因此《汉书·艺文志》的分类就颇有不合理的地方,如《太公》本以兵法知名,有《谋》《言》《兵》诸篇,被列入诸子,又如《孙子》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却被列入兵书。由于《七略》久佚,《汉书·艺文志》尽管有不合理的改变,但也基本上反映了《七略》的态度。叶长青说:“(《兵书》《数术》《方技》)三略皆致实事之迹,与《诸子》《诗赋》之徒托空言者不同。”[8]李零说:“‘文学’与‘方术’是一对概念”,指出六艺、诸子、诗赋是“文学”(相当人文学术),兵书、数术、方技是“方术”(相当技术),合起来就是后世所谓的“学术”[7]9,这就是本文“学”与“术”的分类来源。
总体而言,先秦诸子“学”与“术”的意蕴,战国以降的学者有不同的理解,庄子关注的是“道术”与“方术”的分野,司马谈总结为六家而区判内蕴其中,刘歆、班固则明确地区分为学术与技术,基本趋势是诸子日益全面学术化。这固然是出于学术发展的需要,后世学者将前代诸子视为研究对象,但根本上是由先秦诸子的理论和实践统一的品格决定的。实际上,先秦诸子的“学”与“术”并无明确的区别,因为两者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理论应用到实践,“术”是“学”的实施,比如《老子》对《孙子》的影响,“黄老”对数术、方技的影响;实践提升为理论,“学”是“术”的总结,比如法家本来是治理的手段,后来学有专门,与黄老结合成“道法家”。章太炎指出:“学术无大小,所贵在成条贯制割。大理不过二途:一曰求是,再曰致用。”[9]先秦诸子“学”与“术”的嬗递,体现了求是与致用的变迁,反映了理论派和行动派的统一。但民国以来的诸子学研究,从胡适、冯友兰开始直至今天,都偏重于“学”的研究,而不重视“术”的讨论,甚至将“学”与“术”割裂,这个偏差应该得到“新子学”的纠正。
二
先秦诸子“学”与“术”的关系是共源殊途同归。六艺原属王官之学,是官方传授的学问。《国语·楚语上》载:“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之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10]六艺在子学时代具有崇高的地位,是诸子学问的共同来源。
庄子认为“邹鲁之士、缙绅先生”最早传授“古之道术”, 儒本来是术士,《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称“儒,柔也,术士之称也(按,此引《说文》)。凡有道术皆为儒”[11]2592。《周礼·天官·太宰》郑玄注说“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12]。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儒家“以六艺为法”,这“道术”指的是六艺之学。冯友兰说:“六艺乃春秋时固有之学问,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实未制作之。”[13]但孔子对六艺的传播和整理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六艺的传播方面,如《诗经》,《论语·为政》载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4]39,《论语·阳货》载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4]689;又如《易经》,《论语·述而》载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14]267,又《论语·子路》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14]543-544,征引了《易·恒卦》九三的爻辞,司马迁更明确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5]2346。在六艺的编撰和整理方面,司马迁说孔子“退而修诗书礼乐”[5]2319,如《诗经》,《论语·子罕》明确载孔子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4]345,司马迁甚至认为孔子删诗,成为《诗经》学史聚讼纷纭的公案。但孔子确实参加了《诗经》的整理,主要工作是“搜集诗篇,去其重复,确定篇次”[15];又如《春秋》,孟子最早提出“孔子惧,作《春秋》”[16]452,《春秋》原是鲁国史书,孔子进行了编次裁制[17]。因此,儒家“以六艺为法”,而六艺是“道术”的根本,儒家是六艺的直接承教者,并且积极传授给一般人。“道术”掌于王官,“方术”是私家言,孔子变王官之学为私家之学,实现了“道术”向“方术”的转变。孔子打破了学在官府的局面,是私学传授的第一人,不仅促进了平民知识分子的兴起,而且加速了以讲学和做官为职业的士阶层崛起。
儒、墨是先秦时期的显学,墨家攻击儒家最烈,但两家颇多共同点。墨子与孔子一样,以博学名世,《庄子·天下篇》称墨子“好学而博”[1]1056,《淮南子·主术训》也说“孔、墨博通”[18]278;墨子也熟悉六艺,《淮南子·主术训》说“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18]302-303,《墨子》全书引用《诗》《书》之处甚多;《韩非子·显学》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19]457,《吕氏春秋·有度》说“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20],可见两者的尊尚与信仰类同,甚至有人认为墨子是孔子的学生,如《淮南子·要略》认为“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18]709。一般认为儒家和墨家的学术理念是对立的:如儒家属于贵族主义,墨家属于平民主义;儒家尊奉文武周公,墨家尊奉夏禹;儒家讲究宗法血缘、爱有差等,墨家主张一切平等,推崇兼爱;儒家要求事死如事生,推崇厚葬,而墨家却提倡薄葬等等。这种具体观念和措施的区别,实际上体现了学术旨趣的不同,并不意味着知识背景有所差别。《庄子·天下篇》说“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尚传“古之道术”,墨家对儒家的反其道而行之,正是“道术”裂为“方术”的代表。
道家创始人老子曾做过周王室的“守藏室之史”,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掌握着丰富的典籍和周王室的历史文献,对六艺的熟悉自不待言。先秦老学后来分为两派,一派崇尚无为,影响到庄子;一派崇尚有为,影响到法家。庄子在《天下篇》中自立为“道术”裂后中的一派,又将六艺与经并提,《庄子·天运篇》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1]477,明显提高了六艺的地位。韩愈见庄子喜提田子方,认为庄子是孔子的后学,王安石、苏轼也都认为庄子之学出于孔子,梁启超说庄子“他所理想的境界和孔子也差不多,但实现这境界的方法不同。孔子是从日常活动上体验,庄子嫌他噜苏了,要‘外形骸’去求他,所以他说孔子是‘游方之内’,他自己算是‘游方之外’”[21]。后期的法家代表人物李斯、韩非,都是儒学大师荀子的学生,而荀子在《劝学》中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22]11-12,从而确立了“六经”的观念。因此,先秦诸子的学问背景是相似的,只是每人取其性之所近、习之所尚,加以发挥终成一家而已。
先秦诸子的主张表面上是对立的,但宗旨是一致的。比如杨朱和墨子,《孟子·滕文公上》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16]456,杨朱是道家后学,提倡“全性保真”的“贵己”之学,屡屡为庄子所提及,杨朱主张“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19]459,孟子批评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16]915,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16]916是完全不同的;又如儒家与墨家,《韩非子·显学》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19]456-457,墨家的主张虽然与儒家对立,但都属于国家治理的思考和实践,两者本质上是一致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都有深刻的现实关怀,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此务为治者,直所从言之异路”[5]3993,刘安《淮南子》说“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18]427,《汉书·艺文志》说“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11]1746。成功实现天下的治理,是先秦诸子共同的目标,体现了先秦诸子对政治治理的热情,反映了知识分子关怀现实人生的远古基因,只是不同的学派选择的路径不一样,因此李零说:“先秦子书,是干禄书,里面的政治设计,都是献给统治者。”[6]3
三
先秦诸子“学”与“术”的功能可以概括为求是与致用。求是重在探索天道、社会、人生的真理,致用重在探索政治治理和人生的出处行止。当然求是与致用不是截然分途的,有的两者兼具、有的突出一方,甚至在更大程度上,追求致用是诸子的终极目标。
道家经典《道德经》既关注本体论,又关注政治论和人生论,体现了“学”与“术”的统一。《道经》注重从自然运行的规律中呈现高远的宇宙关怀和形上智慧。《德经》则关注现实的社会人生,这与老子时代的政治衰败、礼崩乐坏的现实密切相关。“道”是全书的思想核心。它既是宇宙和人生的终极,创造了万物,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23]174,“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23]103,又是具有根本意义的规律。“道”的社会政治特性是“自然无为”“虚静”“柔弱”。“自然无为”要求统治者顺应自然规律办事,而不是强作妄为,因此提倡“以无事取天下”[23]230“我无为,人自化;我好静,人自正;我无事,人自富;我无欲,人自朴”(五十七章)[23]232,“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23]10。“虚静”要求一切的人事活动,都能致虚守静,“虚”即深藏自我、不要自满,“静”即清静寡欲、不要扰民,如“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三十八章)[23]153。“柔弱”是“道”始生的状态,充满着生机,如“人生之柔弱,其死坚强。万物草木生之柔脆,其死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共。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七十六章)[23]294-297。老子关心如何消解人类社会的纷争,如何使人们过上富足安宁的生活,书中无论是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还是社会人生的具体关怀,都体现了老子急于救世的慈悲胸怀。
儒家的特点是重“学”而轻“术”。董仲舒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11]2524,重视道义而忽视功利,典型地体现了儒家的学术特点。《汉书·艺文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11]1728,指出儒家主要从仁义道德入手来服务政治治理。孔子的理论最重要的是道德哲学。“礼”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属于对人的思想、感情、行为、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的规范。“仁”是孔子理想人格的核心,是从家庭出发的尊卑长幼、贵贱亲疏的差别的爱。“仁”要以“礼”为标准,《论语·颜渊》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4]483-484孔子张扬中庸之德,《论语·雍也》载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14]247,反对“过”与“不及”,强调了中庸之德要符合礼的规范。孔子在学理上论述了一系列的道德规范,目的固然服务于日常使用,但并没用关注使用的方法,成就主要在“学”而非“术”。
儒、道之外的各家表现出鲜明的重“术”轻“学”的特点。如墨家,墨子崇尚功利主义,《荀子·解蔽篇》批评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22]392,冯友兰指出“‘功’‘利’乃墨家哲学之根本意思”[13]77,“墨家则专注重‘利’,专注重‘功’”[24]。《墨子·非命》记载了“三表法”,提及“有用之者”时说“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25]。墨子的思想,体现了早期诸子的博大胸襟和淑世情怀。又如名家,来源于先秦的名辩之术,最著名的是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别同异,离坚白”和惠施“合同异”的“历物十事” ,《天下篇》称惠施、桓团、公孙龙为“辩者之徒”,批评他们“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1]1086,《荀子·非十二子》批评他们“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22]93-94,无非是玩弄名辞概念。再如法家,原是治国治民之术,《商君书·修权》说“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26]82,《管子·心术》说“杀僇禁诛谓之法”[27]758,说明法是统治的工具。韩非是法家集大成的人物,指出“法”是“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19]380,属于公开的强制规范;“术”是“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所执也”[19]397,属于君主控制驾驭臣子的方法;“势”是“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治也;势者胜众之资也”[19]431,属于君主的统治威权。可见法家的举措无不切于现实的政治治理。再如阴阳家,原是主管天文、历数、占卜等,司马谈称为“阴阳之术”,后来发展为阴阳灾异,在汉代颇为盛行。其他如兵家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司马法》等,主要讲行军用兵之术。
除了儒、道讲究汇通外,先秦诸子的“学”“术”皆各有侧重,但“学”与“术”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最突出的趋势是“术”的积累和总结而发展为“学”。法家本来属于治国之术,《商君书·画策》说“故善治民者,塞民以法而名地作矣”[26]107,《汉书·艺文志》说“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11]1736,后来成为一家之学,尤其是慎到兼有道家和法家思想,是“学”与“术”的渐趋统一的代表。兵家和农家,属于施政的工具,本该列入“术”的范畴,后来也逐渐发展成“学”。纵横家,本属“短长术”,司马迁说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5]3577,到班固《汉书·艺文志》已立为一家之学,反映了“术”向“学”的演化历程。因此,诸子全面成为学术,其实是由汉代人在总结历史中完成的,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和班固《汉书·艺文志》是里程碑式的文献。
四
先秦诸子注重“学”与“术”的结合,既通过现实政治来检验理论,又将理论创新运用至政治治理,整体上保持了理论和实践的统一。
孔子和孟子属于学问和事功兼具的人物。孔孟的仕途虽不得意,但他们都是努力通过做官来推行自己的学说。孔子生而贫贱,迫于生存压力,少年时做过委吏和乘田。鲁定公九年(前501),孔子51岁出来做官,被任命为中都宰,取得了治绩,引起了各地的效仿,很快擢升为主管工程建筑的小司空,又被提拔为主管司法刑狱的大司寇。为了增强君主的控制,他试图削弱鲁国三公的实力,最终失败。他感到在鲁国已经难以施展抱负,于是带着颜回、子路等弟子周游列国。14年间,在卫、陈、宋、楚等国备受冷落,甚至在陈、蔡之间一度断粮。孔子回到鲁国后,感到仕途无望,于是投身于文献整理、学术研究和教育活动。
孟子很佩服孔子,也以学习孔子为志愿,他的一生与孔子的行迹也很相似。40岁前,他在家乡聚徒讲学,同时为邹鲁国君出谋划策。然而邹鲁是蕞尔小邦,常在大国威胁之下,国君虽然听从建议奋发有为,也难以左右天下形势。中年开始,孟子带领学生周游列国推行政治主张。孟子最早来到毗邻的齐国,齐威王通过改革富国强兵,图谋争霸中原,对仁政并没有兴趣;又去了宋国,宋君偃虽然推行仁政,但在关键问题上大打折扣,孟子愤然辞别;孟子离开宋国后,在薛国前往邹国的路上,一度绝粮,差点饿死;滕文公敬服孟子的学说,即位后奉为上宾,实行仁政,言听计从,孟子系统阐述了他的政治主张,但滕是小国,处于齐、楚两个大国之间,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孟子要推广仁政,还得寄希望于大国提供的平台;当时魏国接连战败、丧地辱国,魏惠王痛定思痛,于是招贤纳士以图富国强兵,孟子来到魏国,反对求利而提倡仁政,惠王以为孟子的主张“迂远而阔于事情”,并不准备实施,不久惠王去世,襄王即位,孟子对他印象素来不好,决意重返齐国;当时齐国国力强盛,齐宣王想称霸中原,设立稷下学宫广揽人才、待以殊礼,孟子一心想辅佐齐宣王称王天下,宣王也服膺孟子的学说而授予客卿的高官,然而宣王并不能实施仁政主张,在伐燕之事上矛盾激化,孟子以政见不合辞去高官厚禄而回到家乡。在四处碰壁、美志不遂后,孟子时已70多岁,只好退居乡里,与万章、公孙丑等弟子们一起讲学论道、著书立说。
先秦大儒还有荀子以学问著名,他担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属于学官,而政务官只做到兰陵令,虽然没有参与到主流政治,也没有可堪流传的治绩,但毕竟是县令,是国家治理的实践者。荀子所任职的稷下学宫,学者“不治而议论”,体现了战国后期学问与事功的分野。李斯和韩非子是荀子的学生,韩非子也是以学问显名,未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李斯是政治家,却在学问上成就不多,适足证成战国末期“学”与“术”的趋于分离,反映了当时日益细致的社会分工。
先秦诸子,也有部分以事功著名,退而从事学问的,比如孙武和惠施。孙武曾受吴王阖闾重用,与伍员联手,大败楚国,《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说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5]3577,但阖闾去世后,夫差逐渐疏远了伍员,据说孙武见状引退,从事讲学和著述,总结战争成败经验,形成治军的理论,这是《孙子》的最早著录。惠施曾任魏惠王的相,被惠王尊为“仲父”,并制订了法律,但张仪入魏,主张魏国联合秦国、韩国而进攻齐国、楚国,惠施则主张联合齐国、楚国而按兵不动。惠王听从了张仪的主张,惠施只好离魏适楚。在惠子失去权势后,便从事学术研究,与庄子颇有过从,常有辩论,以至惠子死后,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1]798。以孙武、惠施为代表的学者,是在具有充分的治国行军实践基础上,对以往的经验进行理论总结,从而将“术”提升到“学”的层面。
先秦诸子做的不是书斋里的学问,他们关怀国家政治、关心民众疾苦、关切现实人生,他们的学问是有温度、有广度、有厚度的大学问。
五
方勇先生指出“子学精神”体现了“新子学”的深层内涵,不仅提炼出“子学精神”的概念:“所谓‘子学现象’,是指晚周‘诸子百家’到清末民初‘新文化运动’时期,其间每有出现的多元性、整体性的学术文化发展现象。这种现象的生命力,主要表现为学者崇尚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学派之间平等对话、相互争鸣。各家论说虽然不同,但都能直面现实以深究学理,不尚一统而贵多元共生,是谓‘子学精神’。”[28]而且明确了“子学精神”的任务:“倡导‘新子学’,不仅意在呼吁革新传统诸子学的研究方式,更主张从‘子学现象’中提炼出多元、开放、关注现实的‘子学精神’,并以这种精神为导引,系统整合古今文化精华,构建出符合时代发展的开放性、多元化学术,推动中华民族文化的健康发展。”[28]同时展望了“子学精神”的前途:“‘新子学’所提炼出的‘子学精神’,是在扬弃经学一元思维和大力高扬子学多元思维的前提下,对世界和人的本质的重新理解,它是子学的真正觉醒和子学本质的全新呈现,将为未来学术文化的走向提供选项。”[28]方勇先生高屋建瓴地总结了“子学精神”的概念、任务和前途,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子学精神”偏重于学术文化领域,但先秦诸子尚有注重事功的一面,反映了诸子对现实人生的关怀,他们有的以学术闻名,有的以事功著名,有的学术与事功兼具,因此“新子学”尚需突出诸子注重事功的一面。
根据前文的讨论,东周诸子,如孔子、老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主要以学者兼思想家著名,但诸子中也有些不完全体现学术的,主要是以政治家或军事家等身分闻名,未必有子书传世,如李斯等。在这种情况下,以“子学精神”统摄似有未尽,不如称为“子家精神”。如此“子学精神”和“子家精神”就有了分工。“子学精神”,指有关诸子研究所体现的学术精神,偏重于学术领域,也就是“学”的层面,强调建立学术体系,平等地与西方对话。“子家精神”,偏重于治理实践,也就是“术”的层面,强调改革国家治理、补裨社会现实,实现传统思想资源的创造性实践转化。方勇先生指出:“晚周学术的多元特质,实际上是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多种可能的显示。我们说晚周学术是中国学术的高峰,正是因为那个时代触及了人类思想的灵魂——多元精神,子学时代才有别于后世。”[28]多元化是我们综观先秦诸子的重要视角,不仅包括理论特质的多元化,而且包括实践方法的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