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中医学发展中的继承、扬弃与吸收*
2019-02-25何裕民窦丹波
龚 鹏 何裕民 窦丹波
自西学东渐,中医学和其他中国亚文化一样,都一再被追问将往何处去。最初,西方医学对中国的渗透刚开始,并不顺利;人们也没有深刻认识到西方科技裹挟下的医学之威力,中国社会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但鸦片战争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
1 此路不通:历史给我们的启示
中国人逐渐认识到西方科技蕴藏的巨大潜力,反思自己文化,却发现没有可以抗衡的力量,甚至也难以发现可以促成现代科技生发的精神资源。这一刻,中国人的自信心崩塌了,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成为知识精英的共同选择。自然,作为传统科技代表的中医学就成为众矢之的,被批得体无完肤。全盘西化,废除中医等的论调一时间甚嚣尘上。当时有名的“废止旧医论”、“废医存药论”等从本质上说,指向的不仅是中医学,也包括中药及所有其他传统科技。反中医者心里也清楚,废了中医,中药等也就成不了气候。然而,中医药虽不断被削弱,一点点地丧失了主流医学地位,但基本盘还在。与此同时,其他一些传统文化科技分支却在这过程中被彻底瓦解了。
在西方科技没有进入中国之前,中医(药)学的发展有自身内在规律。主要路径就是诵读经典、诠释经典和应用经典。因此,那个时期,中医学发展的主要脉络就是继承。虽也有各家学说之争鸣,但脱离不了以古证今、以经解经的学术常规。西方科技大举进入中国后,中医学自我封闭、内圈式循环发展的环境氛围消解了;因其合法性受挑战,生存都陷入危机;面对外部强大压力之际,救亡图存的最好对策就是变革。当时中国社会弥漫着的革命思想正是这种压力的反射。作为反弹之势,中医学术共同体空前团结起来,为中医学命运奔走呼号,并提出了变革主张。遂西化论、中西汇通、中体西用等大行其道。西化论并不成功,当时也没有形成大的影响。中西汇通派则讲“衷中参西”,引进与调和,如制度层面欲引入西方医事和医学教育制度,器物和方法层面则大量引入西方检查手段、分析工具以及西药等;也尝试用西医学理论来解释中医药理论,为中医药学寻找合法性依据。中西汇通派在一段时间里确实引起了广泛注意,取得一定成果,并为后来的中西医结合论提供了镜鉴;但中西汇通论并没有真正为中国医学界所接受——西医学认为这是在做垂死挣扎;中医界认为它“非驴非马”。当时,社会还流行一种中体西用思潮,为洋务派所倡导,也波及中医学。但一方面因其体用分离而违悖体用统一之规律;另一方面强行推断中学优于西学之说,有别于真实世界之图景和人们的直观感受,故中医学的中体西用论最终流产了。可见“中体西用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但却不是科学的命题”[1]。
时空流转,今日世界,已大不同于往昔。当今,中医学复兴之梦正逐渐演变为现实;传统文化再一次被聚焦。为中医学未来发展道路计,有必要认真检讨历史与重新思考。
2 中医学的精神文化是继承的核心内容
传承与创新是中医学的两大主题词。因此,中医学界对继承是有共识的。师徒传授绵延数千年的传统一直没有中断,不缺乏继承的基因。难点在于继承什么?如何继承?当前流行的中医继承有一定复古倾向——古中医旗号颇有号召力;各类拜师活动如火如荼;读经典、赛方歌的活动一浪高过一浪;一些国学课程也纷纷加入中医药学内容。对注重继承的热情加以反思,不难发现,这里有国家强大、民族主义崛起等的背景性因素。过去积贫积弱,穷则思变,老想着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是不是阻碍了我们的发展?今天强大了,发展比他人快,就开始琢磨兴许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都是些宝贝。在中华文明复兴的大背景下中医学的继承自然得到应有重视。另一方面,近百年来,中医学长期被挤压、被边缘化,中医学有很多技术方法被遗弃或有意无意地遭忽略;因此,滋生了较强的寻找失落文明之反作用力。中医学的继承就被摆到了突出位置。一个典型事例是对民间中医的热情似乎又被点燃了——如国家出台确有专长人员参加医师资格考核注册管理新办法,在院校教育之外给师承和术有专攻者开辟一个获得合法行医资格新的途径。政策出台初衷,是要捡拾继承散落在民间的中医特色(技术方药)。再者,是中医学难以现代化:中医学理论和运用技巧难以被现代科技所揭示,很多细节以现有技术条件既不能被证实,又不能被否证;现代科技无法为中医药提供一个实用操作指南。在这种情况下,继承就是不二选择了。
继承的复古倾向者在下意识中认为“今不如古”:他们看到中医临床阵地正在萎缩,常用药物和技术逐渐衰减,病种越来越局限,中医师的中医思维能力有欠火候,等等。的确,有些中医方技已经失传。但其中多数应该属优胜劣汰之结局。这种现象在各专业门类中都存在,不值得过多叹息。医药领域也一样,西药明显比中药强的,中药就被替代;就是中药自身也存在新旧替代之类问题。因此,继承绝不是没有选择的——已被证伪了的、丧失生命力的、已全面被替代的技术并不在需要继承的清单之内,也不必经过解构和扬弃过程。
按照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文化分类法,技术和药物主要包含在物质文化的范畴内。文化学者普遍认为:物质文化的发展态势是不断更迭的,总处于长江后浪推前浪状况,曾存在的物质文明总归要被后来者超越的。基于上述考量,中医学有一些优势技术,还有一些虽丧失优势但在某些细分领域仍具有补充价值的技术,需要加强继承工作,但中医学继承的重点并不在物质文化层面。因为随着时代之演变,物质文化层面的中医药学后世胜于前世之势是铁板钉钉子的。而人类的精神文化却并不是直线演进的。轴心时代人类的精神文化发展即达到空前高度。之后起起伏伏,但都难言全面超越。因此,继承的核心应该是精神文化。而制度文化的发展,介于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之间。继承中医药学,也包括对中医药学制度文化的继承。但其重要性相对弱于精神文化。怎么理解?例如,今天中医院的组织方式明显不同于过去的坐堂,有一定先进性。但坐堂、诊所等形式也没有完全消失。近些年来,随着备案制的推行,还有回归之趋势。类似的中医把脉问诊方式、厅堂的布置等也需要选择性地继承。综上可见,笼统地讲继承,是有欠缺的。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误区之中。如有人声称继承了悬丝诊脉的方法,还有人说是继承了中医的五行理论,开发了五色帖,堂而皇之进入大医院等,就是这种迷思的体现。
民间一技之长者可能真有本事,但不能放大其能力;一技之长者继承的主要还是物质文化,不经考试只是几个专家的一场考核来认定其医师资格潜藏巨大风险。中医学的继承不能没有前瞻性和制度保障。不能不管不顾为了继承而继承,一股脑儿全部接收。
对中医学的精神文化成果进行凝练,就是中医学的核心价值体系[2]。继承中医学的精神文化成果,则应重点聚焦于中医学核心价值体系。“每个民族都有一套独特的价值系统,它是一种文化的本质,也是自我认同的基础。”[3]重读经典的出发点很好,但要通过经典掌握中医学的思想精髓。如中医对气一元论、对天人关系的理解,对疾病本质、自我行为与罹患疾病关系以及对阴阳平衡、对表里、对寒热、对虚实的深刻见解等,然后在此基础上深化成对药性与组方用药规则等的掌握。继承的目的是为了让传统核心价值体系的内在合理性复活,让这种合理性指导今天的中医学及整个人类的保健实践。同时也应注意,中医学的变革(或说革新)也已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比如,今人所总结的辨证论治体系、整体观念、正气观、抗癌力等,都是中医学自求变革之结果;它们的合理内核也是继承的对象。
3 扬弃的目的是实现新旧范式转化
中医学界讲继承讲得多,讲创新也不少。而且经常继承创新连着讲。但很少有人静下来思考:在继承和创新之间就没有过渡带吗?继承好了就能创新吗?实际上,继承和创新之间存在一个辽阔的过渡区间。首先,要搞清楚继承什么东西?再次,要鉴别继承下来的在今天还有没有比较优势?有没有前瞻性意义?在此基础上,要进一步分析哪些东西还可继续挖深挖透!在现代科学技术和社会条件下能不能进一步做出改良、提升或重构!用一个哲学词汇来凝练——就是扬弃!即发扬旧事物内部积极、合理的要素;抛弃其内部消极、丧失必然性之成分。
一说扬弃,一些原教旨主义者就会条件反射般地跳出来,认为是自掘坟墓!他们把扬弃当成了革命。扬弃和革命不是没有一点关联性,只不过扬弃继承了革命的理想主义色彩,但抛弃了革命的激进主张;取而代之的是承认原有事物的现代价值,但需有所取舍。因此,中医学的扬弃,其出发点是积极的,目的是要促进中医学持久地发展成长、生存下去,而不是消灭中医药学。
扬弃,必然涉及一些解构工作,以适应今天的现实需要。人们在阅读经典时,因并未置身当时文化氛围背景,其实际指向经常是不清晰、不准确的。没有解构,就不能还原当时场景;所谓继承,到底继承了什么内容,是不是念歪了经,就无从知晓。解构同时要做分析,把过去的经验和总结放在放大镜下进行审视,对照今天的研究成果,借鉴现代科学手段,进行鉴别。当然,解构是建立在继承基础上的,而不是相反。李泽厚先生当年曾提出:“我以为中国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是一个庞然大物,首先必须分析它、解构它,然后才可能谈得上继承和建设。”[4]这颠倒了继承与扬弃之间的承继关系。李泽厚称这是西体中用的模式。如按此思路,中医药学只会剩下几片残砖断瓦。解构分析在先的,继承在后的,最后常常将走向全盘西化;只不过说法上温和一些罢了。
继承的下一步是扬弃;而扬弃的目的并不是再去继承,应有更高远的目标——和吸收新要素相结合,实现新旧范式的转化。扬弃过程实际上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过程——在从旧范式中把有价值的内容甄择出来、发扬彰显之际,新质已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这种吐故纳新的新质就像酵母一般,“在旧的文化系统内部引起连锁反应,导致一系列的变动、调整与革新。在这个过程中,新旧因素相互影响、相互适应、相互促动,最终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范式。”[5]就像把“辨证论治”从浩如烟海的中医古文献中总结出来一样,紧接着辨证论治新体系被搭建起来;之后遂有辨病论治、辨证与辨病相结合、辨证/辨症与辨病“三位一体”等新主张、新范式的相续问世。我们30年前就以当时热门的肾本质研究为例,发现肾阳虚与神经-内分泌某些参与代谢的轴关系密切,提出目的不是重新阐释肾阳虚是什么,而是建立新的概念[6]。
中医学术可分为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在中医学知识体系中,变化较大,扬弃现象突出,新旧范式转化快;而中医学的价值系统,尤其是核心价值体系,承启旧有精华更多,表现出更明显的恒常性和稳定性,新旧范式的转化通常很慢。
4 吸收时要构建自主性知识体系,摆脱路径依赖
谈中医学,不得不谈到“他者”——现代科技及西医学。扬弃是针对自身而言的,是一种自我检讨;吸收是向外的;中医学的发展离不开吸收现代科技和西方医学精华。吸收和扬弃相结合,就构成中医学自身的新陈代谢。吸收是指将外界之物通过一定渠道、借一定方法转化为自身组成部分/或自身所需能量。它是个内化过程——将外在之物转化为内在之物,将自在之物转化为为我之物。因此,吸收的主客体是明晰的,绝非交出主动权,把自己托付出去;亦非将自己转变为异己之物。中医学发展中的吸收应注意保持主体性。毋庸讳言,过去一段时间,中医学发展有西化倾向。西化的本质特征是以西方观点来看待中医学,将中医学视为被观察、待验证的对象;一旦没通过其设定的筛选机制,就被抛弃;而通过其认证的则被纳入西方科学体系,它和原生文化并没多大关系。正如有学者所言:“在其后的历史中,对西方知识的吸收却往往超出‘改良’的范畴,作为外来者的西方知识越来越成为中国学者的思想本位,而中国素有的古老文脉则愈发显得遥远而陌生。中国与西方在知识场域中的主客关系被颠倒了。”[7]中医学现代化过程中,也许西化在某些方面、某些阶段有一定合理性。但越到后来,这种思路的弊端就越发明显。因为此类研究本质上是“研究中医”,而不是“中医研究”。而以单体化合物发现为主的方法,也面临巨大瓶颈,既无法整体阐释中医药原理,更不可能根本改变中医学面貌和指导临床实践。不能否认,中医西化的惯性力量十分强大。今天习用的许多管理思路仍可以看到此类痕迹。如在学科评估中,片面以SCI、自然基金等量化指标论英雄;在新药评审中,多采用西方的评审体系,难以形成中医药自主评价模式。这些都有待突破改进。
历史上,中医学不乏同化吸收外来文化之例:如薏苡仁、胡麻、犀角、荜茇、丁香、胡椒等。引进后,再根据中医理论和临床实践,赋予这些药物归经性味和功效。这些引进完全突显了中医学自身主体地位,取得了很好效果。中医学发展至今,如果认同其理论的周严性和可外展性,那就不能忽视其消化与吸收。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医学对现代科技的借助非但不应减少,还会更加丰富,但不能放弃主体性。中医学不能仅充当西方医学的“资料员”和“研究助手”。不然中医学迟早被碎片化,走向解体。“我们已经来到了思考如何与西方文明并驾齐驱的历史阶段。这种并驾齐驱,意味着我们不能再以西方、以他者来定义自身,而是必须具备真正的自主意识。”[8]中医学的发展一定程度陷入了路径依赖之窘境——即离开西方业已成熟的评价机制,就无所适从。然而中医(药)学的客观实际又决定了难以沿用西医(药)学的评价标准。例如,在各种植物药中,以银杏的标准化程度最高,主要是因为它在遗传上的高度同源性和稳定性造成了各植株间差异极小;而绝大多数中药不具备这特性。不同地域的中药差异甚大,就连同一苗圃的、有母子关系的中药材,其差别也常是明显的。又如,各人体质、证候辨别也是千差万别的,药物进入人体后的药效发挥机制极其错综而不明朗。中医药的使用不像乐器独奏,更像众人大合唱。中医学核心价值体系是“总指挥”,学科范式具体“协调”其怎么组方,怎么唱,最终形成一曲美好的“旋律”,这和以单体化合物为主的西药情况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中医药的效果评价须另辟蹊径,建立自主的知识发展体系。
5 在继承、扬弃、吸收与创新间保持适度张力
今天的中医学,已摆脱被开除出世界医学舞台之风险。但历史虚无主义、激进革命主义、文化守成主义等思潮仍然不时回潮。“告别中医”,“变亦变,不变亦变”,“尊经尚古”等口号虽未掀起大波澜,但时时提醒人们中医学的发展路径仍存在不确定性,也提示我们反思在继承、扬弃、吸收上的失误与不足。
中医学发展过程中,继承、扬弃与吸收必须是同时并存的,且有前后承启相续关系,不同时间阶段还有轻重缓急之取舍,但这三者是贯穿在中医学发展始终的、不可分割的。突出强调某一方面的工作并不利于中医学的发展。库恩曾说:“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然同时显示维持传统主义和反对偶像崇拜这两方面的性格。”[9]这种必要的张力,这种继承既往基础上的叛逆,也正是中医学发展所必需的。中医学是在医学实体基础上杂糅了一些哲学概念。哲学思维和思想实验的痕迹十分明显。体系化的努力一直在路上,但不如意者众多。通过继承,可以让中医学的思维和文脉得以延续,让中医学界找到共同的精神家园,有助于形成科学家共同体、行业共同体,但不能止步于此,需要必备的“叛逆”精神。不管扬或弃,都是继承基础上的“叛逆”。扬弃标准并不完全取决于今日之科技。理论某种程度上是被构建出来的,是在现实基础上想象加工之结果。所以,不必特别汲汲于所谓的“科学性”。一如经络学说,在统合针灸治疗理论方面有明显优势,易于识别记忆和传承;在临床上也安全有效,构建了中医学自我认同的一大基础;不能因为经络未发现解剖学实体就给予否定。
扬弃之后也存在着一个再检验问题。一时之所“弃”,因为有了新的发现,或有了新的解读,还有可能重新“扬”起来。当然“扬”之后也可能再出现“弃”的现象。总之,在核心思想基本稳态情况下,不断要有新瓶来装,允许有反复,允许螺旋式上升。吸收时,也存在一个合脚不合脚的问题。
在继承、扬弃和吸收之外,还存在创新问题,相互之间也要有适度张力。中医学在走向世界过程中,面对新的人种、新的地理气候条件以及直面癌症、艾滋病、阿尔茨海默症等新疾病谱系时,中医(药)学缺乏可以直接继承、扬弃之资源和经验,也难以简单吸收现代科技成果,这就需要创造性地提出一些新的、更具包容性的理论、方法及操作规范,摸索一些新的经验及应对措施,且须尽可能地将地方性知识扩展为全球性知识。保持适度张力,就是要维持这几者微妙的平衡,防止简单化解读,并持之以恒地坚持。这也是中医学发展的内在动力。
6 结语
中医学光谈继承,没有发展前景,无法凭自我完成现代化转型提升,故亟需做好必要的扬弃/吸收工作;但扬弃和吸收时,又需保持自身的主体地位,不能一谈现代转型就落入西方话语体系之窠臼,失去自己领地。今天,中医学面对的已不再是生死存亡,而是普遍的战略焦虑和恐惧,需在继承、扬弃、吸收以及创新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应倡导包容性发展——在核心价值上强调“坚守”,在理念上主张“优化”和现代“落地”,在技术上追求“突破”,强调“可操作性”,且善于缺什么补什么,充分发挥中医(药)学在系统综合调治,挖掘内在自我康复潜能,擅长生态改善等诸多方面的优势,贯彻“好医学”的精神实质[10],推动科学合理、自然合理以及生态合理之汇流,基于此,中医学定会有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