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的诞生、成长及分裂:由“成家”和“饥饿”开始的叙事
——论《大地》的双线叙事结构
2019-03-05段怀清
段 怀 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赛珍珠(Pearl.S.Buck,1892-1973年)以这个句子,宣告了自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年)以降西方传教士的中国人叙事传统的终结,或者说开启了一个更富于文学性的中国人叙事时代的到来注对于赛珍珠的小说的定位,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有中国评论家认为她是以描写中国农村而驰名国内外的美国女作家。参阅《文学(上海1933)》,1936年第7卷第1期,第256页。,而其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成功地让王龙、阿兰成为中国人中的“这一个”,而且是活生生的、不可复制的“这一个”,而不是在他们身上被脸谱式地打上中国人或者中国农民的标签。一个整体性地、集体式地观察、描述、研究、分析甚至统计、评论中国人以及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社会以及中国人的国民性的时代,正在逐渐为一个更精细同时亦更复杂、更具体同时亦更全面、更深入同时亦更宽泛地描写叙述一个中国人——中国农民——的书写时代所替代注关于这一点,在《大地》三部曲全部出齐之后的序言里曾这样说明:当这三部曲开始形成时,它的开始并不是简单的一部书《大地》,而是中国家庭的整个如何(几乎是所有的大家庭)从土地里生长起来,在第一本书里所说的故事,并不是一个农民的故事,而是一个人……他以土地做基础建立起家庭(参阅《清算赛珍珠》,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页)。。而由来华西方人所描写叙述的“中国人”,也终于回归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这种生活也是个人性的、动态的、原生态的,是真正属于“这一个”或“那一个”个体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不作分别区隔的“他们”的生活,也不是对于别人的思想或规约的简单复制与遵循盲从。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赛珍珠《大地》中的王龙、阿兰以及他们的后人们和邻居们,是一群脱离于“中国”与“时代”的孤立的人。尽管小说中王龙、阿兰以及他们父辈们的生活从空间上来看甚是局促也极其局限,但小说不仅通过王龙一家的逃荒让他们与一个相对富庶的南方发生了关联,而且,还通过王龙的发家致富,让他与附近的集镇发生了关联,并且还通过他的三个儿子以及更多的孙辈们,让王龙、阿兰的后人们,与更广阔的中国社会以及时代生活真实而且紧密地关联在一起——《大地》并不是一种“孤点”或“散点”式的叙事方式和叙事结构,而是一种由点、线、面密织在一起的富于整体感和全局性的叙事方式和叙事结构。《大地》也通过这种方式,在王龙“个体性”的生活与命运叙事,与农民们乃至中国人整体性的生活状态及共同命运的关注揭示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这种平衡,并不是首先从整体性的关注与考察中直接引申出来的,而是首先从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现实生活处境及存在状态的描述中发展出来并自然地关联在一起的。
作为一部描写中国内地乡村社会以及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注]关于《大地》的主题,早在《爱国者》出版后不久,美国《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清算赛珍珠》(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页)中,即指出这部小说“是说到王龙的故事,一个可怜的农人,后来成为有钱的地主,也就是一个人与养活他的土地一生关联的寓言”。,《大地》的叙事,是从“成家”和“饥饿”开始的,这显然富于多重象征意义。由“饥饿”所引申出来的“丛林法则”,与以家庭为中心所生成的伦理原则或礼教文化之间,无论是在现实生活层面抑或是在精神生活内部,均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张力裂缝,直至影响着对于《大地》中每一个主要人物主体性的形塑与定位,并由此引发出《大地》在传统与现代、个人与家庭、家庭与社会、乡村与城市、中国与世界多个二元关系结构的叙事中既具有生活实感、又不失敏锐洞察力的回旋腾挪,并最终完成了对于20世纪初期中国的史诗性的文学想象与叙事[注]对于《大地》作为一部小说的文学性的评价,似乎一直存在着分歧或不同意见,即便是在美国批评家亦然。有评论者认为,《大地》的“布局”,“原本是非常平凡的,因为是放在一个不熟悉的背景里,而才有一种传奇的价值与尊严”(《清算赛珍珠》,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页)。这种评论,自然与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里对于这部伟大小说的评价明显不同。。
一
《大地》表面上看是以王龙为中心的个人叙事,其实是以王龙、阿兰所创建的这个家庭为中心而展开的多点汇聚式的叙事,当然王龙是这个多点汇聚的中心。多点汇聚的平台,则是“家”。“家”才是支撑起《大地》全部想象冲动及叙事热情的最基础也最坚固的支点。而“家”所具有的创造性、延展性以及网状结构,与《大地》的叙事方式及叙述结构之间,亦形成了一定的对应与契合。
尽管王龙父子在对于将进入他们这个由鳏夫、光棍组成的家庭的陌生女性的认知上存在分歧,但他们却在这个家庭需要女性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所不同者,王龙最初所期待的,也许还是一个与之“结婚”的女人,而在其父那里,王龙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与之“成家”的女人。显而易见,“结婚”与“成家”是父子二人对于女性身份的不同侧重,前者多少还带有一些“性”的想象与憧憬,而后者则显然是以“传宗接代”以及“成家立业”为直接诉求的。前者的不确定性、移动性,与后者的确定性、稳定性以及世代传承性之间,形成了一个父子两代男人以女性为对象及中心的性别关系的想象与图景建构,其中不仅反映出成年男性在不同年龄阶段对于异性认知及需求上的“差异”,也反映出他们在生存及生活上的不同存在状态和心理处境。但这两者之间并非是严格分离的,亦并非不可逾越。事实上王龙对于“结婚”的期待,以及由此而被激发起来的对于女性的期待,很快就被生存的现实压力即结婚后随之而来的添丁增口的事实所冲淡淹没。社会生活现实对于以婚姻所结成的一对青年男女之间关系的“渗透”甚至于挤压、掌控,最终改变并塑造了这对青年夫妇与无力抗拒的“生活本质”之间的事实关系。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王龙、阿兰在结婚之后迅速完成了从“结婚”到“成家”的过渡,或者说很快进入到“成家”的状态——无论是生理上、心理上还是精神上。原本刚刚因为成年而生成的一点自我意识及生存能力,迅速地转化到以家庭为目标和中心的无休止的劳作和奉献之中。而在形式上,王龙、阿兰也随即完成了从刚刚成年的个体,融入到了以家为中心的集体“传统”之中,并迅速淹没在这一滔滔不息的生活长河之中,丧失了他们刚刚萌生的一点个人意识和自我追求。
而赛珍珠以及《大地》的文学努力,似乎尝试着将王龙、阿兰以及由他们所开创的这个家庭,从这一生活长河之中打捞出来,并将其作为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同时亦是无数个当中的一个鲜活范本呈现在读者面前,尽管他们身上都还湿淋淋地往下滴着尚未擦净的生活之水。
成家以及由此而组成的家庭——这也是对丛林法则的脱离——这种文化或文明的形态、方式以及过程和结果,正是以成家作为它的发端的。也因此,当《大地》以“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作为其故事叙述之开端的时候,其实它也是选择了对于“礼”文化的文学叙事。
成家开启了以家庭为中心、以生活为方式的叙事。与个人性相比,家庭则呈现出一定的建设性、集体性、团结性,亦更容易体现出个人情感与行为的奉献性和理想性。
王龙父子所开启的发家事业,由开篇王龙的结婚成家开始,并很快转换成为王龙、阿兰的共同事业,其间经历了发家——致富——分家的“明线”发展,而在这一条明线背后,亦始终潜隐着黄家的败落这一历史的及现实的宿命。王龙以及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对于黄家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家的生活的向往及模仿,其中既包含着发家致富的农民们对于新的社会身份及社会地位的实际需求与努力争取,又深刻地揭示出这种向往与追求背后的盲目与虚妄。如果说王龙及其父亲以及儿子们的努力——无论是以个人的形式还是以家庭的形式——基本上还是在一种他们认为可实际操作的方式中逐渐实践甚至部分被实现的,譬如收获及基本温饱问题的解决,譬如有余粮余钱之后的儿子读书以及王龙自己的纳妾。可是,正如上述黄家的败落就像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一样,当王龙一家愈是要“模仿”黄家来获得所谓的身份、体面及地位时,他们亦愈是隐约感到黄家的衰败就像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魔咒。这种家族命运的循环轮回,恰恰是赛珍珠的《大地》中所揭示出来的另一种循环——当“天道循环”以一种不可超越的“真理”来揭示更高一层的存在本质的时候,《大地》或者黄家、王家的命运,亦就深刻地揭示出另一种不可抗拒、无法改变的“循环宿命”。
也因此,《大地》在成家——发家——致富——矛盾分歧这样一条现世与现实的命运线索及叙事路径之外,亦尝试着建构起了一条不甘命运、不屈命运乃至反抗命运的个人的及家庭团结一致的努力,这些在王龙及其儿子们的追求或财富积累攫取中亦有一定程度的涉及表现。也就是说,在明线的“命运感”之余及之后,亦潜在着一条“不甘命运、不屈命运甚至反抗命运”的挣扎与努力。在这一叙事语境中,对于天灾人祸——尤其是对天灾的描写——是《大地》对20世纪初期中国文学的一个突出贡献。将旱灾、涝灾、蝗灾以及饥荒、乞讨、哄抢等现实存在描写得如此具体且深入,并通过对这样极端非常的生存处境的文学想象与描写,来展现、描写极端现实处境中的人性真实,则是《大地》对于20世纪初期中国文学的另一种贡献甚至启示。更值得一提的是,《大地》中对于饥荒以及逃荒的描写叙事,并非拘泥于现实或追求一种事实意义上的真实,而是将现实描写与人性的真实发掘及揭示艺术地结合在一起,并始终保持着在现实与文学之间相当高程度的平衡。
其实,《大地》中在凸出王龙(及其父亲及祖父一共三代人)、阿兰夫妇成家立业这样一条明线叙述,并将其作为《大地》最主要的一条叙事线索的同时,还一直存在着与之对应的一条虚线——也就是说,成家立业是《大地》的实线,而另外一条与之对应的虚线,则是家的衰败、分裂或转型。如果说曾经被王龙作为发家致富榜样的黄家的故事,在小说中基本上只呈现了后半部分,即衰败部分的话,王龙/阿兰的成家立业故事,则是一个完整的中国式家庭的创业史。更关键的是,这并不只是一个循环重复了多少代的中国式家庭的创业史,还是一个从传统家庭向现代家庭转换、从土地上成家立家再到迁移离开土地,在新兴都市里建立起新的家庭并开启都市生活的具有现代意味的故事。这种转换,在传统中国家庭故事中是没有的,因为它是现代的,也是更带有挑战性和革命性的。王龙和阿兰没有经历或见证这样一个伟大的转变时代,但他们的后人们不仅经历了这个时代,而且还成了其中重要的参与者。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生命的、人性的以及道德的力量,亦足以与王龙/阿兰他们进行跨时代的对话。
怎么理解《大地》在叙事方面所潜隐着的这样一条虚线呢?这条虚线在叙事上以及审美上的功能作用又是什么呢?可以肯定的是,在王龙/阿兰们创业致富的过程中,其实他们就一直存在着一种隐忧甚至于恐惧。这种隐忧或恐惧可能与他们的孩子的成长有关,可能与他们的收成有关,甚至也可能与他们是否会遭受天灾人祸有关。而这些担忧或恐惧,其实正是叙事者设置这样一条叙事上的虚线的人物心理基础或逻辑。而担忧或恐惧也无法抗拒地会成为现实,其中最可怕同时也最难以抗御的一种现实,就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庭,莫名其妙地会开始衰败、分裂甚至最终走向沉沦灭亡。这里面并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天灾人祸,无论是从黄家的衰败还是王龙发家之后的心理改变以及行为改变中,其实已经揭示出这种衰败毁灭中的人性因素——而这种因素在众多导致家庭衰败毁灭的因素中,又往往是最难以捉摸、难以招架和难以战胜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无法超越也无法战胜的最强大的恶魔式的力量和魔咒,它几乎会伴随着每一个从贫困一点点走向富裕直至攀上财富、权力巅峰的家庭。这里面似乎潜藏着一条中国式家庭从成家立业到衰败毁灭的铁律。在王龙们看来,这是一种无法摆脱、无法超越也无法战胜的神秘而令人恐惧的力量。它飘忽不定,时而平静无声又时而咆哮狰狞并发作显威。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衰败和毁灭力量,几乎是每一个家庭“与生俱来”的,几乎潜藏在每一个家庭成员身上,而且这种力量还具有足以欺骗人的伪装,而并非总是以一种狰狞恐怖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这种从根基开始的一点一点的缓慢且不易觉察出来的“溃烂”“腐败”,等到被觉察出来时,其结果更让人难以防范——阿兰的死,自然是长年累月的劳累和勤俭清贫的家庭生活所导致,但谁能够说王龙发家之后心态的改变以及行为的改变,不是将阿兰更早推向死亡的一股重要力量呢?
也正是从这里,我们感受到《大地》并不是一种仅限于现实的社会学或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伪文学”或泛文学文本,实际上,《大地》在叙事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并不是来自于社会学或政治经济学方面对于农民、农村和农业的解剖分析——尽管赛珍珠因为自己的婚姻家庭而在此方面大概具有同时代中国小说家并不具备的优势——而是与赛珍珠对于人性尤其是中国农民的“农民性”以及他们的家庭,有着惊人的体验、洞察、领悟和语言转换表达的能力。
而落实在小说的叙事“逻辑”上,《大地》发现、揭示并强化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王龙的思想、情感、行为、语言、心理乃至精神世界,与他的实际生活环境密不可分。也可以说,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和现实而不是别人的生活和现实,教育、影响甚至塑造了王龙。
具体而言,《大地》第一部分,已经初步呈现并较为深入地描写了王龙置身其中亦由其形成的各种人际关系乃至社会关系,涉及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叔侄关系、邻里关系、主仆关系、兄弟关系等。而在上述关系的涉及与描写方面,小说还相当难能可贵地触及诸多极端处境、非常状态之中人的言行反应,其中对于在南方逃荒途中王龙一家的种种描写,完全填补了20世纪初期中国文学在生活现实及社会现实描写方面的“空缺”。更关键也更有意义的是,《大地》的上述描写,并不是在“中国农民”这样一个传教士式的观察视角和描写方式中展开的,而是在王龙、阿兰“这一个”的独一无二的文学创作语境中落实的。这也应该是赛珍珠的《大地》超越晚清以来传教士们所开启的“中国叙事”的题材、主题、语言、形象乃至审美形式的独特性。
二
《大地》中的“饥饿”并不仅限于以食物为中心的动物性的、生理意义上的渴求与满足。尽管在描写王龙一家经历的第一次灾荒时,对于生理意义上的“饥饿”之恐怖的描写用力甚多,但它更多还是一种“意象”象征,隐喻着由王龙/阿兰所开发出来的这个家庭的多重存在状态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能。
对于王龙/阿兰这一代来说——包括他们的几个大的孩子——饥饿不仅仅是曾经经历的一次苦难,也是一种可怕的伤痛记忆。这种记忆会发酵成为一种心理氛围或心理定势,或者说会生成出一种介乎维护/摧毁生存底线式的心理机制。
而劳动成了摆脱饥饿的唯一的、也是最简单最现实的方式,当然也是一种最道德、最安全的方式。在对于劳动的一种社会集体性的肯定认同氛围中,王龙们的“选择”,其实也是对于这种集体性认同的“归附”,当然,考虑到王龙们当时的存在及生活处境,这种“归附”本身也是具有一定的道德性的。
劳动与饥饿之间的这种关系,不仅影响到王龙们对于劳动的认识,也深刻地影响甚至塑造了他们的劳动方式和劳动观念。
对于饥饿的记忆及恐惧,自然延伸出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对劳动甚至于勤劳的充分肯定并奉之为生活的金科玉律和道德准则,另一条线索是对财富以及发家致富的梦想坚持和努力追求。前者释放或者催逼出了王龙/阿兰一代“自我克制”甚至于“自我牺牲”式的劳动状态,并在此过程中塑造了他们一代人的以土地——劳动为核心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这种生活方式完全以家庭为中心,来建构个人的角色、位置,以及他们与邻里及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形态,同时亦借此而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清教徒式的简单、朴素、实在的价值观念。当然,与清教徒生活又明显有所不同的是,王龙式的价值观念中并不包含真正的宗教信仰——《大地》别出心裁地多次描写了王龙与村子旁边那座小土地庙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小说中一直是一种功利式的祈求——报答关系。如果祈求“灵验”了,那么“屈居”小庙之中的那一男一女的土地神,就会继续享受到尊崇甚至于报答——犒赏式的供奉,而一旦祈求没有显灵,则土地庙里的神仙就会遭遇冷落甚至咒骂。这样的情感及思维方式,既是以土地为中心的生活方式的一种自然结果——劳动与收获,总是摇摆在“天恩”或“天灾”之间。在巨大的天灾前面,人们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地努力及辛勤劳动,似乎一下子就被无情抹去,或者变得一无所获。也正是与此有关,土地上的劳动者们,一方面他们遵奉着没有劳动就没有收获的基本而朴素的土地——劳动逻辑,另一方面,他们亦将命运寄托在高远、威严而神秘的天庭神仙身上。而天庭神仙可能会赏恩,亦可能会降灾。人的命运,就在这实实在在的劳动与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之间摆荡。而小说中所描写的人性的宽度或边际,似乎亦与这样的摆荡有着可寻的关联。
这或许也是《大地》为什么在刚刚开启王龙的“结婚”“成家”叙事之际,即让他们毫无提防地遭遇到了一场巨大而恐惧的饥饿灾荒之中的缘由。这不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偶然,而是一种对于文本的结构性想象与叙事的设计与安排。也就是说,“饥饿”在《大地》文本中不仅一直存在着——或显或隐——而且也是悬挂在王龙们头上的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的要命利剑。它在生活、人性及小说叙事等多个层面,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饥饿”也是一个人物形象,当然它也是《大地》这一小说文本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文化及审美隐喻。
生存、饥饿、死亡……它一方面关联着动物性生存,另一方面亦关联着超动物性的生存,譬如说人的生存。小说以饥饿开启的以个体为中心、以生存挣扎与拼搏为方式的叙事,当然具有一定的消极性、掠夺性与破坏性,但它又关联着王龙们身上所潜藏着的超动物性或人性的因子。这些因子在对“饥饿”以及“逃荒”的描写中一点点地袒露呈现出来,它不仅表现出了人性中的动物性的一面,也催逼出了人性的高贵的道德性的一面——“上天”通过“饥荒”这一天灾所传递出来的生活及人性的折磨和考验,成为王龙、阿兰成家以来所遭遇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危机”。
而与其将考察集中于“饥饿”本身——饥饿的可怕、饥饿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等——还不如去关注饥饿中人们的反应及表现。事实上,饥饿加上人们为了生存尤其是自我生存而释放出来的自我保护欲望,才是更为可怕的。如果说饥饿本身已经足以产生出毁灭性的力量的话,这种力量的主要影响对象尚集中于人的身体及生命,而它对人的心理及精神的影响,才是彻底摧毁或重构“人”——人性——的强大力量。
王龙一家南来逃荒的经历,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王龙、阿兰夫妇二人。这次逃荒经历对于王龙的影响近于“重塑”,即对王龙的心理世界及精神结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而“逃荒”所形成的影响,又通过王龙夫妇,转移到他们几个大的孩子身上,从而让“灾荒”及“逃荒”成为这个家庭深刻的共同记忆,并对他们家庭关系、家庭文化的形成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
而小说对于这次逃荒的描写叙述中,有几个地方特别值得关注。正是从这里,人们对于中国人、中国农民的“生存底线”及“道德坚守意志”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体验,或许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首先是王龙宁愿受苦受累甚至遭受世人白眼鄙弃,也坚持通过自己双手劳动的方式,来养活一家人——尽管他这样做依然无法真正意义上养活一家人。王龙坚持的意义,在于突出了他内心深处的这种人格自尊,这也是他对生存的意义与价值理解及坚守中最具有道德意识而且最能表现出其道德坚守意志的所在。作为对于这一点的补充,小说中还描写了王龙对于二儿子的偷窃行为毫不留情也毫不手软的惩罚。
其次是对于城门被军阀攻破之际灾民们哄抢行为的描写,以及王龙、阿兰夫妇在其中的表现。小说再一次描写了王龙跻身于哄抢之中的内心冲动及矛盾。在这种自我迷失与自我挣扎之中,王龙依然存留清醒的自我坚持,不仅与整个“哄抢事件”形成了一种具有对话性的行为及道德反差,而且对于王龙这一形象的塑造,包括对于之后小说的叙事尤其是王龙价值观念的松动、改变,提供了生活及人性意义上的铺垫和暗示,从而提升了文本在叙事及人性塑造方面的层次感和过程性。
再次是小说并没有将叙事的重心置于“灾荒”“逃难”以及“乞讨漂泊”这一主题之上,而是在生活及家的重建这一主题上——王龙、阿兰的结婚及生子,不过是他们在风俗意义上的“成家”,而从南方重返家乡,在近乎一穷二白的基础之上的生活重建和“家”的重建,才是《大地》刻意关注并予以详细描写的重心所在。从这里,不仅体现出叙事者或者小说写作者对于中国农民心理世界、思维方式及价值追求的细致而深刻的体会,同时也折射出写作者对于这种价值追求背后所依托的信念、坚守和默默承受的带有理解的同情。也正是从这里,《大地》才真正表现出对于王龙们“大地”般的承受力、忍耐力以及坚持力的肯定乃至赞美。饥荒和逃荒,并没有真正改变王龙们对于土地、劳动以及生活的最深刻也是最本质的“认识”与坚守,相反,还强化了他们对于土地、劳动以及坚守的意义的认识和坚持,进一步激发了他们身上那种具有“根性”而不是“流浪性”的生活及道德品质,从而在另一个层面或角度,完成了对于《大地》这一文本两条叙事线索的“交集”——将“饥饿”与“成家”这两条叙事线索最根本地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其中一些生活层面的细节性的描写,而是真正能够将他们对于“家”及“成家”的本质性认知与体会传递出来的东西。
三
如何认识“成家”和“饥饿”这两个意象或者两条线索在《大地》中的叙事功能呢?它们是如何开启又如何发展的?其间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变化?两者在《大地》叙事中的功能地位是平分秋色的,抑或是因时因地因人而有所差异?这些差异反过来又怎样影响到小说的叙事节奏乃至整个文本的叙事结构,对于这些命题的讨论,其实都直指《大地》这部小说的核心,即中心人物王龙、阿兰夫妇,以及由他们所“创建”的这一个家庭。当然,《大地》中已经开启的王龙、阿兰的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后人们的叙事,其实直到《大地》第二部《儿子们》以及第三部《分家》中才真正展开,有了更多的细节性的集中描写。
毫无疑问,王龙、阿兰他们生成认识与观念的方式——包括他们对于社会、周围世界以及生活的认识,尤其是他们对于“家”的认识——基本上是以自己带有鲜明主体性的生活体验为中心的,同时亦会延续传承父辈们的一些生活经验[注]值得注意的是,早在20世纪30年代赛珍珠的传记作品《异乡客》(The Exile)出版之际,即有评论家指出赛珍珠母亲的传教方式,明显不同于她父亲及其他传教士,那就是并非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行为,来向中国民众宣教,并因此而受到受教民众喜爱。参阅《文学(上海1933)》,1936年第7卷第1期,第256页。。他们基本上与以文字——书本为中心的中国经验、知识以及思想隔绝,也因此,通过对于他们的现实的、真实的生活处境、状态及方式的观察描写,来深入揭示他们的情感、思想以及更隐秘的内心世界,亦就成为更可靠、更贴切、更精准而且也更富于文学性的一种叙事尝试。
如果将《大地》与《儿子们》及《分家》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可以肯定的是,它的立意及重心,并不在于描写一个农民,或者说单独地以王龙这个创业者为中心,而是在文学地想象和描写一个家庭——一个中国式的家庭,同时也足以隐喻一个世界意义上的家庭——这个家庭的诞生、成长以及发展,当然也有分裂包括并不太容易预测的未来。这个家庭是从土地上诞生的,也是从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土地是这个家庭的基础和中心,事实上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而一旦这个家庭诞生之后,它又成为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的“庇护所”,但让叙事者多少有些始料未及的是,王龙的三个儿子,对于这个由他们的父母含辛茹苦建立起来的“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入心”的认同感和情感上的皈依感。相反,这个家庭很快就显露出分崩离析的种种迹象。而叙事者对此的一种隐而未发的“解释”,就是他们对于土地的疏离。
当然,《大地》《儿子们》及《分家》又可以各自独立,事实上这三部小说在叙事的方式及主要内容上亦各有不同。曾有评论者就这三部曲中的三部作品各自的文学成就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做过如下分析:
《儿子们》是第二部,与那个目标还差得远。就其本身来说,我真不敢说它甚至比《大地》好。她论到王龙的三个儿子,第一个是地主,第二个是商人,但主要的是说第三个儿子,他成为了一个军阀。这计划又落入传记化的格式,因为王老虎是中国民间传说中最旧的最激动人心的故事之一,那就是《水浒传》。……王老虎为自己的儿子蔑视,并在精神上失败了,他们代表了中国的新精神[注]参阅《清算赛珍珠》一文,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13页。。
但《分家》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不管是从它本身来判断,或是从对三部曲的贡献,在这两方面都是可惊的低级。……最明显的缺点在它的笔法,在三本小说的过程中,赛珍珠将它的背景从过去移到现在,从旧的城市移到现代的上海,这里甚至有一个长的插曲。把它的年轻的英雄带到美国的学校。当它的笔调还是如旧时,它的拘泥于KING JAMES的风韵,又是太过分了[注]参阅《清算赛珍珠》一文,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13页。。
这样的观察与分析无疑是值得注意的,但它对《大地》三部曲的整体评价,尤其是三部作品彼此之间的关联性的判断及批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赛珍珠的中国经验及中国视角的“个人性”或“独特性”。《儿子们》与《分家》之中的题材与主题,更多似乎是回应青年、现代、都市甚至革命等带给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家庭的挑战,就此而言,它们与《大地》所关注的土地、农民等题材与主题看上去确实有些“偏离”,但它们并没有脱离《大地》真正的核心内容,那就是对于“家”的诞生及成长的关注和描写。为了描写王龙、阿兰所创建的这个“家庭”在新时代或从传统时代过渡到现代的处境,《儿子们》及《分家》成为这一贯穿其中的“家庭”叙事的自然且具有内在逻辑性的延续。
其实,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赛珍珠的写作史,就会发现对于中国青年尤其是留学生思想的关注,似乎在文学上还要早于她在中国农民及家庭题材方面的“开笔”。不过这只是就写作及发表而言,至于赛珍珠对于中国农民、乡村以及农业经济等方面更深沉亦更深刻的写作准备与小说构思,则另当别论。事实上,20世纪20年代初期,赛珍珠是以她对20世纪中国现代青年和现代社会的描写而获得美国报刊界的“好奇”的,直到《大地》的出版,这种“好奇”才转化成为一种真正具有文学意味同时又兼顾“畅销书”性质的关注。
当然,评论者注意到了《儿子们》中在写法上与《大地》的不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它注意到了这部小说与《水浒传》的人物叙事及故事结构方面的渊源。考虑到赛珍珠几乎在同时期对于《水浒传》的英文翻译,以及她也毫不隐讳地多次表达过的对于《水浒传》这类中国古代小说的阅读与喜爱,在《儿子们》中会有如此“残留痕迹”或“似曾相识”,亦并不让人感到奇怪。而且,这种“似曾相识”,显然亦不足以成为诟病《儿子们》在文学上创新的一种依据。
毫无疑问,《大地》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对于王龙、阿兰这对农民夫妻的描写。“她对中国农民的同情,她对他们对于土地爱着的了解,和她对牢不可破的中国风俗的感觉,使她在刻画根植于中国泥土上的生活的真实性时,始终给予了一种力量,一种雄辩。”[注]详见《〈龙种〉——赛珍珠的近作》,张炎译,载《公余生活》,1943年第1卷第3期,第64页。但正如前文所述,这种描写并不是以农民与乡村为中心的,而是以王龙、阿兰这样的个体,以及由他们所创建的这个家为中心的,“在中国的生活上,也许是在全人类的生活上,没有别的事比家庭的升降更重要了”[注]详见《清算赛珍珠》,中文译文刊载于《新知十日刊》,刘涟译,1939年第10期,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