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山微型小说点评
2019-03-02张伟
张 伟
(包头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内蒙古 包头 014030)
《月亮》
有位红学家,谈到他的读《红》经历说,小时候读,烙印最深的是大观园里动不动就摆一桌子山珍海味,煞是馋人;青年时读兴奋点在宝黛钗的感情纠葛;中年以后才认识到《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世界上不存在纯然的客观,既为“观”,人在观,不免染上人的情丝。《月亮》[1]的时间跨度长达30年,这对小小说而言,是难度写作。马宝山匠心独运,做了诗化的艺术处理,“月亮”就是一个意象,读来有绝句般的隽永。铁和那位红学家小时候一样,孩子贪吃,于是有了他眼里的蛋黄煎饼。而在鳏夫爹眼里,月亮是西院寡妇鹅的脸盘子,这就大有意味了。也许有人会挑剔,父子对话欠斟酌,爹喜欢鹅,怎么能和七岁的儿子透露呢?如果小说走的是写实的路线,其人物语言的真实性是可以商量的,而在诗化氛围中,就像我们认同雪里芭蕉的绘画一样,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后来,鹅就成了铁的后娘。”一句独立成段,典型的小小说章法,大面积的留白,印证着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写到这儿,已经趣味盎然,这样“顺”下去,也是佳作,但不免失之于“轻”。第三代强的出现,强眼里的死去的娘的眼睛,最具拨动人心的力量,作品神完气足。爷眼里的牛粪,这一笔补得好,从爹到爷,白云苍狗,世事沧桑,引发读者无边的遐思,这是小小说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
《尼姑庵》
读《尼姑庵》,想到《十日谈》。马宝山比卜伽丘高明的地方在于,《十日谈》里的故事,只在批判虚伪的教会用以愚民的禁欲主义,《尼姑庵》则探触到了人类两性关系中的两难境地。禁欲固然悖逆人性,放纵欲望、伦理破界,也是悲剧。豆蔻年华的小尼,怎耐得青灯独处。农夫与小尼的对话表明,出家修行,经不住世俗生活逻辑的盘问。还俗后,从“尼”到“妮”,多出的这个“女”字旁,是不着痕迹的妙笔,主人公还原成了正常的女人。
汪曾祺说,小说的妙处,常在有话则短,无话则长。马宝山深谙此道。“俗人的故事,大多都是千篇一律”,一笔带过,这不仅取决于小小说的篇幅限制,也是避俗、脱俗的策略。马克·吐温的小小说《丈夫支出帐单中的一页》[2],也是避实就虚,躲开俗滥的婚外恋的叙述,以流水账出之,看似枯索的文本,却引人联想,耐人寻味。
小小说的智慧,常常从结尾显现出来。本篇亦然。农夫的妻子受了刺激后,入庵为尼。起落如此之大的情节,摇荡着读者的心旌,作品得以动情、晓理。
小说首尾的反复,人物对话的反复,禅意悠悠,让我们想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生活,想到亘古以来世世代代都要面对却无法破解的人生难题,具象描写升华而为形上之思。
既是精品力作,就要精益求精。读精品,也要睁大眼睛,鸡蛋里挑骨头。“你坏,你坏,你真坏!”女人的撒娇,似乎过于摩登了。“春心荡漾”一词,倘能替换成描写性的句子,当更好。
《同窗》
先秦诸子擅用三比:类比、排比、对比。对比的手法,古老而有效。这篇《同窗》,通篇采用多重对比,从大的框架看,是人物性格的对比,此之谓横比。从情节进展看,写诗奉先抑后扬,写子越先扬后抑,也构成对比,此之谓纵比。再往具体了说,二人先后任知县,一个是修身进德之果,一个是不守节操之症。先后俘获了青竹的芳心,先是被表面的风流倜傥所蒙蔽,后是被高尚的人格所打动。其实,还有潜隐着的对比,诗奉终身未娶,是因为“与青竹一比”,众女子都不入眼。如此数端,比比皆是。反差越大,对比越强烈,性格越鲜明。
小小说之“小”,不惟言其篇幅之“小”,兼重细节之“细”。此作亦可细节处寻绎蛛丝马迹。诗奉喜画梅,便读出了象征寓意。子越不喜欢枯燥的文字,喜填词配曲、抚琴吟唱,透出一种浮浪气。作家遣字颇讲究,赵、钱,百家姓中前两家,意为百姓中人,钱姓,让人联想到孔方兄的俗气。子越、诗奉,“子曰诗云”,连老师都称“雅翁”,诗书传家的风雅,营造书香弥漫感。为避免“显刘备长厚而似伪”,(鲁迅语)稍稍拉回一点,“有时喝得脸热,诗奉就多瞄几眼青竹”。这一笔,是神性的祛魅,是人性的着色。诗奉最后又出场,想劝慰,人已死。劝慰的话没说出,比说出来好,见出作家的聪明。如能少一点对人物的议论性文字,诸如“聪明、勤勉求进、清高内向、伶俐乖巧”等,多以细节出之,当更有韵味。
反转,是小小说常用的手法,波澜起伏,跌宕生姿。此作中,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的逆转,也颇可圈可点,出乎意料,传奇性溢出,细品之,又有性格逻辑的必然。
女子青竹作为一面镜子,照出两个男人灵魂的高下。弄瞎眼、跳井,颇刚烈,但这样的过激反应,未免有配角抢戏之嫌,也多少损伤了小说平实的格调。
《名气》
“俄而”“厉眼”“遂请”“立哑不语”,这些文言、半文言词语的运用,让小说平添了古旧味,不仅与所叙述的雅人雅事相表里,也与当下的语境拉开了距离。作者虽未交待故事发生的年代、背景,读者还是能读出那沧桑的岁月感来的。“一个厉眼射过来”,形容词“厉”字、动词“射”字,都是平中见奇,颇显作者的炼字功夫。“神韵”一词在第三段、第四段出现两次,“传神”一词在第三段、第七段出现两次,可考虑换一个字眼儿。汉语词汇丰富,同义、近义词夥矣,不难做到。惟其篇幅短小,遣词力避重复,如赋诗然。同样出于高标准衡艺,概括叙述略多了些,生动细节嫌少了些。
马宝山是美术科班出身,写画家得心应手。这篇小说道出了为人师者的一片良苦用心。从事艺术是需要天赋的,“蔺雪鹤看出大弟子关国盛与画无缘”,就为他谋划出路。他调开二弟子,替大弟子作画。这明明是作弊,是弄虚作假,可是读者并不因此而心生厌恶,反而读出了“假”中之“真”,即老师对学生的真情,着实令人感动。这也是文学不同于生活本身的异质性所在,文学主情,情大于理。在师弟的惊叹、画界名流的赞誉声中,大弟子“名气”鹊起。接下来的“面授机宜”,读者就更理解了,他没有让大弟子在绘画界鱼目混珠,而是让他转行做生意,无疑,绘画方面的“名气”所带来的晕轮效应,对他的经商大有助益,小说的玄机正在这里。
《苏先生》
铁凝说:“当我写长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命运’;当我写中篇小说时,我经常想的最多的两个字是‘故事’;当我写短篇小说时,我想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景象’。”[3]许多作家都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似乎只有以长篇的容量铺展开来,才配表现命运。马宝山偏偏不听邪,“螺蛳壳里做道场”,用微型小说谱写一曲命运悲歌。
其实,文学创作就是这样,文无定法,杰作的杰出之处恰在于“越轨的笔致”(鲁迅评萧红语)。汪曾祺不是说了吗,“有话则短,无话则长”。[4]理论家尽可以总结成本大套的写作规律,那是他的职责和本分,对初学者有益。成熟的作家随心所欲,剑走偏锋,不按套路出牌,常能收到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为什么许多作家都对理论不屑,甚至狂妄地声称,从来不读评论。评论从业者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释然了。评论与创作当然有关系,有时却也可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是也有评论家标榜吗,“我所评论的就是我!”你可以自说自话,作家照样可以我行我素。
命运者何?性格决定命运。写活了人物性格,也就写出了命运。性格不同侧面的刻画,又是在情节的徐徐展开中渐入佳境的。
苏雨村曾是宫中行走的阉人,见过世面,得失荣辱福祸,都能看得开。这一点,作品虽然没有正面叙写,读者可以由“后果”推“前因”,借助联想和想象,思而得之。小说在概括叙述中,以精彩的细节雕镂人物个性。回答严老板问话时,苏先生能准确说出在福昌隆商号供职的时间,具体到“天”,可见是个极为精明的管账先生。用以塑造苏先生性格的核心事件,是当严老板提出给他加薪时,他却连原来的二百大洋也不要了。他把钱财看的很淡,视如过眼烟云。这是苏先生的超拔之处,也是芸芸众生不能开悟的地方。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唱到:“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5]物欲是业障,从古到今,绊住了多少人的腿脚。
苏先生的智慧,不仅表现在视金钱如粪土,在人生历练中,他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察秋毫。阉人无后,他得为自己的晚年生活谋划。看中村侄,需要眼力。看出伪满洲国的败像,更需要眼力。在吉凶未卜、世事难料的时候,做出正确判断,可谓神机妙算。点拨村侄“留心联络政府方面的人”,无疑是高人的高招了。站队,要站对。有了苏先生这样的智囊,才有当初那个小小连副的飞黄腾达,才有他的乌鸟反哺,苏先生才得以安享晚年。这是一环紧扣一环的因果链。
严老板对主角苏先生起到衬托的作用。平心而论,严也不坏,“没有太作恶”。只是缺少苏先生那般足智多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东北光复后,他以卖国汉奸罪坐牢。从大富大贵,到大灾大难,命运大起大落。严与苏,相向而行,走的是逆反的路线。一个跌得很惨,一个稳步上升。主仆颠倒,昔日的主子,投奔到仆从的门下。从概率的意义上说,严老板更具典型性,更有普遍意义。可以说,现实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严奉衍”。
说到命运,人们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是上帝,主宰着世间众生。其实不然,还是那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命运,从他的性格中,都能找到蛛丝马迹。命运,攥在每个人自己的手心儿里。这篇小说的功力,正在于它写出了这种必然性,而且振聋发聩,成为世世代代的人们的警示。
《周庄冉记商号》
据说,高尔基和两位作家朋友——安德烈耶夫、蒲宁,曾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家饭馆里做过一次观察力的比赛。见一个人走进来,限定对此人只观察三分钟,然后说出各自的看法。高尔基观察后说,这是个脸色苍白的人,穿的是灰色西服,长着一双细长的发红的手。安德烈耶夫胡诌了一通,连西服颜色都没说对。蒲宁观察得最细致,从这个人的服装说到他结的是一条带小点的领带,小指的指甲有些不正常,甚至连他身上的一个小瘊子,也详细地描绘出来了。他还断言,这是个国际骗子。他们当即找来饭馆的招待询问,从招待那里证实,此人果然来路不正,经常在街头游逛,名声很糟。
写小说,观察力是基本功。
作者观察所得,有时以叙述人之口出之,有时慷慨赐予人物,“借你一双慧眼吧”。无论哪种情况,作品中出现密匝匝的一串细节,给读者留下深刻的烙印,成就一篇佳作。
这篇小说,就属于后者。
冉老板话不多,眼很毒。层累的细节,均为他眼中所见。点而线,线而面,量变累积而为质变,水到渠成,综合判断,断定来者是个为非作歹之徒。
衣衫褴褛却要住高档单间,疑点一也。行李沉重却不劳人帮助,疑点二也。褡裢放地上,“嗵”地一声响,疑点三也。生怕读者疏忽过去,模拟说书艺人的音声口吻,叙述人跳出来提醒:“不知看官是不是看出蹊跷来?八成没有。”采用激将法,将读者一军,刺激产生注意力。我们随着冉老板继续观察,这个新客神情惶惶,疑点四也。不到饭堂用餐而在房间吃饭,疑点五也。褡裢上印“李”字,新客却不姓李,疑点六也。说话吞吞吐吐,疑点七也。七个疑点,已是八九不离十,报官的火候到了,十拿九稳,审出歹人。
如果说小说的情节骨架,好比用线勾勒出轮廓的速写,细节的运用,则是皴擦点染,像素描一样使形象更趋丰满、细腻。细节的密度越大,形象的刻画越清晰。小说开头对冉老板的褒奖,真真切切地落到了实处,他的确眼力非凡,作者的功力也就显现出来了。
小说后半部分的情节,山回路转,柳暗花明,煞是好看。
给李掌柜家送信,请李家来取钱,不意来人正是李掌柜本人。李掌柜不是被踹下山崖了吗?这不是活见鬼吗?
原来李掌柜被老树托住,大难不死。情节陡转,生出一奇。
接下来怎么写呢?没“戏”了吧?技穷了吧?“编”不下去了吧?这时候,叙事技巧就派上用场了。作者卖个关子,说冉老板和李掌柜为“钱”吵起来了。读者心里不免嘀咕,怎么回事?难道也变得贪财了不成?却原来,不是为争抢,而是相推让。又是一次翻转。
结局之后,还有尾声。两人合伙做生意,红红火火,蹿为首富、望族。熙帝御笔赐字,忠厚传家久远。弘扬仁义诚信的主题,也得到了昭彰,表达得很充分。
题目标出周庄冉记,在尾声部分,大同李家按下不表,作者的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沈万三与徐先生》
小说篇名里,出现两个人,可见二者要平分秋色。
写沈万三,难在性格的转变。
远征,可选择的线路及抵达的方式,有很多种。短途,则没有多少余地。小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要写出性格的转变,或者说写出相对立的性格侧面,颇为不易。你要闪转腾挪,场子太小了,施展不开。无疑,马宝山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写作难度。在这篇小说里,他克服了这一困难,沈万三可以跻身于圆形人物的行列。
甫一出场,沈万三的形象很可爱,胸怀宽阔,堪当大任。
小说开头照例是静态描写,做必要的交待。但很快,就进入到矛盾冲突中来塑造人物了。苏州巨商陆道源,乔装成难民来到粥棚,不吃粥偏要面,又故意弄洒在地;第二碗吃了几口就放下,连个“谢”字都没有就要走人,自然引出与师傅的争吵。原来他是故意刁难,考验沈秀(万三)。沈秀(万三)经受住了考验。明明是错在“难民”,他却制止自家人,还向“难民”道歉,这是何等的心胸啊!
于是,就有了下文的宴请、会晤,把陆家的万贯财产交给他打理。沈秀(万三)做得风生水起,陆家的产业发展壮大,终而成为江南第一富豪。
作品写到这里,似乎也可以结尾了。如果就此打住,那只是个故事,大富豪的逸闻趣事。适合《故事会》刊发。
好戏还在后头。朱元璋扩建应天城,向富豪募集资金。在这场新的考验面前,沈秀(万三)就显得道行不深了。老百姓总结的好,“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该表现的时候要表现,该藏、该敛的时候一定要懂得藏、敛,切忌扬才露富,要把握好这个分寸。事业如日中天,这时人最容易膨胀,沈秀(万三)就是如此,往日的宽容、谦逊都不见了。尽管有徐先生这样的高人指点,他“很不在意”,“听不进劝说”。“暴戾”的朱元璋,“忌惮有本事的人”。沈秀(万三)遭逢上他,罹患大难,客死他乡,落得个悲剧结局。可见,一个人能做多大的事,取决于他的智商,更取决于他的情商。
小小说审美,也审智。这个“智”,首先是作者的智慧,作者又常常把它赋予笔下的人物。徐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位智者。
沈家设粥棚,是徐先生的主意。帮助沈秀(万三)乐善好施,成全他的仁义慈良。陆道源考验沈秀(万三),显然也有徐先生参与其中,作品虽没有明确交代,读者完全可以想见。徐给陆引荐了沈,作为高参,一直出谋划策,是个“诸葛”。做人、经商的大道理,多出自徐先生之口。他深谙,小生意只是“生意”,大生意就是“经营道德大义了”。特别是在跨出商界,与朝廷、皇帝打交道时,沈秀(万三)的智慧显然不够用了,在这个桥段,更反衬出徐先生的高瞻远瞩。徐先生对朱元璋有着清醒的认识,才能对症下药地为沈秀(万三)提出应对之策。当沈秀(万三)一意孤行、招来杀身之祸时,又是徐先生挺身而出,犯颜直谏,挽救了沈秀。不仅高皇帝喜欢他,读者也竖起大拇指为他点赞了。
这篇小说,人物对话居多。对话中,说教的味道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