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引用古代小说典故考源

巫梦晓

（信阳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河南籍作家李洱“整整写了13年”的新作《应物兄》自发表以来，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甚至被评论家称作“现象级的小说”。这部小说以现代知识分子特别是研究儒学、古典文学学者为书写对象，在人物命名、叙述方式、人物对话中充斥着大量的“历史和知识”，强大的知识密度以及对个人知识储备的冲击是阅读《应物兄》最直接的体验之一。青年评论家方岩在《应物兄》研讨会上说“《应物兄》恢复了小说的一个非常朴素的功能，从阅读角度来说，就是知识补偿及其带来的智力训练”［1］，这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展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沿着中国古代小说作为“记录见闻”的“稗官野史”的知识载体之脉络而来。在这一小说创作谱系中，以强大的知识密度见称的中国古代小说尤以“才学小说”，特别是《野叟曝言》《镜花缘》最具代表性，鲁迅先生谓之“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2］，正是着眼于小说作为“知识补偿及其带来的智力训练”的创作特点。由此可见，《应物兄》给读者带来的强大的知识密度冲击力并非新创，在清代才学小说中已有可以效仿的前鉴，这一特点之所以格外引人关注，只不过是在当下普遍存在的知识匮乏创作生态中显得格外“扎眼”而已。

基于《应物兄》凭借知识密度独出机杼的创作特点，笔者试以小说中蕴藏的诸多与古代小说有关的“知识点”为基础，以古代小说为参照，讨论《应物兄》在引用、仿拟古代小说时体现出的李洱的知识体系构成以及小说的创作旨趣。

一、《应物兄》引用《红楼梦》典故考源

例1：乔木先生刚才还在挖苦富贵子弟，这会却说，“政治家薛宝钗说得好，天下难得的是富贵，最难得的是闲散”［3］68。

此处出自《红楼梦》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薛宝钗打趣贾宝玉的谈话：“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4］488李洱在小说中让乔木先生引此语，似乎意义不同于《红楼梦》。《红楼梦》意谓“富贵”与“闲散”为“二难俱”之物，但宝玉却均有之，故号之“富贵闲人”。《应物兄》此处“富贵”与“闲散”却为高低有别的两个层次之物，李洱改《红楼梦》中“又”为“最”，以切合小说语境。

例2：程先生又突然问道：“济州冬天有雪吗？雪大吗？幼时，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3］159

此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出自《红楼梦》第5回《红楼梦》12支曲中的【收尾·飞鸟各投林】，原句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4］86。《红楼梦》此句意在彰显“色空”观念，而《应物兄》此处只是袭“雪落大地，白茫茫一片”表层写景。

例3：程先生说：“……宅子很大，家父晚年讲它像个大观园。没那么大，充其量也就怡红院那么大吧。芭蕉和西府海棠倒是栽过的。芭蕉总也长不好，铲掉了。有一年走水，西府海棠被烧死了。那株梅树倒是活了下来，很高，高到屋檐。梅树下面，养着济哥。”［3］179

“大观园”“怡红院”本自《红楼梦》，“大观园”是贾府的整个大园子，“怡红院”是贾宝玉居住的大观园之一处，故《应物兄》谓“没那么大，充其量也就怡红院那么大”。“芭蕉”“西府海棠”“梅树”，均为《红楼梦》大观园中常见的植物。“芭蕉”“西府海棠”在怡红院中有种植，参见《红楼梦》第17回至18回中“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4］230。另外，“芭蕉”“海棠”在大观园中均常见，《红楼梦》第94回有“宴海棠贾母赏花妖”一事：“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4］1229海棠与家庭兴衰关系密切，在《应物兄》中亦有一定程度上的袭用。“梅树”在大观园中主要集中于栊翠庵（原址为东边宁府中花园），《红楼梦》中有宝玉求梅一事。《应物兄》中程先生以追溯程府芭蕉、海棠、梅树的遭际，寄寓故园之思，在笔意上都承袭了《红楼梦》笔法。

例4：有一天，应物兄和芸娘聊到了《红楼梦》，芸娘关心的问题是，《红楼梦》为什么写不完。她说，《红楼梦》写不完是曹雪芹不知道贾宝玉长大之后做什么。……放下电话，芸娘就悄声对应物兄说：“这个文儿！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宝玉这个人有些不近人情。宝玉这个人，置诸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用大白话说，就是确实够聪明，但不近人情。文儿就有点这个劲。”［3］256

此处情节涉及对《红楼梦》为何“没有写完”以及对贾宝玉形象的认识。芸娘所说“宝玉这个人，置诸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一句出自《红楼梦》第2回中贾雨村“正邪两赋论”，原文为：“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4］29-30《红楼梦》此处意在通过“正邪两赋论”阐明人物性格复杂性的缘由，其中不乏故作狡狯之笔，然又恰到好处地道出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大观园儿女们的性格特质。《应物兄》此处只是借《红楼梦》笔墨，把文儿比作贾宝玉，除此之外似并无深意。

例5：程先生说：“程家原来就在仁德路。是一个院子。家父晚年常说，那是个大观园。说笑了，没那么大。大观园是元妃省亲时住的，程家又没出过娘娘，怎么能叫大观园？没那么排场。充其量也就怡红院那么大。……”［3］345

程先生此处所说，参见上文例3。元妃省亲故事，出自《红楼梦》第17回至18回。

例6：邓林说：“……您的老朋友郑树森，竟然还夸他，说他骂得好，还把他比喻成《红楼梦》中的英雄人物。”“我们的应物兄不由得感到奇怪：邬学勤还是个英雄？《红楼梦》中的英雄？《红楼梦》里谁是英雄？”邓林说：“焦大嘛，被塞了一嘴马粪的焦大嘛。郑树森说，鲁迅先生说了，贾府言论不自由，唯有焦大是英雄，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3］492

此处情节出自《红楼梦》第7回中的焦大醉骂情节。郑树森（按：“郑树森”可能是鲁迅的原名“周树人”的谐音）在《应物兄》中为鲁迅研究专家，故征引鲁迅先生评论《红楼梦》的观点。鲁迅先生的观点出自《伪自由书》中的杂文《言论自由的界限》，原文为：“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醉酒，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5］《应物兄》此处即是对鲁迅这篇杂文观点的提要。李洱在小说中把骂人、跳湖的邬学勤戏比为屈原，又联想到鲁迅杂文把焦大比作贾府的屈原，故而引出此段对话。

例7：他又问：“是铁槛胡同附近的那个皂荚庙，那个智能寺？”［3］608

此处“铁槛胡同”“智能寺”均从《红楼梦》脱化而来。《红楼梦》中有铁槛寺，为宁荣二公当日修造，本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名句。曹雪芹《红楼梦》第63回妙玉谓此句中“限”为“槛”，故《红楼梦》中寺名为“铁槛寺”。“智能儿”为《红楼梦》铁槛寺中小尼，因与秦钟情缘缠藤，其在秦钟死后不知流落何处。《红楼梦》中“铁槛寺”“智能儿”之命名均寓有佛家深意，切合小说“色空”观念。《应物兄》此处更多的是袭《红楼梦》的命名，在“色空”寓意的承袭上并不是特别明显。

例8：老板们拔根毫毛都比我们腰粗，指头缝漏一点就够我们花一辈子了……［3］625

此处“拔根毫毛都比我们腰粗”，出自《红楼梦》第6回中刘姥姥语，凡两处，一处是刘姥姥在家与女儿女婿商量到贾府“打秋风”时说“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4］92-93；一处是刘姥姥面见王熙凤时所说：“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4］101

例9：唐风说：“……清末民初，大户人家修的宅子，或多或少都模仿了一个园子。就是大观园嘛。……我再问一句，程先生是不是曾把自己的园子称为大观园？……大观园的风水，就不够好。当然不好！不然不会落个风流云散，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从大观园南门进去，近水低洼处有凹晶溪馆，山脊之上有凸碧山庄，阴阳相对，倒是不错。东北有山，水源自山坳引到稻香村，这也没错。从东北角沁芳闸出来，只见青山斜阻，再转过山坡，路过蘅芜苑、藕香榭、紫菱洲、秋爽斋，就到了潇湘馆。有没有错？有，却也不是什么大错。……从整体上讲，东北山坳水之分流处，与西南柳叶渚之盘道通幽处，两者之间，曲里拐弯，扭成了一个S形曲线，有如美人侧卧。一个基本常识，被曹雪芹给忽略了，太极图是乙形曲线，而非S形曲线。风水讲究的是乙形，而非S形。……S关什么？……用于性别，它的意思是女性。贾宝玉就是毁在一堆娘们手里。……从堪舆学角度讲，大观园的风水问题，严重得很！谁要学着大观园造院子，那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程先生说过，程家大院不是大观园，充其量只是怡红院”……（唐风）说道：“大观园中，就数怡红院风水最差。怡红院后面，满架蔷薇，还有个水池。不成样子。……单说那蔷薇。蔷薇是扶架而生，柔弱无骨，风流成性，乃败家之兆也。院内不宜栽蔷薇，宜种牡丹。”［3］679-680

《应物兄》中由小偷变身为风水大师的唐风大谈《红楼梦》中大观园、怡红院的风水，其认识几近索隐派之流，牵强附会不足一哂，但在人物对话中却显示出小说作者李洱对《红楼梦》中大观园布局的熟悉。大观园的布局主要见于《红楼梦》第17回至18回；凹晶溪馆、凸碧山庄的布局主要见于《红楼梦》第76回。

例10：那个人后来看破红尘，到慈恩寺当了和尚，法号智能。虽说做了和尚，但仍然迷恋女色，这次迷恋的是个道姑。……虽是小庙，时人却故意称其为智能寺［3］690-691。

智能寺之命名来由，参见上文例7。另，《应物兄》中关于智能寺的命名，或亦参考了《红楼梦》第2回中智通寺的命名。

例11：兰梅菊说：“兰大师天生就是青衣花旦。老天赐我做了男人，却给了我一颗女儿的心。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呢，身子是泥做的，魂儿是水做的。都说女人要温柔，要会撒娇，这些我却不会。我的魂儿是水做的，但不是一般的水，是雪碧，带气的，一晃，就喷出来了。”［3］828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出自《红楼梦》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转述贾宝玉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4］28句。小说中兰大师是青衣花旦，长期男扮女装，故发“老天赐我做了男人，却给了我一颗女儿的心”等言论。

例12：兰梅菊说：“因为兰大师姓兰嘛，他们就叫它空心兰。俞平伯先生，你们该知道的。不知道，就得挨板子。最初，那俞先生还真的以为，空心兰就是一种兰花。他是研究《红楼梦》的。他说，《红楼梦》写过‘茂兰’，这空心兰就是那‘茂兰’吧？他还送我两句诗：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谁似一盆兰？当然是说我兰大师。”［3］829

《应物兄》此处“茂兰”“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出自《红楼梦》第5回李纨的判词，李洱于此有脚注，注明其出处。“茂兰”应指贾兰，因小说最后有“兰桂齐芳”的情节；“完”谐音“纨”，指李纨。

例13：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林黛玉初进贾府，还没有见到宝玉，先看到了王夫人屋里那只觚。王夫人屋里放着一只觚，一只鼎。鼎用来焚香，觚用来插花。鼎是文王鼎，觚是美人觚［3］927。

此处出自《红楼梦》第3回，原文为：“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4］44李洱此处有脚注。

例14：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所有建筑的构造都是一样的［3］986。

此句出自《红楼梦》第1回，原文为：“那僧托于掌上，笑道：‘……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4］3

例15：小颜接下来又说，他想拜老刘为师，但老刘不收他，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冰激凌为“束脩”，拜老刘的孙子板儿为师［3］995。

此处“老刘”“板儿”出自《红楼梦》。“老刘”在《红楼梦》中为刘姥姥自谓，见第40回“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4］535的谑语；“板儿”为刘姥姥之外孙。《应物兄》承袭《红楼梦》人物命名，“老刘”易女性为男性，姥姥外孙关系变为爷孙关系。另，“板儿”之命名置于古代尚可，置于当下则令人难解。在《红楼梦》中“板儿”“青儿”作为姐弟，彰显了“贵女贱男”的性别观念，“青钱万选”喻女儿高贵，“板儿”为古时劣等铜钱。可见，李洱此处只是简单承袭《红楼梦》这一对人物名字，而未有深意，甚至未考虑“板儿”命名的时代性问题。

二、《应物兄》引用《金瓶梅》典故考源

例1：程先生说：“……秦汉以后男风盛行，帝王与宠臣，菊花处处开：……当然最有名的是西门大官人，男女通吃。……”［3］178

此处“西门大官人”为《金瓶梅》主人公西门庆。西门庆又见于《水浒传》，但在《水浒传》中并未有西门庆“男女通吃”的情节，可知此处情节出自《金瓶梅》。《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既有六房妻妾、多位情人，还流连于妓院青楼，同时又尚“南风”，有书童等多位男宠，是一个“男女通吃”的角色。令人不解的是，《应物兄》此处让儒学大师口出“菊花处处开”令人匪夷所思的市侩语，此等言论若非失心疯，恐不会出现在一个著名儒学大师与年轻学者的谈话中。

例2：他的兴趣是收集各种版本的古书，以及中国古典小说的最早译本。据张明亮说，范郁夫手中的《金瓶梅》版本就有30个，不同的译本有10个。任何一本书，到了范郁夫手里，他都要拿着放大镜反复地看来看去［3］361。

此处涉及《金瓶梅》版本，其具体版本数目，据学者考证，目前有百余种之多。“拿着放大镜反复地看来看去”和热衷于《金瓶梅》版本似有调侃范郁夫这个“对所有公共活动都没有兴趣”的“二年级博士生”的意味。

例3：（邓林说）：“我比豆花还大几岁呢，……她还阴阳怪气的叫我潘驴邓小闲，后来干脆叫我潘驴。连大虎和二虎那两只鹦鹉也来欺负我，也叫我潘驴。幸亏老板不熟悉《金瓶梅》，不然还以为我怎么着了。”他问：“豆花喜欢《金瓶梅》？”邓林说：“她给一个老领导配送花卉的时候，老领导给她开了单子，上面的花卉都是《金瓶梅》里提到的，什么辛夷啊、雪柳啊，让她照那个单子配送。她从此就喜欢上了《金瓶梅》，喜欢用里面的人物给人起外号。她就用这种方式骂人，谁都骂。”……邓林说：“……她说，什么应物兄，分明是应伯爵嘛。”他就笑了，说：“你不要在意。她这是胡扯。我姓应，就成了应伯爵，你姓邓就成了邓小闲。她婆婆姓温，那该叫什么？温必古，温秀才？”邓林说：“她还真是叫她温秀才。华学明，就叫花子虚。葛道宏就是葛员外。我跟她说，别叫我邓小闲，哪怕叫我玳安呢。”［3］378-379

此处“潘驴邓小闲”出自《金瓶梅》第3回王婆告诉给西门庆的“挨光计”。应伯爵、温必古、温秀才、花子虚、葛员外、玳安均是《金瓶梅》中的角色。李洱在小说此处作脚注，注明“潘驴邓小闲”出处，以及说明：“应伯爵及下面提到的温必古（温秀才）、花子虚、玳安、葛员外，皆是《金瓶梅》中的人物。玳安是西门庆的亲随小厮。”［3］378参诸《应物兄》正文及李洱所作脚注，此处引用《金瓶梅》除了带来一点调侃戏谑的意味外，并无深意；而且不厌其烦地罗列比附《金瓶梅》中人物为诨号，并以注释的形式注出，似乎李洱也意识到这是一个“知识点”，李洱的特意标出也流露出炫学的意味。这种叙述方式，在《应物兄》中非常普遍，具有“知识卡片的书面化”特征。如此创作，使得小说知识性增强，但对知识的运用更多的是食古不化，流于表面，这也是《应物兄》在处理“知识”时不容忽视的问题。

例4：我记得很清楚，他对我说，有一天他和女人做了四次。那是在1985年。我问他，你不是说，你最多只做两次吗？这是吃胡僧药了？［3］650

《金瓶梅》第49回《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中胡僧送给西门庆增强性能力的药丸，《应物兄》中“胡僧药”即从此而来，故有“最多只做两次”，却“有一天他和女人做了四次”之语。

例5：侯为贵接下来问道：“豆花夫人好像情绪不对啊，以前见到我，从来都是很亲切的。这次因为没让她吃到王八蛋，她竟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朱贵。她说，朱贵失职了。她不是喜欢用《金瓶梅》给别人起外号吗？《金瓶梅》里有朱贵吗？好像没有啊。这是怎么回事？”［3］722

“朱贵”为《水浒传》中人物，绰号“旱地忽律”；《金瓶梅》中没有朱贵，故侯为贵说：“《金瓶梅》里有朱贵吗？好像没有啊。这是怎么回事？”

三、《应物兄》引用《水浒传》典故考源

例1：一个保镖一发狠，就把柜子举了起来。真是有力气，应该去演鲁智深［3］16。

“真是有力气，应该去演鲁智深。”鲁智深有力气的典故出自《水浒传》第7回中的“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情节。

例2：栾庭玉副省长［3］23

《应物兄》中的栾庭玉副省长的命名，或出自《水浒传》中祝家庄的教师“铁棒栾廷玉”。

例3：应物兄还记得，葛道宏这么说的时候，有一只蚁狮就像得到了指令，及时地从土里钻出来做了个示范。它挥舞着两只钳子，就像李逵挥动着两把斧子［3］201。

“李逵挥动着两把斧子”，出自《水浒传》。在《水浒传》中李逵的造型就是“抡起两把板斧，排头砍去”。

例4：葛道宏接着说道：“……有的院系，有的科室，那是武大郎开店啊，生怕有本事的人进来，顶了自己的位置。”［3］204

“武大郎开店”出自《水浒传》。因《水浒传》中武大郎矮小，故后世流传歇后语“武大郎开店——高我者不用”，本为个子“高矮”的“高”，在流传过程中，“高”也被用作能力“高低”的语境。故《应物兄》中谓“生怕有本事的人进来，顶了自己的位置。”

例5：吴镇曾写过一本《“呼保义”考》。呼保义者，及时雨宋江也。吴镇说自己是在写《“呼保义”考》的过程中对儒学产生兴趣的，“一下子就迷进去了”。吴镇本人和宋江确有几分相似，都是面黑身矮，都喜欢仗义疏财，也都是母亲早亡，下有兄弟。吴镇还喜欢写古体诗，模仿的就是《水浒传》里的“有诗为证”［3］322。

“呼保义”“及时雨”“面黑身矮”“仗义疏财”“父母早亡，下有兄弟”都出自《水浒传》中关于宋江的描写文字。在《水浒传》中宋江绰号“呼保义”“及时雨”，因为面黑身矮，又被称作“黑宋江”“孝义黑三郎”。在小说中宋江“仗义疏财更多能”［6］220，“父亲在堂，母亲丧早，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6］219-220。“有诗为证”的横插诗歌是《水浒传》的创作形式之一，诗鲜有文采，多通俗浅俚。

例6：释延安是个大胡子，有点像电视剧《水浒传》中的鲁智深。究竟是有意识地通过留胡子、通过穿衣打扮、通过吃肉喝酒，向电视剧中的鲁智深靠拢，还是他本来长得就像那个演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3］420。

鲁智深留胡子、吃肉喝酒出自《水浒传》。《水浒传》第4回中有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6］64，可知其为络腮大胡子造型；鲁智深吃肉喝酒的情节多见于《水浒传》，可查看小说第4回、第5回、第7回等。电视剧《水浒传》中鲁智深造型本于小说《水浒传》。

例7：你不是喊着要打虎吗？好啊。你是武松，就不怕老虎，但你不是武松。你是谁？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武大啊。你说你，一个武大，一会斗西门，一会打老虎，不是找死吗？［3］815

武松、武大、斗西门、打老虎均出自《水浒传》。在《水浒传》中打虎、斗西门的是武松；武大捉奸被西门庆踢中心窝，后被潘金莲药杀，故有“找死”之说。《应物兄》此处切合现实中的“打虎”行动，故小说中多处引用《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和据《水浒传》改编的“武松打虎”戏曲。

四、《应物兄》引用《西游记》典故考源

例1：栾庭玉说：“先生说笑了。并且来说，和尚也吃杂碎？”宅主说：“怎么不能？《西游记》讲到，悟空保唐僧取经，特意带了个折叠锅煮杂碎吃，将那些肝啊、肠啊、肺啊，一起煮了，细细受用。”［3］292-293

此处出自《西游记》第75回《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中的“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叠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彀盘缠到清明哩！’”［7］916《西游记》中孙悟空此说本为戏语，在《应物兄》中却被作为“边边角角的知识，杂碎一般的知识”［3］293融入小说叙述，这一方面看出李洱对《西游记》相关知识的掌握，另一方面也可见《应物兄》过多关注与征引类似的边角知识的叙述倾向，这种试图只用容量来增加小说深度与厚度的尝试，有时可能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例2：当他的儿子，小小马哥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的时候，他说，这很正常，菩萨也有分不出真假美猴王的时候嘛［3］399。

“菩萨也有分不出真假美猴王的时候”，出自《西游记》第58回《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例3：他说，猪到了你父亲手下，要吃一起吃，要拉一起拉。吃完拉完，靠着墙根晒太阳，一动不动，念经似的，可以称为八戒［3］796。

“猪八戒”，出自《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后世有歇后语“猪八戒念经——有口无心”。

例4：局长姓孙名金火，杨县长介绍说：“孙局嘛，金火嘛，孙悟空火眼金睛嘛。能干得很。”孙局长说：“老孙我是为杨县长伏魔捉妖的。”［3］826

《应物兄》中孙金火的命名，可能即本自《西游记》中火眼金睛的金猴孙悟空。《西游记》中孙悟空保护唐僧在取经途中一路降妖伏魔，故《应物兄》中说孙金火“能干得很”“为杨县长伏魔捉妖”。孙金火的命名、能力、身份都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相契合。

例5：莫非蜈蚣是孙悟空变的，知道她回来了，故意来吓她？［3］939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善于变化，故而《应物兄》此处联想到“蜈蚣是孙悟空变的”；或具体受到《西游记》第32回孙悟空变作啄木鸟、桀栝虫捉弄猪八戒情节的影响。《西游记》中猪八戒被孙悟空识破伎俩后，再去巡山，文中“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7］392，可与《应物兄》此处对看。

例6：自古以来，杀人如麻，如砍瓜切菜者，佛家倒是鼓励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连一只猴子，都能成为斗战胜佛［3］950。

“连一只猴子，都能成为斗战胜佛”，出自《西游记》第100回，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

五、《应物兄》引用《三国演义》典故考源

例1：罗总在门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三顾茅庐，都碰不到也。君要回电，我就四顾［3］356。

“三顾茅庐”出自《三国演义》第37回《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中刘备三次到卧龙岗草庐拜请诸葛亮出山的故事。

例2：“仅仅是烧个香、磕个头，就得掏三十七万元？那香是金子做的？”“市场经济呀。周瑜打黄盖呀。”［3］465

“周瑜打黄盖”本自《三国演义》第46回《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秘计黄盖受刑》中黄盖设“苦肉计”故事。后世所传歇后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出自此处。

例3：在随后的提问环节，唐风又着重讲述了他在韩国如何舌战群儒，以一己之力粉碎了韩国人“风水申遗”梦想的壮举［3］921。

舌战群儒，本自《三国演义》第43回《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中诸葛亮南下游说，以一己之力辩服东吴众谋士的故事。

六、《应物兄》引用其他古代小说典故考源

例1：程先生说：“此签题为殷郊遇师。”……程先生对蒯子朋教授说：“那个年轻人，跟我谈的是殷郊遇师，却要我做他的老师，这不是胡闹吗？殷郊是商纣王的嫡长子，曾拜广成子为师，也曾在广成子面前发誓，绝不为父王做事。可他后来念及父子兄弟之情，还是助纣为虐了。没办法，广成子只好大义灭亲，将他困入山谷，然后除掉了他。这是个血腥的故事。他愿意当殷郊，我却不愿做广成子。”［3］302

殷郊遇师，本自《封神演义》第9回《商容九间殿死节》；殷郊“在广成子面前发誓”“念及父子之情，还是助纣为虐”见第63回《申公豹说反殷郊》；“广成子只好大义灭亲”见第65回《殷郊岐山受犁锄》。

例2：哮天，作为狗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干宝的《搜神记》中。而在元杂剧中，它则被称为白犬。当它在《封神演义》中出现的时候，它已经成了天狗，其特征是“形如白象”［3］716。

“哮天，作为狗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干宝的《搜神记》中”。然笔者检索《搜神记》，未见以“哮天”为名的狗。哮天最早出现在干宝《搜神记》的说法，见于“哮天”的“百度百科”词条，该词条亦引《搜神记》、元杂剧、《封神演义》为例，与《应物兄》同。然据网上提供的线索，实则出自《搜神记》卷十二，原文并未称狗是“哮天”，而是地中掘犬，名为“犀犬”［8］。李洱小说中的说法，似未考《搜神记》原书。“形如白象”见于《封神演义》第47回《公明辅佐闻太师》，原文为：“杨戬暗将哮天犬放起，形如白象。”［9］

例3：文章中提到的王粲的例子，说魏文帝曹丕曾亲率部属和旧友去给王粲吊丧，并学驴鸣以追念王粲，这个故事倒有点意思。这段话出自《世说新语·伤逝》。……曹丕后来去吊丧，学两声驴叫，其实是给别人听的：小蹄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吧，王粲以前多有驴脾气啊，可后来还不是变得乖乖的？只有乖乖的，才能善终。不然，你们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所以，曹丕此刻发出的虽然是驴鸣，但却有如虎啸［3］368。

此处情节本自《世说新语·伤逝篇》，原文为：“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10］王粲生前与曹丕多有交往，情谊颇深，故王粲死后，曹丕凭吊时作驴鸣意在表达“伤逝”之情，也体现出典型的“魏晋风度”。《应物兄》此处征引此则与驴相关的典故并加以发挥，不仅为“炫学”之需，同时也曲意解读以契合小说中的“儒驴”章节。

例4：乔木先生提到了锁骨菩萨的故事。……这个故事出现在中唐不是偶然的。后来，它成为一条线索，从中唐到宋到明清，这个故事不断地出现在各种文本里，有意思，耐人寻味啊。锁骨菩萨的故事，最早记载在中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里，原名《延州妇人》。这是中国创作的佛经故事，意在说明，佛是以欲来度化俗人的。最简单的理解就是，纵欲就是禁欲［3］654。

锁骨菩萨的故事，“从中唐到明清”，主要见于中唐李复言《续玄怪录》卷五《延州妇人》、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十三《马郎妇》、南宋元磐《佛祖统纪》卷41《马郎妇》、元释觉岸《释氏稽古略》卷三《观世音菩萨感应传》、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一《马郎妇》等文献。此处李洱在《应物兄》中有脚注，征引《延州妇人》原文。锁骨菩萨故事的流传体现出佛教很强的“以欲止欲”观念，李洱在此引用这个故事契合本章节所讨论的儒家对“克己”与“欲望”辩证关系的认识。

例5：董松龄［3］593

《应物兄》中人物董松龄的命名，或参考了古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这一人物命名逻辑在《应物兄》中多有，可参见栾庭玉、黄兴、中天扬、葛道宏等小说人物（《水浒传》栾廷玉）、历史人物（革命家黄兴、古代著名道士葛洪）、当代人物（易中天）命名的例子。《应物兄》人物命名颇有意趣，多有取材于古代典籍、历史人物者，其命名逻辑值得进一步发掘、讨论。

七、结语

从以上对《应物兄》引用古代小说41处典故的梳理可见，李洱对古代小说的典故引用主要集中于《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几部经典名著，对古代的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中的二三流小说则少有引用。从《应物兄》所引用的古代小说典故文本来看，李洱对《红楼梦》《金瓶梅》《西游记》三部小说的引用多是基于小说原著文本，而且从引用上述三部小说文本的频率之高且常引用“边角料”式的僻典来看，李洱对这三部小说的内容是非常熟悉的。然而，从《应物兄》所引用的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有关的典故文本来看，《应物兄》对这两部小说的典故引用更多是通过电视剧、京剧的“转引”，这从《应物兄》大量引用京剧中的“三国戏”“水浒戏”即可见一斑（关于《应物兄》引用古代戏曲的情况，笔者将另撰文详论），由此也可见李洱在古代小说方面知识体系的大致情况。

《应物兄》在古代小说引用上有诸多可圈可点的“妙用”，但仍有大量的对“杂碎一般知识”的“炫学”式“硬引”，甚至是在未了解古代小说语境情况下的引用，这在《红楼梦》《金瓶梅》的引用上尤为明显。而这恰在一定程度上也暴露了《应物兄》在创作旨趣上试图以小说的知识密度来掩饰深度的不足、以知识的深度来代替思想的深度的“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