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原型意象的生命伦理解析
2019-03-05张媛,李娟
张 媛, 李 娟
(1. 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2.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03; 3. 桂林医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母亲》是赛珍珠1938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七部作品之一。英美文学评论界对此赞誉有加,《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imesLiterarySupplement)的评论认为:“她凭借敏锐直觉的天赋,深入到中国农村妇女的思想、内心和精神之中,揭示了生命永恒的价值”[1]封底。
与英美学界的高度重视相比,中国学界对《母亲》的研究还处在初始阶段。大多在生态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概念框架下进行解读,或者从比较角度展开研究,多少带有理论先行的味道,真正从文本入手展开分析的并不多。《母亲》在赛珍珠作品中相当特殊,一是人物命名的“共名”状态,一是原型意象的广泛运用。笔者曾从社会学视角解析了《母亲》的“共名”现象[2],而本文拟从“原型”意象角度解读《母亲》的生命伦理。
所谓“原型”(archetypal images),又翻译为“原始模型”或“民话雏形”,柏拉图最初使用这个概念,意指事物的理念本源,后在历史长河中湮没无闻,因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再度阐释而重新焕发光彩。但由于原型概念的理论来源于以弗雷泽(J. G. Frazer)为代表的文化人类学、以荣格为代表的分析心理学、以卡希尔(EmstCasisrer)为代表的象征哲学[3]3三个方面,因此学界对该概念的界定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荣格认为:“与集体无意识的思想不可分割的原型概念指的是心理中明确的形式存在。”[3] 100N.弗莱(Northrop Frye)认为:“原型是一些联想群……在既定的语境之中,它们常常有大量特别的已知联想物,这些联想物都是可交际传播的,因为特定文化中的大多数人都很熟悉它们。”[3] 157-158P.E. 威尔赖特(Phi-lip Wheelwright)认为:“原型是由那种对人类的广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具有同样的或非常近似的意义的象征所构成的。”[3]197在神话学里,“原型”呈现为故事形态,如西方亚当、夏娃的故事,中国女娲造人的传说。在分析心理学里,“原型”则被称为“情结”或“人格原型”,如荣格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人格原型等等。在象征哲学里,“常常把单纯的表象同现实的知觉、愿望与愿望的实现、影像与实物混同起来”[4]。笔者在本文采用N.弗莱及P.E. 威尔赖特对原型概念的界定来分析《母亲》中的原型意象。
《母亲》中出现的“大地与母亲”“大地与种子”“母亲与土地公公”三组原型意象,都是在中国特定的农耕文化中具有丰富文化寓意而广为人知的联想物和象征物,是铭刻在人头脑中的自然意象,都与生命意识密切关联。它们分别表现了母亲对生命的包容与热爱、母亲强大的生命繁衍能力与担当精神、母亲的生命本能与神权禁忌之间的伦理冲突,在多个层面表现了赛珍珠的生命意识、女性主义立场及对生命伦理的思考。
一、 “大地—母亲”:自然之子的生命颂歌
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无论是在史前文明的神话中还是在文明时代的原典中,“大地—母亲”(Mother Earth)都是一个世人耳熟能详的原型意象(事物的原始模式),“在本质上是人类普遍心理结构的基本范型”,这种“在神话或文学作品中可以把握的具体形象只是原型置换后的一个变体”[5]72。“大地—母亲”源自人类的自然崇拜、大地崇拜和母神崇拜,土地像女性的子宫一样孕育了人类的千万年文明,其间的关联在于大地化生万物与母亲孕育后嗣的相似性与可类比性。作为经典的原型形象,希腊神话的地母该亚,是“大地母亲”神话意象的具体承载者:“根据西俄德《神谱》,最先产生的是混沌卡尔斯,其次便产生该亚——宽阔的大地……地母该亚生出了天空,该亚与她的儿子天神乌兰诺斯结合,生下了十二提坦巨神等孩子”[6]31。大家熟悉的中国神话女娲娘娘,同样是“大地母亲”神话意象的具象化化身。而在中国文化原典《易经》中,坤、地、阴都与女性的包容、繁衍、生育有关,《易经·卦二·坤卦》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7]31。《老子》同样透露了女性孕育万物的生命观,老子认为“道”具有母性品质,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8] 87。
“大地母亲”也常常以经典原型的形象出现在各类文艺作品中,表征包容忍耐、温暖柔美、神圣生命力、孕育能力等母性特质。荣格曾在著作《母亲原型的心理学面向》中将大地、月亮、森林等自然界中能够激发世人神圣感与虔敬感的自然意象赋予诗意与象征义,喻其为母亲,称颂与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具有天然互文性质的母亲原型的内在力量[9]67-68。
“母亲和大地是她(赛珍珠)创作的原型……母亲的原型和原型的母亲其实都是以大地为载体和表象。”[1]序一赛珍珠选取读者集体无意识里大家都熟悉的已经存在的朦胧意象,运用“熟悉化”手法将母亲—大地—生命的相关性、象征性、隐喻性联系起来,激发读者记忆中古已有之的一些原型概念,从而获取他们情感上的认同与共鸣。
“大地—母亲”作为贯穿《母亲》文本的原型意象,最为核心的关键词是对“自然”与“生命”的博爱与泛爱。现身于各地史前宗教的大母神崇拜,无论是大容器(The Great Container)、大卵(The Great Eggs)、大圆(The Great Round),还是大地(The Great Earth)、大树(The Great Tree),其符号原型都隐含着包容与泛爱。母亲实质上成为“母亲神话”泛化的降格变形。“母爱……不但源发了一切的生命, 且以最具包容的关怀维持着生命。母爱实质上早已潜化入人类的心底, 以象征、譬喻或类比等方式, 经意地或不经意地成为众多文学艺术、哲学作品中的‘母题’。”[10]具体到《母亲》文本,就是自然之子——母亲对于自然、劳动的热爱,对于生活、生命的热爱,对于邻里、亲人的包容与挚爱。
首先是自然之子母亲对于自然、劳动的热爱。《母亲》中最为生动的描写,是母亲与自然、大地的关系。母亲是大地,是大地的女儿,更是自然的女儿。在母亲与自然关系的描写中,对自然的写实性描写,其象征性意象与母亲的“思想、内心和精神”相映成趣:“神话中人类的真正母亲首先是大地。神话中,大地不仅是人类的生育者, 也是其抚养者”[11]。母亲的自然与自然的母亲融为一体,和谐共生,母亲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耕地成为基础原型,自然母题蕴喻于田园化的诗性描绘中,在自然中的劳动,抚慰了母亲对丈夫只顾自己不管家里老少的愤怒;而在丈夫出走后,母亲不乏辛苦却独力承担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即使在孩子们长大后,仍然对在大地上的劳动甘之如饴:
她欢喜田里的工作比任何工作都来得起劲。她欢喜到田里做工,凉风吹着汗湿的衣衫,回到家里,虽然很疲惫,但这种日子实在很甜蜜[1]130。
第二是自然之子母亲对于生活、生命的热爱。对庸常的平凡生活,对于“每天的日子,对母亲都是同样的,但是她从不感觉乏味”[1]15。对生命的热爱,母性天职的本能,在母亲出嫁前一天的异样举止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再现:
这年轻的姑娘知道他饿了,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情感驱使着,也莫名其妙地被她的热血激动逼迫着,走进自己的房里,用她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裳,把孩子的嘴紧紧地贴在自己红嫩的小奶奶上,让孩子尽情地吸着……对于这个年轻的姑娘,母亲那短暂的兴奋,比结婚更能激发她的亲情,因为这是属于她的母性天职一部分[1]78。
母亲原型不但代表了对生活、生命的热爱,而且“代表保护、滋养和救助”[11]。
第三是自然之子母亲对于邻里、亲人的包容与友爱。对邻里,“母亲从来没有坏心肠”[1]17;对亲人,特别是对瞎眼婆母、瞎眼女儿,并没有因其累赘、无用而嫌弃。在丈夫出走不归的情况下,母亲独力操持为婆婆办了体面的丧事。这种深藏于心、外露于行的孝敬自然天成,从一个侧面表达出女性是爱之源泉的原型隐喻。“母亲是个有强烈母性的女人”[1]104,这种“强烈母性”体现在对残疾女儿尽心尽力、无条件的爱上。正如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所言:“母爱就其本质而言是无条件的……无怪我们都一直渴望着母爱, 不管是孩子还是成人。”[12]45母亲宽容婆婆的缺点,并为有缺陷的女儿殚精竭虑,蕴含了她对生命的包容与珍视。
二、 “大地—种子”:诗性隐喻下的生命繁衍
男性与女性之间“种的繁衍”是人类的亘古话题:既是一个本源性的、无可回避的生命延续的问题,又是一个敏感的、讳莫如深的与性密切相关的论题。“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13]2与历史长河的变迁相较,任何生命个体的存续都是短暂有限的,唯有“种的繁衍”才能够保持人类的“生命永恒”。中国原典《易经·繫辞上》曰:“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7]361《老子》有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8]16。无论是“广生”,还是“玄牝之门”,都含蓄地宣示了女性——大地之母“天地根”的作用与力量。大地“同植物的发育、谷物的生长的联系由于一种极为普遍的经验现象——在性交与耕田、播种的双重活动之间显而易见的类似关系——而得到了强化”[3]199。
在赛珍珠的诸多作品中,对于生命繁衍的礼赞,对于男女关系的思考,都包裹在中国农耕文化“土地”“种子”的原型隐喻外壳中。使用“土地”“种子”原型意象在《大地》中已经初露端倪。赛珍珠在描写王龙向父亲报告阿兰即将生产的消息时,就用了“种子”“收获”这样一些基于农耕生活的朴素而形象的原型隐喻:
“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尽量说得平静些,就像说“今天我在村西地里下了种”那样……
“这么说快有收获了!”[14] 19
在《庭院中的女人》中,赛珍珠一以贯之地延续了“土地”与“种子”的原型意象,对于男女对立而又依存的关系,在吴太太和吴老爷子的对话中进行了有别于《大地》的形而上思辨:
“上天唯以生命之繁衍为本,将种子赐予男性,将土壤归于女人。土壤不可谓不广袤,然而设若没有了种子,土壤又有何用?”[15]49
《母亲》与《大地》《庭院中的女人》既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也有显著的区别:既不同于《大地》的点到为止,也迥异于《庭院中的女人》的哲理思辨。在《母亲》中,赛珍珠诗意地、形象地再现了生命的繁衍,全面检讨了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从母亲强大的生命繁衍能力和担当精神中含蓄地再现了赛珍珠的生命意识、女性主义立场。
(一) 诗性隐喻下的生命繁衍
“生命永恒”关键在于生命的繁衍。赛珍珠在“无意识的象征性意象”和有意识的直白描写中,表现了母亲强大的生命繁衍能力,表现了母亲对生命延续的渴望。
第一,“无意识的象征性意象”诗意地隐喻了生命的繁衍。中国古老乡村统觉背景下自然与生命的隐喻性关系,直接与生育联系在一起:
田里的豆子开了花,空气里飘溢着豆花的香气,黄色的油菜花开满遍地,当他们把油菜种子拿来榨油的时候,母亲第4个孩子的产期又到了[1]19。
第二,在有意识的直白描写中再现了母亲如“大地”一般强大的生命繁衍能力。母亲是一块热土,以近乎一年生一胎的频率进行人类自身的再生产。“她是很容易怀孕的,简直像健壮的猫狗一样。”[1]5男人离家出走使母亲孕育孩子的愿望落空,盼望怀孕生孩子的愿望溢于言表:“现在她感到生孩子有一种以前从没有感受过的快意。她想,这样美好的春天,真盼望男人能赶快回来。”[1]72
第三,对于生命延续的渴望。对于大儿媳妇一直不能生育、繁衍生命,母亲啧有烦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在我们村子上有女人不会生孩子的……种子好,土地也好,女人总是要生孩子的”[1]168。对于小儿子浪费自己的种子,母亲也很遗憾、惋惜:“把你自己的种子种在你自己的田里,我的儿呀!让它开花结果,让你自己去收获吧”[1]195;“他到处乱下他的好种子,也不想娶个女人养个孙子”[1]196。
在“大地—种子”的原型意象中,或间接,或直接地表现了母亲对于生命繁衍的渴望。彼德·康认为, 母亲“性欲和生殖欲旺盛”[16]188,应该说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二) 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思考
在“大地—种子”的原型意象中,隐含了赛珍珠对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思考。纵观赛珍珠的作品,其女性主义立场是很明确的。《大地》中的阿兰,《庭院中的女人》中的吴太太,都是相对其男性主人公更为负责、优秀的人物。在《母亲》中,赛珍珠将母亲与其发生纠葛的两个男人进行对比描写,其女性主义倾向性也是非常明显的。
一方面,作为大地象征的母亲对于男人、管事都真情投入,充满包容。母亲对于自己的男人始终充满无怨无悔的爱。虽然他们像“一对冤家”时有争吵,但“无论他俩怎么争吵,当母亲看见他吃得很舒服,心里总是很安慰的”[1]9。虽然男人身上有很多缺点,母亲对丈夫始终怀着难以割舍的爱,即使丈夫不辞而别,她也深切地思念丈夫,多年后她“依然觉得她的男人是她所遇见的最美好的一个”[1]44。母亲对于管事同样充满热望,管事始乱终弃给母亲带来了生理、心理的永恒的伤痛,母亲最终还是“从自己的枷锁里解脱了”[1]120。
另一方面,作为种子象征的男性,无论是男人还是管事,都极不负责地逃避责任。男人把瞎母、病女、幼子及整个家庭的重担扔给母亲,不辞而别远走他乡,杳无音讯;管事始乱终弃,播下“孽种”后一走了之,母亲像“大地”一样默默承担了男人留下的家庭重担,默默承受了打掉“孽种”的非人痛苦。
在大地与种子、男性与女性的对比描写中,彰显了母亲—大地的生命意志与生命承担,母亲的勇于担当与两个男人的不负责任形成了鲜明对比,由此成功地实现了对男性霸权的解构。
三、 “大地—土地公公”:生命本能与伦理禁忌的冲突
在《母亲》中,与“大地母亲”相对的是“土地公公”的原型意象。从第10章结尾在土地庙里与管事苟合蒙上土地公公眼睛开始,一直到第19章小说结束,土地公公意象一直像梦魇一样缠绕、伴随着母亲。从篇幅来说,《母亲》前半部分主要描写“大地”(女性)与“种子”(男性)的关系,后半部分主要描写大地(母亲)与土地公公(禁忌)的关系。前半部分表现了母亲的生命欲望与冲动,后半部分则表现了神权禁忌对母亲的影响。通过描写母亲的生命欲望冲动与神权禁忌之间的冲突,完整再现了母亲的生命本能与文化、传统、习俗之间的伦理冲突,也隐约透露了赛珍珠的生命意识及对生命伦理的思考。
(一) 母亲的生命本能
在人类发展历史上,在男人与女人、欲望与理性、冲动与节制的二元对立中,始终存在着无法调和的对立观点。在男性与女性关系的描写中,特别是在男女性关系描写中,通常有着一些刻板的公式化的成见,比如男性主动、女性被动,男性是欲望主体、女性是欲望觊觎的对象等固化概念。在欲望与理性、冲动与节制问题上,东西方也有着明显的区别。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理学家强调理性、节制,宣扬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以罗素为代表的西方哲学家,则更为重视冲动、欲望之于生命的不可缺失性:“凡是生气蓬勃的人,同时也必然具有强盛的冲动”[17]6。斯宾诺莎也认为:“欲望是人的本质,因为人会根据自身的变化采取特定的行为。”[18] 131赛珍珠虽然游走于东西方文化之间,但其生命意识及对生命伦理思考明显倾向于西方思想文化资源。在《母亲》中,无论是在“无意识的象征性意象”中,还是在有意识的直白描写中,都表现并肯定了母亲的生命欲望与冲动。
首先,在“无意识的象征性意象”中表现母亲生命欲望与冲动。对自然的写实性描写,其象征性意象直接或者间接表现了母亲的欲望。
其一,自然之力促成了母亲生命欲望的升腾。无论是“春天的和风”还是“初夏的蝉儿”,都激起了母亲“沉寂已久强烈的渴念”:“难道还会是母亲因为沐浴在这春天的和风里,又恢复了以往青春,激起了她沉寂已久强烈的渴念,渴望需要男人的爱”[1]72?自然与欲望融合无间、相辅相成,母亲对男人的深爱、对男人的等待、对男人的爱的渴望,在对自然的写实性描写中自然流露。
其二,对自然的描写含蓄而直露地表达了母亲的欲望。作为社会心理积淀的自然原型“土地”与“种子”意象反复在文本中出现,在对自然的写实性描写中蕴含着丰富的可意会的象征性意象:“现在又到播种的时候了,把豆子种下去”[1]71。大地与生命、男性与种子、女性与土地,在“播种”的写实性自然描写中,形象生动地隐喻了母亲的欲望,寓抽象于单纯,将可意会不宜明言的象征性意象寓于自然描写中,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言有尽而意无穷。
其次,在有意识的直白描写中表现母亲生命的欲望与冲动。母亲是个生气蓬勃、风风火火的人,在对母亲与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描述中,特别是在性关系描述中,表现出母亲强烈的欲望,再现了母亲“人的本质”。对于自己的男人,“她……激动起来会像狂风暴雨一般……母亲很能享受而且满足这种情欲发泄后的满足”[1]75。男人离家出走,“在她心里又不时激起了渴望的情欲,那种深痛忧郁、不能满足的情欲又被激动起来了”[1]81。这种不能“满足的情欲”在母亲与管事的互动过程中达到了高潮,母亲对管事的诱惑主动回应予以“深切渴望的热情”[1]85,对管事摸手产生“血液里像燃起了火焰一般滚烧着”[1]85的反应,以及对管事怀着“温暖又不正常的渴望”[1]86“血肉发狂似的饥渴”[1]98等,最终导致了土地庙前的“疯狂”冲动。这正如罗素所说:“冲动往往是强有力的,即使不能产生正常的、合意的结果时,也是如此。”[17]4
(二) 生命本能与神权禁忌之间的生命与伦理冲突
母亲与管事在土地庙里苟合时的生命本能冲动的一个细节是《母亲》情节、人物性格发展的转折点:
她昏昏迷迷地一抬头,望见庙里的三尊神像……母亲赶紧从地上把脱下的衣衫拾起来,上前去蒙住土地公公的头上,好遮住他那凝视的眼睛[1]99。
“土地公公……凝视的眼睛”作为一个象征性原型符号,代表了天神、禁忌等神性意象。天神是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从7 000年前的仰韶文化、5 000年前良渚文化的天坛,到4 000年前屈原的《天问》、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喟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以至明清北京的天坛,人与天神的沟通、人对天神的敬畏贯穿在中国历史的“精英文化”中;而上天报应,灾祸、疾病都与神灵有关的神性事象则在下层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在西方,以帕特农神庙为代表的各类祭祀诸神的建筑,同样蕴含人类对于天神的敬畏之意。
“土地公公……凝视的眼睛”成为《母亲》后半部分情节发展的线索,这一原型意象也主宰了母亲的后半生。母亲受制于生存其间的乡村社会环境,而“对于女性的权力干预会由身体蔓延至整个社会,成为乡村世界空间建构的秩序法则和文化法则”[19]。在本能与禁忌、生命与伦理的二元对立中,本能屈从于禁忌,生命屈从于伦理,母亲的生理、心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母亲想打掉与管事苟合而怀上的“孽种”请堂嫂帮忙时,“母亲又想编一个谎……她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怕是太侮辱了被她蒙了脸的土地公公”[1]114。打胎使母亲身心遭受巨创,罪孽意识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此后,母亲总是把自己的不幸与神灵降罪联系起来。
一是与女儿瞎眼的不幸遭遇联系。母亲“想起那天药店里伙计说的话‘怕是她父母做了什么孽吧’”,于是决定去求神:“我要到南边那座观音庙去,那里有个很灵验的观音菩萨……她唯恐自己犯的罪报应在女儿身上……她真希望不是她引起的罪孽”[1]126-128。这种痛苦时时折磨着母亲。当女儿在婆家不明不白死去后,母亲悲痛欲绝,希望神灵帮助自己的女儿申冤。
二是与大儿媳妇久婚不孕联系。大儿媳婚后一直不孕,母亲由埋怨媳妇到谴责自己,“慢慢连母亲也不再埋怨她的媳妇不生孩子了,也不常提起这件事了,她暗暗地相信或许真是因为自己的罪孽呢”[1]186,她认为“是我那老罪孽被老天知道了,因此不赐给我孙子”[1]185。
罪孽、报应、菩萨等神权禁忌压抑了母亲的本能、欲望与冲动,完全主宰了母亲的身心。
在本能与禁忌、生命与伦理之间,在母亲所代表的自然原型与土地庙代表的神权禁忌原型之间形成的伦理冲突中,虽然母亲因“犯罪”而受到伦理意识的拷问与惩罚,身心历经磨难,但“她……承担了责任……表现出母亲形象的宽容、坚忍以及对儿女的责任之心”[11]。不仅如此,当大儿媳妇诞下孙子时,母亲对于生命延续的狂喜溢于言表:
母亲把孩子一遍又一遍从头看到脚……她一面笑着,一面骄傲地高声喊着:“我还真以为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呢!……你看!我的孙子!看呢,我的孙子!”[1]218
这是小说最后的画龙点睛之笔,也是《母亲》原型意象生命意蕴的最佳注脚。
综上所述,就“母亲”原型意象的生命伦理阐释而言,《母亲》无愧于诺贝尔授奖词“这本书也是她最好的一部”的高度评价。赛珍珠基于对中国传统社会家庭矛盾的深刻认知,融入了西方的弗洛伊德理论、个人主义、女权意识,对生命繁衍、男女性爱、神权禁忌进行了全新阐释,以潜在的神话故事为模本构建作品的文学结构并使之反向发展,从中彰显母亲的韧性与力量。《母亲》的原型意象在多个层面表现了赛珍珠的生命意识、女性主义立场、对中国传统家庭制度的矛盾认知及其生命伦理思考[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