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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读书三境界

2019-02-22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著作外语境界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一提起读书三境界,人们马上会想到王国维精选出来的三段千古名言。如果有人再提三境界,注定了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孟子曾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1]一旦登上了泰山之巅,自然就不会把一般的山峰放在眼里;到了圣人的门下享受了智慧的盛宴,对于一般的言论就不会有兴趣。遗憾的是,我们生活在后王国维时代,肯定无法超越他提出的三境界。王氏的高度就像喜马拉雅山,本人的学问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但我们也不能总是生活在世界屋脊之上,还应该到处走走,看看世界上的千变万化的小山丘,饱览各种大自然的馈赠。

一、“胡言乱语”的境界

在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Polonius What do you read,my lord? (您在读什么呢,殿下?)

Hamlet Words,words,words.(单词,单词,单词。)

Polonius What is the matter,my lord? (讲的是什么事,殿下?)[2]

哈姆莱特当时正在装疯卖傻,假装说只读到了一些单词。在现实中,单词、语法结构等不仅仅是语言符号,还与一定的意义相联系。离开了内容,这些符号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正因为如此,神志清楚的波洛涅斯无法接受对方的回答,接着问他读的内容是什么。哈姆莱特在装疯时说这种话并没有什么奇怪。如果有人在正常的现实生活中还坚持这么说话,就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每个人在小时候,特别是在小学阶段,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学习语音、词语、句子等形式上的东西。汉语词典对“小学”基本意思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一是指对儿童、少年实施初等教育的学校,二是指汉代文字学,隋唐以后文字学、训诂学、音韵的总称。这就是说,小学生的重要任务是学习文字。在这个阶段,学生使用的课本主要是识字课本,我称之为“准备性的书”(prep books)。这些书本身未必有很大的价值,主要是为扫除语言障碍服务的。最后的考试形式往往为默写,听写,解释词语,造句,写作等。这种学习不仅仅局限于小学阶段,幼儿园的学习和相当一部分中学语文的学习都属于这一类。

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除了学好汉语,还常常需要学好外语,主要是英语。换句话说,当今的中国人还得读两个以识字为主要目标的“小学”。人们在学母语时,虽然前期偏向于形式,但在某个程度上都与生活内容联系较为密切。在学会了汉语之后,往往主要用汉语增加知识,训练思想能力。这样一来,外语课堂在一定的程度上从学习知识的任务中解放了出来,显得更加形式化,学生们都想在最短的时间中掌握最多的单词、语法等,以便覆盖自己的汉语,进行两门语言的对译。外语教学因此突出的是听说读写译,偏重于语言形式和语言技能的训练。这个阶段使用的教材也属于准备性的书,外语考试的重点为词汇,语法,阅读能力等。这个阶段相当漫长。中小学的英语学习,大学的公共外语学习,甚至相当一部分大学外语专业的学习,都可以划入这一范畴。

钱锺书先生曾说,“‘胡言’者,胡人之言,即外国语,非译莫解”[3]。古人比较以自我为中心,把华夏大地以外的听不懂的“胡言”与“乱语”联系在一起,体现了一定的偏见。在大部分外语课堂中,人们所说的外语还真的可以划入“胡言乱语”的范畴。这不是说,他们彼此听不懂,而是说言说主要不是为了表达思想,听者也并不关心语言的实际意思,双方主要是对语言形式进行训练,属于典型的nonsense,只是这里的nonsense不是真正的废话,而是有意义的训练。当然这种“胡言乱语”不仅仅体现于外语课堂中,在母语学习的早期也有类似的现象。

基础阶段的语言训练本来是比较枯燥的,有些学生在这个阶段就厌学了,没有真的学进去。没有了语言的基础,后面的学习当然寸步难行。但也有些学生,由于长期的语言训练,把语言学习等同于这种训练,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学习,甚至喜欢上这种学习,不再有往前推进的欲望,无法看到后面更高的境界。《大智度论》曾经把语言比作手指,并且这样阐述语言与意义的关系:“如人以指指月,愚人但看指不看月。智者轻笑言:汝不得示者意?指为知月姻缘,而更看指不看月!”[4]这就是说,如果把语言形式本身当作学习的对象,就有以指为月的危险。钱锺书也曾挖苦只局限于学习语言本身的做法,他说,这种行为不禁使他“想到格利佛(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的故事。”[5]庄子则明确地提出了做学问必须超越语言的观点,他说:“筌者之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之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之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6]由此可见,“胡言乱语”不是语言学习的目的,否则就会以指为月,落为言筌,甚至陷入只见汗毛孔不见皮肤的尴尬。

二、接受吐哺的境界

在古代,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婴儿在牙齿尚未长出、消化能力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常常缺乏合适的食品,母亲有时先在自己的嘴里把饭嚼烂,再喂进孩子嘴里。这就是人们终生感恩的吐哺。吐哺不仅仅是人类的现象,在动物界也常见。宋代洪迈在《夷坚志》中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尝荫大木下,望其颠红鹤巢甚大,数雏啾啾然。已而其母归,方憩枝上,衔食向巢立,何生弓广弩射之,中其腹。势且坠,犹忍死引颈吐哺饲其子,乃坠地。”[7]这只鹤临死还要“引颈吐哺饲其子”,体现了母亲的伟大。另一方面,孝顺的子孙也偶然会出现,著名的例子是盛彦吐哺待慈母的故事。吐哺和反哺,都是因为牙齿和消化系统不好,需要他人先行嚼烂然后吞下去。

在学习的时候也有类似现象。掌握了文字,未必什么书都读得懂,开头只能读一些简单的书。这一类书之中,不少是别人在阅读了高深的书之后,进行消化的结果,属于“关于书的书”(books about books)。例如说,通过阅读一本比较简单的《中国文学史》,我们可以知道中国文学史的大致脉络,可以知道很多重要的作家和作品。这种书本身可能学术价值并不高,往往是学者阅读经典著作之后的感想和评价,也常常是参考其他文学史之后撰写出来的,倾向于把文学史明晰化、简单化。这种书读起来比较轻松,似乎一下子就可以把文学史搞明白。中学的历史课是典型的吐哺型课程。历史教材往往都是学者综合了各种历史名著之后归纳总结出来的课本。老师还在教材的基础上把复杂的历史现象归纳出多少条、多少点,以便大家做笔记,背下来,在考试中得高分。大学里的不少课程也是如此,诸如“语言学导论”“文学简史”“现代哲学概览”等。这个阶段的典型考题是名词解释、简答题、问答题等。好像只要记住这些要点就可以掌握真理。

虽说吐哺的食品味道不好,营养也不高,但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可以帮人渡过艰难岁月,以便身体强壮之后自主地享受美食,充分获取营养。读书也是如此,在难以读懂那些伟大著作之前,阅读学者们在梳理经典著作基础上编写出来的《文学简史》《法学导论》等著作,能够给读者以基本的知识,可以为进一步阅读高水平著作打下基础。但这些著作本身价值不高,并非那么有意思。培根曾说:“有些书也可以请代表去读,并且由别人替我作出节要来;但是这种办法只适于次要的议论和次要的书籍;否则录要的书就和蒸馏水一样,都是无味的东西。”[8]因此我们还得自己去读那些最有价值的书,才能体会到书海三昧。

三、神游慧海的境界

对伟大著作进行阐释虽然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名著,但这种解释终究不是名著本身,有时反而成为深度体悟的障碍,给人雾里看花的感觉。一个人很好地掌握了语言,有了足够的知识积累和思维训练,最后还得直接阅读那些最伟大的著作。这些著作才是“真正的书”(books themselves)。阅读这种著作就是神游于智慧的海洋。徐渭在给许口北的信件中说:“试取所选者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9]狄金森对诗歌的要求更高,她说:“如果我读一本书,能够使我浑身冰凉,连火也无法烤暖,我就知道那是诗。如果我身体上感觉到,似乎脑袋已经搬家,我就知道那是诗。”[10]关于大哲学家康德,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读书故事。这位德国思想家生活十分有规律,每天都准时出去散步,以至于人们可以用他的规律性行为校对钟表。但有几天他没有准时散步,让人们感到非常吃惊,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读卢梭的《爱弥儿》读得太入迷,把雷打不动的生物钟给打乱了。文学作品有这种魅力,其他伟大著作也相应的吸引力,只是文学的感染力似乎要突出些。

进入经典著作描写的境界的确是一种快乐,但只知入乎其内,不知出乎其外,并不是理想的读书方式。布莱希特在谈到戏剧观赏时曾说:“他们呆呆地望着舞台上,从中世纪——女巫和教士的时代——以来,一直就是这样一副神情。看和听都是活动,并且是娱乐活动,但这些人似乎脱离了一切活动,像中了邪的人一般。”[11]15-16所以布莱希特提倡观众和角色、演员和角色都要有一定的距离,以便保持一份理性和判断力。他说:“必须把观众从催眠状态中解放出来,必须使演员摆脱全面进入角色的任务。”[11]262据说康德第一遍读《爱弥儿》非常投入,以至于忘记了思想。他读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又重新阅读这部小说,以便带着批评的眼光来看这本书。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并不矛盾。能够引人入胜的著作才会让人带着批评的眼光重新思考。如果一本书无法让人进入忘我的境界,一般也不能给人多少启示,更不会使人长时间地思考。

阅读伟大著作的快乐巨大,意义也非凡。对于普通人来说,阅读这些著作可以陶冶情操。对于专业的学者来说,可以为撰写高水平的论文打下基础。对于思想家来说,甚至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走得更远。这些目标对于很多人来说似乎过于宏伟,因为普通人关心的一般是各种考试,如某个层面的语言水平考试或者某个领域的基本常识考试,以便拿到某种证书,增加显性的文化资本。虽说阅读经典对这种考试会有一些间接的好处,但总体上效果不太明显,常常难以激发急功近利的学习者。而且阅读经典著作的难度很大,需要艰辛的努力,让许多人望而生畏。由于没有立竿见影的实用功用,却又需要付出,经典常常遭到人们的冷遇。马克·吐温曾把经典著作看作“每人都希望已经读过却没有人阅读的著作”[12]。看来享受伟大著作不是浅尝辄止者能够有的福分。

四、境界的提升和降低

无论进入哪一种境界,都有一定的难度,都需要艰辛的付出。柏拉图曾经在著名的“洞穴比喻”中把作无知的状态比作黑暗,把智慧比作光明。从黑暗到光明的过程并非易事。在洞穴中有许多囚徒,他们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观看影子,对于火光下的真实事物却看不清楚,也不愿意见到光明。柏拉图说:“如果强迫他看那火光,那么他的眼睛会感到疼痛,他会转身逃走,回到他能看得清的事物中去,并且认为这些事物确实比指给他看的那些事物更加清晰、更加精确,难道不会吗?”[13]512如果要他们摆脱愚昧,走出洞穴,不得不采取强制的措施:“我说,再要是有人硬拉着他走上那条陡峭崎岖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穴,见到了外面的阳光,你难道不认为他会很恼火地觉得这样被迫行走很痛苦,等他来到阳光下,他会觉得两眼直冒金星,根本无法看见任何一个现在被我们称作真实事物的东西?”[13]512境界的提高,需要自己的努力,甚至还需要外在的压力,每上一级都意味着更多的付出。读书的境界也是如此:胡言乱语—接受吐哺—神游慧海的层层升级,需要巨大的努力,有的人甚至需要悬梁刺股。

虽说提升境界的过程非常辛苦,但每上一层都有无限的喜悦,到达神游慧海的境地尤其如此。柏拉图曾说:“那些已经达到这一高度的人不愿意做那些凡人的琐事,他们的灵魂一直有一种向上飞升的冲动,渴望在高处飞翔。”[13]514中西方文人都有清高的一面,都想不断提高自己的境界。孔子甚至说:“朝闻道,夕死可以。”[14]道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最令人神往;哪怕早上闻道,晚上就去世,也不枉此生。对于读书人而言,闻道就是神游于最好的书之中,就是进入读书人的天堂。

就读书人的本性来说,当然有一种不断往上飞跃的梦想。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中,那个被迫拉到阳光下面的人虽说开头非常痛苦,但最后当然庆幸自己见到了光明,摆脱了愚昧。如果问这个人是否还愿意回到黑暗之中,回答自然是否定的。但在现实中,人们不可能都按照自己的性情行事,还得处理各种不一定愉快的事情。这个见过阳光的人还是被迫回到了洞穴之中。有意思的是,他不是作为英雄而受到欢迎,却遭到了大家的批评和威胁:“那些囚徒难道不会说他上去走了一趟以后就把眼睛弄坏了,因此连产生上去的念头都是不值得的吗?”[13]513在洞穴中的人看来,这位一下子还不适应黑暗洞穴的人视力大降,似乎是眼睛瞎了。真有讽刺意味啊!著名哲学家唐君毅在谈到人的境界时曾说:“凡低层位之心皆不知高一层位之心。而高一层位之心,则必知有低一层位之心。如高一层楼者超越于低一层楼之上,而涵盖低一层楼于其下。”[15]这位回归者,当然知道从洞穴往外攀登的不同境界,而洞穴里的人只知道原来的境界,使交流变得几乎不可能。郑板桥所谓的“由聪明变而糊涂更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也有一些智者,往往能够循循诱导,化解这种矛盾。

关于本族语,大部分人都能够达到第一和第二境界,偶然可以登上第三境界。我们毕竟生活在汉语文化之中,有着各种学习的便利。而且我们的生活直接依靠汉语,不会学几乎无法生存。这种便利和压力使大多数人都达到一定的境界。但外语学习不太一样,第一境界对于大部分人也很难,因为我们不在那个语境之中,外语也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必须工具,只是一种锦上添花。能够达到外语第一境界的重要标志是“六级”“托福”之类的考试。达到外语第二境界的人并不很多。这一境界的重要标志是用外语学习“英国文学史”“经济学导论”等,并能够用外语回答问题,撰写论文,等等。达到第三境界的人比较有限。虽然不少学者忙于阅读西方经典著作,但相当一部分人都受困于语言文化的隔阂,只能艰难地逐字阅读,很难达到神游慧海的地步。梁宗岱曾经说:“因为我五六年来,几乎无日不和欧洲底大诗人和思想家过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国诗来,总无异于回到风光明媚的故乡,岂止,简直如发现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一般地新鲜,一般地使你惊喜,使你销魂。”[16]就是梁宗岱这样长期浸泡于欧洲文化中的诗人、翻译家也似乎对本国的文学更加亲近,因为这种文化基因已经渗透到骨髓之中,而外国文学是后来学习的结果,总有点外在的感觉。虽说读外语书籍的境界难以超越学习本国典籍的高度,但中外的境界联袂,肯定可以把一个学者推向学术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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