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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汉民族交融与郝经笔下的草原诗篇

2019-03-02宜,薛

阴山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塞北草原

侯 文 宜,薛 焱 坤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随着民族学、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研究的推进,有关种族、地域、生存环境与人文特征间的密切关系愈益凸显出来。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样的自然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存样态、性格情貌,从而也就形成了特有的文化表征,草原文化与草原文学便是这样一种地域性突出、民族特色鲜明的精神花朵。那么,问题来了,草原文学是否仅仅就是草原人创作的文学呢?这就涉及到一个地方文学的共构问题。事实上,人的活动与行走,民族的往来与交融,都是促成草原文学的来源。本文探讨指向,便是元初汉儒郝经的草原诗作,他在参与忽必烈的平息天下中数次踏入草原,不仅在民族交融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而且留下不少描写草原生活的诗篇。遗憾的是,在目前有关草原文学的研究或边塞诗集选中却鲜有提及,故颇有必要对此做些梳理探讨。

一、中原人之草原行:战争背景下的民族往来与见闻感怀

郝经(1223-1275),字伯常,生活时代为金末元初,本是中原河东道陵川人。一个汉族儒学之士,怎么会与遥远的草原发生关系呢?这就不能不说到他的生逢战乱和四次塞北之行。

郝经所生活的时代主要是蒙古族崛起并逐步统治中原的时代。1206年铁木真建蒙古,以游牧民族骁勇之能迅速壮大且走上军事扩张之路,自贞祐元年(1211年)成吉思汗伐金起,“人争南渡而厄于河,河阳三城至于淮、泗,上下千馀里,积流民数百万,饥疫荐至,死者十七八”[1]500。到壬辰之年(1232年),窝阔台挥军灭金,十五万金兵横尸遍野,“天下翕然望治,莫不弹冠振缨,引领拭目,将以窥太平之盛”[1]348,谋求和平、消弭战乱是所有百姓的愿望,也是中州士人阶层最高的政治追求。郝经出生六世业儒之家,其强学尚进,孜孜以求,奠定了坚实的儒学基础。经尝言:“君子诵书学道,砥节砺行,其修己切,其植身正,固期有用,而不与草木腐、埃尘飞,安忍视天民之毙而莫之救也?”[1]346郝经认为,人活于世,无论治世、乱世皆有其用,不应为时势所左右,故其在为学之时,“必学崇高广大有用之学,必恢宏远博达有为之器”,立志有为,将所习之学付诸实践以用当世。此时,恰逢忽必烈准备开府于金莲川(今内蒙古自治区科伦南),“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2]57。正是在这样的主客观情势下,有了郝经的四次塞北之行。

在此有必要先就“塞北”稍作解释。“塞北”在古代主要指长城以北,包括漠南、漠北地区,即内蒙古、外蒙古一带,亦泛指我国北边地区。清代时的“塞北”大约是漠南蒙古、漠北蒙古、科布多、唐努乌梁海与阿拉善盟等以蒙古人居住为主的地理区域,本文即是在这种古代狭义意义上使用的。那么,“塞北”是何以与郝经发生关系、进入其生命历程的呢?显然是由于政治的中介。就在郝经踌躇满志、胸怀天下而苦苦“思治”的时候,获得忽必烈传诏,要召见其商议治世方略。从1256年到1260年,郝经作为一个儒学士人和民族交融的使者,开启了他的塞北之行、草原之行,先后共四次从中原到草原,参与忽必烈的军政大事。可以说,无论是沿途的风光史迹,还是与蒙古人的交往接触,都让一个中原汉人置身于两种文化的碰撞、交流和融合之中,即一面以中原之道教化蒙元之君臣,一面将草原之秀蓄为内在之气,双重浸润之下,也便成就了其政治和文学上的建树。

第一次塞北行是在1256年去沙陀。1255年忽必烈曾两下诏令,郝经于1256年正月自顺天府出发,途经榆林入漠南,去沙陀行营见忽必烈。沙陀地处中国北方的沙漠地带,完全不同于中原景况,郝经有诗描述此行的感受:“林胡遂出榆林塞,满国骑射衣冠改”(《沙丘行》),“泉腴草荐地高寒,王气瑰雄当斗极”(《沙陀行》)。一过榆林塞,风光风俗便不同了,脚下行走在广袤的沙丘之上,映入眼帘的是身着胡服跃马骑射的胡人,泉水滋养草地茂盛,竟是如此高寒之地,见到蒙古军营和忽必烈犹有王者之气萦绕,“谘以经国安民之道,条上数十事,大悦,遂留王府。”[2]3698郝经此次居沙陀行营月余,我们从史料记载和郝经文集中可知,此行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极大的,最重要的便是他就“时弊”问题向忽必烈呈上几年前写的《河东罪言》,这可以说是其政治抱负实践的开始,也因而有了其后的多次塞北行。《河东罪言》历数蒙古地方王爵赋税苛暴与百姓被迫流亡的社会问题,控其建国五十余年单以武力雄占领土,不立纲纪法度,不顾黎民困苦,造成“帝王之都邑,豪杰之渊薮,礼乐之风土,富豪之人民,荒空芜没,尽为穷山饿水,而人自相食”的局面。就此问题,郝经还向忽必烈提出了解决的方案:

轻敛薄赋以养民力,简静不繁以安民心,省官吏以去冗食,清刑罚以布爱利,明赏罚以奠黜陟,设学校以励风俗,敦节义以立廉耻……致治之枢,可以风四方而动天下。

除了政治上建立的信任关系,在沙陀期间郝经自然对蒙古风情也有所领略,当地生活景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帐前白马飞下天,青草年年益蕃息……直入饮血啮头颅,查牙生人润枯肠”(《沙陀行》),完全不同于中原的世情状貌,在这里是漫无边际的大草原,马儿纵情奔跑,人们生猛餐饮,充盈着粗犷奔放的张力。

第二次塞北行是一年后1257年金莲川之行。当时,忽必烈为蒙族宗臣所诽谤而遭蒙哥怒解军权,为此郝经来到忽必烈新开的金莲川幕府(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多伦附近)。商就对策外自然少不了讨论理政,他向忽必烈讲述的《思治论》可以说是民族间政治渗透和融合的典范,包括“亲善为贵,礼尚化疑”之理,敦促忽必烈以儒家德义敷行天下,并详细论述了如何治理国家:“夫致治之道……修仁义,正纲纪,立法度,辨人材。屯戍以息兵,务农以足食,时使以存力,轻赋以实民。设学校以厉风俗,敦节义以立廉耻,选守令以宣恩泽。完一代之规模,开万世之基统。”我们从《陵川文集》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郝经入仕最大的梦想就是弭兵息民、实施汉法,以汉族的农耕经济来改造蒙古的游牧方式,从而实现“以夏化夷”的梦想。而此次出塞使郝经觉得“道济天下”的希望有期:“今主上在潜,开邸以待天下士,征车络绎,访以治道,期于汤、武。”[1]515正是这次从金莲川回到中原之后,郝经写下了《北风亭记》,其中所歌显然倾吐着内心的抉择与情怀:“北风其凉兮,吾中之塞其摅以扬兮。雨雪其雱兮,吾物之翕乃所以为张兮。吾于此亭,处不遑兮,委之以顺,寿而康兮。飘然而行,跨六合而凌八荒兮。敷仁兮扇义,扩道以疆兮。”其视野之开阔、抱负之广远,无疑与这次塞北行有关,也奠定了其后的再度塞北行。

第三次塞北行是1258年冬,郝经再次来到金莲川幕府,参加忽必烈在开平(金莲川附近的草原)举行的出师“祃牙”典礼。“祃牙”是古时出兵祭旗之礼,军中的大旗叫“牙旗”,祭祀时要杀牲“以缨扱矢,酾酒衅血”,以牲血祭军旗、战鼓、箭等,称作“衅”。蒙古自古就十分重视祭祀活动,其活动流程也颇为复杂,郝经有感于蒙古部落出军祭祀之庄严浩大,故作《祃牙文》以壮之:“维年月日,具位将南辕启行,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牙旗之神。”这次塞北行在郝经的生命历程中亦不平凡,其进一步参与到蒙族的军政活动中,亲见兵营战阵情景,随后还就蒙哥南下伐宋之事向忽必烈上奏了《东师议》,对于战争谈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塞北行和其后随忽必烈征鄂的战地经历都使郝经对蒙古将士的勇猛豪气、戎装生活留下深刻印象。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塞北行是1260年去金莲川。忽必烈于开平登大汗位后,召经北上,欲使经赴宋以止蒙宋之战。友人劝之“称病勿行”,郝经慨然曰:“吾读书学道三十馀年,竟无大益于世。今天下困弊已极,幸而天诱其衷,主上有意息兵,是社稷之福也。傥乘几挈会,得解两国之斗,活亿万生灵,吾学为有用矣。”[1]20旋即郝经策马北上,于年四月初旬到达开平,帝忽必烈召见,授以“翰林侍读学士”,充国信大使,携国书入宋议和。这次塞北行对郝经来说更是异乎寻常,不仅对草原生活情状有了进一步观照,还在于民族交融和道济于世的理想成行。此次上奏的《便宜新政十六条》,更是以中华人文底蕴做基石,从政治、经济到军事、文化为蒙元一统天下提供了大政国策。

由上可见,自1256年至1260年,往来于中原与草原之间,成为郝经生命中别有洞天的历史一页,其以中原致治之道来儒化蒙古君臣达至民族统一,而草原同样以其奇瑰风光、异域情调时时感染着他。对中国文人而言,慨当以慷,何以寄托?诚如钟嵘所言:“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3]郝经的草原经历自然成了其歌吟抒写的内容,而相对于之前之后的诗歌创作,这段特殊的经历无疑使其诗作带上浓郁的审美新质,从而具有了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

二、郝经的边塞诗作及其草原文化色彩

对于郝经,一般学界皆作元初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看,亦将其看做元初北方诗坛的代表作家。《四库全书》收入郝经《陵川集》并在提要中评价道:“其生平大节炳耀古今,而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如太极、先天诸图说,辨微论数十篇及论学诸书,皆深切著明,洞见阃奥;周易、春秋诸传,于经术尤深。故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4]这也就是说,郝经不仅在经国治略上影响甚大,而且在诗文方面亦是成就斐然。仅就诗歌而言,《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共收录553首,目前一般研究均以其使宋为界分为前后期,认为使宋之前郝经满怀儒家济世之志,积极进取,诗文多以社会政治为主要观照对象,诗风奇崛劲健;后期被囚,生存环境变得狭仄,其诗歌表现范围也变得局狭,目光转向对生活细节的描摹,题材取向也由前期对社会政治的关注而转向对个人情感的反映,诗风也变得苍凉凄婉了。这种划分固然不错,但却忽略了中间一段塞北经历的特殊性,即1256-1260年间,这一段与早期局限于中原本土不同,也与后来困囿真州不同,一次次的大漠草原之行,眼界和胸怀都更开阔,异域异族风情进入其视野,从而产生了多首边塞诗作,并折射出草原文化的色彩和气息。

例如最典型的有《沙陀行》《沙丘行》《界墙雪》《居庸行》《开平新宫五十韵》等,从诗的题目上便散发出草原文化的味道。无论沙丘、沙陀、界墙、开平,都鲜明地表征着草原世界的地貌、环境、风物、文化,一种浓郁的草原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可以发现,郝经这段期间的诗还多以“行”字来命名,其他诸如《铁堠行》《白山行》《白沟行》《化城行》《北岭行》《鸡鸣山行》等;诗中大量出现了与塞北草原相关的意象,像漠南、阴山、沙碛、坡陀、满国骑射、天沙寥廓等;诗句描写更是呈现出只有在草原上才有的生活情景,譬如“帐前白马飞下天,青草年年益蕃息”“沙陀拓境数万里,骥騄骁腾古无比”“琵琶弦急曳落高,酡颜半醉马乳香”等。显然,这些诗的题材、诗风与以往的诗作不同,表现出全然迥异的审美特质。赴草原之前,郝经的诗多有书斋文人色彩,或是有感于儒学经典的精深和儒家圣贤的高贵,付之组诗《寓兴》《幽思》,这类理学诗以儒家经义为纲,体现儒家经世济民精神,具有浓郁的理学教化味道;或是惊奇于世间的奇巧异宝,《古菱花镜词》《刘方山方镜二首》信手书来;抑或是亲朋挚友,互为唱答,如《听角行赠汉上赵丈仁甫》等均为诗歌酬唱的佳品。赴草原后,草原以其特有的自然景观和独到的人文事象感染了他。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自行走于沙陀和金莲川后,郝经诗中“马”字出现了49次,“刀”出现了8次,“雄”出现了7次,这些草原生活的典型意象在先前的诗中是很少出现甚至是不存在的。所以说,四走塞北对郝经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仅拓展了诗作的题材内涵,也更多了浑厚、粗犷和雄阔的气格。这部分诗又可具体分为咏史的、风光的和闲适的三类。

1.托物咏史:边塞古迹与历史沧桑的吟思

郝经身历金元动乱,对社会兴亡、历史变迁感触颇深,如清代学者顾嗣立尝言“陵川集诗,叙金亡事最详”[5]。在塞北行的途中,他往往触景生情,融历史感慨于边塞景物描写,赋诗歌以厚重的历史感,几首咏长城诗是为代表。

《居庸行》由过居庸关而引发历史感怀。居庸关是京北长城沿线上的著名古关城,为天下九塞之一,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1209年,蒙古攻金至古北口,金兵保居庸不得入,蒙古主乃留可忒薄察等顿兵拒守,而自以众趋紫荆关,拔涿、易二州,转自南口攻居庸破之。郝经行过居庸关,生发无限感慨:“惊风吹沙暮天黄,死焰燎日横天狼。巉巉铁穴六十里,塞口一喷来冰霜。”雄浑浩荡的风沙,峭拔险峻的山势,曾经的塞口何其威严!“当时金源帝中华,建瓴形势临八方。谁知末年乱纪纲,不使崇庆如明昌?”然而金源内政混乱,终究亡于骁勇善战的蒙元铁骑之下,“阴山火起飞蛰龙,背负斗极开洪荒。直将尺箠定天下,匹马到处皆吾疆。”诗人在对草原兵将勇猛善战的歌赞中,又想到中原的衰落:“中原无人不足取,高歌曳落归帝乡。汴梁无用筑子城,试看昌州三道墙!”整首诗中,郝经由眼前的居庸关联想到金亡教训,又联想到中原现状,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统治者不能任用贤才,败乱朝纲,滥用民力,纵使地形有利,无人可守亦是无济于事。

《界墙雪》亦是由途经古城墙引发的历史感慨。开平南北都有金长城,时人又称“界墙”,《金史》中对金长城记载有“界壕、壕堑、壕垒、壕障、界墙、边堡”等十余种称谓,其始建于金太宗天会年间,从公元1123年开始修建到1198年建成,是规模宏大的古代军事防御工程。郝经往来燕都与开平间,多次穿越金长城,所思良多。诗人开篇即言:“阴风簸长岭,坤倪忽轩豁。嶙蠢生铁云,黯淡死灰泼”,金长城的恶劣环境由此可见一斑。紧接着的“初来杂沙石,硬颗倾碎雹。旋转迸玉屑,一喷势愈恶。劲发万弩齐,激去掣箭凿”,从形状到力度来描摹界墙周围的雄威,“沙石”“弩”“箭”一派沙场塞外之象,几字一出,意境全开,如置身大漠之地。其后,诗中继续描写了大漠草原的环境恶劣和人们的御寒充饥:“挟纩殆儿戏,丰貂亦纤弱。向晚耦陡黑,阴云肆饕虐……还闻顿足歌,弯弧尽欣跃。正好射黄羊,何须待消铄?”披着棉衣穿着貂裘尚不足以御寒,但将士们仍然顿足歌唱、射羊尽欢,而且生嚼紫肝、直饮红酪,“沥血嚼紫肝,流澌饮红酪。雪盛马尤肥,皇天助幽朔”,一幅草原民族的生活情状跃然纸上。就在诗人感叹蒙古骑兵“资赋不畏寒,自得生处乐”的同时,转而又触动了史事的思绪:“可笑嬴秦初,更叹金源末。直将一抔土,欲把万里遏。”多少历史的沧桑和现实的无奈都只能付与感叹之中了。

在托物咏史诗中,最短而又最为伤感的一首诗要数《古长城吟》了,这首诗可以说吟尽了他对历代长城的思考。“长城万里长,半是秦人骨”,首联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带来的民生苦难,接着由秦长城写到金长城:“金人又筑三道城,城南尽是金人骨。”无论秦还是金,无论秦长城还是金长城,都是用人民的血肉铸就的。诗人由物及史,又由史及人,写到民族冲突与战争带来的人间苦难和应回归恪守的“道义”:“君不见城头落日风沙黄,北人长笑南人哭。为告后人休筑城,三代有道无长城。”统治者往往将御敌之首要付诸于城墙的建造,殊不知耗尽民力所筑的长城,仍不能挽回历史的必然。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爱惜民力、仁爱待民才是王道,此诗由古长城触景生情,实则抒发了诗人对历史的思考和对民众的关爱。

除上述几首之外,《沙丘行》也是一首即景咏史的诗,开头一句“林胡遂出榆林塞,满国骑射衣冠改”,一过榆林,眼前之景顿变,满目都是短褐胡服和擅长骑射的骁兵健将。面对沙丘和未经中原驯化的胡服骁将,郝经遂联想起周秦之争战,感慨曾经“以杀止杀”的历史。在郝经的咏史诗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其对战争的厌恶,在谴责战争之余也有对蒙古将士骁勇善战的赞美,这看似矛盾,其实寓含着的是对于天下统一的和平理想。

2.直写风光:边塞景象与草原风情的敞现

郝经的几次塞北之行,不仅有沉淀的历史古迹勾起他的感慨,也有新鲜的景物、景象引起他惊奇的兴趣和诗兴。沙陀、沙丘,满城匹马、骑射弓箭,金莲川幕府、开平新宫,这些塞外自然风光和草原的世相风情都进入了他的视野,如刘勰所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情此景,自然激起诗人赋诗倾诉的冲动,从而有了《沙陀行》《铁堠行》《开平新宫五十韵》等典型的草原诗篇。

《沙陀行》是写景诗中最为突出和纯粹的一首,它超出了郝经借景咏史的习惯,几乎成为草原世界的直观敞现。其开头即写大漠之“沙漠”与“草原”的特征:“老鼠山(今内蒙古张北元中都北边)阴界墙北,隐隐磷磷起沙碛。泉腴草荐地高寒,王气瑰雄当斗极。”紧接着是对整个草原天宽地广的自然风貌描写:“坡陀弥漫重复重,旧泺新尖宛如一。天倾海倒白浪枯,中有生龙千万匹。云屯雾郁无半岸,水滟烟浮川谷溢。”除了沙漠、水草,此地最为耀眼的还能有什么呢?自然就是成群的马匹了。“马”和“马背上的民族”无疑震撼了郝经,从第7句开始一直到全诗的最后第55句结束,几乎没有离开这个中心,“马”字出现15次,“騵驒”“騄”“骥騄”“骅骝”等各种“马”的别名无数次,主要就是对“马”的情状、场面、价值和马背上的民族描写,特摘引如下:

騵驒窟宅簸荡宽,騄驳康庄戛磨密。参差不断动鱼文,汹瘇相衔翻蚁隙。喷风掣电脱兔疾,色别群分鲜锦织。春回冻裂怒蹄啮,蹋碎冰天轰霹雳。分驰茁壮贾馀俊,突兀权奇绾生力。角伏踠促口义豁,目凸铜球凹沟脊。鲸鬣澜翻凤臆横,山字圆平尾梢直。飘飘举是万里足,往往玉立八九尺。雪压草根脂满口,不解人间有皂枥。腹腴气猛稳且驯,不喜牵笼喜迎敌。隘视河山浑一抹,仰首西风听鸣镝。古来伯乐未曾见,天下更无多马国。国初西北半天红,房驷光芒绕天策。帐前白马飞下天,青草年年益蕃息。开国一战何所须?木枪五千跨生驹……沙陀拓境数万里,骥騄骁腾古无比……马多地广兵力劲,将士能将马为命。终身骑射不离鞍,辛苦生狞殆天性。每将饥渴勒狂横,一饱一肥无复病。俊逸都无水草态,变化自有真龙性。鼓鼙声动便开张,人人据鞍皆王良。直入饮血啮头颅,查牙生人润枯肠。所向空阔都无敌,遂令四海皆天王。馲驼锦背高崔嵬,玉帛万国来梯航。琵琶弦急曳落高,酡颜半醉马乳香……

诗中所写是那么的鲜明、生动,全然就是一个“马”的世界:“帐前白马飞下天,青草年年益蕃息”、“古来伯乐未曾见,天下更无多马国。”同时,诗中还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草原民族的民俗风情:“一朝围合密铁匝,马耳戢戢为藩篱。百兽拥起自冲蹙,骨牙挂角伤毛皮。先开一面放三日,然后共施弧矢威。黄羊野马不足数,躏躐貙兕驱熊罴。”在这偌大的草原上,百兽群腾起跃,从动物到人都是自由的奔放的粗犷的。此外,郝经还用“生狞”“勒狂横”“啮头颅”“真龙性”“查牙”等感官性很强的词描绘了其“直入饮血啮头颅,查牙生人润枯肠”的血腥场景。这种民风民俗非草原安能孕育?如非深入草原,焉能将蒙古之风貌风俗写得如此逼真? 一个马背上的民族被郝经写得如此真切,真乃王国维说的“写景如在目前”,静态的自然景观与动态的马背民族交相辉映,给人一种“活泼”的现场感。

其他几首也都多为外在风物描写。《铁堠行》系郝经去金莲川途中路过铁堠而作,也是直写边塞景象的一首。开篇先述铁堠之状及其名称的由来,“汉家穷兵,漠南无王庭。解甲百万标北庭!高摩斗尾似阴山,冰埋雪渍生铁腥。杀气昏昏无白昼,行人不识呼铁堠”,这里透过“漠南”“阴山”“冰雪铁腥”“杀气昏昏”等意象,将当年卫青、霍去病与匈奴之战牵出,“铁堠”之称映现出边塞幽冷寒颤的景象。继而诗中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汉族与匈奴的复杂关系,最后哀叹边塞一带尸骨成堆、耕地荒芜的惨状:“道傍白骨皆人堠,井田废后无长策。”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郝经对战争的厌恶与和平的渴望,也不难看出对边塞阴森、凄清景况的担忧。与此阴冷相反,其《开平新宫五十韵》则表现出亮色的、欢欣的格调,这首诗写于1260年郝经最后一次去金莲川,看到开平新宫,郝经欣然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日月旋天盖,星辰合斗枢。光腾掌内铁,气绕泽中蒲。金帛羞重赐,弓刀奋一呼。真人翔灞上,天马出余吾。”或许有人对郝经如此的歌赞异族新宫不解,但试想,本来郝经就将天下太平寄托于蒙元,当得知让他去南宋议和停止战争时,他怎么能不欢欣呢?就像诗中尾联写的:“遇主得知己,逢时合舍躯。弥兵通信誓,奉诏敢踟蹰?顿觉心田豁,还将肝纸刳。行行重回首,瑞气满闉阇。”正是基于这样的情感,遂有其“开平新宫”一诗。可见,令郝经歌吟的冲动绝不是简单的阿谀,而是“道济天下”的理想可期,他歌赞新宫是因为“欲成仁义俗,先定帝王都”的意义,即如诗中所写“白叟休垂泣,苍生获再苏……终能到周汉,亦足致唐虞。”当然在这里,我们主要讨论的是此诗对蒙古风情的再现,应该说,它是对1260年开平景象的真实描写和草原历史的形象储存:

峻岭蟠沙碛,重门限扼狐。侵淫冠带近,参错土风殊。

翠拥和龙柳,黄飞盛乐榆。岐山鸣鸑鷟,冀野牧騊駼。

风入松杉劲,霜涵水草腴。穹庐罢迁徙,区脱省勤劬。

阶土遵尧典,卑宫协禹谟。既能避风雨,何用饰金朱?

栋宇雄新造,城隍屹力扶。建瓴增壮观,定鼎见规模。

3.闲适抒怀:边塞俗世情趣的绘写

郝经作为一个理学家和儒士学者,在出塞和接触异族风情之前,其诗歌风貌基本上是一种端庄儒雅的面孔,很少见到调侃戏乐的成分。但边塞经历和草原粗犷的风习竟也影响到他,在玉液美酒后醉而放歌,写下了《怀来醉歌》这样轻松有趣的诗篇。

胡姬蟠头脸如玉,一撒青金腰线绿。

当门举酒唤客尝,俊入双眸耸秋鹘。

白云乱卷宾铁文,腊香一喷红染唇。

据鞍侧鞚半淋鬣,春风满面不肯嗔。

系马门前折残柳,玉液和林送官酒。

二十五弦装百宝,一派冰泉落纤手。

须臾高歌半酡颜,貂裘泼尽不觉寒。

谁道雪花大如席?举鞭已过鸡鸣山。

诗人从河北顺天去往草原和林途中经过怀来县时,遇到一个卖酒的胡姬。此女高鼻美目,身体健美,热情洋溢,“当门举酒唤客尝,俊入双眸耸秋鹘”。诗人以极其工笔的手法描摹了一位美女唤客喝酒的场景,她热情而豪放,一双美丽的眼睛像秋鹘一样灵动,对着门外的客人高声吆喝。此处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胡姬的眼睛类比成“秋鹘”,秋鹘是一种短尾、青黑色的鸟,是隼属猛禽中最大的一种,主要分布于边塞以外的北方地区,而郝经多次往来于金莲川,对蒙古的自然物候、风俗人情都非常了解,所以自一见胡姬,透过其长相和气质,便知其非中原女子。诗人对此女子很感兴趣,故而有细细的欣赏、询问和深刻印象:“白云乱卷宾铁文,腊香一喷红染唇。系马门前折残柳,玉液和林送官酒。二十五弦装百宝,一派冰泉落纤手。”和林位于今蒙古国境内前杭爱省西北角,蒙古帝国第二代大汗窝阔台在此建都。美女如斯,竟独往和林送官酒,天高路远,其豪放与气魄岂中原女子可及?当大家饮酒高歌之后,更是豪爽快慰,连貂裘泼尽都不觉寒。郝经虽熟稔于草原之风俗,但所见多是蒙古汉子的粗犷豪放,原不想一介女流尚也如此豪放脱俗,其好奇与敬佩浑然而生。全诗所以有豪放跌宕、激情洋溢的格调,当然是来自对象的感染,透过沽酒胡姬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郝经对草原性格的欣赏和赞美,也嗅到一股浓浓的草原文化气息。

综上,郝经的边塞诗不算太多,尤其闲适类的意趣诗仅看到《怀来醉歌》一篇,但毕竟尚成组群,反映了郝经人生经历中的一段特殊写照,也是金元时期民族大交融的历史见证,同时也是汉人边塞诗的重要成果。边塞风光曾出现在历代汉人笔下,但郝经的边塞诗却有其独特意义,就如有学者分析的:一是在地域上,像唐边塞诗所涉区域仅为甘肃、宁夏等西北地区,不曾深入到郝经所写的漠北地区;二是在内容上,很多边塞诗为随军征战所作,不曾深入少数民族内部,多以边塞自然风貌或军旅生活为背景抒发思情感怀,而郝经则深入到了草原地区,熟悉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将草原的自然景物作为诗歌的主体。[6]的确,从以上所列的郝经诗作可以看到,其对草原风情、民族习惯、军营生活乃至政治情态都有生动的描写,展现出一个与中原地区迥然有别的世界,在对草原生活的反映和民族文化交融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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