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安全事故多发的文化反思
2019-02-22辛刚国
辛刚国
(甘肃社会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46)
一、问题的提出
近几年,我国生产安全事故不断发生。据应急管理部报告,2017年全国共发生各类生产安全事故 5.3 万起,2018 年 5.1 万起[1],造成人民生命财产伤亡损失严重。生产安全事故成为国人最大的痛点之一。究竟如何才能遏制事故多发频发的势头?有人主张追究主管部门和领导的责任;有人主张健全制度;有人强调加强监管。其实这些主张在应急管理中都已一一运用,但效果并不显著。沉静反思许多国家全球化进程中也经历了事故灾难,却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凸显出如此众多的问题。当一件事情反复发生而找不到根治的办法时,当体制机制上的问题破绽不断出现时,我们理应从文化的角度反思更深层次的原因。从逻辑归纳比较的角度而言,也是如此。在同等条件下,一件事情有别于其他,必然是这件事自身固有的特点使然。有鉴于此,可以说是传统文化中的某些特质造成了生产安全隐忍不定的问题。
上述阐述也许会引起一些人的反对:不要把什么都归到文化上来,搞“文化决定论”!不要认为“文化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是的,所谓文化,一直是见仁见智,最通行的定义称文化是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总和,极其宏大,无所不包。余秋雨先生在查阅了两百多个定义之后,概括为“文化是一种养成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它最终成果是集体人格”[2](p12)。 文化不是古董,文化是沿袭沉淀下来的习惯和生活。这一定义简单明了,直指本质。从此意义上,可以追溯传统文化与事故的多发之间的联系。英国社会学家巴里·特纳 (Barry Turner)的人造灾难理论 (Man-Made Disaster Model)认为,人们的信念、规范对组织安全具有重要的影响,任何灾难或事故的发生都与人有关。该理论有力地印证了上述论证。因此,本文基于文化角度对生产安全事故多发频繁问题进行反思。
二、传统治理文化以道德替代技术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阐发了他的大历史观,其中的核心词汇是“数目字管理”。黄仁宇这样论述道,“中国社会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由来已久,其以道德代替法律,更以息争的名义,责成里长甲长乡绅族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方面将衙门的工作分量减轻,一方面则阻塞低层社会里各种经济因素公平而自由的交换 。 ”[3](p108)该观点 着重分析了中国古代 重道 德管理而轻技术管理的现实,无论教育还是国家的治理均侧重道德教化或神化,而不是探索、发现、验证。重道德、轻技术,重直觉、轻科学,重经验、轻数字,重权威、轻现实,这一切绵延不绝,一直延续到我们当下的生产安全过程中。据此,笔者认为,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明确感受到文化习惯带来的安全生产隐患。
(一)遵从权威
古代以德治国,浸淫在四书五经氛围中的文人学士,自然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森严的等级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在家从父,外出从君。遵从权威,服从命令,一直成为行动的法则。在事件讨论当中,很少有人提出与领导意志、意见相背的意见建议。在具体生产过程中,“唯遵从”的心理模式可能使员工在危机情境中,觉得自己没有权决策,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从而错过事故处理的良机;另一种情况是,员工对自己的反对意见犹豫不定、不敢表达,致使内部沟通不畅,影响恰当决策。
(二)碍于情面
以德治天下,作为一个社会的个体,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社会定位,都很看重他人和社会的评价,因而国人的“面子”情结甚浓。做事是与非并非恒定标准,有无面子才是头等问题。阿Q因为是个秃头,在他面前连“光”“亮”都不能说的。进而言之,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两千年小农经济的产物,在以往的小农社会里,从家庭、家族到邻里、乡亲,历来的道德原则只是限制在熟人范围才有效。在熟人社会中,一定是“面子”大于“里子”,这才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现象。具体到生产安全过程中,不少员工即使看到同事违章,也不上前予以纠正,还说“与人为善,不得罪人”!管理学家于广涛精辟分析道:在具体生产过程中,纠正违章、维护安全是企业每个职工的责任,需要员工之间的交互检查。然而实际工作中,员工看到违章现象时,首先担心的是伤别人面子,给人下不来台,伤同事感情,或者被人认为多管闲事、少见多怪等等,心里明明想到违章不对,但真要上前予以纠正,最终碍于情面而打消自己的纠正意愿[4]。于是违章进而导致事故,灾难就在这种“友善”的保护下发生了。
(三)笃信经验、运气
德意志是一个严谨的、擅长逻辑思维的民族。德国飞机涡轮机发明者帕布斯·海恩研究发现,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这些轻微事故后面还有300余次更微小的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的事件。其实这些微小事件潜藏隐伏着很多不安全的行为和状态。由于笃信经验和运气,这些不安全的行为多被忽略了。这就是有名的海恩法则。对照这一法则,我们注意到现实工作中,为了最大可能地保障安全,企业制定了生产安全制度,规章制度是细致全面的,但这些制度往往停留于写在纸上、挂在墙上,并未付诸实施。有些员工总觉得这些举措是应付上级检查,不去照章执行。而偶尔省略一些规定程序,偷懒走捷径省事,幸运的是并没有发生事故,“经验”由此形成。传统小农社会靠天吃饭,推崇经验,这些文化积习沉淀遭遇大工业生产,常常是员工只重视外在的危险,而轻视内里背后的风险,认为自己不会“运气那么差”,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三、深入开展文化启蒙和文化创新
目前频繁发生的生产安全事故,如果单从事情表面看,彼此毫无关联,不过是一种偶然现象,然而从深层次的文化上来审视,大量表象和偶然的背后,是传统文化中的某些根深蒂固的基因在“活动”。传统的道德文化与开放市场经济还有不一致不协调之处。我们无意坚持文化决定论,更是反对文化宿命论。文化作为上层建筑,对物质生产会有反作用,但毕竟是受制约于物质生产。以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改善传统文化对生产安全的影响,并非无所作为,听天由命。第一,继续推进体制机制创新,这方面取得的成绩已经非常显著。政府实施大部制改革,组建成立应急管理部。“统一指挥、专常兼备、反应灵活、上下联动、平战结合的应急管理体制”将为应对自然灾害、事故灾难提供有力的制度保障。第二,实施数目字管理,主要是生产安全的制度化创新。第三,大力进行更深入的文化启蒙和文化创新。这里主要阐述后两方面的内容。
(一)实施数目字管理是应急管理能力现代化的前提
黄仁宇用大历史观的角度来写 《万历十五年》,强调了中国古代缺乏有效的数字与技术管理,最终使得国家发展落后。这种数字技术管理的思想带有很强的现代性,也是科学与唯物主义思想的很好体现。黄仁宇用自己的大历史观解读历史,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去观察历史,而且告诉当今世人一些历史经验,让我们引以为鉴,古为今用。
数目字管理是社会管理的基本要件,现代社会宏观层面的管理和微观层面的效率均建立在数目字管理的基础之上。为了更好地发挥政府应对灾难事故的效力,就应该把重点首先放在建立数目字管理上。英国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认为,现代国家的治理需要三个要件:一是和平和稳定;二是宽松税收;三是有一个较好的司法行政部门。在新时代背景下,应急管理能力现代化的前提就是数目字管理,而完善数目字管理需要与法治建设结合起来。换句话说,经济管理水平和应急治理水平的提高,需要完善我国数目字管理。当然从客观上讲,我国与发达国家在数目字管理上仍存在很大的距离。究其缘由,主要表现为观念上的落后。正如黄仁宇所指出的,中国难以走向现代化,主要是因为以礼仪代替行政,以道德代替法律。现代社会道德建设必须与法治结合起来,法治国家的建立应该主要是政府(统治者)的权力关在“法治”笼子里。用哈耶克的话来说:“撇开所有的细节不论,法治的意思就是指政府在一切行动中都受到事前规定并宣布的规则约束——这种规则使得一切个人均有可能十分确定地预见到在某一情况中会怎样运用其强制权力,并根据这个预期来规划自己的事务。 ”[5](p73)具体到安全生产管理领域,力避生产安全事故多发的根本,就是从“人治”走向“法治”。以规则取代经验,以数字化取代直觉。既要建立一整套符合实际及科学的安全管理制度,更关键的是在这套制度面前,必须有效落地实施,没有例外,体现法律面前平等的精神要求。既要有清晰操作性强的要求,也要完善追责问责机制,对执行不力的人和事进行相应惩罚。采用问责制,会促使问题更明朗、责任更明确。既要有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无缝隙管理,更要杜绝“有章有法不依”。特别是各层级的管理者,率先做出遵纪守章的榜样,制度才能得以有效运行。数目字管理是预防应对灾难事故的一大“法宝”。
(二)社会重建:从熟人社会走向契约社会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悄然解体,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断发展和完善。市场经济要求必须遵从市场价值规律,注重平等、开放、竞争、法治等特征。有市场就必然存在契约。市场经济的特征与诚实、守信、公正的契约精神的内涵是完全一致的。可以说,契约精神同市场经济相辅相成。然而中国长期以来的小农经济缺乏契约精神,在以自耕农为基础建立的熟人社会里,商品社会的“当场清算”原则是不需要的,因而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商业是不能存在的,契约也就不可能出现。“差序格局”的政治观、“三纲五常”的人伦观、“重农轻商”的经济观,这一切使中国传统社会中所表现出的诚实守信、公平买卖等“契约”理念更多的是一种道德领域的行为规范。当下很多地方产生的经济纠纷,就是源于时空的错位,仅仅以品行、修养、关系对待经济行为。在当前面临千年未有大变局之际,仅靠人情、道德显然早已无法处理调控社会各方面的权利和义务关系。因此,当下的社会重建理应是从熟人社会走向契约社会。契约作为规范个体行为的重要手段,是市场经济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而契约意识和行为的强化正是我们补缺安全生产漏洞的底板。
四、结语
我国生产安全事故多发频发的现实一再表明,传统文化因袭传承下来的习惯行为是致病的一个重要根源。为此,要解决的是建立数目字管理,把完善数目字管理与法治建设结合起来。同时,注重社会重建,从熟人社会走向契约社会。有学者强调,唯一安全的社会,是一个人人都愿意承担的社会。传统的中国注重道德的管理,但道德的有效性只是局限在熟人的圈子里,说到底还是一种“私”德。迈向现代化的中国,“道德的存在不是为了维系社会的运转,而是让人成为人。”[6]公与私的区别在于 “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谓之公德”[7](p12)。 重建公共道德,从“私”德转向“公”德,在公民社会引导民众养成好的习惯,使之成为敢于担责的个体。具体来说,应从两个方面努力:一方面自觉服从合法的权威,生产安全的法律法规铭记于心、诉诸于行;另一方面与他人紧密合作,张扬志愿精神、人本精神、法治精神。鉴于此,生产安全事故的治理,最终要落实到作为个体的具体的人身上。没有责任心、“公德”欠缺的个体如果成为社会的常态,生产事故的漏洞怎么都是无法堵塞的。现代社会公民教育侧重“心性”,以“立人”为基础,以法治和契约精神为引导,继而重新定义“个体”。总之,生产安全事故治理,不能仅仅依靠政府力量自上而下来推动,更要将“理性”与“心性”二者相结合,使价值导向体现人之真正的“本性需要”。只有这样,才能最终保证安全事故的悲剧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