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通州农事诗及其生态意蕴初探
2019-02-21席蓬
席 蓬
(四川文理学院 巴文化研究院,四川 达州 635000)
元稹是中唐时期的重要诗人,他与白居易一起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影响深远。白居易的《卖炭翁》历来为世人传唱,正因为它直接反映了底层人民的饥寒痛苦,容易引起下层民众的情感共鸣。元稹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早年有治世之心,但他一生宦海浮沉,几遭贬谪。唐宪宗元和十年至元和十四年,元稹流寓通州虽让他暂时的远离朝廷,但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农村生活经历给了他痛苦煎熬的情感体验,这在元稹的创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重要表现之一即是农事诗文的创作,诗中表现出诗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本文即以元稹流寓通州四年间的文学作品为依托,以当时通州地区农事环境为背景,对当时通州的农事生产活动、生存状态、民风习俗、生态意蕴等作初步探讨。
一、对巴域陌生环境的疏离恐惧感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元稹奉诏还京,一时踌躇满志。好梦不长,三月,元稹又身遭贬谪,远贬通州。《沣西别乐天博载樊宗宪李景信两秀才……三月三十日相饯送》诗云:“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1]前往通州的路途难行,元稹在《酬乐天雨后见忆》中写道:“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通州路,渐入深泥渐到州。”[2]265到贬谪地后,元稹临宿的江馆空寂无人,泥泞满地的路上,老虎的脚印清晰可辨,可见其当年的通州极为荒凉偏僻。《见乐天诗》便传达了这样的客观认识:“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2]257贬谪通州,诗人倍感前途堪忧,极度陌生的谪居环境,令诗人有些无所适从。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他向好友白居易论及通州的生态环境:“通之地,湿垫卑褊,人土稀少,近荒札,死亡过半,邑无吏,市无货,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计粒而食。大有虎貘虵虺之患,小有蟆蚋浮尘蜘蛛蛒蜂之类,皆能钻啮肌肤,使人疮痏。夏多阴霪,秋为痢疟,地无医巫药石,万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虑。”如《虫豸诗七首》(并序)云:“又数年,司马通州郡。通之地,业秽卑褊,烝瘴阴郁,焰为虫蛇,备有辛螫,蛇之毒百,而鼻褰者尤之。虫之辈亦百,而虻、蟆、浮尘、蜘蛛、蚁子、蛒蜂之类,最甚害人。其土民具能攻其所毒,亦往往合于方藉,不知者,遭毒辄死。”[2]44元稹被放逐,不仅饱受弃置暇荒的精神折磨,也要时刻面临艰难窘迫的生存环境,陌生的生活环境令人惶恐,他几乎时刻与危险相伴,稍有疏失便一命呜呼。忧戚之余,元稹专门赋诗以记,具录毒害之虫的详细形貌与特征,以便医者与生者。《巴蛇》诗中有“巴之蛇百类,其最鼻褰蛇”“巴山昼昏黑,妖雾毒濛濛”,《蛒蜂》诗中有“巴蛇蟠窟穴,穴下有巢蜂……微遭断手足,厚毒破心胸”。《蜘蛛》诗中也有“蜘蛛天下足,巴蜀就中多”。[2]45-47《虫豸诗七首》中所载通州百姓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巴蛇、蛒蜂、蜘蛛、蚁子、蟆子、浮尘子、虻七种虫害遍地肆虐,元稹逐一观察其生活习性并予以细致描写,面对这样的生态环境,“人不得其宜,而之鸟兽虫鱼之所宜,非虫鱼鸟兽之罪也”其诗在理解之余多哀婉叹惜之意,新奇之外多怀忧惧之情,诗人为此大发感慨:“夫何以仆之命不厚也如此!”。元稹流寓通州创作的诗歌有180多篇,其中与白居易往来唱和的诗歌达80多首,因此寓居通州的痛苦感受,也多见于他寄赠朋友的诗歌中。《酬乐天寄生衣》中“秋茅处处流虐疟,夜鸟声声哭瘴云 ”[2]271就描写了在烟瘴之地毒虫肆虐疖疾侵扰的痛苦折磨;《别李十一五绝》诗中“为我远来休怅望,折君灾难是通州”“别后料添新梦寐,虎惊蛇伏是通州”。[2]246两句,更表达出他寓居通州时期的惆怅绝望与无所依托,诗人认为,只要见识过通州潮热阴湿的生存环境,谪居它地或许是可以接受的,再回首或许也会因此而胆颤心惊频添噩梦;《酬东川李相公十六韵》诗中“腊月巴地雨,瘴江愁浪翻”一句,更以时令变化突显出诗人身在巴域时内心遭受的巨大痛苦。
二、对巴域农事活动及民风民俗的如实记录
《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二月除御史,三月使巴蛮。蛮民詀諵诉,啮指明痛癏。怜蛮不解语,为发昏帅奸。”西汉时有文翁化蜀,中唐时有元稹化巴。元稹作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传统士大夫,纵使贬置闲职,元稹到通州司马任上后,仍致力于替民申冤、兴教除弊、发展生产、移风易俗等事情,自觉地改变当时农村地区的不良风气。
1.通州的农事自然环境夏季炎热多雨,全年潮湿多雾瘴,毒虫鸟兽遍及境内,且常有疫情。元和十年,元稹司马通州任后即染瘴,八月份闻听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元稹在此后所作的《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诗中自注云:“此后每联之内,半述巴蜀土风,半述江乡物产。”其诗云:“雨蒸虫沸渭,浪涌怪睢盱。索绠飘蚊蚋,蓬麻甃舳舻。短檐苫稻草,微俸封渔租。泥浦喧捞蛤,荒郊险斗貙。鲸吞近溟涨,猿闹接黔巫。芒屩泅牛妇,丫头荡桨夫。酢醅荷裹卖,醨酒水淋沽。舞态翻鸲鹆,歌词咽鹧鸪。夷音啼似笑,蛮语谜相呼。江郭船添店,山城木竖郛。吠声沙市犬,争食墓林乌……楚风轻似蜀,巴地湿如吴。气浊星难见,州斜日易晡。通宵但云雾,未酉即桑榆。瘴窟蛇休蛰,炎溪暑不徂。伥魂阴叫啸,鵩貌昼踟蹰。乡里家藏蛊,官曹世乏儒。敛缗偷印信,传箭作符繻。椎髻抛巾帼,镩刀代辘轳。当心鞙铜鼓,背弝射桑弧。”[2]156通州当时的农事环境,古朴荒凉。从语言环境看,夷音蛮语与官话相去甚远,说明此地民众或与少数民族杂居并处,多用方言俗语,语言尚未与外界充分交流,上古音保存的较为完整,生活环境较为封闭,“通之人莫可与言诗者”,元稹觉得他们的语言有时候像是哭有时候像是在笑,对他们的语言听得似懂非懂,被贬谪之人与巴域语言环境之间的矛盾,反映出当时通州民众的整体受教育水平还较低,远离王化之地,尚需教化;从气候环境看,通州地区终年潮湿多雨,难见太阳,夏季高温炎热,冬季湿冷刺骨,终年云遮雾罩,瘴气濛濛,虫声鼎沸,野兽横行;从居住环境看,荒郊之地甚多,星疏月淡,鸡犬之声相闻,农民大多结茅草房居住或依水宿于渔船;从农事活动看,此地是山城,村民多穿草鞋,田间劳作之余似有歌舞铜鼓相伴,因地湿多木且猛兽横行,巴民就地取材,擅用木弓,突出农事活动中善于田猎的特点。巴域的环境、语言、民居、物产在诗人的笔下一一呈现,勾勒出一幅古朴落后却富有生机的南方农村生活画卷。
2.通州的农事生态环境极为恶劣,域内多种植冬小麦,以畲田为主,生产手段极其落后。在前文所引《叙诗寄乐天书》中,元稹对通州农事环境作了仔细观察,此后又作《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详细叙述通州恶劣的生态环境。首先,农居环境简陋,农民大都居于高处,且猛兽横行,令人最为忌惮的是山间田头的白虎和两头蛇。“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其一),注云:“通州元和二年偏蹄虎害人,比之白额。两头蛇处处皆有之也。”“平地才应一顷余,阁栏都大似巢居。”(其二)自注云:“巴人多在山坡架木为居,自号阁栏头也。”如此,则尽可能减少猛兽害虫侵袭,后句“沙含水弩多伤骨”(其二)或也与防止猛兽虫害有关;其次,当时巴民农事活动中,生产力水平比较低,生产手段极其落后。“田仰畲刀少用牛”(其一)、“市井无钱论尺丈,田畴付火罢耘锄。”(其二)。[2]271-272西南地区关于畬田的文献记载,常璩所撰的《华阳国志》早有记载。畬田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耕种方式,它主要是将田地的草木烧成灰,并以灰为肥。畲田进入人们的视野,离不开唐代流寓或官宦于秦巴地区的文人墨客,他们在贬谪后对农事的关注甚于以往。再者,唐时元稹出知通州(今达州),他笔下的巴人畬田是“田仰畬刀少用牛”,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式,并不如农业生产中“二牛抬杠”式那么方便,田地土壤所吸收的肥料也多从草灰而来,因此雨量不充沛的时节收成往往很稀薄,整体而言,当时通州地区的农事生产还停留在这种比较落后的生产方式上。秦巴地区畬田主要是根据气候条件种植小麦,元稹诗云:“巴童指点笑吟诗,畬余宿麦黄山腹。”[2]257宿麦即指秋种春收的冬小麦。
不惟如此,元和十三年十一月,时任通州刺史的李进贤离任,元稹有了代职理政的机会。十一月十日,元稹作《告畬三阳神文》,文云:“我贰兹邑,星岁三卒……我非常秩,继我者谁?”元稹的文章中,对当时贪官污吏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现状表示愤恨不平,对农事生产遭遇匪患兵乱表现真切的关心,面对农民饥馑不饱,人口锐减的现实困境,他希望国家和朝廷能够少起战事少用兵,心念百姓安危,给民众以稳定的农事环境。其《告畲三阳神文》云:
“政式不虔,人用不谧。夺富挠豪,轧穷役疾。弱者逋播,悍者愤勃。饥馑因仍,盗贼仓卒。闾落焚燔,城市剽拂。百姓遂空,万不存一……豺虎号噪,麋鹿幽噎。厉鬼瘅人,贪吏殄物。”[2]713
《告畲竹山神文》云:
“熟视民病,饱闻政失……功不甚农,虚不胜实。乃劝居人,大课芟铚……今天子斩叛之明年,通民毕赋。用其闲馀,夹津而南开山三十里,为来年农种张本。自十月季旬周甲癸而功半就……为山输力为民丰食。”[2]714
代理通州刺史后,元稹“乃劝州人,大课芟荑”,割刈田间杂草,改善田地管理,用好沃土良田。同时,他号召农民垦荒扩地,并督导农事生产,着力减轻农民负担。因此,清朝嘉庆《达县志》中称:“通州以元稹闻名”,可见其贡献。
巴人重鬼尚巫,民间迷信祭祀之风盛行。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诗中有“犷俗诚堪惮,妖神甚可虞。欲令仁渐及,已被疟潜图”之语,元稹眼中的巴人,民风粗犷率直,原始迷信怪力乱神始终存在,甚至令人心忧,元稹清醒地认识了民众中存在的这一问题,并致力于通州地区土著巴民的思想改造。《太平寰宇记》云:“巴人之风俗皆重田神”,正因为通州地区非常重视农田生产,农民要祈祷风调雨顺,因此修庙宇塑神像重祭祀的情形非常普遍。通州的“黄龙寺”“会仙桥”,正是这种农耕文化的反映。元稹代理州务后,先后以“清酒庶羞”祭祀三阳神、竹山神,祈求神灵保佑田农人丁兴旺,丰衣足食。《告畲三阳神文》中他表明自己重整纪律、查勘吏治、兴除弊端、顺应发展的决心,并祈求神灵庇佑,风调雨顺,文云:
“教则人功,理有阴骘。农劝事时,赏信罚必。市无欺夺,吏不侵轶。非神敢烦,在我有术。雷蛰雨枯,蒸顽曝郁。导祥百来,呵厉四逸。非我敢知,有神斯吉。惟我惟神,各恤其恤。”
3.通州乃至巴域的农事环境,桑蚕、棉麻等作物品类历史悠久,且民风淳朴,通州地区农事生产自给自足,并多有美味。“芒履泅牛妇,丫头荡桨夫。”履,就是指草鞋,说明当时的农民极有可能是穿着草鞋从事农业生产。据《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地“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棉麻等农事作物一直在通州地区都有传承。元稹在《酬乐天得稹所寄苎丝布白轻庸,制成衣服,以诗报之》中记元稹得好友簟席相送之事,簟席不仅是生活在巴域湿热之地的生活必需品,也喻示着二人的君子之交。元稹也将一段通州生产的丝绸与面料寄给了白居易,其诗云:“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2]270元稹在《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也记录了通州的生活民俗:“膳减思调鼎,行稀恐蠹枢。杂莼多剖鳝,和黍半蒸菰。绿粽新菱实,金丸小木奴。芋羹真暂淡,飀炙漫涂苏。炰鳖那胜羜,烹鯄只似鲈。楚风轻似蜀,巴地湿如吴。气浊星难见,州斜日易晡。通宵但云雾,未酉即桑榆。”[2]156竹鼠、竹笋、绿粽、巴橘以及州河的团鱼(鳖)、鯄鱼等等都深受巴域土著民喜爱。
三、对巴域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
流寓通州期间,元稹始终有一种自哀自怜的情绪。《上兴元权尚书启》中“自怜才命俱困,恐不能复脱于通”的悲观绝望,便正是这种心态的体现。但是,元稹对农业问题的关心却是一以贯之的。制举时所作《对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策》,即论述了“安史之乱”以来唐王朝面临的艰难时局和农业问题。“兵兴以来,至今为梗。兵兴则户减,户减则地荒,地荒则赋重,赋重则人贫”;[2]383-384制策中谈及受战乱影响造成的农业人口锐减、农村土地荒芜、农民赋税加重等问题,同时,“惰游之户岁增,而耕桑之赋愈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之辈逐年增多,又会造成新的赋税问题,进而影响农桑发展。“国家兵兴以来,天下之人,惨怛悲愁,五十年矣。自陛下陟位之后,戴白之老,莫不泣血而话开元之政,臣恐此辈不及见陛下功成理定之化,而先饮恨于穷泉。”[2]387试想,天下之人尚且要受此锥心之痛,何况普通的农民。比起孟子的仁政思想,“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元稹虽也继承和发扬了“民为贵”的思想,但“戴白之老,莫不泣血而话开元之政”的现实却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百姓渴望开元时期安定富足的生活,元稹的肺腑之言,饱含爱国热忱。因此,元稹对农桑发展的建议是:“薄农桑之征,兴耕战之术。”元和十二年,元稹看到刘猛、李馀所作的数十首古乐府诗,于是选而和之,于是有了《乐府古题》十九首。元稹在《乐府古题序》写道,“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也就是说,乐府诗无论题目新旧,句式长短,其旨当归于针砭社会现实,反映时事兴衰,元稹流寓通州期间创作的《夫远征》、《织妇词》、《田家词》就是集中反映民生疾苦的优秀诗篇。
《夫远征》“送夫之妇又行哭,哭声送死非送行。夫远征,远征不必戍长城,出门便不知死生。”[2]397面对征戍离别之苦,农妇不仅要忍受身体心灵的煎熬,而且送别之际担忧别后再无相见之日,生人作死别,诗人悯农之意尽显笔端,愤懑之言激荡而出,哀悯之情感人肺腑。《织妇词》是元稹在元和十二年所作的另一首新乐府诗,它虽以江陵为背景,却也咏叹了织妇身受奴役剥削的痛苦。首句开宗明义:“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织妇非常忙碌只是因为征税更早了,究其原由,并非官人横征暴敛为非作歹,而是国家去年又起刀兵,再兴战事,“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2]297前方战事吃紧,战事环境艰苦,织妇虽然非常辛劳,但却祈祷蚕神保佑蚕儿早点出丝,丝织品一方面可以供伤兵包扎伤口,另一方面也制成丝罗帐幕,赏赐给军功显赫的将军。“织妇”虔诚地敬奉神灵,辛劳缫丝且毫无怨言,表现出了中国古代农家妇女辛勤善良、隐忍牺牲的劳动精神。但是,织妇的艰难与辛酸,是以贻误消耗大好青春时光为代价,其诗云:“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在丝织品上挑出花纹是难得的技艺,一名成熟的技工往往要牺牲更多时间精力,东邻家女儿们甚至牺牲了爱情与幸福,个中辛酸实难为外人道。“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此后诗人又从织妇闲时入手,面对窗牖,织妇倾慕的对象竟然是檐前结网的蜘蛛。将动物与人作对比,织妇无疑面对着沉重的社会现实,身不由己,似乎已然生活在一张网中。蜘蛛吐丝结网则出于天性,既无战事吃紧催逼之苦,也无虚掷时光空耗青春之忧,虫贵人贱,高下立判。《田家词》反映藩镇割据兵连祸结的社会背景下,农民艰苦的农事环境和所遭受的心酸与苦难。其诗云:“牛咤咤,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劚。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仇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2]298“牛咤咤、田确确、蹄趵趵”三组叠词突出了农人耕作时艰难、忙碌、急促的情状,全诗以农民自述的口吻、用白描的手法叙事,表现出战事不断粮食供应不及的情况下,官军食粮吃肉的残忍局面。“归来攸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劚”,农民失去耕牛,生活却依然需要过下去,“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田农在痛苦呻吟之余、血泪控诉之外,依然希望官家军队能够早点取胜。上述农事诗以战事征戍、家庭织妇、田间劳作为表现对象,反映出中唐社会面临的严重危机、农民从事生产的艰难环境与贫民劳动之艰辛苦痛,诗中也寄寓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及对唐王朝统治的担忧。[3]
四、元稹通州农事诗文的生态意蕴
元稹在通州农事活动主要是依靠百姓的劳动进行土地改造,与此同时,还需充分尊重自然社会和农业发展的规律,形成劳动者、劳动技术与自然的有机统一,他所创作的农事诗则以突出此类活动、满足生活需求为主旨。元稹流寓通州期间的农事诗创作,是在近四年时间的不断尝试和摸索中对巴域农事活动、生产方式、物质条件、自然环境的如实记载,《告畲竹山神文》等文学创作更是寄寓着农事生产与自然环境达成互惠的生态理念,反映出诗人以先觉者的态度尝试改造巴域生存环境,促使自然秩序与巴域民间传统相适应。
1.顺天应时的自然观
古代的巴人聚落,大多选择在三面环水,阴阳交汇的风水宝地,邻水而居也成为他们的生态选择之一。通州司马任上,元稹号召州人,割草开荒,大兴水利,改造生存环境,以利于通州百姓的生存与发展。“通民毕赋,用其闲余,夹津而南,开山三十里,为来年农种张本”。尽管生产力水平相对低下,元稹劝课农桑,从未违背自然规律,顺天时,应民意,对自然规律的把握和运用,也使巴域农事活动(如耕作与播种等)具有显著的季节性。同时,元稹采用必要的奖励与惩处措施,“简用江津,农劝事时赏信罚必,市无欺夺,吏不侵轶”,也为农事活动的顺利进行提供了保障。
2.自给自足的生产观
元稹提倡重农活商的治州理念,“乃劝州人,大课芟荑”,州人通过劳动,基本上实现和满足了生活基本需求。从文献资料中看,当时通州地区属于山城,加之巴山渠水多夜雨的气候特征,通州地区的农事生产活动具有间歇性频繁、劳动工具简陋、劳动效率低下以及环境封闭自守的特点。年复一年的农事劳动,无论是采集、狩猎、渔猎、桑麻还是祭祀,“取之有节、用之有度”的生产理念已逐渐影响了通州民众。
3.信神尚鬼的迷信观
从先秦时期开始,农事活动即与祭祀相连。在农事活动中,对气候、时令、季节的把握之外,祈求丰年、避免灾祸的心愿,让农事活动不再仅仅停留于播种和收割。秦巴地区原本重鬼尚巫,占卜、敬神与祭祀活动则直接以收获粮食和猎物为动机,元稹所撰,《告畲三阳神文》《告畲竹山神文》中进一步体现了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从而激发州民对自然和土地的尊重和爱护,于是祈求人畜平安、五谷丰登的农耕祭祀活动,也成为巴域农事生产活动的文化内涵之一。
4.潮湿多雨的生境观
唐代的通州地区,“湿垫卑编,人土稀少”,自然环境恶劣,地形地貌以山城为主,草深林密,州人开荒种地也只能依形就势。受自然环境影响,潮湿多雨的天气,虽然为巴域农作物的多样化提供了便利条件,但也往往需要百姓面对地质灾害、交通状况、洪水危机、昆虫猛兽等灾害,因此,当百姓饱受灾害之苦的时候,元稹的诗文中反映出想要战胜自然的强烈愿望,也说明他在流寓通州期间依然保持治世之心和爱民之意。
结 语
元稹流寓通州近四年期间创作的农事诗,对通州的农事活动、生产环境、巴域风俗、生存困境等方面都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写,诗记农事之苦,笔抒悯农之情。他任职司马虽大多数时候是闲职,却广泛接触社会,关注农村现实。“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2]358远离朝廷生活又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身患重病,其艰难处境可想而知,但整体而言,元稹在困顿中不忘济世情怀,感物之余直抒胸臆,正是这些富有巴域特色的农事诗,让元稹当时的困顿生活显得更富有生活气息。他骨子里依然关心国计民生,忧心农事,抚今追昔,哀婉之音便常见诸笔端。元稹在通州所创作的《叙诗寄乐天书》《连昌宫词》都提及早年目睹种种国家乱象的心痛与余震,他所继承的儒家思想中“勿夺农时、重视农耕”的文化传统,极大地丰富了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理论的发展。元和十二年左右,他创作了《乐府古题序》,进一步传承和发扬了杜甫《兵车行》《丽人行》等诗篇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元稹寓居通州近四年的时间中,身体力行关注巴地民生疾苦的创作,也正体现了元稹寓居通州期间农事诗文的风格及其作品的生态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