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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射虎者及其家族》的“写作”困境

2019-02-22段从学

关键词:革命史根源家族史

段从学

力扬的《射虎者及其家族》(以下或简称《射虎者》),一发表就以“史诗”品格赢得了高度的赞誉。梳理当时的长诗写作,讨论中国现代叙事诗——乃至现代新诗的总体成就,都不能不提到它。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力扬随后不仅又发表了《射虎者及其家族续篇》(以下或简称《续篇》)等相关作品,还留下了大量手稿。直到2008年,《续篇》和手稿才一起编入《力扬集》,首次公诸于世。

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在摆脱了学徒期发表渠道困扰,多次有机会出版诗集或选集的情形下,力扬为什么没有把《续篇》也编入《射虎者》?大量的手稿,为什么没有公开发表?究竟是外部压力,还是“写作”本身的困境,造成了《射虎者》的“未完成”?

一、版本梳理

最早发表在1942年8月《文艺阵地》第7卷第1期的“文阵版”一共八章,另附四条注释,分别对第二章《母麂与鱼》中的“拦腰布”、第五章《白银》中的“送上”、第六章《长毛》的标题“长毛”、第七章《虎列拉》中的“座头饭”等俗语,作了必要的说明。长期以来,包括《力扬集》的整理者、诗人的独子季嘉在内的不少研究者,都认定“文阵版”《射虎者》总共只有七章,叙述太平天国溃兵之乱一章,是后来加入的。(1)参见《力扬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3页末“编者附记”。按:该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选”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文选”之一,实际编选者是力扬的儿子季嘉。这个失误,可能源于一个技术性细节:标题“长毛”排在第17页最后一行,正文则从第18页起,顶格排印。

1945年2月,力扬又在《诗文学》丛刊第一辑《诗人与诗》中,以《射虎者及其家族续编》为题,发表了标明系第八章的《纺车上的梦》。正文之前的“序”不仅说明了《纺车上的梦》是“文阵版”《射虎者》续篇中一章,而且透露了已经写成的其余各章将“继续发表”的消息。同期刊物上的《作家近况》短讯,也说诗人力扬,“最近完成《射虎者及其家族续篇》之叙事诗一首,约七百余行,即将陆续发表”。

但随后的《诗文学》丛刊第二辑《为了面包与自由》,却未见力扬像预告的那样,有诗作“陆续发表”。据当事人回忆,抗战胜利后,出版机构和文化人士纷纷离渝,已经编好的一套《诗文学》丛书因此未能出版,只得将包括《射虎者及其家族续篇》在内的诗稿,退还给了作者。(2)邱晓松、魏荒弩:《从〈枫林文艺〉到〈诗文学〉的点滴回忆》,《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更令人费解的是:新诗歌社1948年在香港出版的《射虎者》,新文艺出版社1951年在上海出版的《射虎者及其家族》,收录的都是“文阵版”八章,只对相关文字作了个别无关宏旨的订正。1955年6月,诗人又“将第六章作了必要的修改”之后,用阿拉伯数字标明各章次序,收入诗集《给诗人》,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诗人生前最后修订的这个版本,仍然只有“文阵版”的前八章,连发表过的“续篇”《纺车上的梦》,也未收录。

但就在几个版本都不收“续篇”的同时,力扬却又一直在想方设法完成《射虎者》的写作。1951年2月,诗人曾将《射虎者》、“续篇”《纺车上的梦》《贫农的女儿吴秀贞》等三首叙事长诗,编为一部叙事诗集,并在《后记》中交代自己的写作计划说:

我于1942年写完《射虎者及其家族》后,在1943—1944两年间,曾写了它的续篇,达一千余行。原拟从《虎列拉》那章接下去,以我底家族为线索,一直写到抗战时期的。但我在抗战前就已经离开故乡,对于那一段时间内家乡底和家族底变动、发展情况,无从体验,如仅凭想象来写……一定写不好。所以故事还没有写到抗战时期,就搁笔下来了。但那写成的一千来行中,只有《纺车上的梦》差强人意。当时也就只发表了这一章。(3)引自刘怀玺:《力扬诗歌创作刍议》,《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4期。

1956年5月,力扬病逝,遗作和手稿保留在家属手中。2008年,季嘉在编辑“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文选”《力扬集》时,将“续篇”《纺车上的梦》,以及未曾公开发表过的《童养媳》《不幸的家》《黄昏》《童年的伙伴》《弟弟》等手稿一并整理出来,加了必要的注释,附在“作家版”《射虎者》的后面。“文集版”《射虎者》,因此成为了目前最完整,但受到的关注却最少的版本。

二、不允许,还是不能?

即兴之作不会有“未完成”的问题。对艺术水准和写作没有要求的写作者,也不可能让自己陷入“未完成”困境。所以,长诗虽然最终未能写完,但构思却一开始就很明确:这是一部自传性“家族史”,叙述曾祖父到诗人自己的一家四代人遭遇到的痛苦和不幸,以个人“家族史”为个案,追问苦难和不幸的根源,寻找人类解放的“复仇之路”。

由于“新文艺版”和“作家版”的删改集中在叙述太平天国溃兵之乱的第六章《长毛》上,一般人也就容易从太平天国革命的“历史功绩”和诗人家族史上的“历史事实”之间的冲突入手,把《射虎者》的“未完成”理解为外部压力导致的“不允许完成”。也就是认定新中国成立之后不断高涨的太平天国“革命史”叙事的“历史正当性”,压缩了诗人按照个人“家族史”上的“历史真实性”继续从事长诗写作的文化空间,导致了《射虎者》最终“未完成”。力扬生前的同事吴子敏,就曾以诗人的大伯祖父被杀的“历史事实”,和太平天国“历史功绩”之间的冲突为例分析说,既不能回避大伯祖父被杀的“历史事实”,同时又要“照顾太平军的评价”带来的困境,给力扬的写作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至少影响了长诗风格的统一”(4)吴子敏:《评力扬的诗》,《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造成了长诗艺术上的失败。

这样的说法,自然不无道理。

面对太平天国在中国“革命史”,乃至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历史正当性”,和诗人“家族史”上的“历史真实性”之间的冲突,力扬也的确不惜一次次拔高前者,最终把太平天国溃兵的“长毛乱”从自己“家族史”上的一场灾难,变成了中国“革命史”,乃至人类历史上的一次 “英雄的失败”。相应地,大伯祖父被杀死在田埂上的“家族史”悲惨遭遇,则被改写成了死者因为“不了解”太平天国的“历史正当性”而招致的“错杀”。而祖母和邻居妇女们“躲藏在茅草与荆棘的深丛里”,凭着祖母的沉着、机智和勇敢,仅只是受了轻伤而侥幸逃过杀戮的事实,则被改写成了太平天国“那持枪的英雄”,在展开“搜索地主”的革命行动时,对无辜群众造成的一次可以原谅的小小伤害。这样的修改,也的确曾让力扬不胜其烦,像吴子敏说的那样,对《射虎者》的艺术性和统一性造成了伤害。对长期遭受同宗族那位“恩赐贡生”剥削和压榨的一名长工,乘机起来反抗,加入了太平天国革命队伍的“历史事实”的修改,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事实上,力扬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太平天国在中国“革命史”上的“正当性”,和长诗“家族史”叙事视角所要求的“真实性”的冲突。“文阵版”第六章《长毛》在叙述太平天国的溃兵造成的“家族史”灾难之前,就曾特地对这些“英雄们”表达了充分的敬意,对其烧杀掠夺的残暴行径,给予了必要的辩护。明确意识到了两者的冲突,而又开始了写作的行为表明:在力扬的构思中,太平天国在中国“革命史”上的“历史正当性”,决不会导致长诗的“未完成”。

稍微有点写作经验就应该清楚:可以修改,就表明存在着继续“写作”的可能性。反复修改《长毛》等章节的事实,恰好说明了继续写作的可能性。再说,1956年去世的诗人,即便有“不允许”写的外部压力,恐怕也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严重,更不能解释1945年的“续篇”没有下文,未能如预告的那样“陆续发表”的问题。

“新文艺版”和“作家版”对“文阵版”《长毛》等章节的修改,显然只是对一开始就被诗人意识到了的太平天国的“历史正当性”和个人遭遇到的“历史真实性”之间的冲突进行调整。放大前者的同时,对后者作相应的压缩。放大和压缩的程度虽然随着太平天国“革命史”叙事的高涨而不断增加,但并没有带来结构性的变化。用我们熟悉的滥调来说,放大和压缩的量变,并没有造成质变。

所以,简单地归咎于太平天国“革命史”叙事对诗人“家族史”叙事造成的外部压力,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必须更进一步,追问这样一个问题:没有太平天国“革命史”叙事的挤压,力扬能不能按照自己最初的宏大构思,完成《射虎者》的写作?

三、力扬的“转向”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他的诗歌创作道路。

抗战之前,力扬主要从事左翼美术活动,为此曾两度入狱,诗作不多。抗战的爆发,让他看到了中华民族挣脱枷锁,走向自由和解放的光明前景。热情洋溢地歌颂抗战,号召中国人民“勇敢地扭断锁链”(5)力扬:《风暴》,《力扬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打击侵略者,成为了他这个时期诗歌基本主题。但“皖南事变”惊醒了诗人,让力扬摆脱了“太阳照耀着中国的春天”的幻象,开始了自己的独立思索。既总结过去,又规划未来的短诗《我底竖琴》,就是他的诗学宣言:

在那些明朗的日子,

你知道的——

我曾经弹起我底竖琴,

嘹亮地歌唱人类的黎明。

在这风雪的日子里

我默默地前行,我要唱出

对于寒冷的仇恨,

弹着你赐给我的竖琴。

力扬在“嘹亮地歌唱人类的黎明”的时候,面对的显然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宏大“历史叙事”。所有的事件和人物,都被赋予了明确的意义和价值。诗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这个“历史叙事”的要求来歌颂抗战,书写抗战。诗人的创作,显然只是受控于宏大“历史叙事”的被动书写,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诗性空间。反过来,简单地把褒义词置换为贬义词,把歌颂改为诅咒,也不是什么“转向”,而只是同一个模式里的单向度运动。

力扬的“默默地前行”,显然是另一回事。

所以,尽管新的“历史叙事”迫切需要,而且也为诗人提供了简单地把歌颂换成诅咒的写作空间,但力扬还是挣脱了在同一条直线上反向运动的诱惑,把目光转向了更为复杂,更为幽深的诗性空间,开始了《射虎者及其家族》的写作。

长诗的主题是复仇。复仇的对象,是人类的苦难。力扬试图回答的,乃是这样一个人类学难题:如何消除无处不在的苦难?这是人类永远无法回答,但又因为无法回答而困扰着、诱惑着一代又一代思想者的“真问题”。

在最粗糙的意义上,可以说古代人把苦难归结为人类的宿命,一种因为“天”或“神”的意志而不可更改的自然事实。对他们来说,苦难和欢乐是一个铜板两面。领受欢乐的同时,也把苦难当作一种必需的事实接受下来,才是人类唯一可能的真实生活。现代人则坚决否认苦难是人类的宿命。现代性的目标,就是挣脱“天”或“神”给定的自然秩序,代之以按照人的理想创造出来的“美丽新世界”。为此,苦难就必须从无可更改的自然事实,转化为“事出有因”的历史现象。

现代人当然不可能超越时间的自然绵延,回到实在世界的“根源”上,从“一张白纸”开始重新创造“美丽新世界”。他实际上是用理性取代自然,用逻辑取代历史,在“事出有因”的因果逻辑框架里,把某种自己所能、所愿找到的原因确定为“根源”,即逻辑上最终的、唯一的原因。进而反过来,遵循着“事出有因”的因果逻辑,根据各自所能够找到或所愿意找到的“根源”,推出相应的清除“根源”,创造“美丽新世界”的现代性方案。

所以,寻找和确定“根源”的过程,实际上是逻辑推理。改变或清除“根源”以重造“美丽新世界”,则是历史实践。由此,也就引出了逻辑和历史的同一性问题:逻辑上的抽象“根源”,如何得到具体历史经验的支持和印证?

原因很简单:只有在得到具体历史经验支持和印证之后,才能第一,抹去“根源”只是一种受制于所能和所愿的逻辑演绎结果的抽象性,将其转化为从具体的、个别的历史经验中归纳和提炼出来的有效判断;第二,具体的、个别的历史经验,反过来因为抽象“根源”的拣选和指认而获得普遍性,成为必须予以改变或彻底清除的“革命对象”。前者让逻辑上的抽象“根源”获得历史的有效性,而后者,则在支持和印证“根源”的过程中摆脱具体性、个别性,成为抽象“根源”,成为宏大“历史叙事”的一部分。

对中国现代文学和思想影响最大的现代性方案,是把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当作苦难和不幸的“根源”;只要消除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就能重新创造一个自由、幸福的“新中国”。何其芳著名的“三步论”,对此做了简洁、清晰的归纳:

第一步:我感到人间充满了不幸。

第二步:我断定人的不幸多半是人的手造成的。

第三步:我相信能够用人的手去把这些不幸毁掉。(6)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画梦录〉和我的道路》,《何其芳全集》,第6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71页。

出于可以理解而且具有充分正当性的原因,无数优秀的作家,把自己的写作变成了印证宏大“历史叙事”的有效性和普遍性的活动。何其芳理直气壮的反问——

难道我个人的历史

不是也证明了旧社会的不合理,

证明了革命的必然吗?

难道我不是

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中国人的例子?

以及斩钉截铁的回答——

每一个中国人所看见的中国,

每一个中国人的历史,

都证明这样一个真理:

革命必然地要到来,

而且必然地要胜利!(7)何其芳:《解释自己》,《何其芳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3-434页、第438页。

——就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

如前所述,抗战初期的力扬,也曾以为把握住了最终的“根源”,找到了消除人类苦难的复仇之路,毫不犹豫地投身到了为祖国、为人类解放而歌唱的洪流中。即便是“皖南事变”之后,诗人开始反过来打量自己“家族史”的时候,其最初的目标显然跟何其芳一样,也想要用具体的、个别的“历史真实”,来证明某个宏大“历史叙事”的普遍性和有效性。

不过,当他循着“历史真实”进入自己“家族史”,试图确定最终“根源”的时候,问题却发生了变化。诗人的写作,也才由此开始了真正的“转向”。

四、弥散的“家族史”空间

无论哪一种重造“美丽新世界”的现代性方案,在寻找和确定“根源”以便铲除的过程中,都有自己默认的前提。第一,为了堵死互为因果的逻辑循环,作为结果的受难者必须和作为原因的“根源”区隔开来,即“受苦的人”不能同时作为“受苦的根源”出现。第二,既然是为了消除才去寻找(8)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说得很清楚:“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9页。,所以寻找“根源”就必须服从于消除“根源”的最终目标。第三,“根源”必须是明确而唯一的存在,否则就不成其为“根源”。唯一的终极“根源”,意味着只要一次“最后的斗争”,就能创造出“美丽新世界”。终极“根源”及其“最后的斗争”的动员能力,也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但麻烦的是,不仅寻找的过程摆脱不了所能和所愿的现象学制约,最重要的是:逻辑推演无法在保证结果有效的同时,保证前提的可靠性。前提的可靠性,只能依赖于具体的、个别的经验事实。但具体的、个别的经验事实,却又不能在保证前提可靠的同时,反过来保证结论的普遍有效。殚精竭虑想要弥合两者的康德,以其终生的努力,证明了两者之间无法弥合的本体性断裂。

继之而起的黑格尔,在“人类历史”的掩护下,巧妙地发明了通过时间置换而把两者“统一起来”的叙事装置:寻找并确定“根源”之后,迅速从逻辑转向历史,用大量个别的、具体的历史经验来证明“根源”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将其改写成为从经验事实中归纳和提炼出来的普遍有效的必然规律。何其芳咄咄逼人的反问,一方面如上文所说的那样表明了具体的、个别的经验事实之于宏大“历史叙事”的价值,但也反过来说明了后者并非自明自足的普遍真理,而是需要不断征用大量具体的、个别的经验事实才能保证其合法性的叙事性知识。

在这套叙事装置中,经验事实越是能够证明“宏大叙事”的正当性,也就越能够分享“历史叙事”的话语霸权,像何其芳那样发出表面柔弱,实则咄咄逼人的声音。反过来,宏大“历史叙事”能够征用的经验事实越多,就越是能够掩盖自身前提的不可靠,把自己叙述成为普遍有效的人类历史必然规律。何其芳的“解释自己”是一种证明,——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证明了革命的必然”。50年代后期一度蔚为大观的工厂史、公社史、个人回忆录——也可以叫做“个人革命史”——之类的“历史叙事”,同样是一种证明。从开端和构思上看,力扬的“家族史”写作,同样也是一种证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诗人“家族史”上的种种苦难,也必将被规约到某个单一的、现成的“根源”上,证明了根据这个“根源”推出来的“复仇的武器”,即消除苦难和不幸,最终获得解放与自由的宏大“历史叙事”不可置疑的合法性。

但力扬没有想到的是,“写作”本身背叛了他的构思。随着《射虎者》的写作而展开的“家族史”苦难和不幸的“根源”,却呈现为一个越来越多样化、弥散化,也越来越难以单一化和明确化的历史事实。自然环境的限制、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人自身的复杂性等不同因素,都曾经给自己的“家族史”带来过灾难。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以同宗族的恶霸地主“恩赐贡生”和地保相互勾结,“‘从我们底血里抢去了白银’”的第五章《白银》,最为典型。诗人后来一改再改太平天国溃兵之“乱”,从“家族史”的角度来说,也可以归结为社会历史方面的原因。生产力水平低下的问题,集中体现在描写二伯祖父之死的《虎列拉》这一章里。人与自然环境的矛盾冲突,则在第一、第二、第三和第四章里,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占据了力扬思考和写作的中心。人性之恶的问题,集中在生前没有公开发表的手稿《童养媳》和《不幸的家》,即“文集版”第九、第十章里。长诗几经修改,仍“未完成”,就在于诗人最终未能将上述四个方面的原因纳入某个终极的“根源”,找到有效的“复仇的方式”。

或许是刚刚从把一切归结为“人的手”,再从“人的手”出发来解释一切的现代性宏大“历史叙事”中退出来的缘故,力扬似乎有意识地想要拓展思考和叙事空间,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入手开始自己的写作。所以《射虎者》一开篇,就聚焦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展开了曾祖父奋昂、饱满而又充满了张力的生命轨辙:他射杀了无数的猛虎,“护卫了那驯良的牲畜/牲畜一样驯良的妻子/和亲密的邻居”,建立并守护了人类的生活世界。但不幸的是,那威猛的射虎者“却在犹能弯弓的年岁”,反过来“被他底仇敌所博噬”。作为“劳动对象”的自然养育了他,又吞噬了他。曾祖父“永久的仇恨”因此而固执地指向了那养育着而又吞噬着人类的大自然。

如果说曾祖父留下的仇恨,还可以纳入现代性“历史叙事”范畴,从人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角度来解释的话,接下来的《木匠》《母麂与鱼》《山毛榉》等,则彻底把人与自然的关系,还原成了人类学的生存论关系。威风凛凛的“射虎者”死后,“留下一张弓/也留下三个儿子”。面对“赤贫”这个远比猛虎更凶恶的敌人,他们各自抓起了镰刀、锄头、锯、凿和大斧等不同的复仇武器。大自然也随之从曾祖父的仇敌,变成了祖父们的恋人、恩人。祖父最终在茅草与森林的深处,找到了一块“每季可收获一石谷的稻田”,战胜了“赤贫”的死亡威胁,娶回了“一个永远分担痛苦与仇恨的伴侣”。

仿佛是为了进一步摆脱何其芳所说的“人的手”的限制,在第三章《母麂与鱼》里,力扬干脆彻底撇开人的存在,绘声绘色地回顾了大自然曾经慷慨而丰厚的赐予,表达了自己真挚的感激和思索。这种思索,虽然已经牵扯出了“别人”,隐约中潜含了归罪他者的阶级论话语,但总体来说仍然被系在“‘自然’母亲”纽带上,没有演化成为独立的生存维度。诗人的立足点,依然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对“自然”母亲的复杂感情。

所以,接下来的第四章《山毛榉》虽然也写到了两位伯祖父的“更为可悲的厄运”,涉及到了富庶的市镇、地主们的院子,但总体基调,仍然是对“自然”,对“曾经是我们家族的恩人”的山毛榉的感激。两位伯祖父没有能够像祖父那样,幸运地找到分担自己仇恨的土地,只能“流着眼泪和汗水/挑着山毛榉换取地主们多余的粮食”。因为曾祖父之死而被定格为敌人的“自然”,因为曾经救活了伯祖父等“一群不幸的人们”,山毛榉也和土地一样,就变成了感激和热爱的对象。

不是说力扬的“家族史”不存在阶级压迫和社会不公,更不是说诗人对此视而不见。在《白银》这一章里,全家曾冒着生命危险,从汹涌的山洪里捞起了“十数条巨大的白杉”。但这意外的收获,不仅没有带来憧憬中的美好生活,反而招致了巨大的灾难。几天之后,地保领着“一位我们同宗的‘恩赐贡生’/——许多田地和森林的主人”来到家里,威逼着祖父们交出了“二十七元的白银”作为“罚款”,又强迫他们“用肩挑过山毛榉底柴担的/起茧的肩膊扛着那些大杉木”,送到了“恩赐贡生”家里。对二十七个银元的来源生动而辛酸的描写,和祖母的血泪哭诉,以及三年后在“续篇”里的旧事重提等,充分表明了这次“家族史”的不幸,给诗人带来了怎样巨大的创伤。

而是说,在刚刚从宏大“历史叙事”中退出来的力扬这里,社会不公正、不合理的问题,并没有成为支配性的,乃至唯一的元话语。所以在揭示了“恩赐贡生”的残酷压榨之后,力扬再次回到“家族史”复杂而诡谲的“历史真实”,继续自己的思考和写作,试图在更宏大、更复杂的诗性空间里思考人类的苦难问题,把“家族史”的“真实性”和“革命史”的“正当性”统一起来。后来多次改写的第六章《长毛》,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的。

正如上文所说,意识到了“家族史”和“革命史”的可能冲突之后的写作,以及随之而来的修改,充分说明力扬相信自己能够通过对“家族史”的审视和思考,建立更有包容性的诗性话语空间,为人类的苦难找到“更好的复仇的武器”。

对自己的写作和随之敞开的诗性空间充满自信的力扬,显然忽略了一点:叙事之为叙事,就在于它必须将“历史事实”归纳成为一个“故事”,一个有自身内在逻辑的“说法”。现代性叙事的性质,决定了宏大“历史叙事”必须把“根源”归结为某个单一的、绝对的存在。质言之,个人 “家族史”上的“历史事实”,必须在唯一的“根源”里得到解释和说明,才能反过来根据诗人找到的“根源”,推出相应的复仇方案。

按照现代性宏大“历史叙事”的要求,《射虎者》的写作显然开始于这样一个几乎和人类一样古老的形而上学梦想:用最终的“说法”来统摄纷繁复杂的“存在”。就像照耀万物的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物一样,叙事完成之日,也就是历史终结之时:最终的“根源”,把一切都纳入了自身。所以,忠实地叙述“家族史”上发生过的“历史事实”及其细节,的确可以说是力扬的现实主义艺术追求,但放在“历史”与“叙述”,“存在”与“说法”的关系中来看,毋宁说是“一种说法”的形而上学追求:涵盖和统摄的“历史事实”越丰富,“说法”的真理性和权威性,也就越强大。

但力扬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种想要穷尽所有“历史事实”的形而上学抱负,把《射虎者》的写作变成了无法终结的漫游。“历史叙事”要求力扬从预先给定的“说法”开始,把事先“塞进去”的“说法”,转化为从“历史事实”中归纳和抽象出来的客观存在。《射虎者》的写作,却体现为从单一线性“历史叙事”中挣脱出来,极力想要穷尽“家族史”上的一切苦难及其“根源”的漫游。这种漫游,把《射虎者》带进了“写作的黑洞”。

作为开端,曾祖父一代的“家族史”,因其单一性——同时也是偶然性——而与作为“说法”的叙事行为,保持了最初的同一性。但越来越多的“历史事实”随着诗人“写作的漫游”进入“家族史”以后,这个奠基在偶然的单一性上的同一性幻象,很快就破裂了。越是逼近“家族史”的“真实性”,苦难的形态和根源就越多样化,越难以被化约为“一种说法”。《射虎者》的写作,因此变成了一个距离现代性“宏大叙事”的要求越来越远,注定要随着“真实性”的增殖而解体的离散化过程。

末尾注明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夜,北碚”写成的续篇《纺车上的梦》,在《诗文学》丛刊上以《射虎者及其家族续篇》为题发表时,被编为长诗第八章,并且特地通过正文之前的小序,宣告了诗人继续从事《射虎者》写作的事实。我们看到,也就是在这一章里,“由于他们底血汗的灌溉/由于他们底‘勤劳’和‘忍耐’底培养”,十年之后,祖父和祖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儿子进了秀才,盖起了新房,过上了“小康之家”的生活,终于完成了对“赤贫”的复仇。但“家族史”上的苦难,并没有因此而终结。

祖母,也就是那个曾在第五章《白银》里,被迫流着眼泪,用战颤的手数出二十七个银元交给了“恩赐贡生”的“我底祖母”,那个“老是用微笑和仁爱去接待着这个世界”的“我底祖母”,那个虽然曾经被“这世界所损害”,但却执意“要用加倍的爱去报答这世界”的“我底祖母”,在第九章《童养媳》里,从“受苦的人”变成了用鞭打和咒骂虐待自家童养媳的恶魔,变成了苦难和不幸的“根源”。

这还不算。当“我底父亲”遗弃前妻,迎来了第二个妻子,也就是诗人的生母之后,祖母又“把所有的仇恨都给了母亲”。这种仇恨,让她不惜反过来,“把人生最后的爱”都给了长期遭受她虐待的童养媳,竭力要用“这爱去挑拨另一个仇恨”。祖母仇恨着儿子新娶的媳妇,祖父却偏爱“他底汗血所培养出来的儿子”。种种的怨恨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诗人自幼生活在其中的《不幸底家》,随时“充满着叱责、咒骂和啼哭”,随地“充满着指鸡骂狗的纠纷”。苦难的形态变了,诗人的思考和追问,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如果“家”会给人类带来幸福

何以我们底家偏偏是如此?

如果家不会给我们快乐和欢笑

何以人类又把“家”字写上历史?

初看来,当力扬把苦难和不幸的根源追溯到“家”的时候,“家族史”和“革命史”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在现代“革命史”的终极目标之下,得到了和解的可能。以消灭私有制,实现人类彻底解放为目标的全球性无产阶级“革命史”叙事,完全有能力消除诗人遭遇的“家庭之恶”。因为这个更为宏大的“历史叙事”,把人性也当作了一种可以被改造,被完善的特殊历史存在。“根源”于人性的不完善的“家庭之恶”,终将随着“美丽新世界”的而来临而消失。

五、尝试“另一种写法”

但事实上,只有预先获得了在向未来敞开的现代线性时间轴上不断后退的特权,这个更彻底,更宏大的“历史叙事”,才能承诺最终“彻底”消除人类社会的一切罪恶。质言之,“彻底”之所以理直气壮,秘密就在于它预先逃脱了“当下”兑现的现实要求,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漂浮在真实历史经验之外的空洞能指。而力扬的问题,却是如何终结“家族史”的苦难在自然时间链条上不断繁衍、演化和变异的增殖性,找到最终的“复仇的武器”。

所以,尽管他很早就参与了争取人类“彻底”解放的伟大历史实践,但直到最后一章《我底歌》里,“家族史”的苦难和不幸随着时间的自然绵延不断增殖的事实,仍然困扰着诗人。“继母”对儿子们的折磨,和曾经折磨着祖先的贫穷一起,变成了新一代人的苦难,让诗人的弟弟们尚未来得及“替祖先复仇”,“自己却找到了新的仇恨”。最关键的是:这个“新”不仅仅是数量的增加,更是形态和性质的多样化。所以每一种“新”,都对现代性“叙事”的单一性要求,构成了新的挑战。

在这种挑战面前,“叙事”越抽象,越宏大,将丰富多样的历史事实化约为“一种说法”的能力越强,遭遇到的“例外”也就越多。“说法”与“存在”之间的裂痕,也就越大。回到《射虎者》的写作上,就是:随着自然时间在线性轴线上的延伸,最初给定的“一种说法”,也就越是难以容纳“家族史”上不断增殖的苦难和不幸。祖母身上的人性善恶“二元性”,《纺车上的梦》里出现的“懒惰的庄稼汉”与辛苦勤劳的“我底祖父母”们的对比,以及隐隐约约闪现在《不幸的家》《我底歌》等章节里,但却最终没有被诗人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出来的“我底父亲”的复杂形象,都以自己在“家族史”上的真实性为根据,对“一种说法”的可能性,构成了越来越强烈的挑战。

为此,力扬曾费尽心力,尝试过另起炉灶,从“革命史”的角度来寻找“复仇的武器”,终结“家族史”上那“永久的仇恨”可能。

《射虎者》于“1942诗人节后一日”——即6月19日——“写完于陪都”。同年10月18日,诗人又在重庆《大公报·战线》副刊发表了长达160多行的叙事诗《李秀贞——长诗〈哭泣的年代〉之一章》,描绘了出身贫穷,六岁就被卖给了南货店老板李隆盛的儿子做童养媳的李秀贞,长大后被大少爷李南轩诱奸,随即遭到抛弃,最终在众人的冷眼中服毒自杀的悲惨命运。收入诗集《给诗人》时,力扬将其改为《贫农的女儿吴秀贞——长诗〈哭泣的年代〉断片之一》,并在注释中,对其来龙去脉,作了简要的说明:

我于写成《射虎者及其家族》后,曾经写过另一长诗《哭泣的年代》,约一千余行,企图反映在封建制度的压迫和剥削下旧中国农民们所遭受的苦难。但全诗中以失败的章节居多,故未全部发表。全稿也早已遗失。这一章曾经发表于当时重庆出版的《大公报》上,因而保留了下来。(9)力扬:《给诗人》,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第80页,注释1。

并在末尾标明了写作时间和地点:“1942年夏天,于重庆歌乐山。”

结合发表时间和诗本身的相关内容来看,力扬后来添加的注释和说明,显然是可信的。考虑到“李秀贞”和“吴秀贞”的一字之改无关紧要,而作为“李隆盛”替儿子买来的童养媳,“吴秀贞”这个名字,也比“李秀贞”更合乎旧中国乡村习俗。所以这里就抛开“初版本”,用后来改订的《吴秀贞》为题。

如诗人所说,《吴秀贞》关注的,还是旧中国农民的苦难问题。写作时间,则刚好在《射虎者》之后,“续篇”之前。但其“写法”,却与《射虎者》截然不同。诗中人物被划分成了受害者吴秀贞,以及迫害吴秀贞的凶手李南轩及其帮凶两个界限分明的阵营。这个模式,既是叙事学的经典模式,也是典型的“革命史”叙事模式:“坏人/富人”是苦难的根源,“好人/穷人”则以自身的受难,向不合理的社会发出复仇的控诉,召唤“革命”的到来。

如果允许“大胆假设”一下的话,吴秀贞的童养媳身份及其命运,显然与“文集版”《射虎者》第九章《童养媳》里诗人的母亲那永远“呼喊着复仇的面影”不无关系。用甜言蜜语引诱,随后又抛弃了吴秀贞的李南轩,则明显指向了《不幸的家》《我底歌》等章节里含糊不清的“我底父亲”。在《童养媳》里,力扬曾明确站在母亲的立场,用“遗弃”二字,表达了对“我底进了秀才的父亲”的强烈不满。《不幸的家》描述“我底父亲”与生母的恋爱关系时,也包含了明显的不快。这种不快的程度,虽然无法与《吴秀贞》里满腔愤怒的控诉相比,但在“我底父亲”四个字面前,分量显然不轻。更重要的是,“我底弟弟们/在继母的嘎声的鞭挞下面”等诗行,也暗示了一个未来得及展开的家庭悲剧。

没有理由断言《吴秀贞》里的“李南轩”,就是《射虎者》里的“我底父亲”。但从解决写作难题的角度看,力扬其实是把无法在《射虎者》里——具体而言,就是在“我底父亲”身上——得到充分表达的复杂感情,移植到“革命史”叙事模式里,投射到了“李南轩”身上。随后又反过来遵照“革命史”的叙事要求,放大“李南轩”的“罪恶”,将其塑造成为了反动地主的“典型”。而吴秀贞,则反过来成了受迫害的旧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

这也就是说,在开始《射虎者》“续篇”的写作之前,为了避开“我底父亲”等人的“真实性”问题带来的困扰,力扬曾经尝试过根据“革命史”的“正当性”要求,将“我底父亲”从“家族史”上真实的复杂存在,改写成了“革命史”所需要的典型人物。但遗憾也好,幸运也罢,最终的事实是:一千多行的长诗《哭泣的年代》,“以失败的章节居多,故未全部发表。全稿也早已遗失”。今天能够看到的,就只有《吴秀贞》,——既然已经完成了“约一千余行”,“失败”二字,当然就只能是艺术上的失败。

诗歌艺术的“失败”,让力扬抛弃了“革命史”模式,重新回到了“家族史”写作模式上来。“艺术的正当性”,在扭转“历史的正当性”,让力扬回到“家族史”的“历史真实性”的同时,也让他重新陷入了“真实性”与“正当性”、“存在”与“说法”的永恒争执之中。于是很自然地,有了两年之后的“续篇”之发表,以及全诗“约七百余行,即将陆续发表”的预告,还有《射虎者》迄今仍然“未完成”的事实。

所以,直到最后一章《我底歌》里,诗人依然牢牢地被“那永久的仇恨”牵引着,跋涉在思索的道路上:

二十年来,我像抓着

决斗助手地臂膊似地

抓着我的笔……

可是,当我写完这悲歌的时候

我却又在问着我自己:

“除了这,是不是

还有更好的复仇的武器?”

这“永久的仇恨”,也始终保持在混沌未分的自然状态。它植根于人与自然的矛盾,从曾祖父被虎搏噬那一刻开始成形,中间又添加了同宗“恩赐贡生”的压榨,太平天国溃兵的杀戮,可怕的传染性疾病,等等,最终以“贫困”的形式,定格在家族的历史上,定格在诗人的血液里,迫使诗人继续着永远无法终结的思索。篇幅的添加,并没有解决困扰着诗人的“真问题”:面对苦难,“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复仇的武器?”

理由很简单:力扬触及的,实际上是人类的生存论难题,而不是知识论,更不是简单的叙事学问题。问题本身的性质,注定了写作的不可能完成。在这个意义上,《射虎者》的“未完成”,其意义显然不只是刷新了流行的40年代文学“转向”论,更不只是简单地凸显了“家族史”和“革命史之间的分歧”,最重要的是:它撕裂了“存在”与“说法”之间的形而上学同一性幻象,把自己变成了在线性时间轴上不断后退着的现代性宏大“历史叙事”空洞性的直观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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