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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现实之断裂
——论项羽英雄悲剧性及其楚文化意蕴

2019-03-04吴昌林陆海银唐季冲

焦作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楚文化项羽刘邦

吴昌林 陆海银 唐季冲

(华东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自司马迁写项羽以来,世人一直在探究项羽悲剧的原因,学者们从各个角度来分析其失败的原因,主要认为是性格悲剧。有学者认为,他残暴的性情造成了悲剧。如“《孟子》云:‘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籍亦为汉驱者耳,其能与汉争天下哉?迹其骠悍猾贼之性,嗜杀如嗜食,如起会稽,即诱杀守者,其后矫杀宋义,屠咸阳,残杀襄城,杀秦降王子婴,斩韩王成,王陵母,甚至于杀义帝,此真天下之桀也。项羽欲举大事,霸西楚,其可得乎?”[1]也有学者认为,是项羽缺乏统一天下的远大理想所导致的悲剧。“项王非特暴虐不得人心,亦从来无统一天下之志;既灭咸阳,而都彭城;既复彭城,而割荥阳;既割鸿沟,而思东旧,殊欲按兵休甲,宛然图伯筹画耳。岂知高祖规模宏大,天下不归于一不止哉?”[2]还有些学者认为项羽的悲剧是他弑杀义帝,违背天意,进而失去民心造成的。

本文主要立足于悲剧美学中的“自我”与“现实”之断裂这一视角,进一步指出项羽悲剧之深层根源在于:一个力能扛鼎的英雄要求绝对的自由和完全的自我,这样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产生了巨大矛盾且不可调和。突出了楚文化孕育出的英雄悲剧之特质:原始宗教的神巫性,南国文化的浪漫性造就了项羽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英雄形象,然而这一审美形象在历史现实中的结局是:断裂与瓦解。

1.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英雄个性

1.1 审美化的生存方式

“人的生存方式大体分为现实生存和审美生存两种,‘审美生存’是指人的生存态度和生存方式的审美化,二者的区别在于人对世界的认识不同。”[3]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其人生就是审美生存范例,他以“审美”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他以诗意的方式去体验人生。

项羽在外表和行为方式上都具备审美特征。外表上,项羽“长八尺有余,力能扛鼎”(《项羽本纪》),因此,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敌的,欲以武力征服天下,但是这种力与勇的“美”终究是敌不过肮脏的谋略,盖世英雄最后被迫自刎于乌江。而在行为方式上,他以绝对的自由任性于天地之间。鸿门宴上,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羽本纪》),展现出勇者的强力和胆色。此时,项羽看到的是英雄豪杰义薄云天的豪气,对之产生惺惺相惜之情。但是项羽却忘记了现在的机遇与形势,不但没有做出最好的理智分析,反而放走了刘邦,成为他人生一个致命的失误。刘邦趁势而起,成为一代霸主,项羽却儿女情长,思念家乡,这样的真性情使他忘却了作为一名政治家要角逐天下的宏图大略。被围垓下,英雄末路,项羽把责任归于天,没有归咎于任何人。最后,他慷慨赴死也只是为了践行重于生命的承诺,难怪有人认为他“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题乌江亭》)。

1.2 性格中的美与不足

项羽任情任性地活着,但是,一个人如何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情感生存,理想总归要与现实达成一致。项羽高尚的人性美与丑陋的黑暗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会为了肮脏的政治角逐而放弃自己的信仰。最终项羽败在了他过于理想化的审美生存方式上,他按照理想中的侠士、英雄、君子的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轻易地掉进了“小人”设置的陷阱里。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以不完美性情作为基础的审美生存必然会出现带有缺陷的人生,当这个人影响力较大时,他也有可能因自己的不足而殃及他人。在项羽人性中表现出的“‘言语呕呕’与‘喑恶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嫉贤妒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4],可谓美与不足相得益彰。他高尚的性情致使其做出种种令人感动的事情,然而性情中的不足也一再蒙蔽了他的双眼,做出种种错误的决策致其失败。项羽的一生可以说是他人性中的善与恶、美与丑的相互较量和交融。当人性中的美善占据上风时,他是一个至善至美的君子,散发出一种强劲的力量美,但是人性中的种种缺失却也使得他成为一个失败者。

1.3 偏离大众化的自我

项羽无疑是以一种“自我”而非“大众化”方式去体验生存,他的行为只体现他个人的意志。项羽以大无畏的勇气与智慧推翻暴秦,源于对秦的家仇国恨,此等壮举时人唏嘘不已。在决策方面,只从自己的想法、情感出发。范增作为楚军谋臣尽力辅佐项羽,精心设计鸿门宴,但项羽并没有意识到范增的良苦用心,放了刘邦。一方面项羽被自己的盖世功绩蒙蔽了双眼,自尊心极度膨胀,另一方面他赶走自己的文臣武将,最终败在昔日的臣子手中。

这种极端的自我,让其只专注于靠一己之力来称霸天下,失败是其必然的结局。因为项羽的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不能扭转历史趋势,他的这种“自我”只能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正如司马迁所喟叹的:“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为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5]

这样一个任情任性的项羽如何能承担起统治整个中国的责任。他的理想是实现霸业,只要可以号令,不臣服于他人,就无所谓是江东还是整个中国,也就有了他心甘情愿与刘邦中分天下,“引兵解而东归”(《项羽本纪》)。垓下之围时,项羽在乌江亭发出了“天之亡我”的喟叹,至死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失败的,只将这一切归因于天之不公。

2.理想自我与残酷现实之断裂

2.1 英雄的个人主义与历史的社会集体意识相背离

英雄是一种个人化的生存,要求最大化的自由,完全按照个人的意愿行事,而这种个人化的生存必然受到各种社会规律与社会环境的限制。当这种生存方式过于强势而不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存在时,他与社会不可调和的矛盾就会演化成自身力量的弱小甚至走向自身的毁灭。历史要求每一个个体顺应社会的集体化潮流,而最大化的个人意愿必然与这个历史发展相违背,这就是悲剧。项羽就是这样的典型。他是一个盖世英雄,他要求绝对的服从,岂肯在别人的帐下俯首称臣。

时势造英雄。项羽身世背景、时代背景决定了项羽必须有一番作为,因而他无意中成为历史的一个棋子,推动了历史的前进。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决定他不能隐于世,只能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事业。当他疲乏时,想落叶归根却不得。

英雄的使命具有历史局限性。当英雄的使命完成之后而不能顺应潮流时,就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最终走向灭亡。项羽的历史功绩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当他实现灭秦之大业以后,不是顺应统一大势,而是重新回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割据,显然为人民和历史所不容。“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6]。而刘邦一开始就有取代秦始皇,成为帝王的野心与抱负。与刘邦相比,项羽显然是走了历史的反道,与人民渐行渐远。

2.2 英雄的宿命论与民本思想分道扬镳

项羽以自己的力与勇问鼎中原,他至死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功败垂成,只是归因于“天”,殊不知他的这种自我生存方式和解决问题的思维是与这个复杂的时代相悖离的。一个人的智力不能与众人的智力相抗衡,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战胜有着强大智囊团和勇士的刘邦的。

项羽一直按照自己的性情来看待问题、处理事情,没有衡量各种客观条件和环境因素。他想杀谁就杀谁,想封谁就封谁,而没有考虑人民群众的想法,动辄坑杀的残暴行为逐渐为人们所厌弃,如“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只图一时快意,根本不计后果。项羽逐渐与人民分离,而刘邦,人民还担心刘邦不做关中王,可见人心向背。可以说,项羽在后期走向了历史的反道,因而失败是必然的。

2.3 理想化的英雄审美观与历史现实相脱节

受楚风熏陶的项羽有着独特的浪漫情怀,他任情任性,傲然不屈,追求自由的生活,他的生存方式是“美”的,但也是悲剧的。项羽并不是一个有着明确审美思想的人,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向人们昭示,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现实的功利,以真性情快意人间。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悲剧也是因为他没有从这种审美生存中走出来。他忘却了除了可以审美生存,作为社会的一员,他还必须要适应现实的生存,他还必须去应对这个时代已经定制好的一切。他要肩负这样那样的责任,受到种种限制,一味坚守而没有韧性,没有明确的现实生存目的,就只能败给残酷的现实。

2.4 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

某种程度而言,历史似乎创造了项羽这个英雄人物,似乎要将其推向历史的舞台,项羽似乎也完全符合历史的潮流。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历史的必然要求在与现实的冲突中断裂。

时势造英雄,英雄似乎要被推上历史的舞台,然而现实中项羽那种个人化的生存方式与现实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他必须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他身不由己。若是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和平年代,项羽或许可以大隐于市,带着他的虞美人和乌骓马游乐于山水之间,尽享人间的快乐。然而,这只是悲剧后的幻想。

一个力能扛鼎的英雄要求绝对的自由和完全的自我,这一理想的自我与残酷的现实之间巨大的矛盾却不可调和。原始宗教的神巫性,南国文化的浪漫性造就了项羽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英雄形象,然而这一审美形象在历史现实中的结局是:断裂与瓦解[7]。项羽的这种自我生存方式与现实的断裂,造就了他非凡的一生,也注定了他的为后人所困惑的言行及其必然的悲剧命运,而这种悲剧的背后是楚文化在历史潮流中的背离。

3.透析项羽英雄悲剧性的楚文化意蕴

3.1 楚文化孕育的人文精神

原始宗教、巫术、神话,以及楚人创造的具有浓郁地方色彩、开放而多元的南国文化孕育了楚地英雄。瑰丽奇绝的浪漫性和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精神,正是项羽身上所表现出的楚地文化特质。崇尚自然,对神秘之物的好奇心,这些人文精神更是滋润了楚地文人[8]。正是这样的楚地文化环境,造就了项羽这样一位极具灵性的楚地英雄,楚文化对他人生境界、精神追求之影响可谓根深蒂固。

早期楚地人们的生活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因为楚地复杂多变的地形造成了自然环境的神秘性,在如此秀美的山水中楚人的想象力得到放飞,形成了楚人浪漫的气质,孕育了巫楚文化。然而个体是处于历史中的个体,个体是不能脱离整体而独立存在的。同样,在现实的历史文化进程中,文化只有通过个体才得以存在。文化和人是在交往的具体历史形式中不断交互作用、不断发展。巫楚文化的生成发展是一个动态过程,通过个体载体的历史活动而实现。也就是说,楚文化为个体的成长准备了丰富的土壤,项羽作为文化历史中的个体,他身上必然打上楚文化的烙印[9]。

3.2 楚文化孕育出的理想化英雄性格

楚文化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它是我国古文化中一个重要的分支,是在原始宗教、巫术、神话的基础上,由楚人创造的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开放而多元的南国文化。楚文化具有“原始宗教的神巫性,瑰丽奇绝的浪漫性和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精神”[10]。

项羽秉承楚人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怀着灭秦复仇的目标,破釜沉舟,迎难而上,凭借一身的力与勇征服世界,并以这样的胆魄跟随他的叔父举起起义大旗,在楚国勇士的誓死效忠和大无畏的冲杀中,楚军一步步壮大,甚至连后来与项羽争夺天下的刘邦都来归附。从一个落魄的公子,转而变成楚军领袖,甚至成为西楚霸王,分封天下,生命的光彩达到了顶峰。然而在他不断追求的人生过程中,他刚直不阿的品性、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和傲岸不屈的人格却成为他实现功利目的的一道无形的障碍。这纯美的精神虽然光彩,让人们眼前为之一亮,但是它的力量却是渺小的,它不能与偌大的黑暗相抗衡,不能照耀整个黑暗的世界,最后只能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再者,楚文化的代表——屈原身上的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格也为项羽所继承,大丈夫直立于天地之间,他绝不会苟活于世,乌江自刎是其必然的选择。

项羽作为一个楚国贵族,他忧国忧民,关心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生死安危。据《项羽本纪》载:“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一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他竟然想到用单打独斗的方式解决这个困扰无数百姓的时代问题,这样天真痴傻的想法也只有这个只凭借义气豪情而行事的项羽想得出来。我们感其仁爱百姓之心,然而更多的是叹其缺乏政治头脑,一厢情愿地想用自己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最终败给了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的刘邦。

3.3 楚人自尊尚武的豪侠之气

楚人自尊尚武的侠士之风为项羽所继承。司马迁笔下这个悲剧英雄的动人之处,其中之一便是他尚武的侠士之风,项羽生来便有着无与伦比的勇与力。他自恃一身超群武艺,横行天下,而平常人便羡慕这种任侠的自由,因而更加喜爱项羽。人们将自己的理想放在了这个英雄身上,与英雄一起经风沐雨,与英雄一起闯荡江湖、恣意人生,这是项羽的魅力所在。他成为一面精神的旗帜,人们一直追随着他。这种自尊,让其坦荡宽容,也导致了在与刘邦角逐时,在黑暗复杂的现实面前处于弱势。鸿门宴时,他本可以杀死刘邦,但是由于他的过度自信,也由于他讲究侠士之义,不愿做这种欺人之事,于是他放走了刘邦,留下了祸患。而当樊哙这个刘邦阵营中的勇士闯进他们的会场慷慨陈词,甚至大骂项羽是恩将仇报时,他非但没有责怪其擅闯,反而被他的一番说辞给“震住”了。确切地说,是他在内心当中觉得樊哙之语是正确的。一方面他曾与刘邦约为兄弟,并肩战斗;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楚国贵族,他不愿意做这种鸡鸣狗盗、败坏名声之事,他要的大丈夫之间光明磊落的决战。

3.4 项羽身上浓厚的楚人乡土情结

楚人的乡土情结是浓厚的,想当初,屈原被流放,被自己热爱的家乡所驱逐,那是怎样的无奈与惹人怜,而在项羽的身上更是表现出了深厚的宗国感情。项羽是在动乱的时势下跟随他的叔父趁势而起,他是被引领的,甚至可以认为他生来就“被迫”接受复仇的任务。因自己的叔父被人杀死,他要复仇,他更积极地参与这个起义的斗争当中,不允许别人无端破坏。而当完成这个任务时,他便没了目标,满足了,他想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家乡,时人却讥笑他是沐猴而冠。后人也多非议,认为他不像刘邦那样有着明确的称霸中原的大理想,只想炫耀于乡里,目光短浅。但是时人又如何能理解他的赤子之心呢?被围垓下的项羽只能将自己的一腔悲愤与无奈化入凄凄的楚歌。

3.5 楚文化中原始宿命论

在原始宗教、巫术、神话的基础上,楚人创造的具有浓郁地方色彩、开放而多元的南国文化中,仍然具有一种原始的宿命论。垓下之围的窘境让项羽开始了人生一次深刻的思考,虽然他的思考显得幼稚可笑,但从中可看出他因受楚文化浸染而产生的世界观。他认为他努力过了,也奋斗过了,只因老天要他亡,他只能接受这个结局,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受神巫文化的影响。他不过江东,可以说是不想逆天而行。他所做的只能是以死谢罪,以死谢天下,谢江东父老和八千子弟的拳拳忠心。他的慷慨赴死更是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当初自己给江东父老做出的诺言,这是一个重承诺的君子。

从某种意义而言,项羽是深受楚地神巫文化的影响,他的骨子里有着一种原始的宿命观:老天要我亡,则必亡。这就是理想与现实断裂后,惟一支撑项羽的原始宿命论。

所以项羽悲剧之深层根源在于:一个力能扛鼎的英雄要求绝对的自由和完全的自我,然而这一理想的自我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巨大矛盾却不可调和。突出了楚文化孕育出的英雄悲剧之特质:原始宗教的神巫性,南国文化的浪漫性造就了不拘礼法、卓然不屈的英雄形象,然而这一审美形象在历史现实中的结局是:断裂与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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