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女性书写的共性与个性
——以《上海宝贝》与《道德颂》为例
2019-03-02刘蕙心
刘 蕙 心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卫慧在20世纪末出版的小说《上海宝贝》曾因其大胆露骨的性描写创下惊人的销量纪录,后被官方宣布禁售。卫慧本人则因小说的“半自传”性质与炒作营销赢得“美女作家”的名号,一时名利双收。小说《道德颂》的作者盛可以曾获得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的“最具潜力新人奖”,更被誉为2002年的“文坛奇迹”。两位70后女作家在几乎差不多的时期同样以写女性题材小说而出名,但她们的作品得到的评价却相去甚远,本文将从女性叙事的共性与个性的角度来比较分析上述两部作品。
一、“大女主”与“三人行”的“自恋书写”
(一)“大女主”光环下的同质性
纵观中国文坛的女性文学作品,似乎从来不缺少“大女主”与“三人行”的模式。从王安忆的《长恨歌》到张抗抗的《作女》,以及《上海宝贝》中倪可在自己的精神恋人天天与肉体伴侣马克之间徘徊挣扎的悲剧故事和《道德颂》里旨邑与她生命里的“教授”“商人”“艺术家”之间的纠葛,形形色色的“大女主”故事不胜枚举。
虽然这些女性形象千差万别,但作为“大女主”的她们必然是每一个故事的绝对核心,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跨越时间地域与生活背景的相似性,也正是这些“共同品质”使得属于她们各自的故事里的“男人们”对其死心塌地,对除她之外的一切女性视而不见,偶有“斜视”也仅仅是作为引起“女主”的嫉妒的招数。旨邑拥有颇具女人味的花红柳绿民族风装扮和对待感情时异乎常人的痴情与洒脱,她“有智慧,有勇气,有魅力”,正是这些不同于千百年来中国女性一直所为人称道或期许的例如“温柔,善良,贤慧,顺从”之类的美好品质,成为当代“大女主”类型作品中女主角最为熠熠生辉的亮点。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宝贝》里的女主角倪可与《道德颂》里的旨邑不仅被男人们众星拱月,还都收到了来自同性爱慕的暗示。可以视为当今时代多元化性取向的社会中,女主角个人魅力在另一角度的有力证明。
(二)“两个人的爱情”不如“三人行”。
现代文学的爱情主题中最为著名的“三人行”的模式大概要数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了。两女一男的感情争夺以其在钩心斗角的智力游戏中展现出的扑朔迷离的美感而扣人心弦,这一百读不厌的模式在上述两部作品中也有淋漓尽致的呈现。
《上海宝贝》中的“三人爱情”则更为复杂,既有“两男一女”的主线:倪可与天天、马克,又有“两女一男”的副线:马当娜、朱砂与阿Dick。天天是倪可的“精神恋人”,一个性无能的颓废美少年。马克是一个有家室的成功德国商人,在知道倪可有男友的情况下成了她的“肉欲伙伴”。女主角倪可在这种“灵肉分离”感情生活里辗转,最终只留一场空。马当娜是天天的朋友,一个曾做过“妈咪”的富有遗孀,妖艳动人得宛如火星来客。朱砂是倪可的表姐,一个矜持端庄的白领丽人,似乎与马当娜分属两个世界。两个女人致命的交集来自一位叫阿Dick的年轻画家,这位比她们俩都小得多的小男生从前者身边“背叛”到了后者的怀抱,并逐渐沉稳步入生活的“正轨”。
《道德颂》里明艳美丽的旨邑与拥有一双完美小脚的闺蜜原碧之间彷彿有着绕不开的爱情魔咒。旨邑很早就意识到外表平凡的原碧的绝美小脚会成为自己女性魅力的劲敌,并有心与自己一较高下,于是便着意提防。但原碧还是趁旨邑陷于与水荆秋的婚外恋情时找到机会展示了自己小脚的美丽,凭借此举先后与旨邑的追求者谢不周、秦半两发生私情甚至与后者有过婚约。这样的情节从另一个角度也揭示出女性朋友或者说是“闺蜜”之间始终存在却又不便言明的“攀比”之心。这种心态一方面是出自女性之间对同性的嫉妒,想要通过异性的殷勤来证明自己优于对方。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同性的爱,这种不甘于人后的较量包含着自己不肯承认的欣赏。
二、对爱情与道德的不同思考
(一)《上海宝贝》:倪可的灵肉分离与自我迷失。
毕业于复旦大学并出过一本书的二十四岁女作家倪可拥有姣好的容貌与凹凸有致的身材,在咖啡屋当女招待期间结识了忧郁的少年天天,并互相产生吸引坠入爱河。天天是倪可的知心爱人却遗憾的是个性无能,无法给予倪可完整的爱。正因为这点缺憾,倪可才会与已婚的德国商人马克发展成为地下情人,马克的浪漫体贴给了她肉体上的慰藉。最终倪可沉溺在与马克的婚外恋情中不可自拔,而天天因为察觉到倪可的移情别恋,外出散心时染上毒瘾并最终死亡,马克也因工作原因返回德国重归家庭,倪可轰轰烈烈的双线恋情就此告终。
倪可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把握好这种“灵肉分离”的三角关系的平衡,与马克在一起享受肉体愉悦的时候仍然时常心怀背叛了天天的负罪感。由此看来倪可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传统道德的约束,有着最基本的“忠贞”观念。在对待马克的态度上,倪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从来没有幻想过将自己与这个已婚男人的婚外恋情合法化。但又先后“从他遗落的钱夹里抽出几张纸币”作为惩罚,“临别前偷了他的铂金婚戒戴在自己手上”作为纪念。这里的“钱”象征着马克要为他对自己的“占有”付出代价,潜藏着倪可将自己物化,将性爱交易化的隐秘倾向。“婚戒”则是倪可对明知无望甚至根本无意撼动的马克的婚姻的小小示威,也是临别之际对这段原本只是作为游戏却有些动心的感情的纪念。
有观点从后殖民的角度将“天天”与“马克”的形象解读为“衰微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改革开放后国人对欧美强势文化的崇拜”之象征。而世纪末的倪可,则是在欲望中沉沦,迷失了自己的新人类的代表。“倪可们”的生存状态是在叛逆外衣的裹罩下,认同并享受着现实秩序所提供的一切,在试图反叛的同时,却在另一层面上迷失在了历史无意识之中,陷入了传统父权意识形态的秩序中。
(二)《道德颂》:旨邑对“妾”与“前妻”的身份认同
旨邑与知名教授水荆秋的婚外恋由高原艳遇转为地下情人的激情与折磨,再到旨邑因意外怀孕企图争取合法地位导致水荆秋撕破脸皮的结局收场。在这场单方面撕心裂肺爱恨纠葛中旨邑这样一位有着独立生活能力并且不乏其他优质追求者的都市女性,居然一度生出了对“妾”的地位合法化的期待,令人大跌眼镜之余为她对这场婚外恋情的一片赤诚感到不值和心疼。她居然为了获得可以和这个“道貌岸然的爱人”常相厮守的权利,不惜牺牲现代的女性尊严与他人分享一个共同的丈夫。并且在看到水荆秋“像超短裙一样的内裤”时生出对他的合法妻子梅玛卡对他疏于照顾的愤怒,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旨邑将对方当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一厢情愿地把眼前这个实际上既背叛了妻子又不愿对自己负责的男人当成了盟友。在无数次眼花缭乱的始于咬文嚼字终于花言巧语的,只为证明水荆秋其实更爱自己只是迫于现实无法离婚的“闹”之后,旨邑执迷不悔,仍然对这个“比德如玉”的“知识分子”死心塌地。让远远旁观的早已看透一切的读者和“全知作者”只能生出无限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一个看似颇具现代气质的女性居然在内心残存着千百年来传统女性身上的奴性,自愿认同“屈居人下”的情感模式,这样的旨邑令人始料未及。
旨邑的另一个追求者谢不周是个对前妻怀着无限歉疚并妥善照顾的男人,并对从无半点肌肤之亲的旨邑生出莫名其妙的“前世的妻”一般的责任感。他与旨邑之间的默契相知与坦诚相待,有几分兄弟义气,又怀着作为旨邑感情生活里的“候补队员”的“蠢蠢欲动”的惦记,最后还有些因为欣赏生出的如父如兄的疼惜。张口“老夫”闭口“生殖器”的糙汉子谢不周其实有颗柔软的心,他在得知旨邑被那个她爱得死去活来的已婚男人抛弃并身怀双胞胎时,不顾自己身患不治之症,鞍前马后的悉心照料旨邑,甚至为了保住胎儿不惜提出承担起“父亲”的责任让她嫁给自己。最终,谢不周的死亡让失去孩子也失去“爱人”的旨邑顿悟生命的意义,放弃了对另一个追求者秦半两的“欺骗”,远走西藏找寻自己。《道德颂》的扉页写着“仅以此文献给我坟头的野菊花”,白色野菊花是旨邑最爱的花,也是她和谢不周相约种在对方坟头的花。在死亡面前,人世间的男女之情红尘私欲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而又可笑,旨邑怀着谢不周对她这个“前妻”的特殊的爱走出情感困局,走向更广阔的风景。
三、叙事角度与语言张力带来的审美差异
(一)《上海宝贝》——小女孩的呓语,世纪末的华丽
《上海宝贝》采取第一人称的叙事观点,以女主角倪可的口吻展示自己的生活。标榜“美女作家”的“半自传”写作可以说是除了开风气之先的“身体写作”之外,《上海宝贝》一书最为引人瞩目的噱头。女主角倪可的人物形象无处不流淌着卫慧的影子,无论是复旦中文系的傲人学历,还是曾做过记者,演过话剧,当过咖啡厅女招待的经历,都在暗示读者“倪可”的故事就是“我”的真实生活。这一做法与传统的他人被认为具有所谓“半自传色彩”作品的作者急于撇清自己与小说人物的关系不同,正因为其“直白”“坦荡”而满足了不同阶层读者窥视“美女作家”私生活的欲望,成为《上海宝贝》最大的卖点。
卫慧在语言上有意无意地模仿她声称的“精神教父”亨利·米勒的“重咸”口味与狂放的笔法。《北回归线》有这么一段文字:“我对自己说,是的,我也喜欢一切会流动的东西:河流、下水道、岩浆、精液、血、胆汁、语言、文字。”于是《上海宝贝》第一章开宗明义地说:“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动人心的小说家,凶兆、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月光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字眼儿”。如此行文,致敬偶像的意味显而易见。文中随处罗列菲拉格慕、华伦天奴、CK等品牌,甚至给人堆砌之感,无处不在的“品牌”彰显着上海这座国际都市的横流物欲。“马当娜称赞着我的黑缎旗袍,旗袍的胸襟上是一朵美得霸道的牡丹刺绣,这是在苏州的丝厂定做的。她又称赞马克身上的一袭古董西服很酷,这是一件从上海某资本家遗少的手里高价买来的小领口三粒扣西服,局部的色泽已经黯败,但这黯败里凭空藏着昔日贵族气。”这样的描写在《上海宝贝》中营造出了强烈的怀旧氛围与浮华情调,将人带入一种旖旎风情的情绪里。也使得小说中的主人公彷彿都生活在云里雾里,从来不必为世俗生活辛苦奔波,只管享受人生的颓废自由。
此外,《上海宝贝》每一章开头都引用了诸如杜拉斯、波伏娃等人的“名人名言”作为题记,这是卫慧为预想中的读者精心设计的一个阅读参照系,希望引导他们在西方现当代文学的框架下阅读属于她的中国文本,试图为自己“离经叛道”的风格所带来的影响打下预防针。在小说中,她通过拼贴,戏仿和反讽等后现代手法表现出世纪之交现代都市人在失去理想与信仰,面对一无可取的过去与一无所知的未来时的茫然失措。以不同于传统主流叙事的方式消解了“崇高,悲壮”等以往文学作品的最高美学追求,一任生命抓住现实存在及时行乐,放纵生命恣意妄为,呈现了一场后现代的叙事狂欢。
(二)《道德颂》——全知的冷静旁观,拔地而起的比喻
叙述学认为,声音与叙述者,叙述视角和叙述人称都有密切的关系。盛可以在《道德颂》中选择了全知视角的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既便于全面细致的展现主人公内心百转千回的波澜起伏,又可以在适当的时机跳脱出来,抽身于事件之外以“我们”的身份对主人公的选择做出旁观者的冷静评判。“说到底,我们关注的旨邑有着一副良好的肠胃,无论是对痛苦,还是对幸福,都消化得很快。她醉心于波折,以及对爱的痛感,尤其是水荆秋掏心掏肺的语言,就像一道清凉的甜点,或者水果沙拉,在杯盏狼藉与油腻腥膻之后端上桌来,能覆盖(统治)一切滋味。”在“我们”看来,旨邑这种对于水荆秋的花言巧语甘之如饴的行为可以说得上是愚蠢,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沉溺在一个男人精心编织的谎言中的旨邑却全然不这么看,她享受这种通过猜忌,折磨与试探的“虐恋”模式后期水荆秋缴械投降大献殷勤之举,甚至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无法自拔。
此外,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很难不被盛可以“惊人”的比喻所吸引:“她曾经以为春节那一幕生死,是她‘永远啃不完,吃不腻的甜饼’,可是对无数漫长夜晚,对无处托放的灵魂与肉体来说,那一幕终究过于单薄,就像一只跳蚤藏进狮子的长毛里,在感情尚深,记忆还新的情况下,它可能会不断地跳出来,在皮毛外面爬动,表明它还活着,但是终有一天,它将死不见尸。它永远不能将生活这头巨大的狮子咬死,吞噬。”与水荆秋之间美好的回忆于旨邑是一块巨大的“甜饼”,似乎吃不完啃不腻,但这不见天日的感情中,苟且龃龉远多于温情甜蜜。于是这份微弱的暖意势必要败给生活的狂风呼啸,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跳蚤消失于狮子一望无际的毛发里。以体积的大小将美满与痛苦的感情回忆做量化的比喻,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而“狮子,跳蚤,咬死,吞噬”之类的字眼也在无形中揭示出了两性情感本质中未曾言明的那份充满血腥赤裸的残忍,相爱时的柔情蜜意也无法消弭龃龉暗生时两颗心之间毫不留情的摧残折磨。盛可以作品语言的独到之处便在于,她既不标榜清新隽永也不故作深沉,仅仅是准确而敏锐的坦陈就足够击中读者的心灵。
四、结语
毋庸置疑的是,《上海宝贝》的艺术性从来不在于通俗三角恋的情节,而在女主角对“情欲自主”的自觉历程的刻画,以及对作家创作与现实之间关系的省察和对上海这个现代都会风情的描摹。但它最终能否成为值得文学史书写的“有价值”的作品,仍然有待历史与读者的检验。《道德颂》这样一部题材并不新颖的作品,让人在读完之后产生无限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奇妙体验。究其原因在于,我们在体会到盛可以用精练的语言创造出的故事文本的惊喜感觉之外,仍然还有别的收获。她对人性的洞悉有着超出阅历的敏锐,有着犹如女巫般微妙的感受和神奇预言,呈现出的是绚烂生活的沧桑本质和人生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