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文化”到“后亚文化”:青年亚文化研究范式的嬗变与转换
2019-03-03闫翠娟
闫翠娟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全球化的影响下,随着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后现代理论话语的盛行和网络新媒体技术的普遍应用,青年亚文化显现出复杂、多变等诸多新的文化症候,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的解释力不断受到质疑。2002年,伯明翰大学文化研究与社会学系遭到校方解散,作为一种学术机构的伯明翰学派不复存在,作为一种学术流派的伯明翰学派也摇摇欲倾。在英国,多中心的文化研究格局开始形成。在世界范围内,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文化研究迅速崛起,文化研究的国际化特征日益显现。亚文化研究进入“后”伯明翰时期或后亚文化研究时期。
从某种意义上说,后亚文化研究是以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研究对立面的姿态出现的。后亚文化研究者们普遍认为,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理论和模式已经不能解释新时代背景下的亚文化现象和亚文化现象中的政治、经济、文化困境。他们通过对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研究的多重批判,试图重新构建青年亚文化的概念工具、理论体系、阐释模式。以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为代表的后亚文化研究学者,对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研究提出了四方面的批评和质疑:第一,将青年各种各样的消费主义表现等同于工人阶级的抵抗观念,从未认真考虑过娱乐与青年亚文化的内在联系。第二,忽视了青年亚文化的区域性、流动性和变异性,没有考虑到青年对于音乐和时尚的响应会出现一些本地化的变种。第三,没有认识到媒体在亚文化建构中的创造作用,而是将媒体视为对青年亚文化进行收编的重要帮凶。第四,只把青年看作一个16-21岁的年龄范畴,认识不到可以把青年转变为意识形态范畴、精神状态而不是生活特定阶段的其他流行文化资源①[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文化译介小组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序言,第8-13页。。基于此种认识,后亚文化研究强调青年文化的流动性、多变性和混杂性,高扬媒介在青年亚文化形成发展中的正向功用,注重从消费逻辑中探寻青年亚文化所包含的娱乐性和自我身份认同,出现了一些有重要影响力的后亚文化研究学者和著作,如:萨拉·桑顿的《俱乐部文化:音乐、媒介和亚文化资本》、戴维·马格尔顿的《后亚文化主义者》、戴维·马格尔顿和鲁伯特·魏策勒主编的《后亚文化读本》、安迪·班尼特和基思·哈恩-哈里斯主编的《亚文化之后》、保罗·霍德金森和迪克的《青年文化:场景·亚文化·部落》等。
一、碎片化的身份认同:亚文化研究的新视野
“后亚文化”一词,可以追溯到钱伯斯(Chambers)1987 年的著作《大都市图绘:通往现在的可能性》①I.Chambers,Maps for the Metropolis: A Possible Guide to the Present,Cultural Studies, 1987(1):pp.1-21.,后经波尔希默斯(Polhemus)在《时尚的演化:第三个新千年我们穿什么》(1996)中使用,马格尔顿在《后亚文化主义者》(1997)中正式提出,得到班尼特、雷德黑德、迈尔斯等诸多研究者的认同和支持,开始广为人知。2001年5月,“后亚文化研究:大众文化及其影响下新后亚文化的形成”研讨会在维尔纳召开,后亚文化作为文化研究的专门术语得到学界和官方的认可,标志着后亚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形成和后亚文化时代的到来。
后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范式以皮埃尔·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让·鲍德里亚的媒介理论、米歇尔·马菲索里的后现代思想为理论资源,以后现代主义和文化经济全球一体化语境下的青年亚文化现象为研究对象,认为青年亚文化在风格表征、实践逻辑上,已与伯明翰学派所关切的二战后英国社会的青年亚文化现象相去甚远,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短暂性、流动性、异质性、虚拟性等后现代特征。因此,新的亚文化研究应该关注年轻人碎片化、个人主义的“后现代经验”及其在年轻人建构自身文化身份中的意义价值②S.Redhead,Subcultures to Club cultures,Oxford: Blackwell Press,1997,p.95.。“后亚文化”概念作为“后现代社会”概念在亚文化领域的派生③陈一:《新媒体、媒介镜像与“后亚文化”——美国学界近年来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的述评与思考》,《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4期。,有助于阐释亚文化群体在复杂多变的全球化网络时代虚拟社群身份的凸显和文化符号消费时代亚文化抵抗意识的消解等诸多身份困惑问题④[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6页。。在波尔希默斯看来,当代青年亚文化“存在于一种街头时尚主题公园(streetstyle themepark)当中”,人们对青年亚文化风格的选择就像是从大超市中选购商品一样,相异甚至完全对立的亚文化风格被相邻地陈列在货架上供人们选择。此外,在后亚文化研究者的视野里,亚文化不再是抵制资本主义的政治运动,而仅仅是一种带有自我身份确认的消费选择过程;媒体也不再只是对青年亚文化进行围剿、收编的帮凶,而是充当了亚文化风格建构的资源库和亚文化风格传播的搬运工,促进了文化的融合,塑造了身份的完整性,巩固了亚文化的地盘,并为亚文化组织的包容性、政治性提供了更大可能⑤马中红:《从亚文化到后亚文化——西方青年亚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流变》,《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1月16日,第13版。。同时,亚文化也不再是受地域局限的本土化建构,而是可以汲取全球商品消费中任何可用资源的全球化建构。正如马格尔顿和魏策尔在《究竟什么是后亚文化研究》中所言:后亚文化研究关注的是新千年以来在社会变迁变革中产生的各种青年亚文化现象,致力于揭示青年亚文化如何在全球文化与各式各样本土文化错综复杂的重构连接中,产生种种新的混交文化星座⑥Rubert Weinzierl and David Muggleton,“What is‘Post-Subcultural Studies’Anyway” in David Muggleton and RubertWeinzierl eds.,The Post-Subcultures Reader,Oxford: Berg Publishers,2003,p.3.。
二、新部族、场景、生活方式、亚文化资本:亚文化研究的新语汇
面对新媒体和全球化背景下青年文化现象的诸多变化,后亚文化研究者们认为伯明翰时期的“亚文化”概念已经无法描述和概括这种变化,以帮助人们理解当代文化生活方式的复杂性,如班尼特、大卫·钱尼所言:“作为一种抽象理论模式的亚文化概念的传统的社会学意义,同它在日常的、本地语境中的应用之间出现了日益明显的相互背离”①[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文化译介小组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200页。,“晚现代(late-modern)文化的诸多新发展已使得亚文化概念显得多余了”②[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44页。,它作为文化研究术语的解释策略正在失去意义③[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68页。。在这种情形下,“新部族”“场景”“生活方式”“亚文化资本”等一系列新范畴被提出,成为后亚文化研究的关键词。
“新部族”(neo-tribe)一词由米歇尔·马弗索利提出,意指“个体通过独特的仪式及消费习惯来表达集体认同的方式”,即它们的形成“不是依据阶级、性别、宗教等‘传统的’结构性因素,而是依据各种各样的、变动的、转瞬即逝的消费方式”④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41页。。班尼特将这一概念引入后亚文化研究当中,并指出“新部族”比“亚文化”能够更好地捕捉到“年轻人的音乐和风格偏好不断变换的性质,以及青年文化群体的本质流动性”⑤[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69页。。马格尔顿也吸收了马弗索利的新部族思想,指出后亚文化是“不再与周围的阶层结构、性别、种族铰链”的个人选择式狂欢,是多样的、流动的、通过消费建构的。借用新部族这一概念,后亚文化研究者考察了俱乐部、音乐、舞蹈等亚文化现象,展示了新时代背景下亚文化群体边界的开放性、流动性、交叉性,否认了清晰的、独特的亚文化边界的存在,并以此消解了伯明翰学派对具有清晰边界的诸多亚文化群体的线性研究及其所构建的阶级阐释模式。
“场景”(scene)原本指称戏剧、电影中的场面,后被引入亚文化研究领域来表征某种具有地域性和“亚文化”特征的空间。与新部族相类似,“场景”表征了一种个体能够自由进出的开放性物理空间,人们是否进入一个场景主要受个人偏好的驱动,而受阶级、性别、宗教等结构性因素影响较小。在威尔·斯特劳(Will Straw)看来,“场景”“真实地描绘了各类人群和社会团体之间的一种特定关系状态,融合了各种特定的音乐风格联盟”,是一种可以依据在大街、夜总会或其他市区地带的各种风格化、音乐化的联盟来调整方位的文化空间⑥[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序言,第18页。。杰夫·斯塔尔认为场景是一种特定的城市文化背景和空间编码实践……可以暗指那些即兴的、暂时的、策略性的联想和因其有限而广泛渗透的社交性而产生的文化空间,蕴含着变迁和流动(flux and flow)、移动(movement)和易变性(mutability)⑦[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63页。。“场景”是一个比“亚文化”更具理论说服力的概念,它能够推动对于一个城市的文化空间、各种产业、体制和媒体之间相互关联性的分析……可以促成对转换性角色(shifting roles)的思考……也能为音乐场景和其他场景(电影、戏剧、文学、艺术等)共有的关系提供一种比较丰富的图示方法(cartography)⑧[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64页。。基思·哈恩-哈里斯使用“场景”这一术语,通过对全球极端金属乐场景的分析,揭示了日常生活与引入瞩目的壮观场景之间的复杂关系。但是,与威尔·斯特劳、杰夫·斯塔尔认为场景是一个自由出入的空间不同,他认为极端金属乐场景并非是一个自由出入的空间,场景演出成员的身份也不是高度流动的,而是与极端金属乐场景有着稳定而深刻的联系,并把它当成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现身之所。
“生活方式”(lifestyle)最早由马克斯·韦伯(1978/1919)提出,后经麦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和大卫·钱尼使用,直至雷默(1995)和迈尔斯(2000)明确提出用它来代替“亚文化”,并以此作为一种更精确的理论模式来阐述和解释正在改变的身份政治和当代青年的各种风格联盟。生活方式这一概念主要关注消费者的创造力,认为商品作为文化资源,其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从日常生活层面,通过对集体意义的铭刻产生的。⑨[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序言,第17页。也即是说,在一种青年文化的形成过程中,既有的商品资源、青年个体的生活体验、青年所处生活区域的风俗与传统都是有意义的,生活方式是青年综合运用上述诸要素的现实结果和青年消费偏好的显现。具有相同或相近生活方式的青年会相互吸引并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观。可见,与伯明翰学派对阶级背景的强调不同,生活方式的提倡者更看重消费偏好。
“亚文化资本”(subcultural capital)这一概念由萨拉·桑顿提出,她在《俱乐部文化:音乐、媒介和亚文化资本》一文中,对英国俱乐部文化和锐舞文化的文化价值和意识形态等进行了分析,指出俱乐部文化是一种多维的社会空间,是一种亚文化的集合,不同亚文化分支保持着自己的服装代码、音乐风格、舞蹈风格和一切被认可或不认可的仪式。在俱乐部中,人们选择与自己趣味相同的人聚集在一起并建立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在萨拉·桑顿看来,“伯明翰的传统既过于将年轻人的休闲政治化,也同时忽视了在其中发挥作用的权力之间的微妙联系”。①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58页。因此,俱乐部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包含着竞争关系的微观权力结构,亚文化资本是判断个体在这种微观权力结构中地位高低的重要依据,它构成了俱乐部运行的社会逻辑。亚文化资本以“酷样”(hipness)为表现形式,是年轻人谋求社会权力、获得社会地位、认识自我价值的途径和标志,也是年轻人为了建立另外一种结构而扰乱主导结构的一种手段,以及面对时代和社会结构的问题而产生的一种矛盾的文化反映。在亚文化资本中,发挥作用的不是阶级、收入和职业,而是年龄、性别和种族。萨拉·桑顿借助“亚文化资本”这一概念,分析了长期以来被不同程度忽视的亚文化群体内部的权力关系议题,一方面她继承了伯明翰学派将青年亚文化视为是青年面对社会结构问题的文化反映这一基本观点,另一方面,她又试图矫正伯明翰学派所使用的阶级分析模式,从对阶级关系的过度强调转向对年龄、性别、种族与青年亚文化内在联系性的关注。
三、 碎片混交、娱乐表达、媒介共谋:亚文化研究的新文化观
(一)从边界稳定的风格文化到变动不居的碎片文化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当时的现实文化图景如何,伯明翰学派都将青年亚文化描述为有着明确边界和引人注目的外观、具有相对稳定性、继承性、延续性、反叛性的文化类别,而把青年亚文化群体界定为具有较高同质性和忠诚度,并且分享着相同的社会文化属性和基本观念的一群人。从泰迪族到光头仔再到朋克,他们只关心有适度稳固的边界、突出的形态并在特定的行动或场所中紧密结合的亚文化②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80页。。这种判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受到了后亚文化学者的强烈批判和质疑。他们批判伯明翰学派夸大战后亚文化群体的统一性和内聚力,忽视青年亚文化内部的多样性和变动性,认为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无法解释个体在各种不同的亚文化团体之间的流动行为;他们质疑伯明翰学派将青年亚文化区分为一个个彼此独立的封闭类别的分类方法和试图通过对每一个青年亚文化类别的个案解析以获取青年亚文化全貌的研究路径。例如,杰夫·斯达尔指责伯明翰学派将亚文化变成了一种奇观,提供了一种无效的描述工具,模糊了当代文化实践的复杂性③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86页。。萨拉·桑顿明确宣称伯明翰学派静态的、有界限的“亚文化”观念“在理论上是行不通的”④[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79页。。格里·布鲁斯蒂恩基于对媒体粉丝文化的讨论,指出大多数被称做“亚文化群体”的团体并不是界限明晰的、同质的、自发的、依据阶级甚至年龄划分出来的群体⑤[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78页。。杰夫·斯塔尔在对蒙特利尔场景音乐研究的基础上,倡导不能把亚文化研究简化为一种关于风格姿态(stylistic gestures)和矫饰风格(mannerrisms)的分类学,提倡将风格重新置于一系列更复杂的、转瞬即逝的和变化的实践当中⑥[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63-64页。。泰德·波尔希默斯也指出,随着媒介饱和世界的到来,当代“亚文化主义者”不再对某些特定风格执着信奉,而是反讽性地引用多种资源,在“风格超市”里不断地自由变换自己的外观①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41页。。
在批判的基础上,后亚文化研究者指出当代亚文化已不再是摩登族、光头党等分门别类的概括,其风格、形式、实践呈现出更加鲜明的多元化趋势,正在演变为一种更多“混交”性质的新兴亚文化形态②陆扬:《从亚文化到后亚文化研究》,《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青年亚文化已由铁板一块的同一化风格演变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化风格,个体对青年亚文化的信奉也由忠贞不一的坚守演变成模糊不定的游移。各种“亚文化”群体和风格已经不再能够显示出与过去一度宣称的那种内聚力和团结程度等同的东西了③[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95页。。正如大卫·马格尔顿、鲍曼、布赖恩·特纳所言:界限清晰的亚文化风格已经在后亚文化时代消融了——一种独立的、反复无常的“时尚旅行者”在一个“不真实、无关意识形态,只是在玩一种风格的游戏”的服装世界里,在“快速而自由地从一种风格向另一种风格移动”的过程中狂欢④[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00页。。在后现代社会,现代的朝圣者(pilgrim)——真理、真实性、忠诚和稳定性的探求者——已经让位于一些日益流行的隐喻形象(metaphorical figures)——如漫步者(stroller)、游民(vagabond)、游客(tourist)和玩家(player)。人们现在居住在“机场候机室”般的隐喻空间当中,在这个浅薄而短暂的环境中,几乎没有人展现出忠诚感或眷恋感,每个人都是“匆匆而过”⑤[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09页。。
(二)从阶级视域下的风格抵抗到消费视域下的娱乐表达
自菲尔·科恩将青年亚文化诠释为是对父辈文化中悬而未决的矛盾冲突的象征性解决开始,伯明翰的学者始终从阶级视域出发,将青年亚文化视为是工人阶级、黑人、女性等边缘、弱势群体对支配阶级霸权的一种抵抗方式,是边缘、弱势群体对社会结构中诸种矛盾的一种“象征性解决”方案。
然而,在诸多后亚文化研究者看来,伯明翰学派这种将阶级关系作为青年亚文化原动力的立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然站不稳脚跟。他们不赞同阶级地位与亚文化群体风格之间存在清晰的同源对应关系,也不认同青年亚文化仅仅是对阶级困境和社会结构性矛盾的回应。他们坚持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中,个体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已替代阶级、性别、宗教等传统结构因素,成为区分和识别群体的首要因素,当代青年文化的建构和区分也主要基于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的差异,而非阶级地位、性别和宗教信仰的差异。不论是马格尔顿指出的亚文化是“不再与周围的阶层结构、性别、种族铰链”的个人选择式狂欢,它“没有规则,没有本真性,也没有意识形态信奉,只是在玩一场风格游戏”⑥[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00页。,还是伊夫拉特·茨隆将亚文化、后现代时尚描绘为一种“没有意义附着的符号狂欢”⑦[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99页。,抑或是约翰·西布鲁克提出的“无阶层文化”(Nobrow),都证明了在青年亚文化研究中阶级视域的衰落和消费视域的崛起,以及对青年亚文化抵抗性的强调逐渐被对青年亚文化娱乐性、身份认同性的强调所取代。
伯明翰学派注重“以代码的形式铭刻在风格的虚饰外表下的隐藏信息”,例如,他们会把光头仔的背带裤、工靴解读为工人阶级男性气质的回归,把朋克佩戴纳粹徽章解读为愤怒、震惊、种族主义等。这些风格背后的隐藏信息往往以主导意识形态为指向,表达着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背离与反叛,这构成了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基本分析逻辑,而这一分析逻辑的前提则是伯明翰学派对主流意识形态与附属意识形态的二元划分。然而,作为伯明翰学派风格抵抗理论分析前提的二元划分观念在后亚文化阶段却受到了质疑和批判。后亚文化主义者一般都持有以下这种假设——后现代的社会群体已经打破了诸如“主导的”和“从属的”这样的二元差异,把整个亚文化观念都描述成多余的东西⑧[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79页。。如大卫·钱尼指出,在一个主流文化已被分解为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和偏好的世界里,曾经 “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区别,已经不再适用了①[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57页。。西蒙·弗里斯(Simon Frith)也指出,试图在“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画出泾渭分明的界线,这总是会产生一个“不真实的、僵化的世界……”②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45页。。因此,伯明翰学派所探讨的那些因弱势身份聚结在一起的亚文化群体,在消费文化时代,已经失去了所依附的社会现实基础,也失去了进行“仪式抵抗”的“英雄精神”。亚文化社群活跃于各种亦真亦幻的俱乐部亚文化或亚文化场景当中,已经演变为混杂性、短暂性、碎片化的“无关政治”的“流动身份”③David Muggleton and Rupert Weinzierl,eds.,The Post-subcultures Reader,Oxford & New York:Berg Publishers,2003,p.52.。在后亚文化的文化观念里,锐舞派对、俱乐部文化等,主要表达了青年群体对快感的追寻和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显示出那些基于阶级的抵抗形式的瓦解④[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79页。,标志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对抗性的”青年风格的死亡。在后现代背景下,亚文化不再是革命的、政治的,而是混搭的、去政治化的,变成了一种不违背主流意识形态、隔靴搔痒似的游戏和无关政治的、基于消费的自恋式表演。
(三)青年亚文化与媒介的关系从对立到共谋
受斯坦利·科恩“道德恐慌”思想的影响,以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者普遍认为对亚文化的意识形态收编始于媒体的“威权共识”。媒体通过定义、放大、预测和象征化等手段在引发道德恐慌的过程中发挥着核心作用,在对青年亚文化进行意识形态收编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伯明翰学者始终把媒体置于青年亚文化的对立面,赋予其青年亚文化风格扼杀者的头衔。正因如此,被收编并最终归于平庸就成为青年亚文化难逃的宿命结局。这是伯明翰学派在媒体与青年亚文化关系议题上的基本观点。
然而,这一基本观点却遭到了后亚文化学者的批评,他们批评伯明翰学派把媒体与青年亚文化截然对立起来,把青年亚文化风格的建构过程视为是与媒介完全绝缘的封闭过程。萨拉·桑顿在《俱乐部文化:音乐与亚文化资本》中曾批评道:“将亚文化看作混沌世界中的一个透明的小天地,仿佛亚文化生活在言说一种绕过传媒的真理”⑤Sarah Thornton,Club Culture: Music and Subcultural Capital,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5,p.119.。而事实上,无论是青年亚文化风格的建构还是传播,都离不开媒介的助力,因此,也就并不存在完全不受媒介影响的纯原创性的青年亚文化。在后亚文化研究者看来,青年亚文化从一开始就汲取了大量的媒介资源,并将其转化为自身风格的一部分。正如史蒂文·康纳所言:在20世纪晚期,青年风格中“创新”与“收编”的循环已经加速,真实的“原创性”与商业的“剥削”已难以区分⑥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43页。。萨拉·桑顿也指出,“亚文化”并不是从一粒种子当中生出来,靠自身的能量成长为参天大树,然后才被媒体理解的神秘“运动”。相反,媒体及其他文化工业在亚文化产生之初就发挥着重要作用⑦[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序言,第13页。。因此,并不存在纯“原生态”的青年亚文化,青年亚文化从一开始就是“青年与大众传媒结成的动态的、高度自反性的关系的产物”。
尤其是在互联网广泛而深刻地介入人们日常生活的今天,一方面,媒介本身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和分化,他们并非只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应声虫”,而是获得了更多的独立话语权。另一方面,媒介与青年亚文化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复杂、紧密和扑朔迷离,以网络为代表的现代媒介在青年亚文化的建构、传播过程中,发挥着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对青年亚文化创制者、传播者的媒介意识和媒介素养也提出了前所未有的要求。概括而言,以网络为代表的现代媒介在青年亚文化的建构、传播过程中发挥的影响体现在4个方面:一是为青年亚文化风格的建构提供丰富的原材料;二是为青年亚文化的传播提供广阔的空间;三是帮助青年亚文化由最初分散零落的亚文化片段聚合为风格明晰的亚文化形态;四是传播青年亚文化的风格特征,扩散其辐射范围,延长其生存周期。在互联网等现代媒介的助力下,年轻人从日常生活中的经济、文化束缚中解放出来,以青年文化话语为基础,自由自在地结成跨地域、可交流的新联盟①[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哈里斯:《亚文化之后: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第195页。,并通过积极的“符号创造”实践,让“风格的意义”不完全存在于亚文化突击队(subcultural shock troop)这个小圈子的“符号游击战”中,同时也存在于通过日常“基础性美学”参与到认同建构的快乐的普通青年当中②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第343页。。在媒介力量的深度参与下,后亚文化时期的青年亚文化已经发展为一种虚拟性与现实性交相辉映,不断突破地域局限、年龄界限、阶层壁垒的全球性文化景观。
结 语
总体而言,后亚文化学者们虽然都认识到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理论在阐释青年亚文化实践新发展方面具有局限性,需要构建新的亚文化理论体系,探索新的亚文化解释框架,但他们在是否保留亚文化概念,以及如何构建新体系、新框架方面却未达成明确一致的意见,也未形成相对统一且行之有效的研究范式。在后亚文化学者中,既有主张放弃亚文化概念的激进主义者,也有主张试图保留和修正亚文化概念的改良主义者;既有对伯明翰学派理论范式和研究范式的批判、背离,亦有对伯明翰学派理论范式和研究范式的回归。
作为伯明翰学派对立面出现的后亚文化理论,在对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几乎同样多的质疑。如以布莱克曼③Blackman,Youth Subcultural Theory:a Critical Engagement with The Concept,Its Origins and Politics,From the Chicago School to Postmodernism,Journal of Youth Studies,2005(8),pp.1- 20.、黑斯孟哈④Hesmondhalgh,Subcultures,Scenes or Tribes:None of The Above,Journalof Youth Studies,2005(8),pp.21- 40.为代表的学者对后亚文化理论无视政治力量的质疑,如以特利沙·希特利克、罗伯特·麦克唐纳⑤Tracy Shildrick and Robert MacDonald,In Defence of Subculture:Young People,Leisure and Social Division,Journal of Youth Studies,2006(9),pp.125-140.为代表的学者对后亚文化理论低估了阶级和其他的社会不平等对当代青年文化的潜在义的质疑。再如以纳亚克、波士、荷兰斯为代表的学者对后亚文化理论过于强调亚文化是青年个体化、流动化的消费选择的质疑,指出青年文化认同将继续“与家庭历史、性别、职位、阶级、地域紧密联系”⑥A.Nayak,“Ivory Lives”: Economic Restructuring and the Making of Whiteness in A Postindustrial Community,European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2003(6),p.320.,“种族、阶级、社会隔离、权力关系等核心概念,仍是理解青年生活方式和文化选择的中心”⑦M.Bose,“Race and Class in the Postindustrial Economy”in David Muggleton and RubertWeinzierl eds.,The Post-Subcultures Reader,Oxford: Berg Publishers,2003,p.178.,文化认同依然“视结构背景和物质因素而定”,“根植于‘真正社会世界’的社会结构”⑧S.Ball,M.Maguire and S.Macrae,Choice,Pathwaysand Transitions Post-16:New Youth,New Economies in the Global City,London :Routledge/Falmer ,2000,p.55.等。因此,无论是来自后亚文化理论内部的分歧,还是来自后亚文化理论外部的质疑,都表明后亚文化理论的发展依然任重道远,构建一个能精准描述和解释后现代青年亚文化图景的理论框架仍是迫切之需。而从伯明翰亚文化理论与后亚文化理二元对立的牢笼中跳脱出来,兼收并蓄地引入更多的理论解释工具未尝不是后亚文化理论发展完善的合适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