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县三里坪汉墓洪荒摇钱树座的文化阐释

张雄

（云南民族大学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650500）

考古学是较大的一个交叉学科，这其中既包括自然技术科学手段，也包括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法。我国的考古学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安特生对河南渑池县仰韶村遗址的发掘［1］。虽起步较晚，但随着老一辈考古学家的不懈努力，我国已建立起较完整的考古年代序列。随着更多考古材料的出土，图像分析对于今天的考古学显得比较重要，对于早期文明的研究，大受裨益。在前文字时期，发现了较多的图像和符号，对此类文化遗存的解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认识早期的文明。本文就是通过对达县“三里坪”汉墓出土的摇钱树座的图像及内涵分析，以期探讨两汉时期的丧葬文化。

一、“洪荒”摇钱树底座的发掘经过及由来

达县（现为达川区），春秋战国时期属巴国，战国晚期，巴被秦国所灭，设置巴郡宕渠县。《汉书·地理志》记述：巴郡，户十五万八千六百四十三，口七十万八千一百四十八。县十一：江州，临江，枳，阆中，垫江，朐忍，安汉，宕渠。唐代属通州，嘉庆年间，归属于绥定府，称为达县，1950—1952年改称为达川专区，沿用至1993年，后改为达县，2013年改为达川区。

“三里坪”汉墓发现于1987年，当年文物普查时，在这一区域内，曾发现十余座汉墓，后又将其中编号为M1、M2、M3的三座土丘下的汉墓定为三里坪汉墓群［2］。2013年10月底，国家文物局审核批准了《达州市达县“三里坪汉墓群”文物考古调查勘探报告》，由四川省考古研究院进行发掘，于2013年12月中旬由省考古研究院对“三里坪汉墓群”实施了抢救性考古发掘。主要的发掘对象为编号M1、M2和M3，发掘范围为200平方米，墓室结构为砖石墓，初步断定时期为东汉，出土人俑、动物俑、生活器皿等文物数十件，当时无摇钱树等相关文物的出土［3］。

1991年，在距离3号墓20米的地方发现一座新的墓葬，随后进行抢救性的发掘，将该墓葬命名为4号墓。这一墓葬结构为砖石安砌券拱形单室墓，由砖砌甫道、石砌封门、砖砌墓室三部分，墓向坐北朝南，经过清理后，未发现骸骨，葬式不明，墓室长7.5米，宽2.5米，高2.8米，墓室四壁由几何菱形纹、轮形纹花纹砖砌成，顶部由乳钉纹、椭圆形纹字母扣楔形砖拱砌，并有石质木门的存在，墓葬中出土文物尚完整器物较少，主要有辟邪摇钱树座，洪荒摇钱树座和驾驭俑等。

在这次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东汉时期典型的随葬器，而“洪荒”景象的摇钱树座属首次发现。其命名缘起于 “十日神话”和“大洪水传说”的神话传说。在《淮南子·天文训》中：“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北方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4］水生动物亦代表北方水之意。自三皇五帝时，就有鲧、大禹治理水患，而“洪荒”摇钱树座呈现的景象与远古时期的宇宙洪荒景象有异曲同工之处，表现出远古时期的悲壮场面，其底座上包含了蛇、蟾蜍和玉兔等动物形象，也突出东汉时期的丧葬文化特点。据此，遂以“洪荒”命名。

二、摇钱树底座的图案分析

“摇钱树”是汉朝到三国时期流行的随葬明器，在成都平原的考古发掘中，考古学家很早就发现了这种器物，但对于它的名称，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20世纪40年代，冯汉骥先生将四川彭山崖墓出土的这种器物，根据其外在形状和结构命名为“摇钱树”。其结构主要包括上下两部分，其上为青铜材质铸造可以插接的树形枝干，树干通常为椭圆柱形、分节，可以相互插接，枝片上除了装饰的钱文，往往还装饰有神话故事题材的人物，其尺寸大小不一。

洪荒摇钱树座为石质浮雕，锥体山形，高0.29米，底径0.27米，清理时置于墓室前部右侧，也有铜锈痕及叶片散布四周。锥体部分刻大发水纹波浪延伸至山顶，山顶上树冠覆盖，顶部正中，凿有长方形桦眼，为插钱树干之用。波浪中有巨蛇缠绕，其上有玉兔、鹿、人手枕头颈，曲体侧卧，两猴相互抓颈拉肘，有一蟾蜍正被一巨蛇吞咬右臂，而左臂却又被另一巨蛇吞咬。整个结构为摇钱树的下部，保存较为完整，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列为达州市博物馆镇馆之宝［2］，如图 1 所示。

这件“摇钱树”座出土的位置在M4墓门前，蛇形象占整个底座较大部分。在我国古代文明中多有出现蛇的形象：早期的神话传说中就有蛇的形象，《山海经》成书于战国中后期到汉代中期，是一本志怪古籍，其中就多次描述了蛇的形象。《大荒西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耳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还有《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耳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 ”［5］早期的青铜器上，蛇头部比较宽大，双目突出，曲折形的躯体有鳞节的装饰，尾部上卷。形象的蛇纹出现在商代中晚期，西周时期消失，春秋战国再度盛行，变形为卷体龙纹或交体龙纹，旧称为“蟠虺纹”。而在巴文化中，出现了很多带有图语符号的青铜器，这与中原地区出土的青铜器迥异。在20世纪末，四川省考古研究院发现了罗家坝遗址，该遗址于1999年底首次进行了发掘，截至目前总计进行了四次发掘，发现了9种76组符号图语。在手心纹中发现了关于蛇形象的线索，在古籍《山海经》中记述了58个信奉图腾的部落，其中8个以蛇为图腾，这其中记述有“巴国食象”的内容，巴国便是这其中之一。还有《华阳国志·巴志》：“五帝以来，黄帝、高阳之支庶世为侯伯。”［6］王隆毅在其文中提到 “巴人为颛顼之后，而颛顼族的图腾为蛇”［7］。

图1 M4出土洪荒摇钱树座

图2 西周早期蛇纹[8]

图3 罗家坝遗址手心纹[7]

图4 罗家坝遗址虎纹[7]

在底座上除蛇形象外，还有蟾蜍和玉兔的形象，从已有的考古材料来看，蟾蜍主要有两种象征。

其一，象征月亮的说法。出现蟾蜍形象的时间较早，在仰韶文化早期就出现了最早的蟾蜍图像,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出土了一件细泥红陶盆上,其口沿画有两条或三条竖线，带有一个三角形为一组的黑彩几何图案，这与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彩陶盆唇饰较为相似，盆内也画有对称的鱼、蛙等纹饰。

严文明先生在《甘肃彩陶的源流》一书中认为：鸟和蛙纹彩陶纹饰的主题以组合的形式存在 ，从西安半坡类型就开始出现，经过了多年的演变和发展，仍然以演化的形式继承下来，也说明它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是与我国古代民族的传统观念和信仰相联系。在我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体系中，蟾蜍代表月亮，而这就是由蛙的形象逐步演化而来。在古代的神话中，蟾蜍有长生不死之说，尤其是在汉代，人们追求长生不死，求仙之风盛行。《山海经·西山经》描述：“西王母身旁有很多灵物相伴，有三青鸟为其取食，有各种羽人随待，还有表示祥瑞的九尾狐及捣药的蟾蜍和玉兔。”西王母的形象属于“摇钱树”的主题，传说中与之相伴的灵物也是出现在这个场景中，很符合神话体系。

其二，蟾蜍象征着生殖崇拜。1974年在青海乐都县柳湾采集到一件属于马家窑文化类型中晚期的彩陶壶，陶器为细泥红陶，颈腹部彩塑有一个女性裸体像，背后还彩绘有一组对称的圆圈网格纹和蛙纹，对于这种形象的出现，也反映了原始的生殖崇拜。在云南民族大学博物馆中，馆藏有五面蛙式铜鼓，在鼓面的四个不同方位，分别有四组蛙的立式雕塑，一组一只或一组两只，这五面铜鼓来源于少数民族地区，器物的制成年代较晚，建国初期的民族调查期间征集所得。通过民族研究所学者的调查，了解到蛙象征着女性的生殖器，这是对生育能力的崇拜，可见这种观念对人的生育行为有较深的影响。李仰松在《仰韶文化婴首、鱼、蛙纹陶盆考释》一文中指出：“蛙是妇女生殖力的象征物，而妇女的生殖力是以其生殖器官为表现的。”［9］说明了这是一种原始的生殖崇拜。

通过对上述形象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这类形象出现的时间较早，从其早期巴文化中也发现其踪迹。巴文化是川东地区最重要的青铜文化，囿于这个地区的自然条件，对其文化有着较深的影响。在巴文化晚期，其政治中心已经南移，位于长江支流的达州地区仍然是重要的文化中心，其文化延续时间较长，罗家坝文化遗存的年代上限大致在公元前2700年左右，下限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前后延续一千多年，文化层堆积较厚，经过四次的发掘，已经初步了解了该遗址的全貌［11］。巴国最终的灭亡时间是公元前316年，后来秦国在这一地区设置巴郡，进行管辖，在器物上出现蛇的形象，或许是受到巴文化的影响，随着与中原文化之间的相互融合，无法准确说出哪一种文化因素的多寡。玉兔和蟾蜍的形象都是典型的神话主题，这一时期的“摇钱树”主题与当时的墓葬形式有很大的联系。在这一时期，墓葬形式有所增加。如表1和表2所示。

表1 秦汉时期墓葬[12]178

表2 典型墓葬类型的题材内容[12]335

综上所述，在这时期的墓葬中，神话主题、祥瑞等题材内容已经较为普遍，受整个社会的流行趋势的影响，“摇钱树”这一类型的器物，更像是墓葬系统中的一种器物组合，像在四川地区，以上两种墓葬形式出现较多，主要的分布区域为川东和川西两个地区，已发现的纪年材料共有46处，其年代最早为东汉初期光武帝建武一六年（40年），年代最晚的为蜀汉后主景耀四年（261年），时间延续较长。

在画像石和画像砖墓葬类型的题材中，鹿的形象也在其中，墓主生产生活类的狩猎图中就有鹿的出现，而在神话故事类和祥瑞类中也有鹿形象的出现。前者，在现实生活的场景中出现，如狩猎图等，是作为一种食物补充。后者，在神话故事和祥瑞类中出现，它是象征着吉祥，作为一种瑞兽的形象出现。

洪荒“摇钱树”底座表现了洪荒时期的原始状态，不论其形象和内容如何变化，它都是作为墓葬系统中的一部分，所以，对这件器物的分析需要从它的文化内涵入手，才能清楚地了解这个时期丧葬文化的全貌。

三、“洪荒”摇钱树座呈现的文化事项与内涵

明器，亦称“冥器”“盟器”,中国古代专门制作的随葬物品。“摇钱树”作为其中之一［12］387。其在丧葬文化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这种器物的流行年代是汉朝到三国时期，到魏晋时期已经少见。究其原因有很多，而战争的影响是主要原因：其一，魏晋时期，形成很多的割据政权，战争与分裂是相伴而生，直接导致了手工业的衰落，大批工匠的流失，使这一器物逐渐减少。其二，战争加剧了人口的流动，使以前人口多的地区人口下降，这和割据政权的战争目的有关系，统治者都会以物产富足的地区为目标。在成都平原及川东地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在两汉时期，国家比较安定，商业繁荣，成都是著名的商业中心。基于该器物出土于墓葬，对于这种商品有较大的需求。从现有的考古材料分析，“摇钱树”的出土地点分布以四川为中心，向四周呈发散状，四川是其主要分布地区。

对于“摇钱树”文化内涵的研究，不同的学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摇钱树座的文化内涵较为丰富，并不单单是对金钱的崇拜，也作为神树，主要展示我国古老、优美的传说，石刻座应称为“西王母所居之神山座”，可简称为“神山座”。摇钱树图案实为《山海经》中记载的神树的综合形象［13］。这种说法可以在云南一些少数民族的祭祀中找到证据，例如玉溪新平县花腰傣族，每年对村中选择的古树进行祭祀，称之为祭竜仪式，这就是对于古树的崇拜，在他们民族当中有特定的意义。摇钱树也是通天的桥梁，图像内容也是围绕这一主题内容展开，而摇钱树就是墓主人跨入“天门”、进至仙界的交通工具［14］。墓主人形魄的地方为地下，升仙之地为天上，通过神树来进行连接，是沟通神、人、天地之间的 “神树”。这与“西王母—天门—天帝”这一崇拜系统有关的“天柱”，或称之为“柱株”［15］。 《神异经·中荒经》中记载:“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而在 《山海经·大荒东经》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详细地记述了摇钱树作为“柱株”的证据。将摇钱树作为一种上天的阶梯，成为连通天与地之间的一个媒介。

摇钱树还包含有长生和富贵的思想，在摇钱树的主题中，西王母为中心的神仙体系，还有祥瑞、天象的图案，在两汉时期较为流行，而西王母所代表的就是人们死后升仙、活人长生的愿望。在钱树上的五铢钱、五利后以及新莽钱等钱币，实为表达了墓主人对于财富的向往，期待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拥有财富［16］。摇钱树将升仙与永享财富的思想相结合，这一时期神仙思想的流行，侧面也反映出经济的发展，人们生活的富足，当时的百姓受到社会和统治阶级的影响，形成了与物质之间的矛盾心理［17］。如表3和表4所示。

表3 摇钱树座的主题内容［18］

表4 摇钱树的材质及类型［19］

如上表所示，摇钱树的内容较为丰富，主题内容与远古神话有密切的联系。有的学者提出摇钱树具有四种文化内涵：其一，追求长生不老的升天神树；其二，生产财富和吉祥之树；其三，祈求丰收的社祭之树；其四，祈望生殖的原始树崇拜［17］。这里对“摇钱树”的分析，是从造型的文化内涵出发，探求其发展的源流。道教产生于两汉时期，分布的主要区域就在四川，这与摇钱树的出土分布区域有重合之处，所以有些学者认为“摇钱树”的出土地点的分布与道教的产生有很大的关系。摇钱树具有早期道教文化特征，是作为道教法器之一，其衰落的原因为贫富思想，不为统治者所接受［20］。主要的看法认为，道教是摇钱树出现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笔者看来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在历史资料的记载中，摇钱树的流行时间早于道教的产生。道书文献和历史文献所记载的早期天师道活动地域，是在有限的局部地域内，时间重合较少，在更广泛的时空范围内，摇钱树都与之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21］。“摇钱树”出土的分布与早期天师道的活动重合是一种假象，其内在联系较少。在神像观念、祭祀观念和财富观念乃至丧葬观念上，摇钱树都不符合早期道教的教义和主张，摇钱树与早期道教的活动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不应该是早期天师道的遗物［22］。但是，二者之间的影响是存在的，我们在具体的问题中必须具体分析它，不同的环境和特点都包含不同的文化内涵，而作为道教法器之一的这种说法有待商榷。

综上所述，摇钱树的文化内涵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摇钱树是上天的阶梯，称之为“柱株”；其二，是长生和财富思想的体现；其三，作为神树崇拜思想的体现。笔者认为：“洪荒”摇钱树底座，描绘的是一副史前的洪荒景象，有人、蛇、兔、猴、鹿和蟾蜍的形象，洪水泛滥的场景，动物间的相互撕咬，突出了场面的悲壮，而人的形象则将摇钱树座与树干相联系，通过对底座的场景的描写，以此表达墓主人对升天和财富的追求。

四、结语

洪荒“摇钱树”底座造型中主要有蛇、蟾蜍、鹿、玉兔、人等形象，这确实是早期道教的形象，我们很难去隔绝它与道教的关系。笔者认为在两汉时期的达县地区，是受到巴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双重影响，二者在相互交融中发展，地方性的丧葬文化呈现出新的特点。而洪荒“摇钱树”底座，作为达县“三里坪”M4出土的一件明器，它更多地阐释了墓主人对于升天的愿望，也是作为一种财富的象征，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拥有这种财富的愿望。“自然的形式和力量是宗教情感所依附最初对象：他们是最早被神圣化了的事物。”［23］对于“摇钱树”、自然崇拜和宗教的关系，我们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实际的考古材料和文献资料出发，不能以一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