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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会“说话”的古都

2019-03-02李思达

同舟共进 2019年12期
关键词:殷商殷墟甲骨

李思达

殷商文明的存在,对于国人来说似乎一直是不言自明的事实,无论是《尚书》中诸多《盘庚》《汤诰》《汤誓》的殷商文献,还是《史记·殷本纪》中详细的商代帝王谱系,都清楚明白地记载着一个“惟殷先人,有典有册”的成熟文明,足以让人确信,几千年前,我们的先民就已在中原大地上创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文明——殷商。

然而到了近世,这个结论却遭到了挑战。时隔千年,殷商文明到底存在不存在,居然成了一个问题。好在,时光终于轻轻拨开了历史的尘埃,殷商文明以一种极富有戏剧性的方式,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吉光片羽。

藏在中药里的文明之门

说起甲骨文,今天人们都知道这是一种上古时代的文字。殷商时代的中华先民在占卜之后,将结果刻在龟甲、骨头之上,形成甲骨文。正是通过这种古朴的文字,他们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铭刻在时间中,让后世得以从中了解昔日殷商文明的辉煌。但出乎意料的是,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文字从被发现到获得深入研究,距今不过百年左右。

光绪二十五年(1899)这年夏天,大清还没有亡。在京师出任国子祭酒的王懿荣因身体不适,派人去药铺抓了几味中药,其中有一味叫做“龙骨”。药抓回来后,王懿荣在检查药材时无意中发现,这些“龙骨”上刻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符号。虽然此时他对其具有的重大意义一无所知,但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王懿荣还是借着过硬的学术素养一眼便发现了蹊跷:这些符号排列整齐,刻画书写方式独特,和自己见过的先秦金文、石鼓文在神韵上颇有相似之处。经过初步研究,他深信这些符号应该是一种年代比金文更为久远的上古文字。随即,他派遣仆人在北京各大药店高价收购“龙骨”,对其进行了初步的辨识和收集工作,成为当之无愧的“甲骨文之父”。

在王懿荣的首倡下,当时金石大家刘鹗、孟定生、王襄也纷纷投身甲骨文的研究,刘鹗还写出了中国第一部甲骨学论著《铁云藏龟》。不过,这些传统金石学家还秉承着旧学之风,大都只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他们虽已得出甲骨文极可能为殷商文字的正确结论,却从未动过实地勘察的念头,所以研究了半天,却连出土地点都没搞清楚,一直以为是河南汤阴。因此,当时学界对甲骨学不乏质疑之声,就连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也曾表示,从未听说骨头能千年不腐,所谓甲骨的说法,无非是古董商故弄玄虚,哄骗一帮沽名钓誉的酸腐文人罢了。

由于旧派学者的局限,甲骨文价值真正被发掘和确认的任务就落到了稍晚些时候的金石学家罗振玉身上。隨着西学东渐的影响,罗振玉等人也逐渐接触到了一些先进的西方治学方法,在日本汉学家林泰辅的启发下,罗振玉通过种种方式,最终确认了甲骨发现地点就在河南安阳西五里的小屯村,也就是在《史记》等诸多典籍中提到的“殷墟”。1910年,罗振玉发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殷商贞卜文字考》,明确指出甲骨文为殷商遗物,并从中确定了18位殷商帝王名谥,认定其为殷商晚期史官留下的重要史料。随后,他还多次前往小屯村实地调查,收集甲骨,并在1915年首次辨认出了485字形音可考的甲骨文,为甲骨学奠定了坚实基础。

随着罗振玉在甲骨学研究上的突破,中国考古学界在安阳开始了一场长达近90年的殷墟考古。在新中国成立前,考古工作者就先后组织了15次大规模考古发掘。新中国成立后,考古工作并未停止,特别是于1950年和1975年先后发现了武官村大墓及著名的妇好墓,不仅出土了大批甲骨文,更发现了数量众多、大小不一、样式精美的青铜器和其它无数珍贵文物。这些文物的出土为人们展示了一个极为丰富的殷商文化。被历史尘封了几千年的殷商文明也正是从这时开始缓缓向后世掀开面纱。

全方位的百科全书

今天,人们所能见到的带有刻字的殷商甲骨多达十几万片,大多以龟腹甲、牛肩胛骨为主,此外也有不少龟背甲、牛、鹿、兕、虎骨。据生物学家辨认,这些龟甲大都是来自东南沿海的胶龟,而骨则产自殷商本地。从这些甲片的状况看,殷商人会在春天祭祀后将龟杀死,剔除血肉内脏,将空龟壳集中保存,以备不时之需,而牛肩胛骨也是如此。考古工作者在殷墟发现了藏有龟甲、牛肩胛骨的场所,可见殷商人刻写甲骨文早已形成一套固定的程序仪式。

当需要占卜时,殷商人就会将这些存储的龟甲或牛骨取出进行加工。龟甲需要将龟背甲和龟腹甲切分开,较大的背甲还需切成两片并锯磨掉不平或突出部分,而牛肩胛骨也需切开磨平。处理光滑平整后,殷商人就会在甲骨上的某些部分进行凿钻,之后用火灼烧。这些经过凿钻的薄弱部分便会受热裂开,形成各种纹路,祭祀者便根据这些纹路所形成兆像判断吉凶。当然,今天我们已难以得知吉凶标准了。占卜的操作者,也就是“贞人”“卜人”再将占卜的内容和结果刻在甲骨之上。一条完整的卜辞包括四部分,分别是叙辞,也就是占卜的时间和贞人、卜人;命辞,占卜的内容;占辞,统治者根据卜兆做出的决定;验辞则是事件最终的结果。

那么,殷商人到底在这些甲骨上刻了些什么内容?

答案是什么都刻。从现存的出土甲骨看,卜辞的内容包括祭祀祖先神祗、讨伐作战、官吏任命、田猎出行、农耕等,几乎涉及殷商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说,殷商人依靠占卜进行统治,几乎是每日必卜、每事必卜。这些卜辞汇集起来,就成为一部由殷商人自己留下的记载殷商政治、社会全方位的百科全书,成为反映殷商文明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其意义之重大自不待言。而人们也正是依靠这些甲骨文,对殷商特别是商晚期文明有了更为完整的了解。

比如,今人想知道殷商人对天文知识的了解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只需看看那一块带有“干支表”的牛骨就清楚了。在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长22.5厘米、宽7.4厘米的骨片上,人们发现了刻有甲子、乙丑等干支纪日法的“干支表”。据考古学家推定,这段文字刻制于帝乙或帝辛父子——也就是商纣王及其父——统治时期。这就是说,今天所使用的天干地支,早在3000年的商代就已出现,并传承至今,可见当时的天文学水平。

同样在国博里的,还有一款长14.8厘米、宽12.5厘米的刻辞牛骨,其上刻着:“(王)令众人曰:协田,其受年?十一月。”这句卜辞更是让人对殷商生产得到直观认识。所谓“协田”,就是集体耕作,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商王命令大家进行集体耕作。仔细品味这句话就能发现,商代的社会组织和农业生产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只有发达的社会架构才可能组织集体耕作,而只有农业发达到一定地步,才需要大规模集体耕作。

商代高度发达的文明在“商武丁刻辞卜骨”上更是得到了鲜明体现。在这块长22.5厘米、宽19厘米上的骨片上正反面密密麻麻刻满了180余字,讲述了商王武丁四次占卜休咎的结果,内容涉及土方等部落入侵,应该如何应对,其中涉及殷商时代的地理、方国和军事制度,为后人了解殷商提供了重要依据,而这款甲骨也被后人视为“甲骨之王”。通过“甲骨之王”和其它相关卜辞,人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商王武丁和他的妻子妇好,多次率兵征讨四方不服,在一块“辛子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乎伐□”的甲骨上,更是记载了武丁从妇好领地征兵3000,加上国家常备军1万人前去征伐的事迹。在上古的武丁时代,殷商一次性就能动员1.3万人的军队,其国家组织之严密,国力之强盛,的确是当世无双。殷商王朝之强大,文明之成熟,更是由此可见一斑。

甲骨文所反映出来的商王朝已经呈现出成熟的国家形态。除了能动员强大的兵力,商统治者已建立起一个较为完整的“内外服制度”。同族、姻亲、异姓旧臣为内服,在王都之内服役,而一些被征服的异姓氏族则为外服,居住在王都之外,在服从商朝统治的同时,也拥有一定的独立性。整个王朝摆脱了单纯的血亲氏族约束,成为一个政治统一体。这些商人从事农业和畜牧业,在生产中开始播种“五谷”,并开始酿酒。在意识形态上也产生了原始的宗教,特别重视对祖先的祭祀,有针对某一位先王先妣的“合祭”,也有针对直系祖先的“祊祭”,更有一种轮番祭祀所有先祖的大祭——“周祭”。

正是通过这些甲骨文,后世能清楚看到,早在3000多年前,中原大地就出现了一个灿烂的文明——殷商。创造这个文明的殷商人不仅农畜牧业发达,更有着严格的政治、军事制度,拥有独特的意识形态,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已呈现出早期国家的形态。另一方面,殷商文明更被后人所传承、融合,成为中华文明重要源头之一。

“大国重器”

如果说甲骨文还只是以文字记载的形式让后人想象殷商昔日盛况的话,那么青铜器则是以最直观的方式让人们领略商王朝昔日的辉煌。在安阳殷墟埋藏的青铜器可谓不计其数,据统计,在历次殷墟考古发掘中,共出土七类青铜器(礼器、乐器、车马器、工具、武器、装饰品及其它器具)5000多件,让人着实感叹殷商不愧为青铜世界的文明灯塔之一。

在诸多出土青铜器中,最珍贵的无疑是“后(司)母戊鼎”。今天,当人们走进中国国家博物馆时,还能见到这尊高达133厘米,重达832.84公斤的“镇国之宝”。这口鼎口长112厘米,口宽79.2厘米,壁厚6厘米,内有铭文“后母戊”,所以专家推测应是商王祖庚或祖甲为祭祀其母所铸。该鼎不仅体形巨大,铸造工艺更是精美,除鼎身四面中央外,其余各处皆有纹饰。鼎身四周以细密的云雷纹为底纹,其上铸有盘龙纹和饕餮纹。鼎耳外廓纹有两只猛虎,虎口相对,两虎口含人头,鼎耳侧面饰以鱼纹。鼎足之处三道弦纹之上各施以兽面。使得整个后(司)母戊鼎在造型、纹饰、工艺上均呈现了极高的工艺水平,成为商代青铜器文化巅峰之作的典型代表。

除了后(司)母戊鼎外,殷墟中还出土了四件重型礼器,分别是重达110公斤的牛方鼎和60公斤的鹿方鼎,以及重达128公斤和107.2公斤的两件司(后)母辛鼎。可想而知,要冶炼出这些体形庞大的青铜鼎,在上古时代绝非轻易之事,不仅需要国力鼎盛,有充足的资源可供调用,更需要出现社会分工,有专业的冶炼铸造人员才有成功的可能。

事实也是如此,考古人员在安阳殷墟总共发现了5处铸铜工坊。工坊场地一般为圆形或椭圆形,浇铸间建于地表,有的是半地穴式。据专家考证,当时殷商工人先制作好绘有花纹的模具,再用泥土贴在上面制成外范,之后会制作一个较小的内模和外范拼接成器皿形状,在内外空隙之间浇筑铜液,待铜液冷却后,打碎外范,取走内模,就得到了一件完美的青铜器。从考古发现中看,殷商冶炼技术相当成熟。在殷墟曾发现一块重达21.8公斤的炼渣,为普通炼锅所不能及,说明当时工匠已经能制造和使用大型炼炉。此外,就连冶炼工厂也出现了分工,有的冶炼遗址以生产礼器为主,另一些以生产武器为主,殷商文明冶炼技术之发达,实在让后人大开眼界。

殷商文明如此成熟发达的冶炼技术是独立发展的吗?西方学者安特生(瑞典)和赛里格曼(英国)曾提出殷商的青铜器是沿着欧洲—西伯利亚—中国传入,但殷墟大量出土青銅器和炼渣表明,殷商青铜器大致与欧洲同类器物在时代上相当,考虑当时的交通条件,要跨越欧亚大陆由西向东传播似乎并不可能。况且以殷墟青铜器所表现出的铸造水平,没有长期的培育和发展过程是不可想象的。

“贵族生活”

实际上,根据殷墟出土的青铜器精美程度、独有的文化性质看,这种“青铜文化西来说”也是站不住脚的。1976年,殷墟妇好墓被发现,在这座被确定为商王武丁最重要配偶的妇好(亦有铭文为“帚好”)墓中,一次性出土了各种精美的青铜器200多件,向后人展示了一个雍容华贵的殷商贵族生活实态。

在这些总重量达1.6吨的青铜器中,可以展示妇好奢侈生活的青铜器比比即是。其中,一件重达138.2公斤的三联甗最引人注目。甗类似现代的蒸锅,上部为甑,用以盛物;下部为鬲,用以盛水,中有箅以通蒸汽,而这套三联甗的承甑器则被铸造成长方形中空的案状,底部的鬲通过三个口向上面的三个独立的甗排出蒸汽。烹饪时,三个甑可放置不同食物,既提高效率又增加了食物的种类和数量,不仅展示了殷商工匠的巧思妙想,更可见早在殷商时代,中华先民就已展现了一脉相承的“吃货”本质。

按中国传统典籍的说法,商代以酒器的种类和数量的多寡作为区分贵族地位的重要标志。这点在妇好墓出土青铜器中也得到了印证。在其出土的青铜器中,酒具占了近3/4,共有53件觚、40尊爵和12件斝。这些象征妇好地位的酒具,不仅有常见的各类青铜酒具,更有一尊特别的“妇好鴞尊”。这件通高45.9厘米,口长16.4厘米的酒器,外形神似一只猫头鹰,宽喙大耳,鹰头高昂,双目圆睁,双翅并拢垂地,和两足形成了三足支撑,威武庄严中透着可爱,充满一种富有张力的艺术美感。

而在妇好墓中发现另一尊重型酒器,则更是夸张地显现出了墓主的地位和财富。这件被称为偶方彝的青铜盛酒器通高60厘米,口长88.2厘米,口宽17.5厘米,重达71公斤。这件彝整体为长方形,上层被整体铸造成一座宫殿屋顶的形状,有七个排列整齐的方槽宛如屋檐,造型奢华不说,样式上更是显现出主人不同寻常的地位。

根据甲骨文资料,考古专家得知,这位墓主妇好,乃是殷商鼎盛时期的武丁王配偶,她不仅是武丁在政治上的助手,甚至还曾亲率军队出征,协助武丁打下江山。在她的墓中,还发现了两对“妇好铜钺”,最重的可达9公斤,上面刻有双虎扑噬人头纹,另一件刻有一头双身龙纹的铜钺则重达8公斤。有学者认为,这是妇好生前使用过的兵器,也有学者认为这只是一种军权象征,并非用于实战。但不管是否用于实战,在商周时期,铜钺肯定具有王权和军事指挥权的含义,《史记》中就明确记载,“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可见其意义。

正是从殷墟出土的这些文物中,一幅上古文明的鲜活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在3000年前的河南安阳,王都之中,人群熙熙攘攘,工匠在热火朝天的工坊中冶炼;城外,劳作的人们正按照大王的命令,在田间地头协作耕种。忽然,某处传来外敌入侵的消息,打破了王都的和平生活。商王武丁立即组织了一次大型占卜,根据结果征集军队,出兵抵御,统兵的正是他那英姿飒爽的妻子妇好。他们手持铜钺,浩浩荡荡地率军出发,在边境打了一个大胜仗。凯旋的王公贵族们举行了大型祭祀,感谢祖先和神袛的庇佑,端上来用三联甗烹饪好的各种美食,用偶方彝、妇好鴞尊盛上各种美酒痛饮,欢庆又一次胜利。殷商人就这样享受着文明与太平,直到历史的风沙将一切掩埋,唯独剩下那成千上万的甲骨文和青铜器,将这一辉煌的瞬间定格,千百年地传承给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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