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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蒲扇声

2019-03-01

延河(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疯女人春生二宝

佘 飞

从陕西汉中往南走,一直到旺苍百丈关,有一条米仓古道,因翻越米仓山而得名。顺此道向南可直下苍溪、阆中,向东可到南江、巴中,向西可抵广元,所以这里又有“上至秦陇,下达苍阆”之说。古道沿途以木石为栈,历经三千多年畅通无阻。

古道在翻越米仓山时,会途经一个村子,村民零散地散布在大山四处,在山腰处稍微平坦的地方住着十来户人,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因为院子里大多是佘姓,所以这里又叫作佘家大院。十几户住家房子挨着房子,檐角对着檐角,甚至两家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以至于一家炒菜,满院子都能闻到香气;谁家夫妻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也会惊动全院子的人。平日里大家都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春天种稻谷玉米,秋天种小麦油菜,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

各家房檐下用竹子划成的篾条吊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在窗前挂着辣椒、茄子、丝瓜等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成为院子里最常见的景象。鸡鸣声、狗吠声、吆喝声在山里混成一片,就连山里的鸟都已习以为常了。

一条用石头砌成的古道从山脚的溪里一直延伸到山顶,翻过山顶继续往北走个七八十里地就是陕西的地界了。古道就从佘家大院的门前经过,古道曾热闹过好一阵子,不过现在古道已经没有当年那繁华景象了。

院子最南的一家是春生家,离古道也最近。春生年轻时跟古道上的商人跑过生意,无非是把山里的花椒、银耳、蘑菇、辣椒、竹笋等山货贩卖到临近的乡镇县市,然后又带一些针线、布料、首饰等物品给沿途的人家。一来二往的,沿途什么地方口渴了可以喝水,天黑了可以歇脚等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住在山里的人不经常出去,路太远,有时候十几里不见一处人烟。在他们眼里也没有什么事儿值得必须走一趟,缺什么山里都能长出来。需要的生活用品古道上来往的小商贩也都会带进来。

几年跑下来,路上的人都知道有个春生。山里人淳朴,你给他一点好,他就十倍还你。春生有时候从城里回来也会带口信之类的,常年下来,他充当了一个信使的角色。

那天正好是十六,月亮很圆,担子压在春生的肩头,他借着月光,悠悠荡荡地往家里走。山谷间薄雾弥漫,蜿蜒的小路宛如抹上了一层白霜。

“酒是好东西,能壮胆,还暖身!”春生嘴里念叨。

这趟买卖做完,春生腰包里鼓鼓的,他打了些白酒,犒劳自己。没走多远,便隐约看见前面有个黑影,像是个人。春生吃了一吓,怔住了,难道是撞见了鬼?春生定睛一看,确实是个人,这才松了口气。“谁呀?”那黑影没回答,只是兀自碎碎念着。春生又往前,走了两步。月光下,可以看到破烂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是个女人。“你哪个?大晚上在这干什么?”女人还是没回答,她身上脏兮兮的,坐在石头上直抖。她抬头,望了一望春生,一个劲儿地傻笑,笑得春生心里发怵。他骂了一句“疯子”,挑起担子要走,那女人却“哇”地哭出声来。

女人的哭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仿佛洪水猛兽,凶猛地咆哮着。

“你啷个就哭了嘛?”春生扔下担子,去扶那女人,“莫哭!算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

女人果然停止了哭泣。

“叫啥名字?”春生问。

女人没回答。

“家在哪里?”

“……”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

“饿!”春生问了一长串问题,女人从头至尾就说了这么一句。

春生把口袋里剩下的馒头放到女人手上。女人抢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慢点吃,别噎着了!”春生靠着女人坐下,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

“是不是找不着路了?”

女人转过头,看着春生,嘴里塞满了馒头,使劲地朝他咧嘴笑,像个傻子。

一杆烟抽完,春生起身捡起地上的担子,才走了两步远,那女人又“哇”地哭起来。

“你又哭啥子哭?”春生气愤地说。说完他又走。他一走,她就跟在后面,他一停,她也就跟着停下来。春生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大声呵斥道:“莫跟我!”女人这次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挑着担子离去。

走了一小段,春生想:“天这么寒,一个女人家也不是个事儿。”他常年跑这条道,知道在山里过夜不是个滋味儿。春生挑着担子折回去,女人还立在那里。女人看见春生走回来,她可怜地望着春生。

“山上夜凉,到我家歇一晚去,天亮你再走。”春生说。

月光下,古道上,春生带着女人往家里走去,仿佛带着一个迷路的孩子。

院子里的狗“汪汪汪”地叫起来,先是一只狗,接着是两只、三只……整个院子里的狗都躁动起来。

春生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吃着烟锅子,院子里的月光像集满的水一样,风吹得树枝刷刷地响。

清晨,还有一丝丝的凉意,院子里的鸟儿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聒噪起来。

春生起床,走到侧屋,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见女人还在睡觉,便顺手把门拉过来掩上。他坐在门槛上,嘴里砸着巴掌长的烟锅子,一口一个烟圈直往外冒。

“昨晚回来的?”佘大爷肩上挑着两桶水,从院子里走过。

“是嘞,佘大爷早啊!”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烟锅脑壳在门槛上磕得嘣咚嘣咚响。佘大爷挑着一担水,跨进了自家的门槛。

春生生火做饭,女人出现在门口,头发蓬松,衣服上、手上、脸上布满了污垢,冲着春生傻笑。

“睡醒了啵?”春生问。

女人没回答。

“难道真是个傻子?”春生心里想。

“吃完早饭你就走。”春生对门口的女人说,“你记得你家住哪里吗?”

“吃完饭就把你送走,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这儿可留不得女人。”春生自言自语地说着。

山谷里的雾气还没散尽,屋顶的青瓦上布满金黄色的阳光,雪白轻柔的炊烟正从烟冲里升起。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觅食。狗早早地上山下地,在田埂上东跑西窜,左嗅嗅,右闻闻,走一段就停下来,在树下或者在草丛里撒几滴尿,摇头晃脑的,震落了清晨的露水。抬起头,眺望一阵,似乎闻到了自家的饭香,飞快地跑回去。

“你走!”早饭后春生催促女人走,可是她除了笑以外似乎根本就不懂他的意思。

“让你走啦!回家啦!”春生用手把她往门外推,她却坠着身子不迈步。

“这里不是你的屋,饭也吃饱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春生一边说一边把她往门外拉。

院子里的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远远的好奇地看着。

“二叔家有女人。”一个孩子说。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院子,人们放下手上的活儿,就来看稀奇。

“那女人是谁?”

本文所采用的掘进支护技术位于9#煤层的9105工作面,该工作面顺槽长度为1.82 km,其东部属于未开拓地区,在顺槽北侧留有三条大巷,西侧工作面为9103,南侧紧邻矿井边缘,相邻9103工作面已经完成开采,不会对9105工作面的巷道挖掘工作造成影响。9105工作面的顺槽掘进方向为东南5°,顺槽北侧地势较高而南侧地势则较低,东侧地势较高而西侧地势较低,该工作面上部煤层平均厚度为1.75 m,煤层硬度系数(f)为3~5,并且没有夹矸。9105工作面的胶带顺槽是按照空留巷所挖掘出的巷道,该巷道用途为通风、辅助运输及行人。

“是个傻子。”春生说。

“看样子挺年轻的,模样也有,如果不傻倒挺好。”

“你把谁家的女人带回来了?”有人答白。

“谁家的闺女啊?”阿婆问。

人越来越多,伸着头要看看那女人,连小孩子也拼命地往前挤。

“那不就是路上那个疯女人吗?”有人说。

“你认识?”春生问。

“路上看到过,是疯子。”另一个人说,“怎么跑到你家来啦?”

“昨晚路过,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春生说。

“你心好!请佛容易送佛难!”

年轻的疯女人看着门口挤着的人,既不羞也不恼,就一个劲儿地傻笑。双手捏着脏兮兮的衣角,头发蓬乱地散在肩上,脚上拖着一双不合脚的鞋,而且两只鞋明显不是一对,脚尖和后跟各一个破洞。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来看热闹的人。

佘大爷嘴里含着烟斗从人群背后走过来,左右两边自动让出一条小道。仿佛他们正在等待院子里这个有权威的人发号施令。

“你打算咋办?”佘大爷问。

“我这就赶她走。”春生说。

“大家都散了吧!”佘大爷对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说,人们才纷纷离去。

春生白天在院子里串门,在周围的田里地里山林里都走上一遍,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回来都得看上一眼,似乎看了心里才踏实。碰到院子里的熟人就坐下来抽一杆烟,拉几句闲话。

晚上,春生关门时,发现门旁坐着一个人,那人正是早晨送走的女疯子,还朝他傻笑。她怎么又来了?春生不想和她再有更多的瓜葛,连忙关上门。

夜里刮风,下起了雨。春生一早起来把门开一个缝儿,探出脑袋查看那女人在与不在。呵!疯女人竟睡在石磨旁,蜷缩成一团。春生看着也有些于心不忍。

雨下得很大,这时候又没法赶她走,就让她先在那儿躲雨吧。吃早饭时,春生给她一个饭团,纯属看她可怜。可是她似乎知道感恩,眼里含着泪水看着春生,春生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许多。

这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前两天春生还硬着心不管她,只是偶尔给她两个饭团填填肚子,可是雨并没有停的意思。春生也是个爱面子的人,山里人保守,闲言碎语也多,有时候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村子小,就一百来户人,河里骂架,山上也听得出是谁和谁在吵。春生家里来了女疯子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花房子、店子湾、罗家河的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儿。

村支书为这事儿还特意来走访了春生家,看到疯女人睡在磨子旁有些不像话。就对春生说:“春生啊,下这么大的雨,人像畜生一样睡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再收留她几天,等天晴了再让她走。如果传出去了对我们村儿的影响也不好,还说我们大茅坡村不待见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不定她家里人正在找她呢,万一她在你这里出了点什么事儿,你说你怎么说得清楚呢?”

春生想村支书说的话在理,疯子也是人嘛,而且还是个女人,睡在外面人来人往的看见了还招人说。所以春生就当着村支书说:“支书说的话在理,我春生也不是铁石心肠,但你得给我做个证,我怕招惹来闲话说不清。”

村支书答应了春生的要求,春生就让她进屋来,在侧屋里睡,每天饭做好了还给她留一份。雨整整下了半个多月,地里的庄稼也喝了痛快。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年,还是没见人来找她。最初他还挺抵触的,可是当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当初什么都没带就离家,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在哪里?想到这里他的眼里充盈着泪水,心也就软了一大半。孤单了大半辈子,慢慢地接受了多一个人的生活,日子也过得漫长而繁琐起来。

有时候村里人路过看见春生,也会闲扯几句,“你带回来的这个女的是个没人要的疯子吧?”“猫来穷,狗来富,这来人是艳福不浅吧!”同村的人调侃道。

渐渐的,村里人也习惯了。如果某一天从门前走过,没看见疯女人,倒还关心起来,问:“那疯女人送走了?”

“咋的,你想领回家去?”春生说。

“领回去就算啰,我家里庙小,供不起这尊活佛。”

春生干完一天活儿,身子才沾床,鼾声就从他的鼻孔里飘了出来。那晚,春生忘记了插门闩。半夜,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暖暖的一团。他坠入了深深的梦里,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春生呼唤妻子小红,呼唤女儿的乳名。他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春生打了一个激灵,心头一惊,从梦里醒过来。汗水把身上弄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泼了一身凉水。

春生挪了挪身子,准备坐起身,却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春生吓了一跳。眯着眼睛,慌慌张张的在黑暗中摸灯绳,打开灯,才看清,是疯女人,睡得正香甜。春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衣服,走到外屋,习惯性地把烟锅子在脚底磕着,磕去烟灰,重新装上烟叶,吧起来。春生猛吸了几口,再长长地吐出来。像是刚刚做了亏心事,心里久久不能平息下来。

夜,静悄悄的。春生抽着烟,回味着刚刚的梦,尘封的记忆又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年轻时,春生常年在外跑生意,挣了点小钱,还讨了媳妇儿,小日子过得不赖。春生爹妈死得早,他从小跟姐姐长大,算是半个孤儿。春生一心想要一个儿子延续香火,但第一胎却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后春生一点都不待见,十天半月都不落屋。

那时候,春生年轻气盛,在外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交的朋友也是鱼龙混杂。渐渐的,春生染上了赌习,辛辛苦苦挣的钱打水漂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烂账。

妻子在家边做家务,边照顾孩子。孩子没满一岁就夭折了。妻子天天以泪洗面,而春生连人影都见不着。春生败家子的名声在乡里远近皆知。后来,妻子终于鼓足勇气离开了这个家,从此杳无音讯。等春生醒悟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春生坐在那儿,一口气接连抽了几锅烟。外面,月亮落了山,黑漆漆的一片,院子里的鸡也在打鸣儿了。

半年里春生跑生意跑得没以前勤了,稍远一点的地也只是偶尔去一趟。家里有人啦,虽然不是自己家的人,但也是住在同一个房檐下的人,所以心里有牵挂啦。

后来,春生给疯女人取了一个小名儿,叫小红。小红是春生前妻的小名儿,他是在不经意间这么喊的,索性就这样喊她了。

小红不犯病的时候还好,像半个正常人,犯起病来就完全不认识人,是一个十足的疯女人。小红犯病的时候,春生就把她死死地抱在怀里,她的手不停地在他身上脸上乱抓,有时候连嘴也用上,每次犯病,春生身上都少不了留下伤痕。

平时他捡一些别的女人穿过的衣服回来给小红穿。有时候,做生意回来也会给小红带几件衣服,或者带几双鞋。你别说,小红这么一打扮啊,那模样俊得呀像花儿一样。

“春生是把她当小媳妇儿在打扮呀!”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心里羡慕着呢!以至于夫妻间吵架时女人还会说:“我看我还不如那疯女人呢!”

春生下地干活,小红也跟上,她坐在田埂上,看着春生傻笑。或者一个人追蝴蝶,看蚂蚁,自娱自乐。像孩子一般天真烂漫。春生经常一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伴儿,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把她当自家人对待,她也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春生干活累了就在田埂上抽旱烟,与小红说话。

“农民不好当,挖一锄头,才有一锄头的粮,你知道不?”

“……”

“你在家下地干活不?家里还有什么人?”

“……”

“怎么一直没人来寻你呢?”

“……”

“不来就不来吧!反正也习惯了,多一个人,煮饭时多一把米,有啥呢!饿不着你。”

不知小红是否听得明白他说的话,小红只会嘿嘿地笑。不过在春生眼里,小红是懂他的。

“她能听懂我的话,她心里啥都明白,有一次我对她讲我媳妇儿离家出走的事儿时,她还掉眼泪了呢!你说她听得懂听不懂?”春生激动地说。

“春生,你小子艳福不浅嘛!捡了一个媳妇儿,啥时候我也到路上捡一个去……”地里干活的人开玩笑道。

“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了,一切随缘啰!”春生笑着说。

农忙的时候,小红还会帮上忙,春生在前面挖红薯,小红就在后面一根一根的往背篓里捡。回家时,她也能背大半背红薯呢!春生挺心疼她,重的活儿决不让她做。不过她倒挺积极,背篓装满就往自己背上背。

春生丢下锄头,把背篓从小红背上取下来,小红眼巴巴地看着春生,恋恋不舍的样子。

“我们一会儿背,乖……这个重,你背不动,由我来,你来拿这个……”

一个单身汉,一个疯女人,就这样默契地在一起。

春生出远门跑生意,走时他还特意给邻居们打了招呼,嘱托邻居们帮忙照看小红。小红来了半年多,院子里的人都习惯了,她俨然成为佘家大院的一分子。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春生就起身了。小红也早早地起来,看着春生背起一大背的东西,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一切。

“你快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听话,乖……”小红跟在他身后,春生背着东西对小红说。

小红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口,可怜的,眼巴巴地望着春生的身影,眼里流露出不舍。

“快进屋里去,我把东西卖了就回来,听话!”春生嘱咐小红,仿佛一位父亲嘱咐女儿。

小红目送着春生远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她还站在路口呆呆地凝望着。

春生在窄窄的山窝中走着,把一个个脚印烙在古道上,鸡鸣声、狗吠声、鸟叫声都跑到身后。出门少不了孤独,但是在孤独以外,有时候也会有一些有趣的时候。

背上千斤翻巴山,铁打腰杆都压弯,

打双赤脚路难走,七十二道脚不干……

在古道上经常听见背二哥的唱腔,走累了,看见河里的女人们,他们把杵子一打就吆喝起来:

河里涨水沙浪沙,妹过跳凳眼发花,

你是哪家的大小姐,要不要我来把你拉。

河里的女人马上回应道:

对门哥哥你没来拉,我是蜜蜂扑过的花,

我已开花结过果,你没在我身上想办法。

听完这即兴的山歌,大家伙儿就笑一伙,力量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干活的继续干活,赶路的继续赶路。

夜间,他在阴湿的岩洞里入梦,半夜醒来,满鼻子氤氲着牲口的粪味儿,在黑暗的夜里,他抽着旱烟袋,一明一灭的烟火像是夜里漂浮不定的鬼火。

春生担心小红,做完生意,一刻也不耽误就往家里走。

“跑了一个女人,又来了一个疯女人,谁说这不是命嘞?”春生喃喃地说,“一个人过也是过,两个人过也是过,我们就凑合着过吧!”

他叼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矮矮的门槛像承受不住他的愁苦一般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仿佛巴河里的水,一去不复返。转眼小红来到这里两年多了。两年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他已经听得太多,早已习以为常了。如今,小红已经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天春生正在地里锄草,小红像往常一样,坐在田埂上陪伴着春生。以前别人总是嘲笑他们像夫妻,现在他们反倒真的像夫妻了!

“春生,你姐家出事啦!”。一位大叔找到春生急切地说。

“哥子,莫急,你慢慢说,到底出啥事儿了?”

“塌方啦,塌方啦……村上修路,塌方啦……你姐和你姐夫都被埋在里面了!”

春生的腿瞬间就软了下来,脑子里一时空白,他摸摸身上的烟袋,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打了几下才把火打燃,他把烟点上,一口一口地咂起来。一股青烟缭绕,随风飘散。春生的眼里充盈着泪水,从眼角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地流下来,仿佛触动了泉眼,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春生用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忘不了小时候大姐把他背在背上在地里打猪草的场景;他忘不了大姐在灶前做饭,他烧火把饭烧糊的味道;他忘不了他挨打时大姐把他从母亲的荆条下抢走的时候;他忘不了大姐在家包揽所有家务,照顾他成长;他忘不了大姐出嫁时,悄悄塞给他的私房钱;他更忘不了大姐家那一双可爱的儿子——大宝和二宝……

“怎么会两个人一起出意外?大姐曾说过她命硬,小时候掉进水里都大难不死……事故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们一家人的身上……”春生不相信这是真的,过年时大姐和大姐夫还带着大宝二宝来过的,关于他和疯女人的事儿大姐还安慰他:“只要你愿意,两个人做个伴儿也好,做姐姐的也没啥意见。”大姐走时还给小红洗了头,梳了头发,编了一个漂漂亮亮的辫子。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呢!……春生心里想着姐姐的好,过往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冒出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春生走到大姐家时太阳都开始偏西了。人瘫在木板上,用床单蒙着。大宝二宝趴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一口一声“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呼唤声杂糅在一起,旁边的人没有不心疼的。

春生走过去把大宝二宝抱过来,两个孩子死死地往地上坠,一步也不肯离开爸爸妈妈的尸体。看到两个可怜的亲侄儿,春生的泪水也一下子涌了出来。“哭吧,想哭就哭出来吧……看你爸爸妈妈最后一眼吧!”春生伤心地说。

夜幕降临,两个孩子终于哭累了,二宝趴在妈妈的身子上居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大宝呆呆地望着盖着床单的尸体,泪水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邻居也过来帮忙,一直忙到大半夜。

丧礼那天,二宝在杜仲林里玩泥巴过家家。二宝才三岁,还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大宝去把他找回来,让他跪在爸爸妈妈的灵柩前,二宝掉着眼泪跪在哥哥的旁边,听着司仪拖着长长的音调,发出奇怪而悲戚的声音。

出殡时,村上的汉子妇女们都过来帮忙,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在山谷的清晨。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在山谷里荡起阵阵回声。

丧礼结束,春生家变成了四口之家,多了一个疯女人和两个孩子。

大巴山的秋天,像一位婀娜多姿的舞女在深情表演,漫山的红叶像一把古琴,秋天的声音从那里缓缓进出。没有蛙声,只有寒蝉凄切的回音,只有秋虫低低的浅吟。

收割后的田野只留下一茬茬的谷桩和一座座堆得像小山似的草垛。秋风吹拂着树上的黄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小红弯下身子,正在田里一粒一粒地拾着遗落在地上的稻谷。黑色的头发下是胖胖的圆脸,她嘴里正哼着一成不变的曲调。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在大巴山小山村里,日子似乎一直都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无论外面怎样的热闹和喧哗,这里都一如既往的寂静。

大宝中学毕业就赶着务工的浪潮南下去求生存,二宝考上了大学,春生也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人老了,不比当年,年轻时背得了的现在已经背不动了,年轻时压得住的现在也承受不了了。头上早早地生出了白发,皱纹也爬上额头。

小红的病犯得越来越频繁,春生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办法,春生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里的苦只能自己咽。小红又像当初一样,疯疯癫癫的,是别人眼中的疯女人。春生一如既往地照顾她,梳头,换洗衣服,还给她喂饭……大宝二宝长大了,现在她又成为家里的小孩子。春生一辈子,只有照顾别人的命!

“小红啊,你犯病了别往外跑,你跑远了我怎么找得回你啊?你若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哎……”春生一边给小红喂饭,一边说。小红看着春生,嘻嘻地笑着。

可是现在的小红怎么听得懂春生的话呢?她咿咿呀呀地哼唱着那一首哼了半辈子的曲调。小红的头上也生出了不少白发,现在家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疯婆子了。

春生偶尔上街买点东西,为了防止小红乱跑,他只有用一把锁把门锁上。春生很自责,这自责中多少有些无奈……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呢?

又一年夏天,火辣的太阳炽烤着大地,热浪随着风一阵一阵地传递着,似乎一切一触即燃。院子里的狗慵懒地躺在树荫里,大张着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知了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鸣唱着,把整个夏天的热情调动到极致。

春生把疯女人锁在屋里,赶集去了。疯女人不知何时在灶前摸到了火,或许她想到了烧火做饭……可是,火点燃了灶前堆放的干柴,炙热的火焰顺着木质的墙壁不断地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房顶。疯女人咧着嘴,咿咿呀呀地哼着,唱着,笑着,还不断地拍手叫好。火苗顺着热浪迅速吞没整个房顶。

“救人——疯女人还在屋里——”有人喊起来。邻居们纷纷举起水桶,把古井里冰凉的水泼在炙热的火焰上,火势实在是太大了,几十年的木头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很快,整座房屋都化为一片焦土。

春生还在路上就听到了风声,最近一段日子他总是感到眼皮不停地跳,他飞快地往家里跑,心里已经乱成一团糟,他没有心思想任何事情,他只知道:“跑快点,再跑快点,小红在家等着我呢!”

春生赶回家时,还是晚了一步,他不顾旁人的阻拦,冲进炙热的瓦砾……他哭着,呼喊着:“小红,你给我出来啊!我给你买了最爱吃的米糕……”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这位老人,眼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

“小红,你在哪里?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啊……”春生哭诉着。

他在废墟里寻找着小红,除了烧焦的尸体,还能找回什么呢?大人用手蒙住小孩的眼睛,春生独自对着尸骨和废墟哭泣着,似乎把这半辈子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抑,所有的苦和痛都哭了出来……

自从小红离开后,一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半夜里独自躺在冰凉的床上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就躺在坟墓里。他知道,自己已是半个身子走进坟墓里的人了。

这几年里,大宝一直在南方闯荡,二宝求学在外,都很少回家来。屋里就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喊小红、大宝、二宝。突然他又会明白,家里就他一个人啦!院子里的那只黑狗也死了好多年了,现在春生又养了一只大黄狗,没事儿的时候他会摸摸大黄的脑袋,大黄温顺的微微地闭上眼睛,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大黄啊,屋里就剩下我们俩了!”春生对大黄说话,大黄就拼命地摇尾巴,摇头晃脑地往春生脚上靠,“哼哼哼”地撒娇,有时候还把自己的前爪抬起来,抚摸主人。

茫茫巴山,路沿着山,沿着水盘旋着。虽然近年来交通得到极大的改善,但是有的地方还是只能靠背二哥的扁担和背篓。所以,门前这条古道上,现在还能看见背上背得满满当当的人在此道上往来。背二哥手上握着一个杵子,背上一次就背个百十来斤的重量,从其背后望去,只看见满满的一背篓下两条细腿在极快的移动。

春生经常坐在院子边,遇到路过歇息的人就支一锅烟,或是给一碗茶水,与古道上来往的人摆会儿龙门阵。当然,春生也希望哪一天在路口看见大宝二宝归来的身影。

山里多夜雨,漫长的夜晚,大巴山的夜雨又绵绵地下着,春生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嘴里含着油实竹做的烟锅子,时不时的在地上磕得嘣咚嘣咚响。抽完烟,春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走向屋里。

半夜里,春生独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小红走了,丢下春生孤孤单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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