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家事外传
2019-03-02金炳亮
金炳亮
今年六月,我再一次去了天津的梁启超故居饮冰室。与数百米外的意大利风情区热闹的人流相比,这里稍显冷清。一百年前,这一带是意大利租界。由于城头变幻大王旗,天津避居着不少遗老遗少和名门望族。梁启超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五年时光。
家事国事天下事。任公以天下为己任,一生事功为人传颂,而他家“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故事也渐为人所知。本文根据新近所出《梁启超年谱》(吴天任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版),并本人实地考察,聊补数则,以供雅好。
京城闺秀
梁启超九岁中秀才,已有神童之誉。又写得一手好字,文章文理颇通,且诗文并举,文名早早地播传到广州城。光绪十五年(1889)梁启超赴省城参加乡试,以第八名中试,年仅17岁。同榜中试者,有三水梁士诒(燕孙,民国交通系元老)、番禺汪兆镛(憬吾,文化名人,汪精卫是其同父异母弟弟)等53人,梁启超最为年幼。广东名士梁鼎芬(节菴,1859—1919)说:“是科得士至多,为吾乡数十科所未有云。”这批士子后来皆成知名之士,或于政事,或于学术,各有成就。
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是刑部侍郎李端棻(苾园),副考官是福建人翰林院修撰王可庄(仁堪)。李、王二人对梁启超的文名早有所知,考场上见他虽小小年纪,而举止落落大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以为日后必有成就。
李端棻有个堂妹名李蕙仙(1869—1924),比梁启超年长四岁。李蕙仙出生在贵州省贵筑县,父亲京兆公(朝仪),家世“累代清门,家学劭茂”,为当地名门。她很小时就随堂兄到了北京,在偏僻之地的小户人家和京城的官宦人家都生活过,因此既有小家碧玉的灵秀,兼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李氏兄妹年龄相差近20岁,长兄如父,李蕙仙自小跟堂兄在北京长大,一切唯堂兄之命是从。或许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又或许是缘分未到,总之,知书达礼、长相清秀的李蕙仙虽已虚龄19,仍待字闺中。李端棻看准梁启超日后必有远大前程,决定不顾梁的门第出身,要将堂妹许配给他。主意已定,李端棻请王可庄为之说媒。不料,王可庄亦有意将梁启超收为乘龙快婿。两人一样的心思,一旦揭穿,乃相顾而笑。王可庄的千金远在福建,李蕙仙这次却神差鬼使随堂兄到了粤省。考虑到李端棻的朝廷地位和为堂妹出阁的急切心情,王可庄决定放弃竞争,玉成这桩婚事。
对于这桩飞来的婚姻,梁启超的父亲莲涧公初“以寒素之家,齐大非偶,辞不敢受”相拒,但李端棻爱才心切,一再表示:“予固知启超寒士,但此子终非池中物,飞黄腾达,自指顾间事耳。予第物色人才,勿以贫富介之。且予知予女弟固深明大义者,故敢为之主婚,毋却也。”
“贾生正年少,迭荡上天门。”(康有为诗句)对于偏居一隅却抱负远大的梁启超,显而易见的是,李端棻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向美好前程的大门。
与李蕙仙的婚姻,成了梁启超一生的重大转折。光绪十六年(1890),梁启超入京会试,虽未考中进士,但李端棻坚信自己的选择,仍然让堂妹与梁启超正式订婚。1891年10月,梁启超入京与李蕙仙完婚,小两口寓居北京宣南永先寺西街之新会会馆。梁夫人李蕙仙长得娇小灵秀,说得一口标准的北京官话。两年前在广州,她怀着少女的羞涩之心,已偷偷地躲在帘后看过梁启超,对他的学识与风度由衷地满意。她住惯了北京城,听惯了悦耳的京腔。因此她首先以大姐姐般的姿态,纠正梁启超的粤味官话,使梁启超适应京城各种场合的应酬。
也不知道是李端棻影响了梁启超,还是梁启超影响了李端棻,在梁启超醉心于维新政治之时,李端棻是他最为坚定的政治盟友之一。因保举康有为有功,光绪皇帝拔擢他为礼部尚书。光绪下诏变法之后,他向光绪上了《请推广学校折》,提出设立新式学堂,大批培养人才,建立图书馆,向国外派遣留学生等举措。京师大学堂成为最早的受益者,北京大学校史馆的开篇就是这个奏折。百日维新失败后,李端棻受到牵连,被慈禧太后投入狱中,远戍新疆。对于这段历史,梁启超曾十分感慨地说:“二品以上大臣,言新政者一人而已。”并且感激地称自己“饮食教诲于公者且十年”。
李端棻1901年因病被赦免回到故乡贵阳,晚年在家乡兴资助学,成为贵州近代教育改革的先驱。死后谥“光禄大夫”。
檀岛恋情
这是一段相当美满的婚姻。郎才女貌,琴瑟合鸣。唯一的遗憾是梁启超极为忙碌,1893后回粤追随老师康有为,任广州万木草堂学长;1895年入京与康有为一起发动公车上书;1896年赴上海任《时务报》主笔;1897年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在长沙主讲时务学堂。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康梁受到全国通缉,梁启超流亡日本,李夫人也避居澳门,天各一方。梁启超曾负疚地对夫人说,“与卿相居十年,分携之日,十居八九”。小两口聚少离多,梁启超一时高光一时至暗的跌宕人生,可能是梁夫人李蕙仙生育少的一个原因。结婚第三年,李蕙仙生下长女梁思顺(令嫻),其后,直至第十年(1901)才产下长子梁思成。十年只生育一对儿女,在封建时代很是引人注目。她的心里萌生了为梁启超纳妾的念头。
事实上,作为长年在外的“血性男子”(梁启超自谓),虽然“风云气多,儿女情少”,梁启超还是有过几次“艳遇”。据他自己写给李蕙仙的信中坦白:“稍愧者在京一次,在东(京)一次耳。”随着在海外滞留时间越来越长,梁启超遇到了一个真正令他心动的女子。
1900年,梁启超在美国夏威夷的檀香山一带活动,主要目的是在华侨当中募集经费,发展保皇会的组织。檀香山是广东华侨聚居地,梁启超是新会人,操粤语演讲,但很多美国出生的华人粤语不太流利,对梁的演说似懂非懂。这时,有人给梁推荐了一位祖籍广东的女孩子何蕙珍。何小姐芳龄二十,在夏威夷土生土长,是当地一所小学校的教员,英语当然一流,广东话也相当流利,正是十分合适的翻译人选。梁启超是个传统观念深厚的中国人,对女人的要求首先是整洁,这位何小姐给他的第一印象却是“粗头乱服如村姑”。
显然,何蕙珍初会梁启超,并没有刻意打扮要迎合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翩翩公子。她只是抱着为同胞帮忙的普通想法,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民国五年,梁启超逃出北京反抗袁世凯实行帝制,袁在全国通缉梁,一时风声十分紧张。梁为安全起见,对饮食特别小心,他叫家人遣送王桂荃随他奔走,照应他的生活起居。表示“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并对同党蔡锷说:“惟小妾执炊……吾自信危害决不能及我。”对王桂荃的爱护与信任溢于言表。这也是梁启超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王桂荃的小妾地位,不过也只是在给挚友的信中承认而已。
上世纪20年代初,梁启超决定定居天津。1924年,位于天津意大利租界的饮冰室(源自《庄子》:“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落成。梁夫人李蕙仙却在这个时候不幸逝世。
当时,梁家子女除梁思顺已成家远游(其丈夫周希哲是外交家),其余孩子,梁思成24岁,梁启忠18岁,梁思庄17岁,梁思达13岁,梁思懿11岁,梁思宁9岁,梁思礼才出生。在饮冰室的日子,是梁启超颠沛流离一生中难得的平静时光。他一边调养身体,著书立说,一边安享天伦之乐。
令梁启超无比欣慰的是,子女们与王姨关系特别亲。李蕙仙病逝后,王桂荃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中心。在饮冰室这个大家庭,“王姨”是全家感情凝聚的核心。“每日晚饭,都是王姨亲做。”孩子们喜欢待在她的房间,这里成为全家最快乐的地方。
王桂荃对所有子女一视同仁,十分关爱;有时对李蕙仙所出子女,甚至超过自己所生子女。这一点,从梁思成、梁思庄后来的回忆中多有反映。
梁思庄10岁时曾染上白喉,而此时,王桂荃亲生女儿也染上白喉。王桂荃日夜守在思庄身旁,精心照料,思庄转危为安,她亲生女儿却不幸夭折。梁思庄对娘的感情甚至胜过亲妈,她的女儿吴荔明也是由王桂荃一手带大的。
1928年梁思成林徽因结婚,“王姨天天兴高采烈地打扮新房,现在竟将旧房子全部粉饰一新,全家人沾新人的光”。
梁思成回忆说:“(娘)是个毅力坚强的人。尽管她操持着一大家人的吃穿,她还每天督促孩子们的学习……对于子女的早期教育,应归功于这个普通的‘娘。梁启超能写出这么多的著作,有很大一部分要感谢娘给他创造了一个和睦安定的家庭……而她自己对我妈和我爹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对我妈更是处处委曲求全。她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见地、有才能,既富有感情又十分理智的善良的人,可惜生在旧社会。”
有意思的是,梁思永的妻子李福曼,是李蕙仙的侄女。李福曼11岁就来到梁家,与梁思庄同时就读于天津中西女中。梁思永与李福曼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思永出国留学之前,李蕙仙就说,“福曼是我们家的人了!”
梁启超晚年饱受血尿之苦。1926年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以肾病为由施行手术,切除了其右肾,血尿之病有所好转,但未根治。血尿之病,最忌刺激,可是时局动荡,子女一个个出国留学。在这不断的刺激和病情恶化之中,王桂荃始终寸步不离地陪护着他。“我自从出了协和,回到天津以来,每天在起居饮食上十二分注意,食品全由王姨亲手调理。”“我自出了协和以来……拿家里当医院,王姨当看护,严格地从起居饮食上调养。”
1929年梁启超去世,王桂荃成为全家的精神支柱和饮冰室的坚定守护者。
在梁启超的两位夫人中,李蕙仙“厚于同情心,而意志坚强,遇事果断。训儿女以义方,不为姑息”。王桂荃温和乐观的性格对于梁家子女的教育是很好的弥补。梁启超一生颠沛流离,中年以前或到处奔波,或流亡国外,子女教育多仰赖书信。现在留存下来的四百多封书信中,梁启超致儿女书信成为很好的家庭教育样本,《梁启超家书》《梁启超教子家书》等书一版再版。晚年在饮冰室,梁启超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工作和撰述,跟子女相处最多的还是王桂荃。
梁家九个子女,个个学有所成,除了长女思顺较早离家赴日本求学,其余子女教育多赖王桂荃课督并言传身教。思成、思永、思忠、思庄、思礼先后赴美国、加拿大入读名校,学成归国后,思成、思永为民国中央研究院院士,思礼1993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一门三院士,可说极为罕见;思忠为十九路军炮兵上校,思庄为图书馆学家。思达、思懿、思宁分别就读于南开大学和燕京大学,思达成为经济史学家,思懿、思宁先后参加革命,思懿曾任中国红十字会外联部副部长。
1924年起,随着梁家子女长大成人,不断离开饮冰室,王桂荃感到了孤独。1941年,18岁的小儿子梁思礼赴美留学,王桂荃成了留守饮冰室的最后一人。惟有一只小白猫,成为她的“老伴”。由于没有经济来源,王桂荃不得不将饮冰室书房(里面保存着梁启超的遗物和藏书)之外的其他部分出租。1950年,王桂荃以“梁氏亲属会”名义,将饮冰室卖给政府。之后,她搬到北京与子女住在一起。1968年,王桂荃在北京去世,享年83岁。
伟人背后
北京的西郊,从颐和园、圆明园绵延至西山,明清时是皇家林苑。清朝覆灭后,民间把西山视为风水宝地。这一带山峦起伏,青翠有如江南,西山山高林密,雄视隐约可见的北京城。
1995年春天一个偶然间,我在西山的北京植物园发现梁启超墓园。墓园静静地避处在植物园的东北角。当我们从滚滚人流慢慢寻访到这一处角落时,颇有超凡脱俗之感。墓园空落落的,几声鸟鸣伴着几个清洁女工在此小憩,对我们几个不速之客表示十分惊奇,可见即使平时这里也难见几个游客。
梁家墓园葬着梁启超、梁夫人李蕙仙、次女梁思庄(1986年在北京逝世)、三子梁思忠(1932年淞滬抗战以炮兵上校之职为国殉难),以及梁启超的胞弟,中年以后一直与梁家在京同住的梁启雄。令我万分惊奇的是,在“先考任公府暨先妣李太夫人墓”,也就是梁启超、李蕙仙夫妇合葬墓的侧面立有一个崭新的小小墓碑,上刻“王夫人之墓”五个字,碑后刻了王桂荃的籍贯、生卒年(生年不详,以问号代),此外,另无他字。立碑日期为1995年4月,也就是说是我们到此前不久才立的。梁家子女还特意在墓园种下一棵“母亲树”,以纪念他们心目中这位伟大的母亲。
王桂荃在她死后27年,她的子女总算为她争取到了一个从夫人的名分。在这个小小的静静的墓园里,李蕙仙是“太夫人”,她是“夫人”。也许名分并非她生前欲取,但身后仍能陪伴在她钟爱的梁启超身边,则相信是她的一个愿望。
我无意中访寻到梁启超墓园之前,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中国的正史,对于名人的私生活一向很少述及,何况像梁启超这样的躲躲闪闪的爱情?但对于王桂荃这样一个不计较名利得失,一生奉献给梁启超的伟大女性,却是太过不公平。梁启超一生著述逾一千四百余万言,除了他超人的天赋,我们不该忘了李蕙仙、王桂荃这两个伟人背后的女性。
2016年4月14日,梁思礼院士去世。梁家第二代谢幕。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