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铁剑背后的强国密码
2019-03-02周景丽
周景丽
战国列强纷争,比起强秦大军横扫四方的威武,赵国铁骑胡服骑射的迅烈,甚至楚国南吞百越的豪气,齐都临淄人流涌动的繁荣,燕国的历史,虽也有过“弱燕破齐”的雄起时刻,但大多数时候,“存在感”都不是太强,许多读者对燕国最直观的记忆,经常来自那唱着悲歌从燕国启程的荆轲,面对秦王图穷匕见的一刺。
但在考古发掘史上,几件来自燕国的“小物件”,不但亮相后就震撼当场,甚至惊艳了世界,直到今天,依然堪称中国战国考古成果的闪亮名片:河北易县燕下都44号墓出土燕国铁剑。
河北易县燕下都遗址,是建于战国燕昭王时代的燕国都城,亦是今日保存最完整、面积最大的战国都城遗址。其长8公里、宽4公里的长方形城池遗址上,“宫殿区”“作坊区”“墓葬区”“河道区”“居民区”清晰分明,其精巧的城池设计,各种经历了时间考验的文物,仿佛封尘已久的文字,将两千年前的城市生活娓娓道来。不过,尤其震撼许多人传统认识的却是“墓葬区”44号墓,那15把看似有点“土气”的铁剑。
以河北省文物管理处1965年的发掘报告:出土的15把铁剑,有8把保存完整。这8把铁剑的平均长度在90厘米以上,其中最长的一把长100.4厘米。比起同时代西方国家的熟铁短剑来,显然是“大家伙”。而经过北京钢铁学院的测试,这些“大家伙”都是用“渗碳钢”技术获得的钢剑,且经过了淬火处理,质地更加坚硬。
放在两千年前的世界上,这8把看上去“不起眼”的铁剑,不但站在当时全球铁制兵器的技术顶端,更藏着战国时代起,古代中国一项撑起强国筋骨的核心技术密码:冶铁技术。
“生铁与钢之间的飞跃”
在山东大学的《走进中国科技殿堂》一书里,曾把战国时代称为“铁器时代”。但以冶铁的历史说,从公元前1500年起,两河流域及地中海沿岸的文明就开始掌握冶铁技术。以英国学者泰利柯特(R.F. Tylecote)在《世界冶金发展史》里的估算,欧洲大约在公元前800年进入“铁器时代”,比中国要早400年。冶铁?古代中国似乎“迟到”了。
直到中国春秋战国年间时,更早掌握冶铁技术的西方文明,却齐齐倒在了一个门槛上:生铁冶铁技术。由于冶炼技术的落后,他们获得的都是硬度有限的熟铁。这样的铁制品,无论军事还是生产,应用都十分有限。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罗马士兵配备的往往是铁制短剑,因为熟铁硬度有限,也就很难制作长剑。当然也就更好理解:为何西方的考古文物里,公元1~3世纪的罗马箭簇还依然是用青铜制成的。11世纪的爱尔兰农具还依然是完全的木制品——因为欧洲掌握并普及生铁冶炼技术,要到公元14世纪时。在这之前,这个技术门槛是许多文明发展的桎梏。
恰恰在冶铁业“迟到”的中国,到了春秋晚期时,由于制陶技术的成熟,可以造出高温炉,将铁矿石完全冶炼成液态;同时,春秋时代发达的青铜铸造技术也可以完全搬到冶铁领域。于是,搭上快车的中国冶铁业漂亮地跨过了这个门槛:目前出土的春秋时代生铁制品,总数有23件,包括了铁丸、铁斧、铁铲、铁片等各门类,出土地点包括了湖南、湖北、江苏、山西、河南各省。其中江苏六合的程桥生铁,更是迄今为止世界最早的生铁制品。
如果说生铁比熟铁跨越了一大步,那么,燕下都遗址的8把长剑,就更代表了又一次重要的技术升级:制钢技术。
坚硬的生铁固然可以满足更多军事与生产需求,可在那个白热化的战国时代里,生铁多是白口铁,坚硬却也过脆,韧性自然不足,于是,戰国早期又出现了生铁柔化技术。但放在军事领域,对铁器的硬度和韧度显然有着更高要求,由此,“块炼铁渗碳钢”技术应运而生:同样凭借高温冶炼,将白口铁以高温加热渗碳,然后通过反复锻打,就可得到钢制品。8把铁剑就是战国时代“块炼铁渗碳钢”的代表作。哪怕剑身长近1米,硬度、韧度依然完全合格,甚至经历了两千年的考验。以《中国手工业经济通史》的话说,这样的技术是“生铁与钢之间的一个飞跃”。
放在战国时代里,这在今天看似繁琐的炼钢技术,意义远超一把剑:如果说生铁技术的成熟可以确保得到更多的铁制用具,那么,燕国铁剑所代表的“块炼铁渗碳钢”技术更意味着军事领域的升级,更加高质量的钢铁兵器逐步走进军队,取代青铜兵器。战国时代军事与生产的升级,就随着这道门槛的跨越,愈发紧锣密鼓。
事实上,回看战国历史,在无数次的征战杀伐与连横合纵的表象下,钢铁冶炼技术的演进也成为了列国决胜的潜在动力。
铁器走进千家万户
其实,燕下都遗址令世人惊叹的,不止是铁剑的高精尖技术,更有铁剑背后的产业规模。比如,在燕下都遗址的“手工业作坊区”里就有3处铸铁作坊遗址,最大的一处面积足有17万平方米,产业规模相当大。而“墓葬区”出土的铁器更证明,燕国铁剑的技术水平绝非孤例:仅铁兵器就出土了95件,包括铁胄、铁矛、铁刀、铁箭簇等各种装备,另外还有铁锄等农具。这些铁器既有钢制品,也有生铁制品。恰恰代表了战国时代,中国冶铁技术的突破。
这也就意味着,燕国不但具有高精尖的冶铁技术,更完全具备了规模化的生产能力。而这样的场景并非燕国独有:同样是战国大国的齐国,冶铁业也达到了当时列国顶级。齐国故都临淄的遗址里先后发现了6个冶铁遗址,最大一处的面积更达60万平方米,6处冶铁遗址的总面积近百万平方米。另外还有铁铲、铁口锄等农具出土。仅看这些,就足以让人遥想到当年此地热火朝天的景象。
既然生铁技术的进步令铁器的用具越来越广,那么大量的铁工具就成了战国考古的常见发现:河北兴隆寿王坟燕国矿冶遗址出土了87件铁质、铸范,大规模冶炼铸造生铁用具已不是技术难题;石家庄庄村出土的战国工具里,铁农具占了65%;河南辉县固围村的战国遗址里还出土了全套铁农具……在这个时代,规模化生产的铁器已开始走进千家万户。
铁器革命也是当时战国列强在技术领域“暗战”的缩影。冶铁业的发展规模与技术程度越来越多地决定国家的强大程度。于是,秦、齐等强国都设立了专门负责的官职。比如秦国有“左采铁”“右采铁”等职务,各地还有“铁市官”等。《史记》记载,战国22个大型铁矿山,有7个在秦国境内,坐拥铁矿的强秦建立了完备的冶铁管理制度。今天各地秦国遗址出土的直口铁锨,其宽度清一色都保持在14厘米左右,样式也惊人一致。两千多年前的秦人已做到了标准化生产。
理解了这样的“标准化”,也就不难理解秦国农业的突飞猛进,更不难理解拿着这种直口铁锨的秦人,能完成都江堰、郑国渠等惊天工程,奠定一统天下的基业。
铁器工具的普及同样催生了战国时代的技术革新。以最基本的种地来说,公元前3世纪时,由于生铁柔化技术的进步,耕作时用的犁也大大演进。“V”形铁犁铧已经出现,装在木犁上,通过耕牛牵引,就能极大提高耕作效率。后人说到战国农业的进步,常津津乐道牛耕的出现,其实牛耕牵引的铁器亦是“加速器”。
伴随着铁器的进步,战国时代,中國农民耕作时用的犁开始大踏步甩开欧洲:当欧洲人还在用着粗笨的阿得犁时,中国犁开始有了犁铧,到了公元前2世纪时,犁壁也开始出现,设计完整的中国犁从此长期领跑世界。发展到西汉时期,汉朝的小麦亩产量,以现代学者的最保守估计,大约是60公斤。而13世纪的英国,小麦的最高产量不过42公斤。直到18世纪,中国犁传入欧洲,才带动了近代欧洲的飞跃。
铁器强,则国力强。在战国群雄争霸的舞台上,由于铁器带来的农业进步,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秦国得以凭着强大的粮食产量,步步为营,完成一统天下的壮举。但相对于在生产工具领域的进步,战国铁器在军事领域方面的步伐则慢得多:比起生铁冶炼来,打造兵器需要更优质的钢,而“块炼铁渗碳钢”技术的成本却极高。所以,战国时代的兵器仍以青铜器为主,军事领域里的“铁器时代”要到汉朝才实现。
“没有一种钢能与来自汉朝的钢相媲美”
大一统的汉王朝遇上了新对手匈奴。一场白登之围,汉军传统的打法在匈奴的弓强马快面前吃了血亏,又迫于开国极度残破的经济形势,不得不咬牙忍气吞声,和亲换太平。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汉朝默默积攒国力,再度突破的冶铁业成了崛起的动力。
首先让人震撼的就是高炉。尽管高炉冶炼在战国文献里就有记载,但汉朝的出土实物却是更大阵仗:宛城西汉冶铁遗址的高炉,残高达3.6米。著名的荥阳大铁炉更高达4米。而同时代的罗马,最高的竖炉只有1.6米,冶炼“不纯的固态金属块”。
更大的高炉意味着更火热的炉温、更高的冶炼质量与产量。而这样的高炉冶炼作坊,目前已发现的遗址就有160多处。而罗马帝国最多只有32处,规模更是不能比。于是,大量的铁农具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普及汉王朝全境。
但对于此时的汉朝军队来说,他们需要更多的优质钢。虽然有和亲的盟约,但边境从没有太平过。与匈奴周旋数十年的汉军逐渐总结出了制胜经验,以汉景帝时代名臣晁错的话说:“坚甲利刃,长短相杂。”要战胜匈奴,必须要升级装备,特别是铁器装备。
于是,随着高炉的升级,一门新的制钢技术应运而生:炒钢。比起战国时期,反复捶打获得钢制品的艰难,汉朝的高炉可以把生铁加热到1200摄氏度,然后,一边搅拌,一边加入矿石粉,就这样“炒”出接近钢的产品来。虽然这种技艺依然是个技术活,但比起“渗碳钢”技术,效率显然更高,大量优质的钢制品足以满足军队需求。
因此,在西汉景帝年间时,汉朝军队的铁器化就进入到加速度状态:汉景帝时代南北军的武器装备,几乎是清一色的铁器装备,铁甲、铁刀更是大量应用。长安武器库的遗址里出土了大量铁兵器。
汉朝的铁刀堪称燕国铁剑的“升级版”。学名环首刀的汉朝铁刀,刀身长1.15米,宽3厘米。1974年山东苍山出土的汉朝环首刀,含碳量控制在0.7%,质量上乘。装备如此铁器的汉朝士兵,面对昔日来去呼啸的匈奴骑兵,也拥有了绝对优势。汉武帝年间起,焕然升级的汉军开始了对匈奴的追亡逐北之路,打出了汉王朝的赫赫天威。对于双方战斗力的此消彼长,后来在西域斩杀北匈奴单于的陈汤就曾有生动描述:过往的状态下,一个全副武装汉兵的战斗力,相当于五个“胡兵”,这些年汉朝的冶铁技术外传,“胡兵”们也“山寨”了汉朝的铁武器,所以一个汉兵的战斗力,大概只相当于三个“胡兵”。
随着汉朝丝绸之路的畅通,东西方贸易火热,汉朝铁器的名声在西方一度能与丝绸媲美。汉朝同时代的罗马学者普林尼曾感叹:“没有一种钢能与来自汉朝的钢相媲美”。这无疑是一个大国崛起的背后,默默演进的冶铁产业数百年如一日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