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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视角下老年人时间利用:一个混合研究的结果

2019-02-22邢占军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两性性别差异利用

邢占军 周 慧

(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山东大学(威海) 法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一、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

时间并非仅仅是人类存在的天然维度,更因与人类活动的密不可分而具有了深层次的社会意义。时间利用(time use)在过去几十年间成为研究人们日常活动乃至社会经济现象的重要工具,它是指个体某一个时期内的时间在各项活动以及相应的主观状态之间的分配*Gershuny, J., Time-use surveys and the measurement of national well-being, Center for Time-use Research and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University of Oxford.,2011.。根据时间概念和研究内容的不同,时间利用可以分为客观与主观两大类:客观时间利用是指人们花费在不同日常活动上的时间数量;主观时间利用是指人们感知到的其时间如何被利用,以及对花费时间的方式的感受和评价*Robinson J P., Martin S, “Time Use as a Social Indicator”, in K.C. Land et al. (eds.), Handbook of Social Indicators and Quality of Life Research, 2012, pp.159-179.。时间利用调查可以通过时间数据直观地展现出男女两性的劳动分工状况,因而是考察性别差异和性别平等的有效工具。绝大多数老年人退出劳动力市场之后,用于生产性活动的时间数量大大减少,从事其他活动的时间资源相应增多,在劳动人口中表现显著的性别差异是否会随着老年人可支配自由时间的增多而消弭?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仅见于少数涉及性别因素的实证研究,如Gauthier、Smeeding发现对男性老年人来说那些过去分配给有偿工作的时间似乎已经重新分配给了家务劳动和休闲活动,而女性却表现出相反的趋势*Anne H. Gauthier, Timothy M, Smeeding, “Historical Trends in the Patterns of Time Use of Older Adults”, 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Population, Vol. 8(2010), pp.289-310.;Posel、Grapsa的研究显示工作和家务劳动这两项活动不论是时间数量还是活动参与率,女性均多于男性*Posel D., Grapsa E. , Gender Divisions in the Real Time of the Elderly in South Africa. In: Connelly R., Kongar E. (eds), Gender and Time Use in a Global Context, Palgrave Macmillan, New York, 2017, pp. 435-463.。在我国,王琪延通过对中国居民终生每日生活时间分配进行推算,提出中国城市男女两性终生时间利用的差别集中在工作时间和家务时间上,并且预测步入老年期后女性的家务劳动时间依然多于男性[注]王琪延:《中国城市居民生活时间分配分析》,《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4期。,这一观点得到了其他研究结果的支持。

根据有限的研究结果来看,老年人在时间利用尤其家务劳动时间上表现出一定的性别差异,但各研究考察差异的指标并不相同,同时考察就业、家务劳动和休闲这三类常见平等指标的更是鲜见;并且囿于研究方法的单一,使得现有研究并没有充分挖掘出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性别涵义。早在1965年第一次美国时间利用调查中就首次提出主观时间利用问题以作为客观时间利用调查的补充,避免将时间局限在纯粹的数字之中而忽略了产生这些数字的行动主体的主观性。然而就老年群体而言,主观时间利用领域的研究几乎处于空白状态,涉及性别因素的更是缺乏,最终造成人们对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议题的了解基本局限在某些活动时间数量的差异上。上述种种研究上的不足使得诸多问题尚未得到有效探讨,比如为什么当老年人可支配自由时间数量增多之后,男性老年人就业活动时间会多于女性而家务劳动时间少于女性;性别究竟对老年人时间利用产生多大的影响力;男女两性老年人的时间利用模式是否存在差异;造成性别差异的社会机制是什么等等。反思现有老年人时间利用研究可以发现,除了缺少对主观时间利用的研究之外,过于依赖定量研究也是造成研究结果有限的一个重要原因。相比较而言质性研究可以通过具体深入的分析来把握人类作为活动主体的地位,探索行为发生的社会背景,继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定量研究的不足。采用混合研究方法进行老年人时间利用研究将有效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有利于拓展研究视野,强化理论解释力。基于上述考量,研究将立足性别视角,沿着主客观两条路径对老年人时间利用展开混合研究。

二、老年人客观时间利用调查研究

(一)研究假设和研究方法

基于已有文献,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性别是影响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显著因素。

假设2:男女两性老年人的就业时间利用存在差异,男性就业时间数量多于女性。

假设3:男女两性老年人的家务劳动时间利用存在差异,男性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数量少于女性。

假设4:男女两性老年人的休闲时间利用存在差异,男性休闲时间数量多于女性。

假设5:不同性别老年人表现出不同的时间利用模式。

1.被试及抽样

本研究以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为研究对象,对某东部沿海城市400名老年人实施调查,回收有效问卷393份,问卷有效率为98.3%。被试均意识清晰,健康状况良好,智力正常,能进行正常沟通,无明显、重大躯体疾病和精神障碍。样本性别分布,男性173人,占样本44.8%,女性213人,占样本55.2%;年龄分布,低龄(60—74岁)276人,占样本70.2%,中龄(75—84岁)96人,占样本24.4%,高龄(85岁及以上)21人,占样本5.3%;文化程度分布,初中及以下学历257人,占样本66.2%,高中或中专学历86人,占样本22.2%,大专学历35人,占样本9.0%,本科及以上学历10人,占样本2.6%。

2.研究工具

研究工具为时间日志表。作为时间利用研究中研究者搜集时间数据最常用的方法,时间日志法(time dairy method)按照时间先后顺序逐个搜集1天或1周(通常是跨越某一天的全部24小时)内每个活动发生的时间、位置和社会环境等信息。本研究所使用的时间日志表是在2008年国家统计局开展的全国时间利用调查所使用的日志表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考虑到一些老年人视力下降、文化程度低、对日志表的重视程度不够以及理解能力受限等因素,故由调查者采用面访法协助对方完成,要求被试按照时间顺序回忆前一天24小时内主要的日常活动及起止时间并逐条记录,从而保障了问卷的完整性和有效性。

3.数据整理与分析

研究首先对时间日志表获得的各项活动记录按照一定的分类标准进行三级编码,并计算每项活动持续的时间数量,然后采用SPSS17.0统计软件根据研究目的对数据进行不同的处理分析。具体编码标准参照2008年国家统计局开展的全国时间利用调查。该活动分类涉及9个大类、61个中类和113个小类,其中9个大类分别为个人活动、就业活动、家庭服务经营活动、家庭初级生产经营活动、家庭制造与建筑活动、无酬劳家务劳动、照顾家人与对外提供帮助、学习培训、娱乐休闲与社会交往。根据研究需要,就业活动、家务劳动以及休闲这几类与性别差异关联紧密的活动将被纳入研究范围,其他活动不予以考虑。因照顾家人往往被视为家务劳动的一部分,故将此类活动与原分类标准中的“为自己和家人最终消费提供的无酬家务劳动”合并命名为“家务劳动”予以分析。同时由于休闲研究中往往将社会交往视为休闲的一种形式,故本研究将社会交往与娱乐休闲合并为休闲。

(二)研究结果

1.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性别影响

就业和家务劳动历来是评价性别平等的重要指标。为了检验性别是否对老年人这两项活动的时间利用产生显著影响,研究采用分层回归分析,将年龄、文化程度、经济收入设为控制变量,性别设为自变量,老年人用于就业、家务劳动的时间数量(单位:分钟)分别设为因变量。由于自变量和控制变量均属于间断变量,在回归分析之前首先进行虚拟变量转换。其中性别方面以男性作为参照组,年龄方面将低龄作为参照组,月收入水平方面将500元以下作为参照组,文化程度方面将中等以下学历作为参照组。

(1)性别对老年人就业时间利用的影响

表1 性别对老年人就业时间利用的回归模型(N=393)

模型1中年龄、文化程度、经济收入在0.05的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就业时间利用影响显著(F=2.542),三个变量共解释因变量的5.3%。模型2中年龄、文化程度、经济收入与性别在0.01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就业时间利用影响显著(F=4.312),四个变量共解释因变量的9.6%,其中性别占4.3%,接近三个控制变量解释力的总和。女性变量在0.01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就业时间利用影响显著(t=-4.190,p=0.000),回归系数为-0.217说明影响为负向,并且女性老年人就业时间数量显著少于男性。

(2)性别对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利用的影响

模型1中年龄、文化程度、经济收入在0.01的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利用影响显著(F=3.852),三个控制变量共解释因变量的7.7%。模型2中年龄、文化程度、经济收入与性别在0.01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利用影响显著(F=10.626),四个变量共解释因变量的20.7%,其中性别占13.0%,贡献了绝大部分的解释力。女性变量在0.01显著性水平上对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利用影响显著(t=7.738,p=0.000),回归系数为0.375说明影响为正向,并且女性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数量显著多于男性。

表2 性别对老年人家务劳动时间利用的回归模型(N=393)

2.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

当代女性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关注最多的是工作和家庭问题,因此就业和家务劳动长期以来被视为分析性别平等的主要指标。而直到20世纪80年代,学界才开始对女性休闲有所涉猎,并随着有关研究的不断涌现逐渐将休闲也纳入到分析指标中来。对于老年人来说,随着生产性劳动时间的大量减少,让渡给休闲的时间资源相应地增加,那么是否意味着男女两性能够享受同样时间数量的休闲活动呢?本研究将一并做出检验(单位:分钟)。

结果显示男性老年人平均每天用于就业的时间为93.92分钟,女性为36.06分钟;男性平均每天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为115.69分钟,女性为248.17分钟;男性平均每天用于休闲的时间为363.32分钟,女性为322.00分钟。进一步的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显示男女两性在就业活动(t=2.934,p=0.004)、家务劳动(t=-7.802,p=0.000)、休闲(t=-2.274,p=0.024)这三项活动上差异显著,其中男性每天花在就业活动和休闲上的时间显著多于女性,女性每天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显著多于男性。可见在老年人当中,男性比女性花更多时间用于公共领域的就业活动,并且有更多的休闲时间,女性则更倾向于围绕家庭这一私人领域开展活动。

3.老年人时间利用在平等指标上的聚类分析

为了从整体上把握不同性别老年人在平等指标上的时间利用特点,研究以性别作为分类变量,就业、家务劳动和休闲作为连续变量对老年人时间利用进行聚类分析,所得聚类及对应的各指标时间数量(单位:分钟)见表3。

表3 老年人平等指标时间利用聚类分析(N=393)

根据聚类分析结果显示的各聚类各活动质心均值,可以将老年人分为三种类型:工作型(聚类1)、闲暇型(聚类2)、家务型(聚类3)。在这三种类型中工作型老年人占10.1%,平均每天就业时间最多,较少从事家务劳动和休闲;闲暇型老年人占37.8%,平均每天用于休闲的时间最多,就业和家务劳动时间最少,表现出较多的空闲时间;家务型老年人占52.1%,每天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最多,就业时间少、休闲时间居中。进一步考察各聚类中的性别分布比例可以发现男性当中工作型老年人占15.6%,闲暇型占84.4%,家务型占0;女性当中工作型占5.6%,闲暇型占0,家务型占94.4%。

三、老年人主观时间利用质性研究

(一)研究方法

1.研究对象及抽样

研究对象为60岁及以上老年人,被试均无严重身心障碍且能正常沟通。在某东部沿海城市采用便利抽样法选取老年人进行访谈,当获得的信息开始出现收敛、新添加的资料开始出现冗余即达到资料饱和时方可结束抽样。最终的样本量为20,其中男性9人、女性11人;低龄老年人13人,中龄老年人7人。

2.访谈问题

由于相关研究薄弱、可借鉴成果少,本部分属于完全探索性研究,目的在于了解老年人的日常时间体验及其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是如何在社会中建构起来的。当前主观时间利用研究主要集中在时间压力(time pressure)与生活节奏(pace of life)上。时间压力是指个体认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做事情而产生的压力感[注]Roxburgh S, “There Just Aren’t Enough Hours in the Day: the Mental Health Consequences of Time Pressure”, In Health Social Behavior, Vol. 45(2004),pp.l15-131.,生活节奏是指人们所感受到的时间的流动或运行[注][美]罗伯特·列文:《时间地图》,范东生、许俊农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对时间压力和生活节奏的测量通常从时间充裕(time affluence)、时间紧缺(time poverty)或者匆忙/紧迫感(rushed feeling)的角度提出,例如“我拥有过多的时间”“我的生活很匆忙”等。在借鉴现有研究的基础上,本研究从生活节奏、时间充裕和时间利用满意度三个方面要求被试予以陈述并做出必要的解释。时间利用满意度见于个别研究中,用于了解人们对于某一部分时间如休闲或者工作——生活平衡的满意程度,但并无针对老年人整体时间评价的,故在本研究中予以考察。

3.资料搜集、整理及分析

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法完成资料的搜集,并在征求被试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对访谈内容进行录音记录。访谈结束后先将录音资料转录成文字资料,然后进行逐段编码和聚焦编码以完成资料的整理。

(二)研究结果

1.老年人主观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

受访者在生活节奏问题上的回答体现在“忙、不忙、适中”三个方面,其中认为每天时间安排充实紧凑、生活忙忙碌碌的老年人男女各3人,感到生活节奏快的原因集中表现为要么依然继续工作要么忙于日常家务。认为不忙的4名女性和5名男性认为闲赋在家没有受什么事情催促,加之每天从事的都是比较轻松的活动所以感到悠闲。而在认为适中的老年人当中有4名女性、1名男性,受访者多表示在做家务、看孩子时时间非常紧张,忙完之后就轻松了。与生活节奏相呼应的是时间压力,有17位受访者认为自己的时间够用,没有太大的时间压力,如M1说:“没什么想做的,现在的生活知足了。”而余下3位认为时间不够用的老年人则是由于工作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根本没有精力再去做想做的事情,其中男性2人、女性1人。具体回答为:“不够用,(忙着卖菜)我都没时间吃饭。”(F14)“从早到晚扫垃圾,没时间钓鱼。”(M18)时间利用满意度方面,75%的老年人对目前的时间利用状况感到满意,其中男性7人、女性8人。尽管有人忙碌有人悠闲,但基本都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知足。另有20%的受访者多表现出安于当下、顺其自然的心态,其言语中透露出一种年老之后不愿或者无法再做改变的思想,持这一观点的女性人数(2人)多于男性(1人)。如F14 说“还行吧,不满意也没用。”余下两位感到不满意的老年人(男女各1人)均是由于养老金水平低,迫于生计不得不辛苦工作补贴家用,没办法自由安排时间,这在生活节奏和时间压力的回答中也有所体现。

整体看来,男女两性在生活节奏、时间压力和时间利用满意度上的大部分回答是接近的,差异主要反映在女性往往因做家务照顾孩子而感到时间紧张,男性则较多因工作而感到时间不够用,并且就业老年人更容易对现在的时间利用状况感到不满,认为每天繁重的工作挤占了其用于饮食、休息或者休闲的时间。

2.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主观评价

根据访谈结果看,受访者对当前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现状认知不同,集中表现在赞同与否认两个方面。除两位独身老年人外,有9人认为自己跟老伴每天的时间安排都一样,持这一观点的男性和女性数量基本持平。如一位男性老年人(M1)这样回答:“现在跟老伴没什么区别,就是接送孩子做饭,其他时间出来锻炼。”然而结合其他问题的回答可以发现,多数持该观点的老年人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在评价时间分配时往往只关注到了睡眠、吃饭、休闲等两性一起参与的活动,却忽略了那些独自完成的工作如家务劳动,因而造成对差异的认知存在盲点。而在那些认为存在差异的老年人中,男性受访者将老伴的时间集中在“照顾”和“家务”两个关键词上,进一步展现出来差异的具体内容。如M16做环卫工作,老伴“在家照顾孙女”,M19也反映“老伴主要是料理家务看孩子”。有女性受访者(F10)认为虽然“现在生活好了,不用男的干烧水砍柴这样的体力活了,但女的该干的也没少。”也有女性这样解释:“我老伴不一样,我老伴喜欢玩。我喜欢自己做点家里的事儿……我就喜欢带孩子做做家务。”(F5)另一位女性受访者更是非常详细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一差异的看法:“老头你看出去打麻将、打扑克晚了,老婆跟家里做饭。就说看孩子的有几个老头呢?都是老婆子。我总觉得家里的活女的干得多,男的也干但干得少,不如女的干得多……也有的是那样的男的乐意在家里干活,有的老婆子也乐意出去打打麻将。但是少,大多数的都是老婆在家里事多。”(F7)这一观点在另一受访者处得到验证。一位在花园休憩的男性老年人(M7)说“老伴上午得买菜,中午做饭出不来”,这意味着当男性在外出工作或享受休闲时光时女性需要忙于家务,同一时间维度中男女两性所从事的活动并不相同。总体看来,半数老年人明确指出时间利用存在性别差异,而那些认为不存在差异的老年人往往忽略了女性独自从事家务劳动的时间价值,继而隐藏了可能存在的差异。进一步分析资料可以发现老年人口中所认为的两性差异主要表现为女性更多承担照顾与家务工作,男性更倾向于将自由时间分配到就业或休闲活动中来。

3.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建构

当问及老年人“是什么造成了差异”以引发该群体对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思考时,资料聚拢出一个核心概念:分工。通过解读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差异及其主观评价的访谈资料可以发现,男女两性如何分配其日常活动能够反映出两性在分工上的不同,突出表现为女性较多承担照顾孙辈和家务劳动的职责,并且当出于生计需要参与就业时,男性更容易外出工作而由女性留在家中。对于为何做出如此分工,一部分受访者认为是出于各自优势的考虑,如“还是女的做家务多,男的做不下去,想做也做不好,粗心。”(F5)“男的哪儿有耐心去穿针做饭?还是得靠女的做。”(F11)“女同志干不了体力活,心细更适合在家里。”(M20)按照这一观点,男女两性是基于各自具有的优势来选择从事何种活动的,因为女性比男性在操持家务方面更加细心所以家务劳动时间长。其余受访者则较为集中地将造成差异的原因归结到“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上来,认为正是由于男女两性遵循着各自的性别规范,扮演着各自的性别角色,才塑造出不同的时间利用模式。有两位男性受访者直言:“就得是‘男主外,女主内’。”(M19、M20)而F7在谈及在家中基本上是自己一人做家务时这样说:“一代一代的,男的就是主外,外边干活儿挣钱,女的就是跟家里刷碗做饭看孩子。”在他们看来,男性外出工作、女性承担家务是理所应当的,男女两性存在时间利用上的差异也是合理的。访谈中有四位老年人目前从事卖菜和环卫等就业活动,唯一一位女性是由于丧偶一个人生活而不得不独自谋生,可见现实中更多由男性扮演着“挣钱养家”的角色。这一分工状况在老年人主观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分析中也得以印证,即女性往往因做家务照顾孩子而感到时间紧张,男性则较多因工作而感到时间不够用。

四、结论及政策建议

(一)平等指标下老年人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

客观时间利用调查结果显示,性别是影响老年人就业和家务劳动时间利用的重要因素,即使绝大多数老年人已从劳动力市场撤离出来、支配自由时间增多,老年人就业和休闲时间利用男性均多于女性,与此同时女性却继续承担着更多的家务劳动,拥有较少的就业和休闲时间。这一结果与之前有关研究发现相吻合,同时也得到其他数据的支持。如赖妙华通过对第五次和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的队列分析发现,在老年人就业人口中男性占60%。其中60岁以上和65岁以上的男性老年人在业比例分别为38%和27%,而相对应的女性老年人的就业比例分别为23%和15%,并且男性老年人的在业比例在各个年龄都明显高于女性[注]赖妙华:《何时方休?——中国老年人就业参与的队列分析》,《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由此可见女性比男性更多地从劳动力市场中撤离出来。除了时间数量上的差异,聚类分析结果也显示那些拥有较多娱乐休闲时间的闲暇型老年人全部为男性,家务型老年人全部为女性,从而更加清晰地展现出男女两性日常生活中所拥有的截然不同的时间利用模式,性别塑造出两性各自的生活方式。

首先,女性就业时间数量少于男性与家庭劳动分工有关,受访者中参与就业的四位老年人均是由于领取的养老金较少难以维持生计所以不得不继续工作,其中一位女性丧偶、一位男性与老伴一起做环卫工,而另外两位男性外出工作、老伴留在家里,从而显示出分工上的不同。有学者指出我国女性老年人就业意愿之所以远低于男性,不仅是因为受教育程度低、缺少就业机会,更重要是由于沉重的家务负担和长期照料责任,导致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实现就业[注]钱鑫、姜向群:《我国城市老年人就业意愿影响因素分析》,《人口学刊》2006年第5期。。这一观点在访谈中也得以反映,几乎全部女性都会被家务劳动所牵绊;而那些受访男性所表达出来的家庭分工也证明其老伴是家务劳动和照顾工作的主要承担者,可见被抢夺的时间资源限制了女性老年人从事就业活动的可能性。至于男女两性老年人绝大部分已退出劳动力市场而将时间转移至个人和家庭,但为何男性参与家务劳动的时间并未与女性持平,对这一问题可能的解释为:首先,“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角色分工促使男女两性在有限的时间内投入到不同活动上的时间此消彼长。在需要有人外出就业时男性往往会成为首要人选而女性会沿袭着以往的家庭分工模式,花更多的时间服务于家庭;从事家务劳动和照顾工作已成为女性老年人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这在访谈结果中也有集中体现,有的女性老年人将此视为自己的分内之事和职责所在,全然接受了这一分工模式和性别角色。其次相比女性,男性尤其对于那些之前就极少参与家务劳动的男性来说,在家务劳动中的重新协调要慢一些,即表现为“延迟的适应”[注]佟新:《社会性别研究导论:两性不平等的社会机制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页。,这也会导致女性依然会承担更多家务劳动。最后,女性由于摆脱了工作的压力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用于家务劳动,因此对男性分担家务劳动的要求并不高,这也会降低男性家务劳动的参与度。

其次,休闲意味着个体从工作和家务劳动等义务中解脱出来,获得自我全面发展的机会;休闲时间利用已成为衡量个体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在本研究中,女性老年人用于娱乐休闲的时间少于男性,与已有研究结果相吻合。霍克西尔德(Hochschild)在《第二轮班》(TheSecondShift)中首次提出“休闲差距”(Leisure Gap)的概念,用以表示男女两性除公共领域中的工资差距之外的家庭私人领域中的休闲差距,指出女性休闲时间普遍少于男性。当性别关系和性别角色对女性的活动产生影响,使其需要努力甚至无力应对这一差距时表现出所谓的“休闲限制”。在克劳福(Crawford)、杰克森(Jackson)和戈比(Godbey)提出的休闲限制模式中,缺乏时间被视为是结构限制的一种形式,即因为缺少用于休闲的时间而导致个体无法实现休闲。对于女性老年人来说,尽管用于生产性劳动的时间大大减少,但让渡出来的那部分时间较多地转移到了家务劳动上,造成该群体可支配自由时间数量并没有大幅增加,用于休闲的时间数量也较之男性有所减少。访谈也发现当男性休闲时女性在操持家务,甚至有女性老年人抱怨没有时间休闲。

(二)性别观念影响下的角色分工:一个导致差异的重要因素

在有关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理论中,加里·贝克(Gary Becker)的时间分配理论认为女性之所以从事更多家务劳动是源于男性在劳动力市场上更具优势,因此为了家庭整体经济利益,男女两性应做到合理分工。这一理论基于经济效率的立场,为理解两性在时间利用上的差异提供了视角。另有学者主张应站在生命历程的视角探索造成差异的生命事件,作为重要人生事件的婚姻和生育会拉大之前原本并不明显的性别差异[注]许琪:《时间都去哪儿了?——从生命历程的角度看中国男女时间利用方式的差异》,《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4期。。此外杨菊华则提出社会性别理论在时间利用性别差异这一问题上更具解释力,并在其描绘劳动人口男女两性1990—2010年间时间利用变化的研究中特别考察了性别观念,结果显示持有平等观念的女性会花较少的时间用在家务劳动上[注]杨菊华:《时间利用的性别差异——1990-2010年的变动趋势与特点分析》,《人口与经济》2014年第5期。。

相比定量研究,质性研究允许人们抒发心声,研究者可以借此更好地理解时间利用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洞察时间数字背后的社会背景以及产生这些数字的人的主观世界,以便深入揭示定量研究所获得的数据资料。尽管在为何会产生时间利用性别差异这一问题上有受访者的回答支持了贝克的时间分配理论,即男女两性出于各自的优势使得女性更适合从事家务劳动、男性更合适参与就业;家庭分工的目的是为了维护整体的经济效率,其结果也是由男女两性各自的能力来决定。但比较优势并没有告诉人们为何老年人在休闲领域也同样存在时间利用上的性别差异。访谈中除了2个个案因丧偶无法回答与老伴时间安排是否一致的问题,整体上并没有集中出现与重大生命事件有关、能够解释性别差异的关键词。纵观整个访谈问题及话语资料来看,性别观念及其所塑造的性别角色分工的影响更为广泛和深刻,不仅涉及老年人的就业、家务劳动和休闲,还渗透到了老年人的生活节奏、时间压力和时间利用满意度中来。因此在本研究中,围绕研究主旨“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差异及其建构”串联起受访者在各个问题上的回答,提取关键词和重要概念做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访谈资料对社会性别理论的指向性最为明晰。在本研究中受访老年人的最小年龄为60岁,最大为83岁,平均年龄为72.4岁。多数老年人出生于建国前后,受传统性别观念和当时所处时代的影响较大,这使得“男主外,女主内”成为最主要的性别分工模式。这一状况在访谈中经由不同的受访者的表述得到验证。

(三)权力分配:老年人时间利用性别差异的社会根源

时间作为人类存在的自然维度,因人这一行动主体的社会属性而具备了社会性;人们对时间的利用反映出某一群体的社会特征及深层次的社会机制。而老年人时间分配上的种种差异指向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源:权力分配。社会性别理论认为,人作为生物有机体天然地具备了性别的自然属性,同时又因存在于一定的社会与文化之中而被赋予了性别的社会属性。生物学上的性别差异带来男女不同的生理构造,社会性别正是基于生物性别差异之上的社会关系,是权力关系的一种表达方式。社会性别理论主张应将性别差异置于特定的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之中加以考察。在布尔迪厄看来,社会秩序像一架巨大的象征机器一样运转着,它有认可男性统治的趋向,因为它就是建立在男性统治的基础之上的:这是劳动的性别分工,是对两性承担的活动及其地点、时间、工具的非常严格的分配。[注][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页。就老年人时间利用研究结果来看,这种父权制社会下根深蒂固的统治关系所带来的影响是如此深远,以致延续到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直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基于性别的家庭内部分工已成为阻碍性别平等实现的关键因素[注]王玮玲:《基于性别的家庭内部分工研究》,《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家庭中夫妻之间存在着不平等的交换关系并且男性获益多于女性,而正是这种不平等导致了男女两性在家庭权利上的不平等。长久以来,尽管女性负责绝大部分的家庭劳动以维护家庭的稳定和团结,但这段投入的时间往往不与金钱相挂钩,因而导致家务劳动的价值被贬低;“分工不只视为经济上的利益,而时常用以表示社会尊卑”[注]费孝通:《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页。。访谈中可以发现即使女性承担了多数家务劳动,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多数受访者往往会不自觉地忽略掉这部分时间;女性从事的家务劳动的价值在两性那里都遭到了贬低,成为生活中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事情。在我国,千百年来父权社会中的传统文化和性别观念将女性的角色定位变得固化,男女两性会将自幼时习得的性别观念和角色分工视为理所应当。研究发现尽管有六位老年人认为“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已经过时了,但家中却依然遵循着这一分工模式,并未建立起实质性的平等;女性依然服从于男性优先权和支配权,将个人时间更多转移至家庭,造成两性每天时间安排上的不同步,就会出现女性的时间利用表现为典型的家务型而男性基本为闲暇型的调查结果。因此男性所享有的特权是以牺牲女性的一部分时间为代价获得的。正如Dominelli所指出的那样:“在某些文化中,优先权被赋予老年男性而不是老年女性”[注][英]Lena Dominelli:《女性主义社会工作:理论与实务》,王瑞鸿等译,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页。。这在研究中集中表现为男性比女性优先享有就业尤其是休闲的权利,当男性老年人外出工作或享受休闲时光时,女性往往从事着家务劳动。

有关老年人的社会政策应致力于促进社会性别平等和赋权女性,将其从繁忙的家务劳动中适度解放出来,并为从事其他活动创造时间机会。政府一方面应当出台家庭政策倡导家庭内部分工的互助共担,在减少女性花费在家务劳动上的时间的同时增加男性参与的时间;另一方面应当围绕家庭议题,与市场和社会一道积极发挥多元福利的作用来推行“家务社会化”,通过介入到家庭中为老年人提供更多的家务服务来分担那些主要由女性承担的责任,减少女性从事其他活动尤其是就业和休闲的时间限制。针对女性老年人就业问题,政府应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协助有意愿的女性老年人有同等机会参与就业。在休闲权利这一议题上,要在宏观政策层面进行赋权,承认并尊重两性共享休闲的权利。既然阻碍女性老年人实现休闲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缺乏时间,并且限制女性参与休闲的活动主要是家务劳动,那么政府和社会可以通过为家庭提供社会服务或者倡导家庭内互助来减轻女性从事家务劳动的负担,以帮助其调整时间结构、获得更多可以用于休闲活动的时间。总之政策制定者在就业、家务劳动和休闲领域出台相应的政策向女性老年人赋权,缩小两性之间的差距,最终打造一个不因性别而受到限制、人人共享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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