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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厚:画里有文章

2019-03-02李怀宇

同舟共进 2019年12期
关键词:黄永玉画画

李怀宇

黄永厚在北京郊区通州的家颇为简朴,有别于黄永玉同处通州的“万荷堂”。一进门,但见黄永玉的字:“翻你东西的人肯定是个天才,你要想法赶快把他轰走。”进了客厅,一眼就看出黄永玉的画,相似的题材,我曾在范用家见过两幅,这一幅的题字为:“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风骨神韵。”两边有一对联,乃是聂绀弩的诗句:“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

黄永厚讲话带点口音,常伴朗朗笑声,言不及义。第一次见面聊到日近黄昏,黄永厚说:“抱歉,中午黄永玉突然来一个电话,要我等会儿去他那里参加一个饭局。”正说间,黄永玉派的司机来了,于是宾主尽欢而别。

几天后,我应邀到黄永玉的万荷堂参加一个秀,媒体云集,煞是热闹。顿时想起住在不远处的黄永厚,便给了他一个电话。“你捧完黄永玉的场,到我这儿来”,电话里听见黄永厚哈哈大笑,“我请你吃饭,补偿前几天的失礼。”晚上,我们坐在黄永厚家里,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黄永厚说,他爱交的多是文化人朋友,极少与画家交往。说到故世的好友牧惠,黄永厚笑道:“牧惠死的时候,有朋友打来电话,怕我伤心,没想到我哈哈大笑。”我接话:“庄子的妻子死的时候,惠子去吊丧,就看见庄子正蹲着鼓盆而歌。”郁风去世后,我和黄永厚通电话,彼此都说:“这是喜丧!”

黄永厚带我到书房参观,画册不多,书种之杂,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个画家的书房。

【曲折人生】

黄永厚1928年生于凤凰,在黄家排行老二。黄永玉与黄永厚,许多人至今分辨不清,网上一些介绍黄永玉的页面,贴的却是黄永厚的照片,这种“玩笑”,报纸也开过不少。也难怪,两位兄弟曾共用“湘西老黄”这个名称,外貌酷似,常有慕名者来万荷堂,进了庭院,见一枯瘦老头立于堂下,便笑盈盈作揖行礼:“哎哟,黄先生,好久没见您了。”“别搞错,是老二。”

黄家在凤凰县城是个世代书香的大户,但到了黄永厚幼年时,连给第一任国务总理熊希龄当秘书的黄氏兄弟的祖父,即沈从文舅舅的家,都已破产败落,沈从文的自传散文里写道,他幼时还是做过几年少爷的,但到黄永玉兄弟出生时,黄、沈两家都已贫困之极,生存维艰。

黄永厚的父亲是美术教师、男子小学校长,画一笔好蝴蝶;母亲教音乐,是女子小学校长,常按着风琴,教山村孩子练呼吸、音阶,在那个闭塞动乱的年代,思想新潮、热爱教育的母亲,自己托人从上海買教材,在学校排练儿童歌剧《可怜的秋香》《暖和的太阳》《小麻雀》等,这些艺术启蒙对童年、少年的永玉、永厚兄弟来说,远比四书五经、数理化更有兴趣。

黄永厚七八岁时,父亲因战争被学校解聘,与沈从文的弟弟去当兵,在某部队留守处挂职。不久,12岁的黄永玉离乡到福建厦门集美中学读书,比永玉小4岁的永厚留在家中成了长子,做饭、带三个弟弟,为母亲减轻负担。

黄永玉曾讲过,家中兄弟,老二最苦,“他小时候多病,有一回几乎死掉。因为发高烧,已经卷进芭蕉叶里了,又活过来”。因为命大,父母便对他寄予了厚望。有一回文庙祭孔,演礼完毕,父亲分到一两斤从“牺牲”架上割下来的新鲜猪肉,回到家中抱起永厚,让他用舌头舔一下孔庙捧来的这块“灵物”,再让大家享用。这成为永厚与传统文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时,大哥黄永玉开始学画画了,他回忆:“我也寄了一些小书小画册给弟弟们,没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墙上画起画来,他才几岁大,孤零零一个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业。这到底是鬼使神差还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显灵?当然引起了年纪一大把的本地文人雅士伯叔婶娘们额手赞美。”那时,普通老百姓家里是买不起颜料的,黄永厚画画的材料是刮下的锅灰,加上牛胶,及极为贱价的土红。

14岁时,黄永厚因画了一幅抗战宣传画而应召当兵。他回忆:“北洋水师之后,地方政府买了军舰,建立海军,给打垮了,成立江防队,又给打垮了,就跑到湘西去了,变成陆军了。部队原来是水军的,讲英语的。原来在舰上养的一个平(京)剧团每天演出需要人画海报,为什么找到我呢?我在自家墙上画的壁画就是打日本的。我家的隔壁是文庙,部队在那里吃饭,一看那壁画:‘谁画的?我妈妈就把我牵过来,我那时候很矮。‘你画的?画得真好!我妈妈听到有人赞美他的儿子,就高兴啊。‘我出个题目你会画吗?‘你出吧。‘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是抗日的口号,太容易了:胖子(商人)出钱,农民举枪。他们一看说:‘好!来当兵。我妈妈就求他们:‘我儿子小,才14岁啊,不够壮丁年龄。抽壮丁嘛。‘老太太,我们不打仗,请他去画海报。给他两个兵的饷,不是官,不是兵,是宣传队员。那时候黄永玉走了,家里好几个人要吃饭哪,我就去当兵了,不官不兵的准尉。”

1944年,诺曼底登陆,报纸上有传真照片,黄永厚根据那些照片,拼出一幅海陆空军大会战全景图。因为没有学过画,胆儿倒特别大,炮火连天,硝烟弥漫,还有兵舰登陆艇,画面热闹而有气势。石印的画寄了出去,军委政治部张治中亲自下手谕:给这个画画的黄永厚晋升两级。就这样,16岁的黄永厚变成了中尉。

抗战时期,长沙三次大火后,兵员奇缺,军校全国九个分校都招生。黄永厚所在的江防总队忽然得到一个去英国接舰的任务,但那时他正随团到外地作巡回演出。等他到驻地花垣,与他同等年龄的同学都走了,这样,他失去了一次出国留洋的机会,只好奉陪国立八中应届毕业生的朋友投考湖南武岗的军二分校。1945年3月发榜后,开始向武岗进发,可是走到会同县,听说学校已被日寇占领,这些未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就在会同“泡”着。泡到8月,忽然听说抗战胜利了,有的人回了家,有的人去升学,黄永厚原来的部队也走了,家又回不得。熬了一个月,听说全国九个分校合并,经过一场复试,就去了成都军校本部。在武岗分校是19期,可是到了成都,却变成21期了,凭白无故晚了两期。

也不知什么原因,学校知道黄永厚会画画,所以在军校,他是特殊学生,不训练、不早操,只画画。第一年画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还画《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在所有的墙上画了一年。第二年,他又被调去编同学录,做美编,毕业时去画画刊,画连环画——活干完,就毕业了。黄永厚说:“我上黄埔军校算冤枉的。”

从黄埔军校毕业后,黄永厚糊里糊涂地当上了排长。那时候他又矮又小又嫩,有一个在学校考第一的同学,带他去校务处,说:“你看看他那个样子,个子那么小,怎么去当排长,能到前线打仗吗?他会画画,应该留校,换我去战场。”学校说:“留校不留校是看成绩。”那同学就说:“他会画画。”学校说:“军校又不是训练画画的,要会画画的人干什么?”那同学说:“你们看墙上的军事挂图都坏了,多少年都没有人给你们换。”学校说:“你愿意啊?”签名,盖章,让黄永厚留下来。黄永厚说:“旧社会的同学关系哪,那时候真是死心塌地,解放后我们都没有见过面。他到前线去了,我留了下来。”

一个月后,黄永厚接到那同学从徐州前线来信说:腿被打断了,正在机场等飞机把他送到福建后方医院去。很快,重庆也解放了,部队奉命去增援,到邛崃县时被包围,于是起义,被新四军收编。起义部队在操场集合,等待处理。二野(刘邓大军)的人给他们讲话:“你们愿意回家就回家,愿意留下就跟我们一起去解放成都。”大家坐在地上,准备遣散,一个人指着黄永厚,永厚心想:“坏了,我还穿着美国的军装。”这个人是文工队的队长,说:“你穿这官服,跟他们不一样,是个当官的吧,会点什么?”刚好行军床上有一个小提琴盒,黄永厚说:“我会这个。”“嘿,我们渡江的时候,缴获一个国民党师参谋长的小提琴,一直没有人拉,你会就拉拉看。”

黄永厚还真学过。拿来一看,G、D、A、E四根弦,黄永厚说:“少一根G弦。”队长说:“别鸡弦狗弦,拉得响不?”凭着幼时母亲教的几下手风琴,黄永厚说:“一根弦也拉得响。”“那就行了,拉来听听。”说完给了黄永厚一本油印的小本子。黄永厚一看,说:“简谱?”队长说:“不要简谱繁谱,识不识得?”黄永厚便拉起了《解放区的天》《跟着毛泽东走》。队长说:“很好。还有什么会的?”黄永厚说:“会画画。”队长很意外,递给他一张毛边纸,一支金星钢笔,黄永厚问:“画什么呢?”“画个‘打倒蒋介石”。黄永厚便画了一个拳头对着一个蒋光头。队长很高兴,问:是想回家还是在部队当宣传员?回家发路费,不回家就在部队拉琴画画。于是,黄永厚戴上了五星帽子,由国民党军校学生成了人民解放军文工队队员,时为1949年12月。

【“幽姿不入少年场”】

1952年3月,黄永厚在广州转业,一心想报考中央美术学院。1953年,长兄黄永玉从香港回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是高级讲师。那年9月,黄永厚赶到北京考试,但全国统考的时间已经过了。黄永玉拿着黄永厚的木雕作品,帶他去找当时中央美院的党委书记江丰,江丰问:“这是谁刻的?好!”黄永玉讲:“是我弟弟。”“那好,雕塑系缺木雕老师,明天就可以上班。”黄永玉说:“我们都没有好好读过书,就想上美院读书。”“读什么书,教学相长嘛。读书要考,今年统考的时间已经过了,当先生可以。”

于是,黄永玉又拉着弟弟去美术家协会找华君武。华君武说:“他想干什么啊?”黄永玉说:“想上美院。江丰说当先生可以,当学生不行。”华君武说:“那是不行的,江丰以前不经统考收学生,受批评了。这样,我们要搞美术服务部,相当于画家俱乐部一样,让他(黄永厚)当秘书吧,明年让他考。”这样,黄永厚被安排在了美协打工,第二年,他拿着美协的调干名额去报考美院,通过考试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班读书,班主任为董希文。

黄永厚回忆:“说起来好笑,素描、石膏像我没有画过,进去第一堂课画石膏像,也得从头来。我一看:‘今天怎么画老太太?旁边的同学轻声告诉我说:‘这是伏尔泰。我是个大老粗,把没长胡子、扎着头发的伏尔泰当成老太太了,大家没有嘲笑,也没有歧视我。后来我就把所有翻译的伏尔泰的书都买了。其中记得伏尔泰一句话:‘美是什么?你去问癞蛤蟆,它会告诉你:母蛤蟆最美。老伏这句话还真影响了我后半辈子。”

在黄永厚看来,中央美院的学风是以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导。“文化、历史方面的书我是自己读的。董希文懂色彩,我以为很好,他人很诚恳,要对党忠诚,要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创造中国民族特色的油画……那时候请苏联专家办油画训练班,我画了一张《吴作人》漫画像,就是回忆当时学校风气的。”当年中央美院教师宿舍大雅宝胡同住了很多名教授。黄永厚记得和黄永玉同住的有李苦禅、董希文、张仃、李可染。“李苦禅靠近大门,排斥国画嘛。我是投靠我哥了,我和家母同时来奔永玉大哥的,六弟稍后来京,他在北京工业学院读书。”

黄家与沈从文是亲戚,但黄永厚不像黄永玉跟沈从文的关系这么密切。原因是黄永厚不大喜欢小说,认为那是编的,不太能理解。后来沈从文之子虎雏说:“爸爸的小说我没读完。”黄永厚说:“哎呀,吾道不孤了!”

1956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黄永厚被分配到湖南出版社,但这不是他兴趣所在,刚好这时爱人转业到广州进出口公司工作,黄永厚毅然决定辞职,到妻子工作的地方当家属,改行做个体户,画点画,投点稿。那时候办广交会,黄永厚要完成展览会的布置、招贴、海报,搞点商品包装,收入颇丰。一次黄永玉到广州来,由黄永厚做东上街购物,大嫂是作家,到拍卖行买钢笔,店家说:“这种名牌钢笔是成对卖的,要买就买一对。”黄永厚就买了一对送大嫂,因此落了个“豪客”之名,后来社会上有“万元户”一说,黄永玉不以为然:“我家老二1958、1959年,银行存款就有几万块钱。”

1959年底,广东举办建国十周年展览,有个展馆少了一个雕塑会标,要求十天内做成。很多雕塑师说要体验生活,至少要一个月,没有人接手。有人听说黄永厚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在外面画广告画,于是就找到他。黄永厚开了一个材料单,当天签字:一个星期后交货。当他刚刚做完了,准备拿到会场去,几个朋友来找他,要他请客。却不料此时派出所派人来查,来人进门就看见雕塑,质问他要多少钱。黄永厚怕丢人,说:“我到下面公用电话去,找展览会的主任来跟你讲。不是我要做的,是他们求我做的。我不会跑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展览会的主任来了之后,把派出所的人骂了一通:“捣什么乱,陶铸同志叫我们求他的。”“我们接到五六封检举信,说他牟取暴利。”经过此事之后,黄永厚觉得当自由职业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便在1959年底离开广州,经黄永玉介绍,到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教建筑美术。

在合肥工业大学,黄永厚画了很多画。1979年,他想到上海搞一个展览,因为那里有他的同班同学,后来在虹口公园展了一个星期,就撤了。最后一天,朱屺瞻等五六十个画家来看,还开了座谈会,有一个苏州的花鸟画家说:“这都是中国画?写那么多字。”朱屺瞻说:“这是中国画,好多年没人画了,画这种画要读好多书。我也读过书,但我不是画这种画的。”

1980年代初,黄永厚离开合肥,到北京当自由画家。黄永厚的作品富含文化内涵,渐为世所重,曾为《书屋》《同舟共进》等多种期刊封二作画。在丁聪病后,《读书》杂志封二改由黄永厚绘画。

黄永厚相信画家一定要多读书。他说,是生活逼着我用功。他在画上写字,有大学教授就说:“你读一读。”他说:“我会写,但是我读音不准。因为我不是老师教的,是字典查的。” 而他的很多画都是“画里有文章”,但他怕浪费文章,配上画就热闹一点。

现代作家中,黄永厚自称是王小波的粉丝。“我以前不知道他,真可惜。王小波去世了,我大哭了一场,虽然我不认识他。”

黄永厚藏书、读书甚丰,属于中国画中的“文人画”派,其作品除少量山水、花卉外,大都取材于历史题材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曾在画作中题“尽似古人,要我何用”以自况。黄永厚笔下的魏晋人物,长发纷飞,衣裾飘扬,袒胸露腹,粗砺怪诞,一副孤高傲世的架势。了解黄永厚的人都说他畫的是自己,刘海粟曾赠字“大丈夫不从流俗”。用画笔来思考,关注心灵,关注当下,关注社会问题,是黄永厚画作的美学特征。

每天除了看书,黄永厚也爱读报。“不读报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怪事。不能在云里雾里活着……我喜欢跟读书人交朋友,怕跟不读书的画家打交道,画家见面就是今天卖了几张画,你受得了吗?好像天天都在生意场,真没劲,年轻人有青春可以浪费,老人连青春的本钱都没了。”

在他看来,画家更要关心社会问题。“画家就不是社会人吗?……我的画就像当前的时评,我不做旁观者。要起哄那是不用学习的,最近我读勒庞的《乌合之众》就是从这本书里照自己的影子。你看看,有几个人逃出‘乌合之众?”在回答学生如何学画的问题时,黄永厚最爱说:“艺术要想象。”即技能的层次始终是基础的,也是次要的,而思维、创造,才是艺术的根基。他还爱说一句:“艺术不折磨人的灵魂,不能称其为艺术。”

黄永厚特别喜欢《世说新语》,画过许多关于《世说新语》的题材。“想达到《世说新语》的味道,很难。明清小品,像张岱那种,写得多好。这个社会让人体会不到快乐的生活。要体会诗意就没有了,假如你们写不出像李义山这样的东西,怨不得你们,生活所逼。”

面对画坛流行“钱多人傻”之象,黄永厚依然保有古风。他说:“这个世界没有谁对不起我。但我一点也不吸引眼球,讲话绝对语不惊人。”黄永玉在《晨钟暮鼓八十年》中说:“他的画风就是在几十年精神和物质极度奇幻的压力下形成的。我称之为‘幽姿,是陆游词中的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场的意思。无家国之痛,得不出这种画风的答案。陆游的读者,永厚的观众,对二者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掉,抚慰不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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