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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与“驱逐福久事件”*①

2019-02-22张礼恒

关键词:李鸿章袁世凯国王

张礼恒

( 聊城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聊城,252000 )

袁世凯策划的“驱逐福久事件”,是近代东亚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尽管事件发生前后的枝蔓甚多,但核心问题却只有一个,即维护中朝宗藩体制与肢解中朝关系。福久的被驱逐昭示了时至1887年,清政府还能掌控朝鲜局势的基本走向,美国对半岛局势的介入尚处于探索阶段,但却预示由美国搅动而激变的中朝关系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学界对该事件的研究成果,或者语焉不详(1)大陆学者侯宜杰的《袁世凯全传》(北京:群众出版社,2013年)、李宗一的《袁世凯传》(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廖一中的《一代枭雄:袁世凯》(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刘忆江的《袁世凯评传》(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4年)对该事件均未提及。台湾学者林明德的《袁世凯与朝鲜》(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第284页)只是简单地称该事件为“福久的排斥事件”。在论文方面,程龙的《柔克义与中国》(《读书》2013年第6期)、陈诗启的《中国近代海关史总述之二——中国半殖民地海关的扩展时期(1875—1901)》(《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杨涛的《袁世凯在朝鲜的外交活动述评》(《新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4期)等,虽有提及,但均是只言片语。,或者史实有误(2)邵鼎勋的《日本维新时代美国的远东政策(一八六八——一八九五)》(《历史研究》1960年第Z1期),戴鞍钢的《1882年〈朝美条约〉的缘起与影响》(《韩国研究论丛》第2期),王春良的《甲午战争前后的远东国际关系——为甲午战争100周年而作》(《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均误把福久当成了时任美国驻朝公使福德。,致使该事件迷雾重重。近年虽有新作问世,仍存在剖析不够、有待挖掘的缺憾。(3)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运用较为丰富的美国史料,还原了该事件发生的基本脉络,是目前笔者所见的最有新意的佳作,但仍存在剖析欠缺的缺憾。鉴于此,本文拟从事件的缘起、过程、结果与影响三个方面,对该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以期深化、拓展近代中朝关系史的研究。

一、“驱逐福久事件”的缘起

1886年11月16日、17日,上海洋文报纸《北华捷报》(North - China Herald)连续两天刊载了美国驻朝鲜使馆海军武官、时任美国驻朝临时代理公使乔治.C.福克斯(又名福久)撰写的有关朝鲜国情的报告书。在报告书中,福久先是指斥闵氏家族把持朝鲜朝政、掌控社会财富,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特权阶层。他写道:“朝鲜政府已经被闵氏家族无限期地实际掌握着,在此家族中,闵妃是朝鲜王朝事实上的统治者。这个家族的血脉大部分都是中国血统,它一直保持对其国民管理控制的欲望和目标。”“这个家庭非常庞大,并且包含了许多占据全朝鲜贵族家庭绝大部分领地的贵族。政治特权差异已经长期存在于这个家庭和国王,以及其他大部分贵族之中。”福久在报告书中又谴责大院君李昰应是一位极端仇外、疯狂迫害基督徒的施暴者,指出:“李昰应是前任摄政王,也是国王的父亲。他摄政后,狂热地遏制基督教在朝鲜的传播。驻朝美国使馆人员不断地告诉我有朝鲜人因为传播基督教被李昰应折磨处死,并且怀疑被处死的人数有数万之多。”福久在报告书中还详述了与朝鲜开化派的密切交往,言语中对徐光范、金玉均、洪英植等人多有赞赏,称其“坚持西方政治原则,具有强大的忍耐力和进取精神”,预测朝鲜将会发生惊天政变。他说:“我预感到,一个不局限于朝鲜官员之间的暴力流血事件即将要爆发”,“汉城将会发生严重暴动。”(4)《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7日。

事实上,《北华捷报》刊载的福久的这篇文章,是福久在1884年12月向美国外交部提交的一份有关朝鲜国情的报告书。1885年1月26日,收录于《美国国务院/美国众议院第四十九届大会第一次会议执行文件索引(1885—1886)》(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Index to the executive documents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for the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1885—86(1885—1886))(以下称《美国外交文书(1885—1886)》)卷中,其名为《福久少尉报告汉城革命相关情报,1884年12月4—7日》(Report of information relative to the revolationary attempt in Seoul,Corea,by Ensign George C. Foulk,December4-7,1884)。1886年前后,美国政府将其编入《美国外交文书》出版发行。11月16日、17日,《北华捷报》将其刊发。(5)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

令《北华捷报》没有料到的是,该刊转发的这篇写于两年前的旧文章竟在中国、朝鲜、美国之间引起了一场严重的外交风波,将文章作者福久推入纷争的旋涡,并最终演化为一场声势浩大的“驱逐福久事件”。

1886年12月30日,朝鲜外署督办金允植照会美国驻朝代理公使柔克义,就美国驻朝使馆人员福久撰文诋毁朝鲜政府一事,提出强烈抗议,要求美方在报纸上公开道歉,以正视听。照会全文如下:“顷据上海洋文新闻,贵国海军中尉福久,于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六年十一月十六、十七两日,刊布新闻三纸,专论我国事情,认逆为忠,指无为有,诋毁我亲贵之臣,踈离我友邦之谊。本大臣见之,不胜诧异。查福君前任贵国代理公使,现虽解任,尚在公使馆中,体貌自别。我国政府之待福君,情好有加,凡有过失,宜当面忠告,方符友谊,何图听无根之言,刊播四远,非唯本大臣深失所望,我国之人无不慨叹。惟此新闻所刊,是非颠倒,大伤我国体面,兹以备文照会,请烦代理公使查照,设法知会于该新闻局,另刊正误一板[版],俾开人惑而全友谊,实合事宜。”(6)《大朝鲜督办交涉通商事务金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8-2309页。以此为开端,拉开了“驱逐福久事件”的大幕。

对于朝鲜政府的抗议照会,美国驻朝使馆给予了高度重视。代理公使柔克义于12月31日照会金允植,以尚未看见朝鲜所称福久撰文诋毁朝鲜政府的新闻报道为由,要求朝鲜政府提供报纸,以辨事情的真伪。在照会的最后,柔克义信誓旦旦地表示,依据美国法律,概不允许商贾、官员妄议他国内政。福久身为外交官员决无执法犯法之理。(7)《大美国代理公使柔克义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七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9页。1887年1月2日,福久向柔克义详细解释了报纸刊载诋毁朝鲜政府一事的来龙去脉,再三声明报纸所言,皆非本意。(8)《福久呈柔克义书》(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九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9-2310页。1月6日,柔克义向金允植转交了福久的陈辩书。1月8日,柔克义照会金允植对朝鲜没能及时提供报纸表示了不满。他说:“西历十一月十六十七日上海洋文新闻福公刊播三件事,尚未得见,业为请借,间经九日,终不掷示,幸乞贵督办随其所览指福公之事,一一解释照示为荷。若无明白可据,则仆决不妥服。请三纸新闻借示为望。”(9)《柔克义照会》(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0-2311页。在此后的时间里,朝鲜政府经过多方调查,查证《北华捷报》刊发文章,并非福久专门为该报而写,只是该报节选于《美国外交文书》而已。为此,3月28日,金允植特地照会柔克义,表示“始知该新闻非福中尉之所印布,向日疑障,豁然顿开。间因敝署丛冗,未暇裁覆,深为歉仄”,并委托柔克义向福久表达歉意。(10)《金允植照会》(清光绪十三年三月初四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1页。

然而,就在外界以为因福久新闻事件引发的朝美外交风波趋于和缓之际,朝美两国关系却陡然紧张起来,并升级为驱逐福久离境的外交事件。5月1日,金允植向美国新任驻朝公使兼总领事丹时谟递交了一份措词强硬的照会。照会提到,《北华捷报》所载诋毁朝鲜政府之新闻,虽非福久直接投稿,但所述事实均系福久所为,福久大名赫列其间。无论其是否有意为之,诋毁朝鲜政府的客观后果却是显而易见。“福君既认为二年前送于贵政府之书,则福君所报未免冒昧诟讪,且新闻之刊布虽非福君手作,而实由福君先有此诟讪之报,以至新闻纸有此诟讪之传。推其本源,谁之咎也?”鉴于此,为维护国体,敦睦邦交,特请丹时谟主动裁撤福久。金允植在照会的最后,用婉转的语气,表达了驱逐福久离境的强硬立场。他说:“本国与贵国友谊敦睦,如以福君一人久留敝邦,滋人疑议,非敝国之望,亦岂贵国之望耶?况福君既为本政府及本大臣终不释疑,或至由本大臣迳照会贵国外部查办此案,或因福君不符人望,勒限送出本境,则福君所损多矣。且福君诟讪误报,实有关乎本邦制体,亦有关乎贵国邦交,贵公使幸留意焉。为此合行照会,请烦贵公使查照妥办,速即见覆。”(11)《大朝鲜督办交涉通商事务金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初九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1-2312页。

至此,“福久新闻事件”升级为“驱逐福久事件”,且外交影响持续发酵。交涉国家由朝美两国,扩大为中朝美三国;交涉地点由汉城拓展到北京、华盛顿;交涉主体由朝鲜外交大臣、美国驻朝公使,升格为清政府总理衙门、美国外交部。后世治史者在惊讶于朝美关系峰回路转的同时,不禁要问:就在朝美双方已经呈现出和解的氛围下,“福久新闻事件”何以升级为“驱逐福久事件”?原本发生在朝美之间的外交交涉,中国为何介入其间?

二、福久在朝鲜的言行触碰了中朝两国的底线

中朝两国之所以在福久问题上同仇敌忾,甚至为了驱逐福久不惜与美国政府公然撕破脸面,是因为福久在朝鲜的言行触碰了中朝两国的底线。

福久(George Clayton Foulk),1856年10月30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1872—1876年入美国海军学院学习。1878年12月,跟随美国海军准将薛斐尔率领的舰队作环球巡游,1880年初到访香港、日本长崎、朝鲜釜山,11月初回到美国,供职于华盛顿海军图书馆。工作之余,自学汉语、日语、朝语。令福久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自学行动与近代东亚历史的变动联系在了一起,他也由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人,赫然载入了东亚近代史册。

朝鲜报聘使团赴美,是福久与朝鲜历史结缘的开始。1882年5月,《朝美修好通商条约》签订,美国成为近代第一个与朝鲜缔约的欧美国家。1883年5月13日,福德(L.H.Foote)就任美国首任驻朝公使,美国成为近代第一个向朝鲜派驻公使的西方国家。同年7月,作为对美国遣使敦睦的回谢,朝鲜国王李熙指派由闵泳翊、洪英植、徐光范、边燧等组成的“报聘使团”出访美国。福久作为美国国务院的指定翻译,从报聘使团抵达旧金山开始,在此后的40天(9月2日—10月12日)时间里,陪同访问华盛顿、纽约,面见美国总统阿瑟,递交国书,全方位考察美国社会,恪尽职守,表现完美。当“报聘使团”返国时,报聘正使闵泳翊邀请福久与之同行,并获得美国国务院的同意。1884年6月,福久以美国驻朝使馆海军武官的身份,随同“报聘使团”来到了汉城。

福久来到朝鲜后,深受国王李熙的器重,成为开化派的挚友。朝鲜自1882年与美英等国签订通商条约以来,在欧风美雨的浸淫下,决意依恃西洋势力,摆脱中朝宗藩体制的掣肘,实现富国强兵的民族独立梦想。“报聘使团”回国后对美国文明富强的描述,使国王李熙对美国这个“富强天下第一”的国家平生好感。1884年1月14日,聘任美国人厚礼节担任朝鲜驻纽约总领事。(12)韩国高丽大学亚细亚问题研究所编:《旧韩国外交文书》(第10卷),[美案1],韩国高丽大学出版部,1973年,第30页。1885年10月,任命美国人墨贤理担任朝鲜海关总税务司。1886年3月,授予美国人德尼“协办内署外署,掌交司堂上”的名目,参与内政外交。(13)《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光绪十二年四月初四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1页。1887年9月9日,美国人米孙被委任为襄办事务。(14)韩国高丽大学亚细亚问题研究所编:《旧韩国外交文书》(第10卷),[美案1],韩国高丽大学出版部,1973年,第314页。9月12日,“美国医士敖兰以医进官,升参判,每持议背华自主,昨派为驻美参赞”(15)《寄译署》(清光绪十三年七月二十六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美国成为朝鲜争取实现民族独立的最大外援。美国作为后起的资本主义大国,出于全球争霸的考虑,亟待打破东亚地区的原有格局,彰显美国影响的存在。朝鲜谋求独立的企图恰好给了美国插手东亚事务的良机。此时来到朝鲜的福久,兼具了双重身份,既是美国远东政策的执行者,又是朝鲜政府援美独立的依恃者。根据史料记载,福久在朝期间主要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大规模推行西化运动。鼓动国王花费巨资,设置电灯。史称,1885年12月,国王“请美人办电气灯,将遍置宫中,尚未运到,闻需费三万余金”(16)《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初一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9页。。1886年之后,“又派小人分赴中国、东洋,购置珍奇玩好之物,目不暇给”(17)《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二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7页。。移植美国模式,组建了典圜局、种桑局、制药局、邮政局、电报总局等;购置枪支弹药、炮舰,编练新式陆海军;买进新式轮船,成立了“转运总局”;聘请美国教师,创办了“育英学堂”“梨花学堂”“济众堂”等西式学校、医院。1886年8月,鼓动国王,花费2万元巨款,从日本购买船体“甚旧且小”的“志蔴丸”号轮船,筹办朝鲜海军。(18)《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七月初四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3页。二是勾结宠臣,取悦王室。福久深知,欲在朝鲜售其心志,必须赢取国王、闵妃的信任。为此,他利用朝鲜国王李熙崇慕西洋、亟欲独立的心态,投其所好,兴办近代军民用企业。与此同时,福久又广泛结交国王、王妃的宠臣,与全良默、郑秉夏、金箕锡、郑洛镕等人接触频繁,编织了一张由内臣、外将构成的关系网络。其中,福久与全良默私交甚密。全良默时任宫廷内署主事,原本出身卑微,只是凭借与国王世子奶妈吴氏的姻亲关系,获取了国王、王妃的宠信。擅于经营的福久遂以美国驻朝使馆翻译的名义,给予全良默每月数十元的薪俸,并由其居间沟通,与闵妃建立联系,“往来宫中,妃颇信之,日派小人全良默等往来其馆”(19)《密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57页。,“福久遂因之以固宠”(20)《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三是教唆朝鲜背清自立。1884年12月,福德离职,福久代理美国驻朝临时公使,“时建自主背华之议,并云:如韩用我,必能联络各国以制中国,使韩与万国并驾齐驱等语。韩王并深信之”(21)《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6页。。并与俄国驻朝公使韦贝串通一气,教唆朝鲜国王脱离中国而独立,公开扬言:“韩贫弱不能自主,时受制于中国,各国每派代理公使及领事等官,亦隐不以敌体之国相待。若韩能派公使全权分赴各国,各国亦必派直正公使驻扎朝鲜,各有权势,遇事牵制,中国自不敢以属邦视之。”(22)《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八月二十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61页。福久成为鼓动朝鲜遣使海外的第一个西方人,故史称:“韩王之谬于自主,至死不悔,亦大半误于福久之议。”(23)《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6页。完全可以说,福久就是1887—1892年间导致中朝关系恶化的“朴定阳事件”的始作俑者。(24)张礼恒、王伟:《“朴定阳事件”与中朝之间的外交纷争》,《当代韩国》2010年秋季号。

福久的苦心经营,换来了朝鲜国王李熙的恩宠。先是任命其为陆军训练总教习,按照西式操典,编练朝鲜军队(25)《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六月初七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5页。;次是指令其筹办海军,欲授其水师提督一职;(26)《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七月初四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3页。再是授予其参政议政之权。福久虽为域外之人,但依恃王室的宠信,俨然以王臣的身份,对朝鲜的军国大事妄加评论,横加干预。尤其是在事关中朝关系的问题上,福久时常以挑拨离间、制造矛盾为能事。史称:福久“每欲挟制中国以要好于韩王,凡遇中韩事件,辄置喙议”(27)《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6页。。可以说,福久的投机性活动,收到了投桃报李的奇效,成为朝鲜国王须臾不离的高参、智囊。1886年7月,福久将离朝赴日,作短暂停留。临行前觐见国王,李熙依依不舍,反复叮嘱“须早回来助我”,并承诺待其归来,“请办内治外交”。(28)《覆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六月初一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2页。

作为一个域外之人,福久显然是不懂得东方哲学“益则损之”的哲理,更不了解中朝宗藩关系的根深蒂固性。就在福久为讨国王的欢心而唆使朝鲜背清自立之时,孰不知,他的言行已经触碰了中朝关系的底线,超越了清政府容许的范围。早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轴心时代”,朝鲜半岛就深受中华文化的浸染。14世纪,李氏朝鲜建元伊始,高祖李成桂就自动皈依于大明王朝的卵翼之下,心悦诚服地加入到宗藩体制的序列之中,成为明王朝的藩属国,定期来华,称臣纳贡。更因大明王朝对其有劻复之恩,遂口称明王朝为“再造之邦”。17世纪,明清鼎革,江山易帜。清朝继承了明朝的全部政治遗产,朝鲜作为藩属国家,依旧是勤修职贡。时至19世纪80年代,尽管在欧美列强的炮击下,“天朝上国”的神威褪色不少,但对维系拥有500年历史的中朝宗藩关系,大清王朝依旧是雄心万丈。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清朝精英们则准确地预测到,随着朝鲜与欧美国家的缔约,中朝宗藩关系必将受到冲击,为防微杜渐,祸起萧墙,必须适时而动。1882年3月28日,还在朝美缔约谈判之时,李鸿章就为朝美缔约后的中朝关系建章立制,明确提出了“不沾不脱”的对朝原则。(29)《北洋大臣李鸿章函》(清光绪八年二月初十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2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548-549页。即在保有宗藩关系的前提下,绝不主动介入朝鲜事务,主旨仍然是为了维护宗藩体制的权威性。具体而言,所谓的“不脱”,即延续宗藩体制的既定规范,在名分上,中国是宗主国,朝鲜是藩属国,这是中朝关系不可逾越的红线。“不沾”,是宗主国处理藩属国事务的方式,即对属国内政外交,宗主国采取“向不过问”的政策,实行“属国自主”。“不脱”是根本,“不沾”是前提,两者互为表里,相互依存,实质上是在约定中朝两国各自的行为规范。只要藩属国承认宗主国的地位,即“不脱”,宗主国决不能干涉藩属国的内部事务,即“不沾”,两国便可相安无事。言外之意,只要朝鲜跨越了中朝宗藩关系这条红线,清政府必定干预。由此可见,福久教唆、鼓动朝鲜国王背清自立的言行,明显触碰到了清政府最为敏感的神经,触犯了清政府预设的禁忌,逾越了清政府划定的红线。因而,遭到清政府的围剿、驱逐也就在情理之中。这就是当“福久新闻事件”曝光后,以李鸿章、袁世凯为代表的清政府何以穷追猛打,必欲驱逐而后快的根本原因。单就最后的结果而论,福久显然是高估了朝鲜国王谋求独立的决心,低估了清政府反击的力度和把控朝鲜局势的能量。

对“甲申政变”知情不报,几陷国王、王妃于绝境,是福久遭朝鲜政府驱逐的另一原因。平心而论,朝鲜国王李熙、闵妃对福久是信赖有加的。在国王、王妃的恩宠下,福久俨然成为朝鲜近代化的设计者、规划师,深度地介入朝鲜的内政外交。然而,被国王、王妃视为心腹的福久,却在国王、王妃将有血光之灾之际,匿情不报,见死不救,亵渎了王室的信任,伤害了国王、王妃的感情,遭到摒弃实属正常。而这一切就要从福久与开化派的交往谈起。

19世纪80年代初期,朝鲜社会内部出现了一个以追求西化、改革国政、谋求独立的政治派别,史称“开化党”或“开化派”。因自忖力量有限,开化党人误将独霸朝鲜的日本视为靠山,试图在日本的扶植下,终结中朝宗藩关系,实现朝鲜的民族独立,代表人物有洪英植、金玉均、朴泳孝、徐光范等人。因这些人多为“报聘使团”的成员出访过美国、欧洲,“福久先生同他们一起共同生活了八个月”(30)《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6日。。福久来到朝鲜后,与开化党人接触频繁,“相深结纳”(31)《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被视为同道,赞赏开化党人对闵氏家族把持国政、事大结清的抨击,支持开化党人力主西化、背清自立的理念,断言开化党人是引领朝鲜结束黑暗、走上光明的希望所在。福久在家信与寄呈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对开化党人多有褒奖,称颂长期滞留日本的金玉均,“受日本政治领域福泽渝吉影响很深,因此坚持西方政治原则,具有强大的忍耐力和进取精神”(32)《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7日。;徐光范是一位“心地纯洁、待人和蔼、充满热情的人”,“勇于国家牺牲的伟人”(33)Samuel Hawley,ed,, America’s Man in Korea,p.45.转引自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洪英植是一个“被强烈的光照而目眩的人”;闵泳翊“虽有尽最大能力改变国家的真诚,但他生性怯懦、性情多变,习惯于用儒家思想来考虑自己利益的得失,很可能会转到与期望完全相反的方向”(34)《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7日。。被视为同道的福久,既获悉了开化党人的治国理想,又获得了开化党人的行动方案。他在寄呈国务院的报告书中提到:“(1884年)10月25日,一名开化党领导以激烈的语气告诉我,基于国王和开化党的悲惨境遇,经过深思熟虑后,为了朝鲜的前途,闵台镐、赵宁夏等四位将军以及另外四名下级官员将不得不被杀死。”“10月26日,在与闵泳翊的谈话中,我得知两派的分歧非常大,以致于难以谈论公共事务。这使我预感到,一个不局限于朝鲜官员之间的暴力流血事件即将要爆发。”“10月28日,我详细地向他(美国驻朝公使福德——引者注)告诉了我所听到的,并且向他断言,汉城将会发生严重暴动。”“10月31日,我拜访了海军上尉博纳登和W.D.汤森先生这两名也在汉城的美国人,并且告诉了他们我相信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35)《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7日。福久在10月26日写给家人的书信中,更是详细地披露了开化党人的政变计划。他说:“虽然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有此看法的人,但有证据显示汉城不久将爆发动乱。守旧派强烈反对政府西化,而开化党则暗示头可断血可流,表示舍此无法摆脱朝鲜成为中国一省的命运。徐光范公开对我讲,他强烈主张杀掉10个人,其中6个是朝廷命官。这本是东方政府官员间处理分歧的一种手段,眼下在朝鲜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举。一个政府官员宣称他要杀掉10名现任官员,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事实确系如此。”(36)Samuel Hawley,ed., America’s Man in Korea,pp.66-67.转引自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

事实验证了福久预测的合理性。1884年12月4日晚上7点,开化党人在庆贺朝鲜邮政局大楼落成的宴会上,借用日本驻朝公使竹添进一及日本军队的帮助,大开杀戒,砍伤闵泳翊,斩杀海防总营闵泳穆、辅国闵台镐、内侍柳在贤、左营使李祖渊、后营使尹泰骏、前营使韩圭稷,挟持国王李熙,追杀闵妃,把持朝政,宣布政纲,首条即废除与中国的宗藩关系(“朝贡虚礼设行废止”(37)中国史学会编:《中日战争》(第2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491页。),并密谋废除国王李熙,另立新君。史称“甲申政变”。7日,在袁世凯等驻朝清军追讨下,开化党人或被杀,或逃亡日本,开化党人的“三日天下”灰飞烟灭。

“甲申政变”虽有若干资本主义改革的色彩,但在王室的眼中,就是一场罪不可赦的宫廷政变。国王李熙几被废黜,闵妃扮成村姑才死里逃生,闵氏家族更是遭受到毁灭性杀戮。按照常理,事先获悉政变消息的福久理应报告给国王、王妃,未雨绸缪,以备不测。然而,福久却知情不报,在政变发生前,悄然离开汉城,云游四方。1884年11月1日,福久“从汉城出发,按照海军给予的提示,开始了第二次朝鲜内部地区旅行”(38)《北华捷报》1886年11月17日。,继续其军事间谍的使命。就在国王李熙数度派人追杀逃亡日本的开化党领袖金玉均以泄私愤之时,1886年11月16日、17日,《北华捷报》刊载了福久写于“甲申政变”前的报告,披露了福久知情不报的事实。视福久为心腹,对其百般信赖的朝鲜国王、闵妃,在感情大受伤害的同时,自然是异常恼怒,驱逐福久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三、袁世凯借机驱逐福久

福久在朝鲜兴风作浪之际,正是袁世凯作为中国“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39)《派员接办朝鲜事务折》(清光绪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11),《奏议十一》,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之时。1885年10月30日,清政府下达给袁世凯的指令就是“以重体制,而资镇慑”(40)《直督李鸿章奏请派袁世凯总办朝鲜交涉事宜折》(清光绪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王彦威编纂:《清季外交史料》(二)卷六十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9页。,遏制朝鲜日趋严重的独立倾向,维系中朝宗藩关系。11月8日,袁世凯致书总理衙门,力表忠心,定当恪尽职守,不辱使命。他说:“朝鲜为东方屏蔽,世守藩封。数年以来,再经变乱。凡所以明尊亲之义,定摇惑之志,内修政治,外联邦交,因势利导,刻不待缓,加以各国通商,友邦环伺,交际之间,卑亢均难。卑府才力驽下,深惧弗克胜任,惟有仰赖声威,敬谨从事,以期无负委任至意。”(41)《袁世凯禀》(清光绪十一年十月初二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1957页。据此可知,福久作为中朝宗藩关系的肢解者,袁世凯作为中朝宗藩关系的捍卫者,这对天敌尚未谋面,就注定要在朝鲜这个舞台上激烈搏杀,以决高下。

现存史料显示,袁世凯首次提到福久是在1886年3月3日。是日,袁世凯密电李鸿章,内称:福久对于1885年7月17日签订的《中国代办朝鲜陆路电线条款合同》大为不满,当面斥责朝鲜外署督办金允植,“韩电线由中国专办,与韩国体有碍”,鼓动朝鲜自主兴办。袁世凯据此认定福久为中朝大局的破坏者。他说:“福本水师小官代理公使,素昧条例,屡欲干预华、韩。前屡与驳诘,伊当面不认,而暗勾结韩小人,煽惑播弄,并存美商多云善欺骗韩廷买洋牛、马、羊、猪、电气灯诸玩物,希图沾润,殊失美国体面,颇碍大局。”(42)《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正月二十八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8页。此后,随着福久以蛊惑朝鲜背清自立为能事,深度介入朝鲜的内政外交,朝鲜国王李熙在谋求独立自主的道路上加速前行。1886年6月29日,袁世凯在致李鸿章电报中,明显流露出朝鲜局势几近失控的忧虑。他说:据传闻,朝鲜国王李熙近期欲对福久委以重任,“惟福非正人,如用之,殊非宜。然韩方谬自主,劝阻恐难”(43)《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1页。。

面对日渐恶化的朝鲜局势,为使命所在,袁世凯必须加以遏制。以1882年初次入朝以来对朝鲜国王李熙的观察了解,袁世凯深知,生性懦弱、素无主见的他之所以“以三千里山河臣服于华为耻”(44)《覆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清光绪十二年七月初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4页。,敢于挑战宗藩体制,谋求自主,就是因为挟美自重,受到了福久的教唆、蛊惑。福久已成中朝关系的搅局者,驱逐福久势在必行,意义重大,既可以震慑朝鲜国王李熙的自主冲动,收敲山震虎之功效,又可以清除乱源,平复朝鲜乱局。为此,袁世凯自1885年11月驻扎朝鲜起,就在为驱逐福久而奔走。先是开展外围工作,试图通过朝鲜官员进谏国王,万不可一昧听信福久,要“防其狡险”,无奈福久“蛊惑太深,结党太固,言不能入”,几无成效。次是借用李鸿章的名号,直接劝诫朝鲜国王李熙远离福久,结果却适得其反,国王“反疑中国疑忌福久,而益信福久之能制中国”。再是搜寻福久的罪证,但因福久“鬼蜮多谋,皆无寔在凭据,且事多妨碍韩王,尤难执词责问”。(45)《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6页。

就在袁世凯为驱逐福久绞尽脑汁之际,1886年11月16日、17日,福久的文章在《北华捷报》的刊发,让袁世凯看到了希望。因福久在文章中对朝鲜政情多有非议,且隐匿开化党人的政变计划,坐视朝鲜国王、王妃的生死于不顾,简直是其心可诛。袁世凯决计由此入手,离间国王、王妃与福久的关系,借机驱逐福久。袁世凯遂指派公署翻译,将《北华捷报》上的文章译成汉文,送交朝鲜国王。国王李熙阅后,勃然大怒,遂指令外署督办金允植于12月30日向美国驻朝代理公使柔克义递交了一份措词强硬的照会,表达了驱逐福久出境的意愿。“福久虽外面辩说,已知为韩王所疑恶,未几即赴日本。”(46)《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袁世凯的离间之计初显成效。

然而,随后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袁世凯的臆想,“福久新闻事件”不仅没有持续发酵,反而呈偃旗息鼓之势。美国驻朝代理公使柔克义在1886年12月31日、1887年1月6日、8日的照会抗辩,1887年1月2日福久的自辩陈述(47)《福久呈柔克义书》(清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九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9-2310页。,促成了朝鲜国王态度的软化。福久在朝亲信的谏言,则使朝鲜国王萌生了放弃追究福久的念头。福久出走日本后,全良默屡次三番地进谏,口称《北华捷报》所载文章,并非福久刻意为之,此事的曝光全系“他人顾忌倾害之术”,万勿坠入其中。(48)《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朝鲜国王权衡再三,决定既往不咎,重用福久。先是委托柔克义电招福久,许以高官厚禄。而福久以朝鲜外署曾经照会谴责为由,故作扭捏之状。国王李熙遂接受全良默的建议,指令朝鲜外署发表照会,声明此前对福久的指责全系误会所致,现已冰释前嫌。(49)《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7页。3月28日,金允植照会柔克义,一改往日的强硬,用极为谦卑的语气,表达对福久的歉意。照会中说:“福中尉来驻敝邦,两国交谊日敦,本大臣深相佩服。向来新闻之说固所疑讶而未信者,然既已刊布,非可掩置之事。而洋文翻译或多讹误,所以专布一函,披赤仰质者也。及奉来函,始知该新闻非福中尉之所印布,向日疑障,豁然顿开。间因敝署丛冗,未暇裁覆,深为歉仄”,故特此拜托贵代理公使向福中尉转达歉意之情。(50)《金允植照会柔克义》(清光绪十三年三月初四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1页。4月,福久体面地回到朝鲜,住进了朝鲜国王李熙专门为其修缮一新的豪宅。

面对峰回路转的变局,机敏果敢的袁世凯焉有坐视之理?袁世凯深知,福久此番归来,必定会变本加厉地鼓动朝鲜挣脱宗藩体制的掣肘,唆使朝鲜谋求独立。只有驱逐福久,才能斩断朝鲜国王李熙的非分之想,确保中国“保藩固边”战略的实施。为此,袁世凯决计动用一切社会资源,继续炒作“福久新闻事件”,使其影响漫过朝鲜,涉及中国、美国,升级为关涉中朝美三国政府的外交事件。经过袁世凯的一番密谋筹划,原本已近尾声的“福久新闻事件”再度成为热点。

大致说来,袁世凯借“福久新闻事件”,驱逐福久的谋略有三。

其一,借用李鸿章的声威,威吓朝鲜国王。从1879年与朝鲜重臣李裕元通信始,李鸿章就名扬朝鲜。尤其是1882年3月奉旨全权经管朝鲜事务后,李鸿章接受朝鲜学徒留学天津,赠送朝鲜枪炮弹药,主持朝美缔约谈判,博得朝鲜王臣的赞誉与敬畏。福久从日本返回朝鲜后,袁世凯就手持李鸿章的信函,“嘱韩廷逐之,韩王阳为托词搪塞,内而愈加亲密。虽重以宪谕,亦置若罔闻”。为此,袁世凯提请提高施压力度。1887年5月1日,李鸿章致电朝鲜外署,要求停止重用福久,否则将调袁世凯回国。电文内称:“韩用福久,必生事误国,若阳奉阴违,甘自受害,我当调袁回云。但示以勿听用,福将自去,未显言驱逐,以防小人急则生变。”(51)《寄朝鲜袁道》(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一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93页。电报虽未明确提出驱逐福久,却用强硬的言词,警告朝鲜国王务当悬崖勒马。倘若一意孤行,后果难料,驱逐福久之意不言而喻。据袁世凯禀报,收到李鸿章的电报后,“韩王始恐,一面派近臣留守卑府,一面即饬外署送文美使丹时谟,逐送福久”(52)《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7页。。此后,“福久新闻事件”的演化完全纳入了袁世凯的设计轨道。

5月1日,朝鲜外署督办金允植向美国新任驻朝公使兼总领事丹时谟递交了实由袁世凯代拟的照会,指称《北华捷报》所载文章,败坏了朝鲜的国际声誉,伤害了朝鲜人民的感情,虽非福久所写,但所载朝鲜内情,实由福久提供,福久已成不受欢迎之人,故请调离福久,以敦朝美邦交。(53)《大朝鲜督办交涉通商事务金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初九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1-2312页。此后,朝美之间照会往来不断,交涉日渐升级。5月4日,丹时谟照会金允植,回击朝鲜的指责,拒绝驱离福久。丹时谟指责朝鲜出尔反尔,旧事重提;宣称福久身为政府公务人员,向政府提供朝鲜国情报告是其职责所系;按照新闻自由的法律规定,美国政府不得干涉《北华捷报》刊发其文;福久身为海军军官,隶属于外交部的驻朝公使无权调离其工作。在照会的最后,丹时谟提醒朝鲜,谨防离间之计,共同维护美朝友谊。他说:“此事必有跷蹊,意有何人离间福公于贵国,并欲使贵国与我国好谊隔绝也。”(54)《大美国钦差驻扎朝鲜管理本国事宜兼总领事丹时谟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二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3页。5月8日,金允植在袁世凯草拟的照会中,驳斥丹时谟的福久无罪说,列举证据,指证福久在“甲申政变”前与罪臣金玉均等人往来密切,深谙乱党欲图谋乱之事而不禀报,致使国王蒙难,大臣涂炭,福久即朝鲜之“仇敌”,理应被驱离。(55)《大朝鲜督办交涉通商事务金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4-2315页。5月10日,丹时谟在金允植列举的确凿证据面前,难以正面回答,只得以金允植不懂英语为由敷衍搪塞,拒绝驱逐福久,提出赴朝鲜外署对福久的指控进行辩论。(56)《大美国钦差驻扎朝鲜管理本国事宜兼总领事丹时谟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八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5-2316页。5月23日,金允植依照袁世凯的授意,指斥丹时谟照会前后矛盾,罔顾事实,偏袒福久。为以正视听,金允植将上海洋文报纸刊发福久诋毁朝鲜文章的英文翻译稿送交丹时谟,作为对其不懂英语的回击。(57)《大朝鲜督办交涉通商事务金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一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6-2317页。5月31日,丹时谟照会金允植,宣布已将涉事资料送交美国政府,福久的去留问题交与美国政府裁决。在结果公布前,停止与朝鲜外署的照会往来。(58)《大美国钦差驻扎朝鲜管理本国事宜兼总领事丹时谟为照会事》(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九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7-2318页。至此,朝鲜外署督办与美国驻朝公使围绕驱逐福久的交涉,无果而终。

其二,与美国驻朝公使直接交锋,婉转表达驱离福久之意。丹时谟与朝鲜金允植交涉无果后,在全良默等人的授意下,向袁世凯发起外交攻势,试图逼迫袁世凯否认参与了驱离福久事件,赢得对朝外交的主动权。5月26日,丹时谟致函袁世凯,就外界传言,进行质问。函文写道:“近日常有谣言到耳,谓福中尉居住汉城,阁下大有不恰意之处,且有一日阁下坚持以如福中尉再留此处,阁下必退去汉京,即退中国云云。”因福久中尉既是美国公民,又是“本馆之随员”,倘若“阁下如于福中尉有何不顺意之处”,务请告之,以便报告美国政府,请示裁决。(59)《美公使来函》(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四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8页。袁世凯当即判定,这是丹时谟的投石问路之计。如果否认质问,必定授人以柄。只有勇于承认,才能将驱逐福久这场大戏继续演绎下去。为此,他在致李鸿章函中写道:“美使明向卑府诘问,欲卑府推不敢认,即可含糊结束。卑府已窥其隐,回书即明认不合于福久,并暗示外署之意亦卑府主持。”(60)《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7页。5月28日,袁世凯致函丹时谟,在正面回应质问的同时,紧抓丹时谟早前所称福久非使馆人员的话题展开反击。福久虽为美国公民,但毕竟不是外交人员,其对朝鲜内政、中朝关系的肆意诋毁,显然就是一种个人行为,并不代表美国政府的意志。以此而论,中朝两国对福久提出驱离要求,针对的仅是福久个人,与重视中朝美邦交友谊无关,希望获得贵公使的理解和支持。(61)《世凯覆函》(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18-2320页。通篇函文不卑不亢,反击有理有节,尽显袁世凯的外交智慧与技巧。5月29日,丹时谟再度致函袁世凯,除对福久的身份详加辨析外,暗讽“福久新闻事件”,原本是美朝之间的事情,中国不应置喙;暗示朝鲜政府必欲驱离福久而后快,是因为获得了中国的支持。(62)《美公使来函》(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七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20-2321页。5月30日,唐绍仪奉袁世凯之命,手持《北华捷报》,赴美国驻朝使馆交涉,遭到丹时谟的拒绝。丹时谟扬言:“此事已禀政府,不必再谈,我政府未回文以前,无论何文,亦不必再察。”(63)《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八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7页。与丹时谟的交涉无果而终。

应该说,袁世凯与丹时谟的交涉还是富有成效的。交涉中,袁世凯采取了不回避的策略,完整表达了本人的诉求和中国政府的意愿,有力地支持了以朝鲜外署督办金允植为代表的追讨行动,维系了中朝联盟,保证了“驱逐福久事件”沿着预设的轨道延展。

其三,抛开美国驻朝公使,升级为中美两国政府交涉。尽管与美国驻朝代理公使柔克义、美国驻朝公使丹时谟的交涉取得了一些成效,但还远远不足以驱逐福久。既然丹时谟声称无权调离福久,那就必须另寻他法。1887年6月初,袁世凯密电李鸿章,为达驱逐福久之目的,“请宪台电达驻美张星使(64)张星使即张荫桓,1885年7月—1889年3月,任清政府驻美公使。,就近向美廷商办”(65)《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7—2308页。。李鸿章对此表示赞同。6月3日,李鸿章致电中国驻美使馆参赞徐寿朋,敦促美国外交部调离福久。电文内称:“前署朝鲜美使福久好言生事,为中、韩所深恶,转商外部电调速回,以全三国和好。”(66)《寄华盛顿徐参赞》(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二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2页。至此,交涉福久事件的外交主体由朝美政府变成了中美政府;交涉的地点由汉城移到了华盛顿。

6月7日,徐寿朋致电李鸿章,禀报了与美国外交部交涉的情况。美国外交部查实,福久本系海军下级军官,曾经一度代行美国驻美公使之职,早已解职。目前是否归属海军,尚不确定,容待查证。经徐寿朋交涉,美国外交部答应与海军部联系,查明福久的隶属关系,“俟有确音,再电禀闻”(67)《附 驻美徐参赞来电》(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六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为了强调驱逐福久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李鸿章于6月8日再度致电徐寿朋,叮嘱其绝不可等闲视之。李鸿章在电文中说道:“福与韩诸小人勾结,谋衅华,久恐生乱。商之驻中、韩美使,均云可径请外部调回。”(68)《致华盛顿徐参赞》(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七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徐寿朋始知此事非同小可,加紧斡旋自不待言。6月11日,徐寿朋电告李鸿章,经过反复交涉,美国外交部答复,海军部决定在6月13日“发电撤离”福久。(69)《附 徐参赞来电》(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5页。事实上,美国海军部电告福久离境,是在6月15日。此处有徐寿朋的电报为据。是日,徐寿朋致电李鸿章,“今早水师部已电调福久”(70)《附 美京徐参赞来电》(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四日),戴逸、顾廷龙主编:《李鸿章全集》(22),《电报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07页。。6月19日,袁世凯电寄李鸿章,“昨见美廷寄福久电”,撤福久驻韩公使随员差使,调往兵船充当随员,“速启行”。(71)《致北洋大臣李鸿章电》(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八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48页。驱逐福久行动即将大功告成。

然而,福久私党们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抗争。自接到美国政府的撤离电令起,全良默、郑秉夏、郑洛镕等福久私党就密谋聚会,频繁进宫,以朝鲜的独立自主游说国王,试图借用国王的力量,让美国政府收回成命,口称“福久在此,听中国官论,论即使之去,大妨朝鲜自主体面”。国王李熙受其蛊惑,心生悔意,“复密派人抚慰挽留”福久。(72)《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8页。关键时刻,袁世凯再露峥嵘。袁世凯先是招集郑秉夏、郑洛镕等人,对他们晓以利害,放弃无谓的抵抗;后又专门召见骨干分子全良默,劝其迷途知返,倘若一意孤行,只会是螳臂挡车,自取其辱。与此同时,袁世凯指派素有朝鲜“第一公忠臣”(73)《致二姊函》(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3页。的闵泳翊,凭借闵妃族侄的特殊身份,苦谏国王、王妃,痛陈背清自立的虚妄性、驱逐福久的必要性。此外,袁世凯安排闵泳翊、韩圭卨等组织人员,采取切实举措,“密加伺察,防禁群小出入”王宫,阻隔其对国王的蛊惑。此后,“群小始皆观望不敢议”(74)《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初八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7页。,福久被驱逐已是指日可待。

收到美国政府的调令后,福久故技重施,先是径去仁川,做出乘船离朝的姿态。其实,他是借此试探朝鲜的动向,以求国王再度劝留。然而,经过袁世凯的周密部署,福久的希望落空了。眼见无人挽留,福久只得尴尬地回到汉城,“收拾行囊”,再赴仁川,于6月29日搭乘美国军舰,30日抵达日本长崎。(75)《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08页。至此,袁世凯策划的“驱逐福久事件”落下帷幕。1893年,福久因心脏病发作死于日本。

四、结语

“驱逐福久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显示,它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是袁世凯精心策划、周密罗织的结果。仅就结局而论,它是清政府19世纪80年代调整对朝政策取得的阶段性胜利。

朝鲜是清朝众多藩属国中的典范,素有“东藩绳美”(76)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667页。的美誉。到19世纪80年代,随着东西方列强的蚕食鲸吞,攀附中国周边的藩属国相继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硕果仅存的朝鲜成为“天朝上国”的点缀品。地缘政治的关系,又赋予了朝鲜非比寻常的现实价值。朝鲜毗邻清王朝的发祥地——中国的东北,倘若朝鲜不保,中国的东北必将面对列强的虎视鹰瞵。站在王朝国家的立场上,保朝鲜就是保中国,更是保大清王朝。因此,朝鲜既是中国国家利益的保障线,又是清政府的生命线。为了实现“保藩固边”战略,清政府在东西方列强大规模侵朝前夕,未雨绸缪,先于1879年8月制定了意在保全朝鲜的“以夷制夷”策略,力图劝导朝鲜与欧美缔结条约,引进西洋诸国,借用列强之间的矛盾,遏制日本、俄国对朝鲜的独占;次在1882年3月朝美缔约之前,确立了新形势下的对朝原则——“不沾不脱”。该原则的宗旨意在防范朝鲜的背离倾向,维护中朝宗藩关系,并通过在“壬午兵变”“甲申政变”中的外交实践,赢得了列强或明或暗的首肯,成为特殊时空下的东亚国际关系准则,掌握了处置朝鲜问题的主动权。当朝鲜开化党人勾结日本,发动政变、废止中朝宗藩关系之时,在德国人穆麟德策动朝鲜援俄自立、缔结“朝俄密约”之际,清政府采取断然措施,对前者予以坚决镇压,对后者撤职调离,向全世界表明了保全朝鲜的决心和意志。1886年10月,面对朝鲜日趋严重的背清自立倾向,清政府果断裁撤了1883年10月驻朝的陈树棠,改派足智多谋、敢于担当的袁世凯为驻扎朝鲜总理事宜。由此可见,袁世凯奉命入朝的职责就是为了平息由朝鲜国王李熙助推的独立风潮,驾驭中朝关系这艘大船平稳前行。这也就决定了奉命保藩的袁世凯与蛊惑朝鲜独立的福久天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驱逐福久具有历史的必然性。

当“福久新闻事件”出现后,袁世凯抓住了洋人赐予的良机,在必然性的大背景下,将这一偶然性事件演绎到了极致,最终实现了驱逐福久离境的夙愿。在这一事件的处理过程中,袁世凯展现出了其政治敏感性的一面。初见《北华捷报》刊载福久撰写诋毁朝鲜内政的文章,袁世凯即刻捕捉到了其中可供利用的价值,决意将朝鲜国王与福久关系的矛盾一面呈现给世人。先是派人将其“译为汉文,送韩廷阅视”(77)《禀北洋大臣李鸿章文》(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既表现了一种中朝一体、共御外侮的姿态,又提供了福久诽谤朝政,诋毁国王、王妃的证据,暗示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东方古训。国王李熙盛怒之下,指令朝鲜外署照会美国驻朝公使,明确提出驱逐福久。至此,袁世凯的计策初步奏效。当朝鲜国王李熙中途变卦,驱逐福久即将夭折之际,袁世凯施展其较强的外交手段,广泛动用中朝两国内部、外部的一切力量,排除各种干扰,化被动为主动,将事态的发展重新带入了预设的轨道,最终驱逐了福久。史料显示,从1886年11月到1887年6月,为了驱逐福久,袁世凯每天高度运转,动用资源,收集情报,制定预案,组织行动。为了成功,袁世凯虽为一个三品衔的官员, 竟调动了朝鲜国王李熙、美国国务卿、清朝一品大员李鸿章参与其中;为了达到目的,袁世凯将驱逐福久的舞台,从朝鲜搬到了中国,移到了美国,使之成为牵动中美朝三方的外交大事。“驱逐福久事件”尘埃落定后,袁世凯向家人诉说了其中的辛劳。1887年7月13日,袁世凯在致二姐的信中说道:“近日事甚忙”,“每日应酬商办,或终日或终夜,殊觉疲倦耳”。(78)《致二姊函》(清光绪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3页。

深入探究则会发现,袁世凯策划的“驱逐福久事件”之所以能够成功,是与此期美国的对朝政策大有关系的。客观而论,美国作为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尽管从19世纪60年代起,就急于跻身朝鲜半岛,彰显在东亚地区的存在感,但时至80年代,毕竟国力有限,根基尚浅,无法改变由英俄等国主导的东亚格局。表面上看,美国在朝鲜表现得极为活跃,既移植近代工业体系,又输出资本主义伦理与价值观,装扮成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但当其在朝行动触及到东亚域内、域外国家的根本利益时,美国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抛弃了朝鲜。按照近代国际惯例,驱逐外交官是一件非常严肃的外交事件,无论是驻扎国,还是派出国,对此都极为慎重。然而,美国副国务卿爱提商、国务卿拜亚在驱逐福久问题上均表现得十分淡漠。1887年6月8日,清政府驻美使馆参赞徐寿朋向美国外交部递交照会,提请“速将福久电调回国,免生变乱”(79)《照译致美外部文》(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七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37-2338页。。6月16日,拜亚照会徐寿朋,同意所请,现已解除福久驻朝使馆随员之职,令其赴“马利安”号军舰供职。(80)《照译美外部来文》(清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五日),郭廷以、李育澍主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4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2338-2339页。原本对美国外交部寄予厚望的福久,接到调令后,表现得极为沮丧。6月28日,福久在家书中写道:“本月18日,我接到驻横滨海军上将的电报,命令我离开公使馆,去泊于仁川的‘马里昂’号战舰报到。我服从命令,立即照办。这标志着美国政府制造的‘新闻事件’已经结束。证据显示,朝鲜人对我的攻击,实乃外署督办迫于中国的压力而为之。我被美国政府撤职一事向全世界和朝鲜人证明中国代表是这里的主宰,而且也证明了中美是一丘之貉。”(81)Samuel Hawley, ed., America’s Man in Korea,p.25.转见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正因为如此,《福久书信集》的编者Samuel Hawley就曾辛辣地揭披了美国对朝政策的虚伪性。他说:“1882—1905年间,美国政府一直赞成朝鲜独立。然而同期,她却拒绝给予任何相关支持——如派遣军队、资助金钱,或建立防御联盟——以保障朝鲜王国的持续主权。这主要是因为美国在中国以及之后在日本的利益,远大于其在朝鲜的利益。因此,美国不愿向朝鲜提供直接援助,以免惹怒这两个亚洲大国。1887年,美国国务卿托马斯·拜亚召回强烈反对中国操纵朝鲜的乔治·福久,便是这项美国政策实施的重要例证。”(82)Samuel Hawley,ed,An American Adriser in Late Yi Korea: The Letters of Owen Nickerson Denny, University of Alabama, 1984, p.12. 转引自徐忱:《袁世凯与“福久新闻事件”考析》,《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

“驱逐福久事件”在近代中朝关系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与意义。“福久新闻事件”升级为“驱逐福久事件”,表明清政府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在朝鲜的现实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难以撼动的作用;中朝之间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宗藩关系,时至19世纪80年代,仍然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影响着中朝两国的政治运行,维系着东方国家相处的传统。但是,更应该认识到,“驱逐福久事件”作为一个信号,昭示了中朝宗藩关系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它是朝鲜政府对500多年中朝臣属关系的抗争,对奉行东亚地区千年之久的宗藩体制的挑战,而这种来自东亚内部的挑战和欧美列强外部挑战大不相同。福久被驱逐之后,美国人德尼、薛斐尔、李仙得继续扮演着中朝关系的搅局者,并从国际公法的法理上,为朝鲜的独立自主寻找法律依据,最终促成了朝鲜遣使美国的“朴定阳事件”,预示了倡行千年之久的宗藩体制即将走到历史的尽头。

(文中所提英文《北华捷报》由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周国瑞博士翻译并提供,在此谨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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