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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利至上批判与蓝色批评

2019-03-05

关键词:水球水利人类

钟 燕

(中国农业大学 人文与发展学院, 北京 100083)

蓝色生态批评简称蓝色批评。地球实为水球注关于“水球”的论证,参见拙文《水球有机论与蓝色批评》,载《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如果说传统的生态批评是“阅读大地”的“绿色批评”,受问题驱动、关注以海洋为主体的水球环境的生态批评则可称为“阅读水球”的“蓝色批评”。蓝色批评是一种从生态角度研究文学、文化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球环境的关系,解读人与水、文化与自然、生命与精神的关联,以期澄清人类水球生态责任,构建一个和谐健康的水球环境的生态批评话语注“蓝色批评”的前期定义参见拙文《蓝色批评:生态批评的新视野》,载《国外文学》,2005年第3期。本文对该定义作了修订。。从荷马注笔者曾撰文详述荷马史诗《奥德赛》,指出奥德修斯对海岛环境的识用与依附。参见拙文《奥德修斯的返乡:〈奥德赛〉中的环境性》,载《外国文学》,2017年第3期。到柯勒律治,从梭罗到卡森,甚至到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徐刚,众多有识文人都钟情于水,于湖海江河中窥神理、雕文心。文人学者皆有共识:人类于水图利,水利至上,人本主义大行其道。陆地地表水和地下水遭污染,江河上大坝林立,海水中漂浮着核废物和泄露的原油……在水球环境恶化,人水关系紧张的新世纪,继撰文论述水球有机论、边际效应观注蓝色批评核心话语“边际效应观”的论述参见拙文《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海风下〉:一个“蓝色批评”个案分析》,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和水球生态审美注蓝色批评核心话语“水球生态审美”的论述参见拙文《水球生态审美》,收录于宁梅、周杰主编《英语文学与生态批评》,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196页。之后,笔者试图论析蓝色批评中水利至上批判这一核心话语,以完善蓝色批评话语构建。

一、 水利至上与人类中心主义

“水利”一词最早出现在《吕氏春秋》第十四卷“孝行览·慎人”篇中,原文“掘地财,取水利”[1]109,讲的是舜在受禅之前靠耕作渔猎为生,其中“水利”指捕鱼之利。本文“水利至上批判”中的“水利”既指水生生物、水产资源之利,又指现代水利工程。水利至上批判因而也是对导致物种与其栖息地破坏等水球危机的人类中心主义注本文对人类中心主义及其引发的海洋危机的部分论述,转引自拙文《人类中心主义与海洋生态困境》,载《鄱阳湖学刊》,2010年第5期。与现代科技的批判。

我们先来检视一下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范式的出现及特点。自古希腊哲学家普罗塔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2]21这个命题后,古希腊“泛神主义”的有机论自然观开始瓦解,奥德修斯返乡时盛怒的“波塞冬”逐渐“祛魅”。中世纪神学把人类中心论建立在托勒密地球中心说的基础之上,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上帝造物造人,人受上帝托付统治和征服地球。《创世纪》里上帝造人后的嘱托是:“生养众多,遍布地面,征服地球;统治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行动的所有活物。”[3]2果蔬植物等唯一身份是食物,动物受托由人类统治,征服水球/地球是人类的神赋使命。历史学家林恩·怀特指出,《圣经》传旨,“神创世造物,目的唯一——归人管束,为人供利”,西方传统的犹太基督教是“全世界最为人类中心主义的宗教”[4]。近代科学的兴盛,工业革命浪潮的连波风涌让人们以打量蒸汽机、发电机的眼光审视自然。自然不再是“神秘不可测”的有灵机体,而是待“万物之灵”的人类去识别、解剖、组合的有规则的机器。笛卡尔主张“借助实践哲学使自己成为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5];狄德罗认为“只有人的存在才使得物的存在富有生气”,“人类是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因而人类应为万物“中心”[6];康德提出“人是目的”的著名命题,指出人的目的是绝对的价值,人是“自然之立法者”[7]136。随着以人为中心的哲学和科学体系的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人类中心论发展成为一种一切以人为中心,一切以人类的利益出发,人类统治自然的思想和实践。人类中心主义成为“又一种宗教”——“对人的盲目信仰”的宗教[8],它相信人的理智与智慧,迷信人的“纯粹理智的产物——科学和技术”[9]6。在这种思维范式的影响下,筑堤建坝、围湖造田、海岸开发、拖网搜捕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科技手段真实地催现着人类统领江湖河海的神话。人们沉浸在对自我的迷信、对技术的崇拜,以及对河湖海洋宝库千方百计掘取利用的喜悦中。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科技手段为谋取水利提供了思想指导与行动武器,是水利至上论的根基。

厄伦费尔德在《人本主义的傲慢》里说:“我们参与的是一场破坏与保护的惊险拔河赛。破坏具毁灭之力,一锤定音不可逆转;保护有新生之能,生命娇弱易逝,然条件适宜必成长滋衍。如今情势不算有利,平衡的重心已在向破坏与毁灭倾斜。”他紧接着清醒地提出了“我们正失去什么”的问题[9]255。以人为本,科技日新,水利至上时,我们在做着什么?我们正失去什么?以海为例,我们来看以下几段引文:

从酷寒的极地海洋到炎热的热带,贪婪、政治和技术的强效联合,使得鱼群数量锐减。……随着沿海地区的发展,沼泽、海草地、红树林——海洋的三大温床正以可怕的速度消亡[10]37。

在许多的、各种各样做好准备的开发者看来,大堡礁现在是个已经成熟、诱人竞相摘取的丰美果实。大堡礁对面的整个沿海地带和大堡礁本身现已划分为一块块地方,发出许可证、供人勘探石油和采矿,也曾经有人企图开采珊瑚岛屿的石灰石,作为种植甘蔗用的肥料。游客们搜求珊瑚,并把稀罕的贝壳带回家作为纪念品,被辟建为游览胜地的岛屿越来越多,以应付大批拥至的游客。这些游客一来,就有了供水的麻烦,处理各类垃圾也成了问题[11]154。

200种主要商业鱼种有60%被完全“消耗”或是在减少。许多珍贵的鱼种几近灭绝,比如太平洋西北部的大麻哈鱼、大西洋的蓝鳍金枪鱼、加勒比海的拿骚石斑鱼。……蓝鲸的数量由1900年的大约20万头减少到今天的最多不超过2 000头……这些巨型动物的身体被转化为脂肪、油,以及用于生产诸如黄油、罐装宠物食品、网球拍上的网线、香料和化妆品[10]46。

沼泽、海草地、红树林和珊瑚礁都是“海洋温床”,是鱼、虾、蟹等生命繁殖的宝地,但这些区域同时却是海洋的“阿喀琉斯的脚踵”。由于靠近海岸,生命繁盛之地常因人为改造与采矿而被毁,或因工业污染与旅游污染而成为无氧区、无生命区。澳大利亚大堡礁是世界上最健康、保护最好的珊瑚礁系统,如今却也面临被“全方位”开发的命运。目标鱼类在人类对海洋的搜刮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人类在索取水利的过程中视水生生物为商品,以水域生境为战场,在搜捕打捞的过程中极尽骄妄之能事,不讲丝毫“物道”。

二、 水利至上:从大海到大坝

蓝色批评关注文学、文化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球环境的关系,文学史、水利史上的水利至上事件及其教益值得深挖。海洋生物与河上大坝存在与否,是否应以人类意志为至上准则?水利何为?下文讨论以期窥豹一斑。

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1772—1834年)的长诗《古舟子咏》中,信天翁是大海的精灵,古舟子却随心之欲[注]诗中古舟子射杀信天翁时,并无任何特定目的,似是一时兴起的虐杀之举。麦克库斯科(James C.McKusick) 认为此举象征着人类对所有生物一种并无动机的侵犯行径。也有学者认为古舟子射杀信天翁纯为猎杀之娱。笔者认为,这种射杀的娱乐对猎手而言也是一种水生生物于人的“水利”,诗中的随心滥杀是一种“水利”滥用行为。See James C. McKusick, Green Writing: Romanticism and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第45页; Peter Heymans, Animality in British Romanticism: The Aesthetics of Spec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第47页; H. W. Piper, Nature and the Supernatural in “The Ancient Mariner” (Sydney: Halstead Press, 1955), 第23页。,将其射杀。船上众人对古舟子先是谴责,后又称赞,评判改变的原因是:众人先认定信天翁给他们带来了海上的和风,不该杀死;其被杀后“南来的好风依然在船后吹”,“太阳升起光辉明亮”,众人于是改口宣判“应该射死那带来迷雾的信天翁”[12]33,35[注]本文《古舟子咏》引文均译自该诗1817年版。。信天翁被众舟子当作为其带来好运或霉运的工具符号,“一个自身毫无内在价值和意义的人类工具”[13]45。工具无用则弃,飞鸟无利可杀。信天翁的生死全由它是否带给人类利益决定,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水利至上思想。柯勒律治反对这种工具论理性,推崇一种有机论生态理性:“任何一物都有其自身生命,物我同一,我们生命整一。(every Thing has a Life of it’s own & that we are all one Life)”[14]864。他认为万物有机,水球生命一体。在水球生命共同体中,人若水利至上,凌害自然,最终将招致天罚,人死、船荒、海烂。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And all the boards did shrink;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Nor any drop to drink.

The very deep did rot: O Christ!

That ever this should be!

Yea, slimy things did crawl with legs

Upon the slimy sea[12]35,37.

水呵水,到处都是水,

船上的甲板却在干涸;

水呵水,到处都是水,

却没有一滴能解我焦渴。

大海本身都在腐烂,哦上帝!

这景象实在令人心悸!

一些长着腿的黏滑的东西,

在黏滑的海面上爬来爬去[注]译文参见http:∥www.doc88.com/p-381368615943.html,译者佚名。个别诗行译文本文作者稍作了修改。。

“水呵水,到处都是水,却没有一滴能解我焦渴”,这个被现代人滥用的诗句中水和渴构成悖反,灼人眼目。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无饮“焦渴”也是对于自然无知的焦灼渴乏[15]44[注]自船抵达南极后,古舟子发现“四周既无人迹也无我们认识的鸟兽——只有一望无际的冰雪”(Nor shapes of men nor beasts we ken——The ice was all between),诗中“ken”(辨识、识别)一词的否定形式表明古舟子对周围环境的茫然无知;随后他射杀信天翁及船上水手对于射杀信天翁从批评到赞成也表明人对自然的疏离与无知。当周围自然环境发生变化后,古舟子生理上的干渴也是一种因对自然的疏离与无知引起的心理焦灼。关于“ken”一词对于古舟子与环境疏离的暗示,参见James C. McKusick, Green Writing: Romanticism and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第44页。。当大海腐烂,水于人最基本的“解渴”之利都失去时,我们得到的教训是:了解海洋,敬畏自然,人类不以自身利益为至上准则,“兼爱人类与鸟兽”[12]75,才能从真正意义上享受水利,与水共存。

继英国诗人以“白色信天翁”之死为主题的海洋生态启示录之后,美国作家梅尔维尔1851年写成了一部以“白鲸”[注]小说英文名为Moby-Dick,以白鲸莫比·迪克的名字命名。作品第四十二章“白鲸之白(The Whiteness of the Whale)”中,梅尔维尔论析了白色的纯净之美、尊贵气度,同时指出其让人望而生畏、惊惶恐惧的特质,并总结认为白色实质上既是无色又是全色,是一种无限不确定性(indefiniteness),代表着宇宙的虚空与广大。See Herman Melville, Moby-Dick: An Authoritative Text, Reviews and Letters by Melville, Analogues and Sources, Criticism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Inc.,1967), 第163~170页。之死为主题的海洋生态寓言。《莫比·迪克》被生态批评家称为“英语文学史上第一部非人生物为主角的经典著作,巧妙地跨越了人与鲸的界限,暗含物种伦理启示”[16]。该小说被D.H.劳伦斯称为“无人能及的海上史诗”[17]3,是一部有关人与鲸生死较量的惊险故事,更是一个关于以船长埃哈伯为代表的人类追逐水利、挑战海洋至走火入魔之境,招致灾患的寓言。

随着美国社会工业化程度的加深,捕鲸船装备得越发先进,美国捕鲸业赶上并超过18世纪英、法、荷等捕鲸大国,在19世纪一跃而居世界首位。为获取鲸油之利,“美国捕鲸人的数目比全世界其他结伙的捕鲸人的总数还要多”[18]99。美国捕鲸船上加盖了最坚固的砖石建筑炼油间,从捕鲸到炼油的流水运作全在海上完成,使每次出海所获“水利”达到最大化。为追鱼逐利,黑人水手皮普坠海后被曳鲸索拖拽在海面上,“就像一个被慌慌张张的旅客留下的箱子”,无人搭救,因为“一头鲸鱼能卖的钱比皮普在阿拉巴马州能卖的钱多三十倍”,而“人是挣钱图利的动物”[18]346。在利益面前,黑人皮普无足轻重,自然被抛弃。但猎物不论老幼,捕鲸人见到就抓。刚出生脐带都没有断的幼鲸与母鲸一同捕获[18]326;鲸鱼上了年纪也好,断了鳍瞎了眼也好,都被镖枪刺死炼成鲸油,“好让人有油照亮欢天喜地的婚礼,好让人能有灯火逍遥找乐,好点亮肃穆的教堂让人互相劝诫:要无条件地不伤害对方”[18]301。人的利益是鲸鱼被捕杀的原因。为填满新贝尔福每家每户一个个鲸油大池,为人类可以毫不在乎地点着鲸油蜡烛和灯盏,鲸鱼需死。捕鲸人不见鲸鱼在血泊中翻腾,只见镖枪长矛之下鱼利滚滚。人们用鲸油点灯,吃小抹香鲸的鲸脑,用鲸肉做菜。“在鲸鱼灯下吃鲸鱼肉”,“这是伤害之上再加侮辱”[18]256。人类之间的欢乐仁爱(对皮普而言,“仁爱”只是教堂里的布道词?)不留半分与鲸鱼分享,鲸鱼遭遇的唯有杀戮与凌辱。力量无穷的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是大海的象征,是自然之力的象征。白鲸莫比·迪克身体两侧中了一簇簇的长矛,身上缚着纠缠不清的捕鲸索,它袭击捕鲸船、攻击人类是一种自卫反抗的表现。白鲸的盛怒是大海对人类贪婪和自负的回应。“头发花白、不敬上帝”的埃哈伯捕杀莫比·迪克时被它咬掉了一条腿。身体创伤让埃哈伯“有了一种丧失理性的病态心理”,他誓与白鲸为敌,统率着一船水手全世界追捕白鲸[18]160。为逮住白鲸,在按鲸油渔利给船员们份子钱的基础上,埃哈伯悬赏一个贵重金币。金币被锤子钉在桅杆上,以“十六块大洋”“九百六十支雪茄”之利诱惑着所有船员[18]142,361。双重利诱之下,人伤鲸鱼,鲸鱼伤人,人鱼共亡。埃哈伯是疯狂、残酷、丧失理性、不具敬畏之心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代表,他与鲸鱼同归于尽的悲剧结局暗示了人类唯利是图、自我独尊,与大海、自然作对的最终下场。布伊尔评价说:“《白鲸》这部小说比起同时代任何作品都更为突出地……展现了人类对动物界的暴行。”[19]4工业时代里水利至上,对海洋生物施暴是人类种下苦果的开始。梅尔维尔笔下在船难中幸存的以实玛利与柯勒律治笔下从海上独返的古舟子一样,讲述的是水利至上、虐凌海洋生物引发悲剧的启示录式寓言故事。

河流上的水坝在有效的寿命年限内有一定的防洪、发电、水产养殖等水利功用,但如果只看到其水利而不考虑其负面影响与生态后果,则会带来生态灾难。梭罗曾热情又怜惜地赞美河鲱溯游的执着与勇敢,激烈地抨击阻断了河鲱溯游产卵必经之路的水坝建设:

它们以不受阻遏、不可理喻的本能依然旧地重访,仿佛它们严酷的命运将显现慈悲,而它们仍然遇上那公司建造的水坝。可怜的河鲱啊!……(你)到一处处河流入海口谦恭地探寻,看人类是否可能已让其畅通允许你进入。……你既无刀剑作武器又不能击发电流,你只是天真无邪的河鲱,胸怀正义的事业,你那柔软的、哑口无言的嘴只知朝向前方,你的鳞片很容易被剥离。……有谁知道怎样才能用一根撬棍撼动那座比勒里卡水坝?——在你的(溯河产卵的)权利被暂时中止期间,当大量的鱼已游去落入那些海洋妖怪之口时,(你)仍未绝望,仍然勇敢,将一切置之度外,鱼鳍在那儿轻快摆动,作为河鲱为更高的目标保持缄默。这种鱼乐意在产卵季节之后为人类的利益被大批杀死。人类肤浅而自私的博爱主义见鬼去吧!——有谁知道在低水位标志以下鱼类会具有何等令人钦佩的德行,它们面对严酷的命运毫不气馁,但并未受到唯有他才能赏识的这种美德的那个人的赞美!有谁听见了鱼类的叫喊[20]33?

因为水坝拥有水力发电的需要,河鲱的移栖产卵受阻;河鲱的溯游本能使其执着地等候,无声地呐喊。卡森是水坝建设的坚决反对者,她说在犹他州与科罗拉多州交界地建水库会淹掉未曾被破坏的、天然的生态环境和独一无二的峡谷地质构造与恐龙化石层,“纯粹是盲从的、故意的破坏”[21]16。徐刚坚持认为大坝是自然物的对立面,任何水坝都会有裂缝,病险水库、将溃之坝势如“达摩克利斯之剑”[22]317。尼罗河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埃及被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称为“尼罗河赐予人类的礼物”[23]91。美国环境主义先行者乔治·珀金斯·玛什(George Perkins Marsh,1801-1882年)在其《人类与自然》中指出了尼罗河若被拦腰筑坝的后果:沿岸平原和三角洲地区土壤人工灌溉施肥,土质肥力下降;河道淤塞后洪峰再返,满溢之水将淹土为泽。他庆幸埃及人的智慧使其没有截断尼罗河,河神尼鲁斯(Nilus)亘古以来福泽着一个民族[24]348。但一百多年后的1971年,阿斯旺大坝横截了尼罗河水。自此,埃及电力丰足,但玛什预见的建坝后果已经开始出现。近二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水资源研究的皮尔斯(Fred Pearce)著书指出了水利至上论导致的更多、更惊人的水坝之害。英国工程师自20世纪70年代起,在印度河上游、喜马拉雅山山麓建起包括(当时世界最大的)贝尔塔大坝在内的多座水坝,将印度河水引入沙漠,使巴基斯坦成为水利、水电强国和世界上棉花和纺织品的主要出口国。但水利制度的隐患如今越来越严重——从大坝引水灌溉的印度河平原盐碱化程度日深,人口在膨胀,但农民每年不得不撂荒10万英亩盐碱地[25]22-23。黄河三门峡水坝使水库泥沙淤积引发洪水;亚马逊热带雨林中的巴尔比纳水库淹没大量雨林,产生的沼气带来的温室效应是同等发电量的燃煤发电站的8倍;一家稻米公司1979年修坝隔开喀麦隆洛贡河和古老冲积平原上的稻田,“昔日富有的冲积平原变成了今天的遍地黄土”,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和池塘干涸,两万头牛不得不迁移,鱼类减少了九成,高粱和水稻减产75%……[25]120,119,69美国胡佛大坝以及其后众多大坝的修建都是基于总统胡佛(Herbert Hoover)的水利理论:“在没有创造商业价值之前,任何一滴流向大海的水都是国家的一份经济损失”[26]358。现代技术的象征高库大坝让富兰克林·罗斯福击节赞叹:“我来了,我见了,我服了”[注]罗斯福在1935年胡佛大坝(Hoover Dam)的落成典礼上的话,改引自凯撒的名言“我来,我见,我征服(Veni, vidi, vici.)”。参见弗雷德·皮尔斯《当江河枯竭的时候:21世纪全球水危机》,第114页。;被印度总理瓦哈拉尔·尼赫鲁称为“印度的新神庙”;被埃及总统纳赛尔比作新的金字塔[注]尼赫鲁称1963年修成的巨型巴克拉大坝(Bhakra Dam)为“印度的新神庙”。纳赛尔将尼罗河上的阿斯旺高坝(High Aswan Dam)比作金字塔。See Steven Solomon, Water: The Epic Struggle for Wealth, Power, and Civilization,第358页。。在对现代技术的敬仰中,水坝的光环被人们追求水利的雄心烘托得更加光辉夺目。但所有人造的大坝工程,以水利为旨归,却以鱼类减少、土地被淹、土壤盐碱化、下游湿地干涸、远方海岸线侵蚀等等生态灾变而告终。

三、 水利至上:困境与出路

厄伦费尔德批判人本主义的傲慢,讨论了随之而来的荒野消失、物种濒危等后果[9]255-256。受其启发,我们可以将水利至上思想导致的水球生态困境归纳为两点:(1) “荒野”的消失。自浮士德[注]歌德诗剧《浮士德》的主人公为了从海上获得更多报酬,决定“缩小海洋的权限”,围海造地。但诗人借靡非斯陀之口称其“没有挖壕沟而是在掘坟墓”。起,人类就开始了填海围湖与水域抢夺领地的“壮举”[27]639,666。生态学家、海洋环境保护主义者萨费纳(Carl Safina)认为推土机在海滨的出现意味着不可估量的生态灾难[28]xiii。滨岸开发、富营养化[注]富营养化是指氮、磷等植物所需的营养物质大量进入湖泊、水库、河口、海湾等水体,引起藻类大量繁殖、水体透明度和溶解氧含量下降、水质恶化的污染现象。海区补充大量营养物质是引发赤潮的物质基础,或者说,海区富营养化的直接结果是可能形成赤潮。参见沈国英等编著《海洋生态学》,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页。、沿海红树林和珊瑚礁的破坏是造成海洋“荒野”消失的主要原因。河上大坝剥夺了河流的流动权与生存权,河流不幸患上“心肌梗塞”[22]314。纵观全球,大河大江,自然奔流的“荒野”,逃过人类谋取水利的“辣手”者极少。(2) 物种和种群的消失。拦河筑坝、过度捕捞和污物倾倒导致水球动植物种群逐渐减少。厄伦费尔德以尼罗河上的阿斯旺大坝为例,列举了拦河筑坝给尼罗河流域造成的五大问题,其中包括:“东端地中海入海口的淤泥与淡水减少,造成海水肥力减弱、盐分增强,因而毁掉了埃及沙丁渔业”[9]109。海底拖网——高效追求水利的工业技术的产物,其实质是谋杀物种的凶器。现代海底拖网船如同巨大的犁耙,所到之处,不仅打捞起所有的“猎物”,还对海洋生物的栖息地造成了大规模物理和生态的破坏。海岛及海岸核能发电厂排出的高温废水倾泻入海,使附近的珊瑚先是白化,继而死亡[29]4。根据2004年《世界珊瑚礁调查报告》,全世界已有超过20%的珊瑚礁被彻底破坏,还有约50%的珊瑚礁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30]58。开发、利用和探索可以说是科技时代人类贪婪之心的代名词。在“一个由巨大的技术实力和极度的人类需求所支配着的时代”,“无理性的实力”每天每年都在累积着“对自然的债务”[30]237。

人类对自然“负债”累累,人类自身在水球环境中开始遭受从水源、食品到空气、气候等多方面的压力与危机。曾永成说:“自然生态危机之所以被视为人类危机和人性危机,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人类和人性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出了严重的问题。”[32]人类和人性对待自然时采取了什么样的态度呢?“主要问题……在于人类自私又自负地否认自身的局限性”[9]255,清算人本主义的学者厄伦费尔德一语中的。的确,水利至上为自私,自我中心是自负。人类中心主义的水利至上观在人们对水球的破坏中得到了凸显,它是水球生态危机的“祸首”。首先,人类中心水利至上观是一种人本主义思想观,它把人类的最大化利益摆在首位,把水体当作一个纯粹的利益供应库,人与水成为利用者与被利用者的关系。自我价值与利益至上的水利观忽略水球生态系统的内在价值,把水球水体物化为资源库与垃圾场[注]江河湖海除化工污染和核电废水污染外,塑料垃圾污染、海洋核废物投沉等将水体当作垃圾场的谋利弃责之举笔者将在《水体生态责任与蓝色批评》一文中另行论述。,导致了江湖海洋环境、水生生物的人为干扰和破坏。人类与水体的关系逐步演化成了索取破坏者与供应牺牲者的关系。第二,在对人与技术的盲目信仰中,人类中心水利至上观的盲点——无视自身破坏之害,无视水体生态价值之重使水球生态危机愈演愈烈。大坝水利工程藏着众多生态祸患,大坝建筑师和政坛领袖们多以其有限期内的水利为其喜傲,其有效期内及期后的灾患常被忽略。海洋生态系统是水球上最重要的生态系统,人类活动已经给海洋造成了种种生态灾难与困境,但绝大多数人却察觉不到这一点,在盲目自信与大肆破坏的同时依然认为海洋可供人类无限索取。这种基于自私与无知的错误意识是最可怕的。对江河湖海的破坏会危及整个水球与人类的生存,这是人类中心水利至上论者必须立即清醒认识到的一点。

出路何在?赵白生认为,“因为生态危机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生态主义能成为新世纪甚至新千年的‘思想范式’”。这种全新的思想范式主旨有三:自然为本;反人类中心主义;理性激情[8]20-22。蓝色批评视野中,落到水利至上批判话语,生态主义思想范式的要点包括:第一,水球有机论,水系生命体。笔者曾撰文论析,“以海洋为主体的水系是生命之脉,我们栖居的水球是一个生命有机体”[33]。生命起源于大海,水球水系滋养着各类生命,江河湖海各水系水体都是生命共同体。第二,摒弃人类中心水利至上论,摆正自己与其他物种在水球生态系统中的生态位。人们在缅因森林中所有大型湖泊的出水口筑坝,以抬高水位方便轮船驶入伐木,之后留下疮痍的湖滨与荒凉的林地只管离去。梭罗为树被“谋害”而不平,为人类“没有经过大自然的同意”就兴建水坝工程而义愤[34]251-253。人类只是水球上的物种之一。梭罗认为树与湖与人一样,是有生命有权利的,人类不可以自我中心,擅作主张。第三,承担水球公民责任,理性兼激情地栖居水球。人类具有学习的能力与爱的能力,这两种能力为我们培育理性、滋养情感,从而获得解决水球生态危机的能力提供了可能性。

生态哲学家罗尔斯顿指出,“出于对自然的爱”,将伦理关怀的范围扩大到“海上景观”是合理的[34]35。勒内·杜博斯建议给圣经“十诫”加上第十一条诫命:“你们应该努力提高环境质量。”[35]24水球濒危,新世纪里蓝色批评对“症”下方,旨在提高以海洋为主体的水球生态环境质量,摒弃自我中心主义和水利至上思想,摆正人类自己及万物在水球环境中的生态位,自觉承担水球公民的责任,这是我们解救陷入生存困境的人类与水球该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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