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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秀才科与旧齐私学及家学

2019-03-04马铁浩

焦作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私学秀才

马铁浩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454000)

隋代的选举,处于察举向科举的过渡时期。除了皇帝根据执政需要临时颁布制诏举人的特科(亦称制科或制举)之外,当时的常科,史料可见者有孝廉、秀才、明经、进士,前三者皆为汉代以降察举的传统科目,而进士科却是隋代的新生事物。因唐以后进士科成为科举考试主要乃至惟一的科目,后世每以隋炀帝为科举考试的开创者。隋代之所以成为选举史上的过渡时期,与教育史的发展变化密切相关。大体而言,从传统的秀才科到新兴的进士科,与私学、家学到官学的变化是庶几同步的。以秀才科为例,隋代秀才科逐渐走向衰微,秀才多出自旧齐地区,且所受多为私学或家学,而非朝廷的国子学或地方的州郡学。应举之后,这些秀才不少人重归乡里以私学授徒,使旧齐学风在官学不振的时代得以延续。本文尝试将秀才科与隋代学校的兴废结合起来,在官学、私学及家学的升降浮沉中,考察其在塑造隋代文化空间中扮演的角色。

1.隋代秀才科的历史演进及其特征

所谓秀才大体有二义,原本指汉武帝至初唐时期的荐举科目。魏晋时期州举秀才,郡举孝廉,又有秀孝之并称。唐以后含义大变,民间初以其代指进士,后来凡读书应举者皆称秀才,也作为科举生员的俗称。隋代的秀才科,处于第一义的衰落阶段,至唐高宗永徽二年(651)被废止,虽然开元末复开此科,但天宝之后作为常科的秀才还是走向了终点。秀才科考试科目有对策,隋唐之际的对策内容是“试方略”。《唐六典》卷四载秀才科“试方略策五条,此科取人稍峻,贞观已后遂绝”[1](P109)。 《封氏闻见记·贡举》 亦云:“秀才试方略策三道,其后举人惮于方略之科,为秀才者殆绝,而多趋明经、进士。”[2](P15)隋代秀才科亦是“试方略”,“开皇末,举秀才,尚书试方略,正玄应对如响,下笔成章”[3](P1747)即可证也。与明经试经书、进士试时务不同,秀才所试方略大概兼有明经、进士试的特点,“不仅要求举人精通时事,而且要引经据典,提出经邦治国的方略”[4](P24)。 “取人稍峻”是秀才科数百年的历史积淀造成的,这自然令举人望而生畏,最终走向末路,“有隋总一寰宇,得人为盛,秀异之贡,不过十数”[3](P1750),正是秀才科衰微的表征。

今可考隋代秀才之名,大约有十五人,见于《隋书》《北史》《旧唐书》及文集等传世文献者,有刘焯、王贞、侯白、杜正玄、杜正藏、杜正伦、窦威、许敬宗、王通,见于出土墓志者,有徐纯、仲孝俊、李茂、赵构、赵孝钧、纪庆。兹略引史料,以时代为次,述其举秀才前后仕履如下:

开皇初举秀才者,如刘焯:“刘焯,字士元,信都昌亭人也。以儒学知名,为州博士。刺史赵煚引为从事,举秀才,射策甲科。与著作郎王劭同修国史,兼参议律历,仍直门下省,以待顾问。 ”[3](P1718)又如王贞:“王贞,字孝逸,梁郡陈留人也。开皇初,汴州刺史樊叔略引为主簿,后举秀才,授县尉,非其好也。 谢病于家。 ”[3](P1736-1737)又如徐纯:“君讳纯,字惇业,东海人也。以秀才升第,调国子学生,频迁兼著作。君研核该练,酬校精敏,蠹简咸理,鱼豕必甄。隋文皇问罪江坟,君乃卷帙整锐,以军功授三司仪同。”[5](P44)

开皇中举秀才者,如侯白:“(魏郡)侯白,字君素,好学有捷才,性滑稽,尤辩俊。举秀才,为儒林郎。高祖闻其名,召与语,甚悦之,令于秘书修国史。”[3](P1421)又如窦威:“窦威,字文蔚,扶风平陵人,隋内史令李德林举秀异①,射策甲科,拜秘书郎。秩满当迁,而固守不调,在秘书十余岁,其学业益广。”[6](P2364)又如赵构,举秀才似亦在开皇中,唐赵思廉墓志载:“公讳思廉,字思廉,天水人。祖构,隋秀才、侍御史、民部郎中、毛州刺史。 ”[5](P1578-1579)

开皇末举秀才者,如杜正玄、杜正藏兄弟,据《北史》载,一在开皇十五年,一在开皇十六年。史料所见隋人应举者,以杜正玄事记载最详细亦最生动,《北史》又较《隋书》为胜,兹具引如下:

(杜裕)子正玄,字知礼(《隋书》本传作“字慎徽”),少传家业,耽志经史。隋开皇十五年,举秀才,试策高第。曹司以策过左仆射杨素,怒曰:“周孔更生,尚不得为秀才,刺史何忽妄举此人?可附下考。”乃以策抵地,不视。时海内唯正玄一人应秀才,余常贡者,随例铨注讫,正玄独不得进止。曹司以选期将尽,重以启素。素志在试退正玄,乃手题使拟司马相如《上林赋》、王褒《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燕然山铭》、张载《剑阁铭》《白鹦鹉赋》,曰:“我不能为君住宿,可至未时令就。”正玄及时并了。素读数遍,大惊曰:“诚好秀才!”命曹司录奏。属吏部选期已过,注色令还。期年重集,素谓曹司曰:“秀才杜正玄至。”又试《官人有奇器》,阙并立成,文不加点。素大嗟之,命吏部优叙。曹司以拟长宁王记室参军。时素情背曹官,及见,曰:“小王不尽其才也。”晋王广方镇扬州,妙选府僚,乃以正玄为晋王府参军。后豫章王镇扬州,又为豫章王记室。卒。[7](P961-962)

杜氏本京兆人,八世祖曼为石赵从事中郎,因家于邺。杜正玄擢第在开皇十五年,但由于尚书左仆射杨素的刁难,错过了吏部铨选的期限,最终叙官为晋王府参军,已是开皇十六年。杨素先后两次对其加试,内容是赋、颂、铭、箴等杂文,近于唐高宗永隆二年(681)诏进士试杂文,已超越了秀才“试方略”的限制。唐代进士科实行帖经、试杂文、对策三场考试,可以说,杨素所认为的秀才标准已庶几近之。杜正玄弟正藏举秀才事,亦以《北史》所载为详:“正玄弟正藏,字为善,亦好学,善属文。开皇十六年,举秀才。时苏威监选,试拟贾谊《过秦论》及《尚书·汤誓》《匠人箴》《连理树赋》《几赋》《弓铭》,应时并就,又无点窜。时射策甲第者合奏,曹司难为别奏,抑为乙科。正藏诉屈,威怒,改为丙第,授纯州行参军。迁梁郡下邑县正。”[7](P962)可见隋代秀才试有甲乙丙之等第。

仁寿间举秀才者,有王通,其弟子薛收所撰碣铭曰:“十八举本州秀才,射策高第。十九除蜀州司户,辞不就列。”[8](P588)杨炯《王勃集序》亦云王勃“祖父通,隋秀才高第,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9](P257)。据王通生卒年(584—617)推算,举秀才当在仁寿元年(601)。

大业中举秀才者,如杜正伦,《隋书》载杜正藏“弱冠举秀才,授纯州行参军,历下邑正。大业中,学业该通,应诏举秀才,兄弟三人俱以文章一时诣阙,论者荣之”[3](P1748),前后有两处“举秀才”,疑后者指杜正伦,“大业中”之前或有脱文。《北史》记载亦不明朗,在叙述杜正藏“开皇十六年,举秀才”之后,又言其“大业中,与刘炫同以学业该通,应诏被举。时正藏弟正仪贡充进士,正伦为秀才,兄弟三人同时应命,当世嗟美之”[7](P962),后者亦当指杜正伦。《旧唐书·杜正伦传》云 “隋仁寿中,与兄正玄、正藏俱以秀才擢第。隋代举秀才止十余人,正伦一家有三秀才,甚为当时称美”[6](P2541),仁寿之说更不可信据。又如许敬宗,似亦大业中举秀才者,“许敬宗,杭州新城人,隋礼部侍郎善心子也。……敬宗幼善属文,举秀才,授淮阳郡司法书佐,俄直谒者台,奏通事舍人事。江都之难,善心为宇文化及所害,敬宗流转投于李密”[6](P2761)。

举秀才时间不详者,如仲孝俊,曾作《陈叔毅修孔子庙碑》,文末署“大隋大业七年辛未岁七月甲申朔二日乙酉,济州秀才前汝南郡主簿仲孝俊作文”[10](P4189)。 又如李茂,唐乾封主簿樊浮丘李夫人墓志曰:“夫人姓李,渤海蓧人也。……曾祖茂,隋贡秀才,不仕。 ”[5](P757)又如赵孝钧,唐卫尉寺主簿赵庭墓志曰:“公讳庭,字璧,天水人也。……祖讳孝钧,隋秀才登科,初补校书郎,转益州城都宰。 ”[5](P1494)又如纪庆,唐洺州曲周县令纪会墓志曰:“君讳会,字冲远,丹阳人也。……大父庆,随(隋)举秀才,隐居华岳。 ”[11](P531)

此外,大业末又有岑文本、薛收皆被本郡举为秀才,但二人皆辞而未应。《旧唐书》本传曰:“岑文本字景仁,南阳棘阳人。……郡举秀才,以时乱不应。萧铣僭号于荆州,召署中书侍郎,专典文翰。 ”[6](P2535-2536)又:“薛收,字伯褒,蒲州汾阴人,隋内史侍郎道衡子也。事继从父孺以孝闻。年十二,解属文。以父在隋非命,乃洁志不仕。大业末,郡举秀才,固辞不应。义旗起,遁于首阳山,将协义举。 ”[6](P2587)

上述隋代秀才,自应举时间观之,文帝时期人数较多,炀帝时期则趋于衰微。自地域出身观之,大多数出身旧齐地区,出身关中者仅有窦威、赵构、赵孝钧,出身南方者仅有许敬宗、纪庆(又有岑文本未应举)。自铨选品阶观之,窦威(秘书郎,正七品)、赵构(侍御史,从七品)、杜正玄(王府参军,从七品)最高,王通(郡司户书佐,从七品至从八品之间)、许敬宗(郡司法书佐,从七品至从八品之间)次之,赵孝钧(校书郎,正九品)、侯白(儒林郎,正九品)、杜正藏(州行参军,正九品至从九品)、王贞(县尉,从九品)、刘焯(秘书省修国史兼参议律历,九品或流外)又次之,徐纯(国子学生,视从七品)、仲孝俊(郡主簿,视从九品)则为流内九品附属的视品,李茂、纪庆更是隐居不仕,岑文本、薛收甚至不应举。这些特点结合来看,出身关中者擢第虽少,但任官品阶却相对较高,且多为京官,赵孝钧虽为九品校书郎,但亦为清要之职。而出身旧齐的山东士人,所任则多为流内吏职,地位相对卑微,惟一地位较高的杜正玄还是经过反复考验而得。可见,隋文帝似乎有意通过地域歧视来控御文化昌明的旧齐地区,当倚重南方士人的炀帝即位之后,压制山东士人已不必要,选官亦不必再依赖于山东士人,秀才科便渐次衰落下去。

2.旧齐私学、家学与秀才科之关系

隋代前期秀才科士人多出身山东,而非关中或江南,表明当时旧齐地区学术最为兴盛。从旧齐士人的教育背景来看,他们所受多为私学或家学,而非朝廷的国子学或地方的州郡学。然而,当他们应举之后,仕宦却不及关中士人,且多任职于地方,因此不少士人重新以私学授徒,使旧齐学风在官学不振的时代得以延续。

首先看以私学获得教育者。如刘焯:“少与河间刘炫结盟为友,同受《诗》于同郡刘轨思,受《左传》于广平郭懋当,问《礼》于阜城熊安生,皆不卒业而去。武强交津桥刘智海家素多坟籍,焯与炫就之读书,向经十载,虽衣食不继,晏如也。遂以儒学知名,为州博士。”[3](P1718)关中士人亦有从学于旧齐之地者,如窦威,可谓关中望族,但亦曾受学于在旧齐讲学的王通。杜淹《文中子世家》载王通兴教河汾时,从其问学王佐之道者,除出身旧齐的文士之外,又有京兆杜淹和扶风窦威,因为关中本土能够以私学授徒的儒者是非常少见的②。

其次看以家学获得教育者。如杜正玄、正藏、正伦兄弟:“其先本京兆人,八世祖曼,为石赵从事中郎,因家于邺。自曼至正玄,世以文学相授。正玄尤聪敏,博涉多通。兄弟数人,俱未弱冠,并以文章才辩籍甚三河之间。”[3](P1747)兄弟诸人华萼相耀,学问便自这世代家学而来。正玄兄弟的父亲杜裕:“虽官非贵仕,而文学相传。仕齐,位止乐陵令。齐亡,退居教授,终于家。”[7](P961)除了传授家学之外,还在邺城传授私学。又如王通,虽曾“受《书》于东海李育,学《诗》于会稽夏琠,问《礼》于河东关子明,正《乐》于北平霍汲,考《易》于族父仲华”(《文中子世家》)[12](P267),但其王霸之学主要还是上承家学,《中说》开篇述其六世祖玄则至父隆的著述,如《时变论》《五经决录》《政大论》《政小论》《皇极谠义》《兴衰要论》等,或言化俗推移之理,或言圣贤制述之意,或言帝王之道,或言王霸之业,或言三才去就,或言六代得失,王通之学正与其一脉相承也。

最后看以私学授徒者。应秀才举之后,由于不为朝廷所重,不少旧齐士人重返乡里,仍开私学以教后辈。如刘焯:“后因国子释奠,与炫二人论义,深挫诸儒,咸怀妒恨,遂为飞章所谤,除名为民。于是优游乡里,专以教授著述为务,孜孜不倦。……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至者,不可胜数。 ”[3](P1718-1719)又如王通:“门人自远而至,河南董常、太山姚义、京兆杜淹、赵郡李靖、南阳程元、扶风窦威、河东薛收、中山贾琼、清河房玄龄、巨鹿魏徵、太原温大雅、颍川陈叔达等,咸称师北面,受王佐之道焉。如往来受业者,不可胜数,盖千余人。隋季,文中子之教兴于河汾,雍雍如也。”(《文中子世家》)[12](P268)这便是为后世道学家津津乐道的“河汾之学”。

关于隋文帝对待儒学的态度,《隋书·儒林传序》有一段生动的记述:“高祖膺期纂历,平一寰宇,顿天网以掩之,贲旌帛以礼之,设好爵以縻之,于是四海九州强学待问之士,靡不毕集焉。……于是超擢奇隽,厚赏诸儒,京邑达乎四方,皆启黉校。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儒雅之盛,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及高祖暮年,精华稍竭,不悦儒术,专尚刑名,执政之徒,咸非笃好。暨仁寿间,遂废天下之学,唯存国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3](P1706-1707)根据这段文字,隋文帝前期和后期的文化政策似乎有很大反差,但细绎“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诸句,前期儒学教育的繁盛主要是在旧齐地区,也就是说,旧齐的私学和家学仍是开皇时期教育的主流形态。因此,仁寿间废官学,未必是隋文帝一时“不悦儒术,专尚刑名”的结果。文帝时期秀才科较盛,其人才来源及归趋,正是以旧齐地区私学和家学兴盛为历史条件的。至隋炀帝即位,“复开庠序,国子郡县之学,盛于开皇之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3](P1707),官学得以恢复并予以强化。与此相应,依赖私学和家学的秀才科影响渐小,而明经科则日趋兴盛,并且由文帝时期“州贡明经”逐渐演化出“起家国子生明三经擢第”[13](P38)“文林郎明九经出身”[5](P1531)等形式。同时进士科亦被创立,直接影响了科举制的发生。其中,国子学等官学显然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看来,私学和家学的兴盛,与以秀才科为代表的察举制是相伴而生的。

注释:

① “秀异”本为十六国石赵政权选举科目之一,此处指“秀才”科,前引《隋书·文学传》史臣论赞称隋代“秀异之贡,不过十数”,即以“秀异”代指“秀才”。

②据《旧唐书》卷一八九上《徐文远传》,窦威又曾从师于大儒徐文远。徐文远乃梁亡入魏周隋者,亦非关中本土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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