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学技术与中医学的融通*——中医学术创新的新路径
2019-02-25邢玉瑞
邢玉瑞
①陕西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化与文献研究中心 陕西咸阳712046
纵观现代对于中医学发展路径的探索,大致可概括为特色(独立)发展、中西医结合、中医现代化三种观点,三者差异显著且争论激烈。有学者基于中西医范式不同,不可通约的认识,提出反对西化;或担心中医特色的消亡,提出中医理论归真或回归中医等观点。这些观点无疑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本文从技术发展、理论创新、哲学思辨等方面予以讨论。
1 现代科学技术与中医诊疗技术的发展
“以技术为基础的科学”的大量涌现,是20世纪科学技术发展的一个最重要、最明显的特点[1]。医学作为应用性学科,技术应用是其现实基础,是医学科学体系的重要方面,也是医学科学性和合理性的最终体现。中医学由于其方法论与基础理论的影响,对人体内部的组织结构及生理病理状态缺乏清晰的认识,相对而言,在诊断治疗上缺乏明确具体的、完备的技术规范与操作程序,在确定治疗的效果上缺乏明确具体的疗效标准,以及判定疗效的具体操作程序,影响了中医诊疗技术的发明。要提高中医临床诊疗水平,就必须借用现代信息科学与医学诊疗技术,改进传统的四诊方法,不断创新诊疗技术。
以胃镜技术的应用为例,传统中医望、闻、问、切四诊,依赖于人体感觉器官的固有能力,而胃镜等现代影像检查技术,可延伸中医望诊视野,为中医辨证提供更多的客观指标,将传统四诊资料与镜下微观资料结合进行辨证,无疑可以提高诊治的针对性和有效性。例如,詹继烈等[2]明确提出了胃黏膜微观辨证的概念,并根据胃镜下微观改变辨为胃寒、胃热、胃络瘀滞、胃络灼伤四型,探讨了宏观辨证与微观辨证之间的关系,认为当二者辨证结果不一致时,以胃黏膜微观辨证指导下的治疗效果为好。秋增超等[3]报道了慢性胃炎肝胃不和、脾胃湿热、脾胃虚弱(寒)、胃络瘀血、胃阴不足等证的胃镜征象。燕东等[4]探讨了慢性胃炎患者证型与胃镜下黏膜病变的关系,发现脾虚气滞者多有贲门松弛或疝囊形成,有胆汁者多为脾胃湿热,脾胃虚寒者多为全胃炎,胃络瘀阻及胃阴不足者黏膜多以白相为主,肝胃不和者多以红相为主,胃络瘀阻者糜烂发生远高于其他证型。当然,其他影像诊断的技术,也可作为中医望诊视野的扩展,应用于中医临床诊疗实践之中。如任毅等[5]报道冠心病心绞痛中医不同证型间冠状动脉病变情况存在差异,随着证型兼夹增多,冠状动脉病变程度加重,冠状动脉造影结果与冠心病中医证型存在一定相关性。但上述研究必须在统一研究思路、方法、标准等基础上,规范、协同地开展,以便达成专家共识,加以推广应用。
现代中医舌诊与脉诊的客观化研究、微观辨证的提出、病证结合诊疗模式的确立、传染性疾病的中医药防治、菌毒并治治疗感染性疾病、解毒通络治疗中风等内科疾病、化浊解毒法治疗代谢性疾病、活血化瘀法的广泛应用与机理研究、攻下法治疗急腹症、中药周期疗法、小夹板固定治疗骨折、针刺麻醉、针灸诊疗仪器、小针刀等诸多重大诊疗新技术的发明,都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密不可分;基于传统中医药理论与临床经验的重大药物研发,更离不开现代科学技术的支撑,青蒿素可谓其代表;近年来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的中医药项目,基本也是如此。
2 现代科学技术与中医理论的发展
现代中医理论的创新,多集中于病机理论方面。中医病机理论的创新,除对中医临床经验的总结外,大都离不开现代科学技术特别是医学技术对相关疾病机理认识的支撑。现代医学技术的研究结果,可以是中医理论创新的思想源头,同时也是中医创新理论论证的重要依据。如冠心病瘀毒致病理论的提出,即与动脉粥样硬化炎症假说的兴起有关。该假说认为,炎症反应贯穿于动脉粥样硬化发生、发展与斑块破裂、血栓形成的全过程,尤其是斑块不稳定发生破裂的中心环节。炎症反应一定程度上符合中医的毒邪致病学说。另外,易损斑块中存在的肺炎衣原体、幽门螺杆菌、巨细胞病毒等病原体,与中医的外毒致病相关。这说明无论是外毒还是内毒,均对易损斑块的形成及进展有重要作用。周明学等[6]提出中医毒邪致病理论,尤其是脂毒、瘀毒致病理论与易损斑块的形成及进展颇有共通之处。史大卓等[7]认为心脑血管血栓性疾病发病过程中的组织坏死、过氧化应激损伤、炎症反应等病理改变,当属于中医“毒”邪致病或“瘀毒”从化互结致病的病因病机。张京春等[8]认为炎症反应与毒热相通,导致斑块不稳定的炎性因子、细胞因子均可归属于中医学“毒”的范畴。加之临床表征方面的毒瘀特点,故中医学以“瘀血”为急性冠脉综合征的主要病因病机的传统认识似应扩展为“瘀毒”致动脉粥样硬化易损斑块破裂从而发生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可见现代医学技术研究成果,是冠心病瘀毒致病理论提出的重要依据,而且也是该理论得以完善、证实的重要条件。
王显等[9]在对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研究中,提出冠心病络风内动理论,认为凡心脉病证出现动风征象者即为络风内动,包括热毒生风、络虚风动、外风引动内风。其诊断要点为心痛、心悸、喘促,发病突然,部位不定,症状变化多端,病情变化迅速。血管内超声病变特征以及炎症标志物研究显示,络风内动证冠状动脉狭窄支数、狭窄程度、美国心脏病学会/美国心脏协会病变类型、Levin病变类型,血管内超声(intravenous ultrasound,IVUS)测定的重构指数、正重构和负重构以及血浆炎症标志物水平等均具有特征性改变。络衡滴丸在缓解心绞痛、降低炎症介质等方面显著优于常规治疗和通心络[10-11]。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胸痹心痛络风内动证诊断专家共识,提出了胸痹心痛络风内动证诊断的理化指标以及各证的诊断标准[12]。由此可见,络风内动病机的提出,到诊疗标准以及治疗方法的确立,均离不开现代医学技术的支撑。
纵观现代中医理论的研究,可总括为科学诠释的解析说明、基于文献梳理的理论建构、通过实践升华的理论创新以及提炼科学问题的发现创新等研究[13]。其中的科学诠释、实践升华以及科学问题的研究三类都与现代科学技术有关。由此可见,现代中医理论要实现加速发展,必须基于中医临床实践经验,凝练科学问题,借用现代科学技术方法进行研究。
3 中医与西医不可通约性的哲学论辩
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了“不可通约性”的命题,“不可通约性”是以范式、科学共同体范畴为基础的。库恩[14]认为范式支配着科学家认识什么,怎么认识,结果如何等。不同范式的科学家“从同一视点注视同一方向时,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他们都在注视这个世界,而且他们所注视的东西并没有改变。但在有些领域中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而且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彼此间的关系也不同”。形成于不同文化土壤之中的中医学与西医学,在各自文化传统与思维方式的影响下,形成了大异其趣的两种医学范式,二者在观念形态、器用特征、致知方法、医家行为规范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不仅存在空间上的东方与西方科学传统的不同,而且存在时间上传统与现代的差异,可以说要比库恩所言的新旧范式之间的差异还要大。由此许多学者主张中医与西医之间具有不可通约性[15],中医话语和西医话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游戏,彼此不能相互解释和论证[16],甚或认为中医学的问题一定要由中医学的发展来提出,要由中医学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用现代科技和西医学越俎代庖是不行的[17]。
但是,1982年库恩在“可通约性、可比较性、可交流性”一文中,把“不可通约性”定义为“局域不可通约性”,认为两个理论不可通约的主张,主要是其语言具有不可通约性和不可译性,不存在一种“中性”语言,能将两种语言没有损失、完全对等地翻译过来。但却可以“部分交流”或“不完全交流”。由此,库恩认为将不可通约性可以改称为难以通约性。此外,从科学理论的发展规律来看,两种不同的理论范式之间的竞争与选择,其结果并非只有一种,历史事实说明,既有一方战胜淘汰另一方的情况;还有两种理论范式各自独立发展到一定阶段,吸收各自合理内核在一种更高层次上重组、融合、互补,被一个新的更高水平的理论范式所取代的情况。科学史上光的“微粒说”和“波动说”之争,从17世纪初笛卡尔提出的两点假说开始,至20世纪初以“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而落下帷幕,前后经历了三百多年的时间,多位世界著名科学家参与争鸣,可谓其典型案例。
中医学与西医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目的一致,面对同样的临床事实虽然理论解释不尽相同,但又有相通之处。如《素问·咳论》最早提出了咳嗽病症的上、中、下三焦传变,所谓“久咳不已,则三焦受之”,病情由单纯的咳嗽发展为腹满纳差,甚则气喘、水肿。这一认识与西医学对慢性支气管炎发展演变为肺气肿,最后形成肺源性心脏病乃至心功能衰竭的认识,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中医学与西医学在一定层次上的可通约性,现代中医学、西医学长期共存、共同发展的事实也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中医学与西医学也有可能在吸收其合理内核的基础上实现一种更高层次上的融合。因此,既不能过分夸大中医学、西医学两种理论范式的不可通约性,否则将从根本上否定中西医结合的可能性,甚至拒绝用现代科学技术来研究和发展中医,从而为中医学修筑一座与现代科学相互隔离的墙,表面上是保护中医,实质上拉了中医的后腿;同样,也不能无视中医学、西医学两种理论范式的本质性差异,忽视或否定其间存在的难以通约性,否则会导致简单地利用西医的理论和方法来改造中医,最终造成“中医西医化”。
4 结语
纵观50余年来有关生命科学的获奖成果,可以看到现代科学学科之间交叉渗透的发展历史,跨学科性研究是未来研究的最根本的特征,中医学与西医学概莫能外。中医学以往的研究由于过于崇拜经典,固守“以学科为中心”的知识产生途径,对科学问题的关注度不高,跨学科研究较少,理论创新不足,对应用学科的推动乏力。因此,现代中医学术的发展应持开放包容的态度,既要从中医临床实践经验中总结、创新、发展中医理论,也要适应当代人类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遵循科学技术发展规律,准确把握科学问题,开展多学科研究,实现传统中医药由“单一主体”到“多元主体”、“技术创新”到“系统创新”的进化过程[18];同时要积极梳理60余年来多学科特别是应用现代科学技术研究中医所取得的丰硕成果,采用数据挖掘等技术,分析、提炼创新性理论,促进中医学术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