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诗人杨揆的咏藏诗歌
——兼论清代第二次廓尔喀战争始末
2019-02-21王金凤
王金凤
(西藏大学 图书馆,西藏 拉萨 850000)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以索要第一次廓尔喀战争所许银两为由,挑起事端,占据济咙、聂拉木,扣押噶布伦,入侵后藏地区,直抢掠至扎什伦布寺。为靖边事清政府派福康安带兵进藏剿灭入侵的廓尔喀贼匪,史称第二次廓尔喀战争。杨揆随军赴藏,不但亲身经历了战争,还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了这场驱廓保藏战争的整个过程。吴丰培先生自其《桐华吟馆诗词》中,①摘取有关藏地之吟咏,拟名为《桐华吟馆卫藏诗稿》,②[1]汇刊在《川藏游踪汇编》中,与松筠、孙士毅、文干的诗文作品一起,是诸多苦涩的纪程文中,怡情俪句的担当。[2]183
一、作客身原惯,兹行学负戈
杨揆(1760-1804),字同叔,号荔裳,无锡金匮(今无锡)人,《清史稿·列传·文苑》有传,《清稗类钞》《清诗纪事》有录。杨揆三兄弟均闻名于文坛,与其兄杨芳灿更有“二难”之名。③与当时文坛大儒交往频繁,因文中举,由文入仕,以文会友,以幕僚身份游历有年。此次廓尔喀战争,杨揆随军入藏,以纸笔为刀剑,捍卫国土。
(一)将军真爱士,词客惯从戎
杨揆生于清乾隆二十五年正月初四,卒于嘉庆九年五月十六,乾隆四十五年赐举人,累官至四川布政使。杨揆家学深厚,曾祖声毓公,讳宗濂,邑庠生;祖端操公,讳孝元,邑庠生,著有《存之堂诗稿》;父鸿观(1733-1773),[3]555字雅度,一字雍度,号鸾溪,太学生,工诗,④喜交游,游迹半天下,乐于助人,曾任庐峰书院山长,⑤著有《真率斋集》,纂《溆浦县志》二十二卷。⑥均因杨揆任四川布政使赠如其官。⑦母顾氏,封太夫人。舅父顾奎光、顾斗光。伯父潮观(1710-1788),[3]31498-501是清代著名戏曲作家。
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南巡江浙,杨揆献诗册,钦取一等第四名,赐举人,授内阁中书。[4]后参与修《四库全书》。乾隆五十一年,福康安入京觐见,杨芳灿为杨揆引荐,福康安对杨揆评价颇高,并游说杨揆:“他日功名必然远大,京居清窘,何不乞假赴甘肃?”二十一叶自此杨揆开始幕僚生涯,先后入福康安、勒尔锦等幕府。乾隆五十三年九月,杨揆投奔时任灵州牧的杨芳灿。芳灿修葺年久失修书室数间,并种紫荆十数株,杨揆题名荆圃,兄弟二人常与友人在此唱和,编写唱和集。二十二叶乾隆五十五年七月,杨揆补授内阁中书,充文渊阁检阅,旋任汉军机章京,[5]入军机处行走,撰修万寿盛典。杨揆常与朋友结社郊游,袁枚、洪亮吉、毕沅、孙星衍、王昶、赵怀玉等均与杨氏兄弟有诗歌唱和、书信往来。⑧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入侵后藏,乾隆将福康安从台湾调回,以大将军身份带兵入藏震慑贼匪,捍卫国土。杨揆以汉军机章京身份,随军出征。期间与杨芳灿、王昶、洪亮吉、方维甸等亲朋多有书信往来。王昶在给杨芳灿信中写道:“荔裳一孱书生,踰绝徼,所经万古不毛。深虞玉树琼枝,不宜于此。”在朋友眼中,杨揆本是一翩翩佳公子,在国土被侵犯之际,挺身而出,以文员身份投入军营,深入环境艰苦之地,亲朋好友不禁为其担心,不断致信问候。但杨揆颇能适应,不畏艰苦,跟随大军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凯旋而归。行军打仗之余,杨揆用笔墨记录军营生活,以诗文的形式描绘祖国山川壮丽,异域风土人情。
(二)闻到乌斯国,遥连舍卫城
杨揆在其《辛亥冬予从嘉勇公福康安出师卫藏,取道甘肃,时伯兄官灵州牧,适以稽查台站,驰赴湟中取别,同赋十章,并示三弟》第三首中,描述道,听说西藏这个地方,与更加遥远的巴勒布地方毗邻。西藏,明时称乌斯藏。舍卫城,中印度古王国名,据考证位于今尼泊尔奥都附近,拉不提河左岸之沙赫玛赫地方,诗中用舍卫城代廓尔喀。藏人淳朴笃信佛教,与世无争,廓尔喀派兵进犯,借口银钱问题,不守当初约定,撕毁盟约再次侵犯藏地。西藏西南本与巴勒布交界。巴勒布有很多小邦,较大的有三汗,阳布(加德满都)、叶楞(帕坦)、廓库木(巴德岗),廓尔喀为另一个小邦,其人彪悍强横,其酋长博纳喇赤吞并巴勒布三部落及其他二十余小部落,遂与西藏交界,自号廓尔喀王。该廓尔喀即是本次入侵藏地的国家。
(三)搜括徒输币,跳梁敢毁盟
第二次廓尔喀战争的起因,是廓尔喀人不遵守第一次廓尔喀战争之约,再次劫掠藏地。
当时,廓尔喀王的继承者拉特纳巴都尔年幼,其叔巴都尔萨野把握政事,其族人至藏地贸易,以“易换银钱”为借口挑起事端,乾隆五十三年六月,抢占了聂拉木、宗喀、济咙三地。乾隆闻知此事,即派将军鄂辉、提督成德,及巴图鲁侍卫巴忠前往剿灭廓尔喀贼匪。巴忠到藏后,不思痛加惩治贼匪,只想敷衍了事,快速结束战事,竟私下与廓尔喀贼匪达成协议,订立合同,再告知沙玛尔巴,令其晓谕廓尔喀投诚。不久,廓尔喀遵奉投诚,并立据永不侵犯边界。第一次廓尔喀战争以廓尔喀投诚而告终,但留下的隐患却不容小觑。
仅仅两年之后,乾隆五十六年六、七月间,廓尔喀再一次侵犯边界,围困聂拉木。七月二十日,贼匪侵占聂拉木,恰逢噶布伦丹津班珠尔及扎萨克喇嘛、玉陀地方戴琫等在聂拉木地方修理庙宇,当即被贼匪裹去,拘留贼巢。贼人头目拔穆萨野带领贼匪六七千人,沿途抢掠扰至后藏,八月二十一日,将扎什伦布寺劫掠一空。贼匪扬言将分三路前进,直抵前藏。
对于此次战争的起因,鄂辉奏言:“查廓尔喀滋事缘由,一因唐古忒拖欠银两催取起衅,一因廓尔喀新铸银钱唐古忒未照定议行用,以致構怨动兵。”[6]111表面看,战争是由唐古忒人失信引起,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关于唐古忒拖欠廓尔喀银两不还问题,据达赖喇嘛堪布罗布藏丹津、卓尼尔格桑济仲,及噶布伦、班第达卓尼尔格桑拉布丹禀告福康安:廓尔喀投顺时称聂拉木等处是其抢得,虽然向天朝投诚,但仍需用银两赎回。“藏内人等希图完事,定议许给元宝三百个。五十四年所给银两不知细数,闻得尚未交清。”原是被抢地方,战后还需银两赎回?后经福康安多方查证,竟是当年巴忠与噶布伦丹津班珠尔等为尽快结束战事,私向廓尔喀许银赎地,银两分三年结清。以致此次廓尔喀以索取银钱为名,藉词滋衅。巴忠在得知廓尔喀再次侵藏后,自知当年之事必定上达天听,竟夤夜投河自尽。
关于廓尔喀所铸新币唐古忒人没有照议办理事宜,早有定论。第一次廓尔喀侵藏战争,即因廓尔喀易换银钱问题而起,廓尔喀与藏地交易,以钱币换取藏地白银,回廓后掺以一定比例铜再铸新钱,复至藏地换银。乾隆五十五年秋,廓尔喀派头目两人来藏,并带来银钱数驮,要求按照约定:新钱“一个当旧钱两个”,丹津班珠尔以“‘合同’议定一个当一个半行使”为理由,⑨拒绝了廓尔喀头人的无理要求。[7]
因此,此次战争的起因,不论是索要银两还是兑换银两问题,都是乾隆五十三年那场战争的延续。总督鄂辉作为第一次战争的主帅,面对再一次入侵的廓尔喀军队,以“后藏距廓尔喀甚远,粮运乌拉更为掣肘,此时不进兵断乎不可,若用兵大举于事亦觉不值”为由,[6]111进兵缓慢,迟迟不能抵达藏地,欲求再次将就了事。但这一次,国家领导者果断派大军出击,以求藏内再无战事。
二、王师从天来,负弩趋羌汗
(一)分旗驱战马,征车走班班
战争之初,乾隆派四川总督鄂辉和提督成德带兵前往剿灭廓尔喀贼匪,但随着事态越来越严重,成德鄂辉二人又畏缩不前,不断贻误战机,乾隆五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上谕军机大臣传谕福康安,接旨即迅速来京,面授机宜,赶赴西藏,以军功震慑廓尔喀贼众,⑩期望毕其功于一役。[6]115康安著授为将军,海兰察、奎林著授为参赞,其余随在军营及派往各大员俱著在领队上行走,庶军行有所统摄,以专任使[6]171杨揆以军机处汉章京身份,与福康安同行。[6]162由于战事紧急,福康安于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离京,由山西、甘肃行走,于十一月二十六日行抵西宁。
出发不久,杨揆写家书给在灵州做官的兄长杨芳灿,告知准备由甘肃入藏之事,杨芳灿即赴兰州,途中接制府檄令,稽查西宁一带台站,在安定杨芳灿拜见嘉勇公福康安,兄弟二人一路同行至省垣,大将军在兰州驻师五日即拔营启程,二人在湟中(今青海湟中县)道别。二十三叶,杨揆作《辛亥冬予从嘉勇公相福康安出师卫藏,取道甘肃,时伯兄灵州牧,适以稽查台站,驰赴湟中取别,同赋十章,并示三弟》,诗中“三指三年别,相逢却黯然,”一别三年,今日相逢不久即将分离,三年前在陕甘总督勒制府(即勒尔锦)处作幕僚之时的情景,八叶兄弟二人及众友人在荆圃唱和游玩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初一日,杨揆由西宁出口入藏,一路轻车简骑,日夜兼程。“西宁二字语谶吉祥”,[6]224且路程较四川入藏近,但一路自然环境较为艰苦,时值严冬,更加恶劣,军行维艰。[6]193杨揆在《青海道中》写到:“县军通间道,万骑夸拙速。严霜拂大旗,边声动哀角。飞沙怒盘旋,迎面骤如霜。时当泽腹坚,海水沍而涸。层冰摇光晶,黯惨一片绿。忽闻大声发,冻坼千丈玉。中流起危峰,势可俯乔狱。将倾未倾云,欲飞不飞瀑。云是太古雪,压叠如皲瘃,出没罔象形,吐纳蛟蜃毒。西荒此巨浸,洪流所瀦蓄。卑禾百战地,秦汉尚遗鏃。萧萧古垒平,兀兀边墙矗。清怜风焰小,白骨苔花驳。夜深驻戎帐,冻土偏墝埆。冷月悬一钩,荒荒坠崖谷。嗟哉征戎士,辛苦离乡曲。试听青海头,烦冤鬼犹哭。”一路行军,速度缓慢,风霜飞沙,地势险峻,远古以来不曾融化的冰雪,层层叠叠。
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三、二十四日,行抵鄂林、察林诺尔、星宿海等地方,系黄河发源地,数百里溪涧交错,泉水甚多,时值冬季,处处凝冰,无路可通行,杨揆有《星宿海歌》一首。二十七日,福康安带兵行至巴彦哈拉那军台,二十八日过巴彦哈拉,即古语所言之昆仑山。山势极高,瘴气极盛,行走寸步即喘,头晕目眩,肌肤浮肿,福康安已冒寒患病,再遇瘴气,病情更重,杨揆有《昆仑山》一首为记。渡木鲁乌素河(俗名通天河)后休整二日,福康安病情渐愈,《穆鲁乌苏河》一诗,“人行沙岸何寥寥,严霜封马毛如胶,前途夷坦不可辨,倏见长河横亘十里层冰交。”刚下高耸的昆仑山,穿过令人头晕目眩的瘴气之地,分不清南北东西,突然一片宽逾十数里的冰冻河面出现在眼前,一个“倏见”写出来诗人突见穆鲁乌苏河的惊讶心情。面对艰苦的气候环境,诗人仍不失风雅,以瑰奇的幻想,描摹这一片天地,“但恐巨穴迸裂冲起千螭蛟”,见岸边“磊磊怪石五色杂绀绿,疑是天星吹陨化作英琼瑶”,与同行之方维甸各取数枚,“探怀置袖试携去,回问成都卜肆未必知其繇”。
乾隆五十六年除夕,杨揆行抵察罕鄂尔济,“同云四塞夜漫漫”,作《察罕鄂尔济道中除夕书怀二十韵》,寄托对远方兄弟的惦念,用诗歌向远方的朋友报平安。乾隆五十七年正月初二,抵青海西藏交界。
(二)道旁遇老兵,颜色殊惨凄
鉴于第一次巴勒布入侵藏地,清政府调内地大军进剿之时,没有事先筹备军糈,进军遇到层层阻碍,乾隆很重视第二次战争的后勤问题。
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大军尚未进藏之时,即派孙士毅督粮,并拨银二百万两交由孙士毅一人经理,并承诺如银两不够,可请旨添拨。孙士毅抵达四川后,即驻打箭炉办理粮务。并派林儁、徐长发等赴藏地督办粮草。但由于路途艰辛,环境恶劣,粮运维艰,进军将士仍难果腹。
军队之前未有冬季入藏经验,据福康安的奏报,大军自西宁出口,每日寅初起程,至戌刻修整,只余两三个时辰放牧养马。一路行过,有大河数道,冰坚雪厚,树木稀少,全赖台站地方供应炊爨。[6]261但因杨揆随福康安为最早一批入藏,期间青海驿站并未完全准备稳妥。而且,青海口外并无树株,冰雪甚大,马草、牛粪均被雪压,难以行进。因此杨揆一行在人缺炊爨,马缺牧饲的情况下,轻骑裹粮,觅路前行,期间困难可想而知,[6]206但出征的豪迈,必胜的决心均在杨揆的诗中有细腻的描述:
回首重城思不禁,清笳吹遍助悲吟。五千番路无村落,早夜严霜压满襟。(《马上口占》第二)
斧冰淅米镇长饥,马啮残芻不肯肥。只有皂雕盘地起,更无雅雀敢西飞。(《马上口占》第三)
氍毹氊账列平沙,盼到营门路转赊。如此乱山残雪里,乡心不独为梅花。(《马上口占》第四)
(三)信说红尘外,华严世界开
杨揆跟随福康安自西宁出口,经历了一路艰难险阻,终于在正月二十日到达了前藏(今西藏拉萨)。站程共计四千六百余里,实际不下五千余里。杨揆入藏后,先在前藏停留暂住,期间频繁与藏地高层喇嘛及官员接触,并游览拜谒前藏地区的前人遗迹,将藏地独特的风物人情一一记录在他的诗歌中。
1.政府为维护藏地的长治久安,派大军入藏剿灭廓尔喀贼众,福康安携杨揆等一路驰赴藏地,济咙呼图克图、地穆呼图克图等在距前藏两站的嘉勒察穆迎接,恭请圣安,禀告:唐古忒人等闻知大皇帝调派大兵来藏剿贼,人心大定,僧俗人等俱各安居复业。[6]344
杨揆有诗《呈地穆呼图克图》,诗注言“地穆为达赖班禅大弟子,有呼毕尔罕,相传一世能通经典,一世能宏法力。余于前藏往来见之,年甫十五六,长身广颡,具欢喜相,所居有小圆,花木葱蒨,丈室严洁。”诗云:“曾闻天外有人区,今到伽蓝访净居。秒取烟云成供养,递参薪火悟乘除。众生须识三塗苦,外道难观八胜虚。倘有蒲团堪借坐,声闻常愿听钟鱼。”诗中将一位文献中仅余名字的地穆呼图克图跃然纸上,一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长身宽额,身居伽蓝净室,拈香供养佛祖,参悟佛法,如有蒲团可借坐,诗人愿常伴妙人听钟鱼。
2.在前藏期间,杨揆游览了各处地方。古代文人每到一处,有拜读方志,游览先贤古迹的爱好。前藏地方,文成公主所植柳树,傅清、拉布敦舍身取义之处,杨揆都曾一一瞻仰,并有感而发,有诗作留存。《唐柳·在大昭前》中“飘零真有憾,憔悴镇无眠”,夜幕将至,鸦雀尙知归巢,一位远嫁的公主,只能流连在自己种下的柳树前,思念远方的家人。公主远嫁,杨揆远征,俱是离家万里之遥,杨揆和公主一样只能将对家人、朋友的思念,“攀条寄远”。
《双忠祠并序》诗并序,描写乾隆十五年傅清、拉布敦二公为了阻止朱尔墨特那木札尔勾结准噶尔,设计诛杀朱尔墨特那木札尔,事发被杀事件,“孤军悬绝域,赤手制狂鳞”,“作气山河壮,褒忠两露均,崇祠留异地,伟绩报明禋”,杨揆将二公为了阻止叛乱,预谋诛杀魁首,最后英勇就义的英勇与果敢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描写二公英勇的同时,亦是在表达此次大军深入藏地,远征廓尔喀捍卫国土的必胜决心。
3.身为富庶江南的文人子弟,杨揆到藏地领略高原独特的气候、物理现象,还有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这些无不在他的诗歌中被描写。《番地杂诗八首》之一,“四山欲雪边风劲”“万马萧萧失蹊径”“傍人指点向余说,此地前年丈余雪,西来估客雪底埋,山畔皑皑作枯骨”,藏地风雪大,掩没路途,旅人遇雪常常连人带马都被风雪掩埋。《番地杂诗八首》之二,“三更淅米争斧冰,五更哺糜糜未成”“晓光荧荧露岩窦,人不得餐马无豆”,三更淘米,五更依旧做不成可食之粥,笔者认为此句是描写青藏高原海拔高气压低,致使沸点低,水煮不熟食物这一典型高原物理现象的诗句。另有《晓发春堆》一诗,“遥瞻日东出,时见水西流”“五月尚披裘”等诗句,为我们展现了藏地河水西流、高原早间气温甚低,已经农历五月,行军仍需披重裘方可保暖。还有常出现在咏藏诗人笔下的皮船、索桥等在杨揆诗中亦有记述。《皮船》诗中“刳木制为舟”“大如艑与航,小或艇与舸”“外圆裁皮蒙,中虚截竹荷”“著足当中央,俯身戒侧左”,番民利用皮船作为涉水工具,规模有大有小,均为中空截竹为骨,裁剪皮革绷于竹骨外侧,乘皮船之人立足中央,保持平衡,即可渡江涉水。
三、皇威震重译,蕞尔漫纵横
福康安于乾隆五十七年元宵节前后抵前藏,将前藏事务办理数日,即于二月十七日启程,二十七日行抵后藏,办理数日,三月十七日未待大军到齐,带领四川换防兵四百名,唐古忒番兵五百,并西宁一带安台丁兵一百余名启程,驰赴军营,以期乘机进剿,一举攻至廓尔喀贼匪老巢。杨揆追随福安康一路由前藏抵后藏至军营,一路所办事宜,所见奇峰异石,所历激烈战役,均有诗作留存。
(一)际晓角声动,平沙万账收
1.稽查军事要地。杨揆有诗《晓发春堆》:“际晓角声动,平沙万账收,遥瞻日东出,时过水西流。独犬吠番堡,群鸦散驿楼,行行荷戈去,五月尚披裘。”杨揆跟随福康安大军过后藏地区,驰赴军营,一路不断稽查粮运情况。春堆为后藏一路的要地,距协噶尔三日路程,距前藏江孜四日路程,距后藏四日路程,福康安重点稽查该地。
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廓尔喀贼匪侵占宗喀济泷等地,一路向后藏劫掠,路过春堆地方,正值戴绷定曾纳木结带兵五百名由撒迦沟至春堆前面之桑卡松朵地方,与戴绷敏珠尔多尔济所带之兵聚在一处,二人见贼人前来,当即施放枪炮,但因贼兵众多,抵御不住,退出春堆,廓尔喀贼匪即占春堆。[6]86后贼匪闻大军将至,即逃窜撤出。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初五日,鄂辉奏报称:春堆“实为前后藏要隘,为协噶尔之接续后路,前面拣派达木兵三百名,又就近调派撒迦、江孜等处数百名,令游击乌尔公阿带领防守”。[6]83
2.催查粮运乌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需粮草运输最为紧要。廓尔喀战役从皇帝到大臣,无不重视粮运,经过不断尝试,最终形成四位大员分段督办,往来穿梭催查的粮运体系。[8]福康安抵藏后,驰赴军营,沿途逐处盘查办理、运送军需情况,“令于各处粮台每台分贮数百石,设遇阴雨泥泞之时,远处粮石未能过期运到,即可将各台存粮就近逐台递运,以资兵食。”[6]381其中,定日即为后藏屯粮要地。杨揆有诗作《定日为后路屯粮处》:“古戍无城郭,环山抵作州,空槽遗病马,荒陇卧旄牛。巡垒看传箭,携粮听唱筹,参军蛮语熟,渐解辨吚忧。”
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初四日,后藏都司徐南鹏禀告保泰,“据协噶尔地方第巴、头人等济仲喇嘛噶冲禀称:其带兵把守定日,廓尔喀兵来,彼此打仗,后因廓尔喀陆续添兵一千多人,定日各处寨落烧毁、占据”。[6]82八月初十日,鄂辉甫到定日地方即遇番兵将廓尔喀贼众杀散,同时抓获九人,送至协噶尔拘禁。[6]277后鄂辉督运后藏至聂拉木粮草,即由定日、协噶尔雇番夫四百名于五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带往聂拉木,以备运送军需粮草之用。
(二)星傍帅旗明,奇功七战成
1.攻克察木。福康安等由宗喀赴察木,某日傍晚抵一处地方,恰逢山洪暴发,溪涧不能行,翻山绕路而行,五更又遇山雨,一路流沙活石,举步维艰,杨揆作《自宗喀赴察木,聘马疾驰,番路不计远近。薄暮抵一处,适山水骤发,溪涧阻绝,复翻山而行,为向来人迹不到之地,流沙活石,举步极艰,不能前进。下闻惊涛澎湃,骇荡心魄,僵立绝夜,五更山雨卒至,衣履活濡殆遍,因作长句纪之》。五月初六至察木遇匪,即乘阴雨连夜分兵五队,海兰察等由正路直攻,福康安指示将士往来截杀,立将贼碉攻克,杀贼目三名、贼匪九十余名,获活贼十八名,首战即捷,已振先声。[6]39《过察木数里地稍平坦,林木丰茂,旁有大山,高出霄汉,山顶瀑布交流,不计寻丈,因小憩而去,诗纪之》,该处地势平坦,林木丰茂,旁有大山高出霄汉,山顶瀑布交流,不计寻丈,杨揆小憩而去。
2.攻克玛噶尔辖尔甲。察木既克之后,我兵乘胜直抵玛噶尔辖尔甲地方。树林中藏有贼匪三百余人。福康安令官兵一面分头下压,一面派兵埋伏半山石坳下,故留一路诱贼,上至山半,枪箭齐发、刀矛竞进,贼匪奔窜,追至邦杏地方,杀获甚多。连日再战再捷,士气百倍。[6]40乾隆有诗云:“其目七名众六十,生擒以半别歼全。”
3.攻克济泷。济咙为后藏西界,官寨高大宽广。贼人周围叠石为垒,复于西北及东南山梁另砌大碉。我兵于五月初十日丑刻分路攻取,抢上东南山梁其碉座上两层,抛入火弹焚毁,并焚其寨下房屋。火光烛天,乘势进攻,至亥刻攻破官寨东北隅。贼匪滚山逃窜,官兵尽力追剿,于是藏地全复。[6]41
4.攻克热索桥。距济咙八十里为热索桥,过河即系贼境,桥上浮搭木板。贼人于北岸索拉山上砌石卡一处,南岸砌石卡二处,据险抵御。五月十五日,官兵直前攻破北山石卡,其南岸贼匪望见尽撤桥板。福康安密遣海兰察带兵绕路由峨绿山上游扎筏潜渡,正路官兵亦乘势搭桥,同时并济,一举攻克热索桥,追剿至色达木地方,又过热索桥三十余里矣。[6]42杨揆有《热索桥诗》“将军夜半斫贼营,壮士毋那飞而行”,福康安带兵正面攻击,夜半海兰察公带兵绕至上游突袭贼匪,一个“飞”字将海兰察一路如从天而至,令贼匪措手不及描绘得淋漓尽致。
5.攻克协布鲁。杨揆有《胁布鲁》诗一首。官兵过热索桥,行一百六七十里于五月二十日至协布鲁地方,有横河一道,水深溜急,福康安带领兵丁至旺堆砍伐大树,试图搭桥,但河南贼人所据地势极高,仰攻为难。次日再攻仍未取胜。福康安等带兵绕至横河上游,夜间以大木借接枯树渡过。五月二十四日分兵三路并力压下,焚毁贼寨。正路官兵亦即成桥过河,占据贼卡,先后追剿截杀五百余人。
6.攻克东觉山。过协布鲁百数十里至作木古拉巴载山下,隔河大山即名东觉。六月初三日,福康安先至作木古拉巴载山梁,望见隔河东觉山巅贼寨、贼营甚多,半山以下俱有木城、石卡,临河砌筑,堵截正路。两山南北夹峙,壁立数千仞,下视横河仅如一线,贼人枪炮甚近,断难径渡。留台斐英阿等正路大炮昼夜轰击,牵制敌人,福康安、海兰察分领将士,一由上游噶多普山麓渡河,一由雅尔赛拉、博尔东拉各山绕至贼卡,复即会合一处尽力追剿。至初九日,东觉才被攻克,此处为贼要地,克敌制胜更难于热索桥、协布鲁,杨揆诗《东觉山》注云:“山高径上百余里,进兵最险处也”。
7.攻克帕朗古。帕朗古在堆补木山南,前临横河,渡桥为甲尔古拉山,最为险要。大军攻克东觉山后,返回雍雅地方暂作休整,雍雅悬崖绝壁,道路甚险,“参天榕木昼阴森,飞瀑交流涧道深,”[2]166福康安等自雍鸦分兵数队,奋力夹攻。一路由帕朗古进攻夺桥,一路由上游集木集山下渡河剿杀。杨揆跟随福康安一路过蚂蟥山,作《蚂蟥山》一首,山路崎岖难行,所骑之马不幸坠崖。次日在堆布木遇雨,大军苦不堪言,作《堆布木军营帐房苦雨述事》一诗,仍忆蚂蟥山所失之马,“忆昨过绝巘,有马堕崖谷”。又有“行路日以远,归思日以深”,军行艰苦,离家日久,又久未得收家书,杨揆很是惦念,恰逢其兄所遣家人余忠、石中立抵帕朗古大营,接到家书甚为心宽。攻打帕朗古,大军苦战两日一夜,连克大山两重、木城四座、石卡共十余处,夺据大桥一座,杀死贼目、贼匪五百余名,贼人至此十分畏惧,恳乞投降归顺。
四、争夸送喜凭乌鹊,特用为样比白鹇
(一)幸列要荒求内属,爻闾休后五年期
廓尔喀震慑于军威,请求纳贡臣服,杨揆有《廓尔喀纳降纪事》十二首,专记此事。其一:“天弧星傍帅旗明,万里奇功七战成。昨夜将军新奉诏,临边许筑受降城。”
廓尔喀贼匪于六月十五日将去年聂拉木裹去兵丁王刚、第巴塘迈及两名跟役送回,并携带禀告书信,“大意以廓尔喀与唐古忒素相和好,所有诱执兵丁、噶布伦及抢掠后藏,皆由沙玛尔巴主持唆使;奉到前檄,正拟将沙玛尔巴缚献,已于五月十五日病毙,是以将王刚等送出,恳求大皇帝施恩赦宥,如蒙允准,再遣大头人来营吁恳,听候臣福康安指示,无不遵依。”[6]579福康安认为只是廓尔喀的缓兵之计,没有理会。
七月十七日,贼酋遣小头目巴拉巴都尔哈瓦斯递禀,呈缴从前原立大、小合同二纸,送出沙玛尔巴骨殖、物件,伊徒弟接咙尸身一具,喇嘛拉布结等二名,并女喇嘛布哩一名、跟役罗布藏等二名、番妇索诺木一名、幼孩噶尔玛拉布塞等二名。[6]677
八月初八日,贼酋拉特纳巴都尔派小头目塔曼萨野来营,禀缴扎什伦布银两、物件。并虔备乐工、驯象、番马、孔雀,甲噶尔所列番轿、珠佩、珊瑚串、金银彩缎、金花缎、毡呢、象牙、犀角、孔雀尾、枪、刀、药材等共二十九种随表呈进。并请每至五年即差办事噶箕一名朝贡一次,仰瞻大皇帝天颜,永为天朝属下,子子孙孙遵奉约束。
八月十三日,遣贼目苏必达巴依喇巴忻喀瓦斯并伊亲随人玛沁达拉喀瓦斯二名来到军营,呈送水牛一百只、猪羊一百只、食米二百石,果品、糖食一百筐,酒一百篓备犒兵丁。
福康安再四思量,贼酋多次遣办事大头人前来吁恳,察其词意如出真诚,即拟遵照前奉谕旨,坚明约束,纳款受降,亦足以绥靖边隅,尊崇国体。并于八月二十一日班师。
(二)玉勒雕鞍金僕姑,纷纷名姓上麟图
大战胜利,廓尔喀乞降归顺,有功之臣论功行赏,乾隆作诗赞赏十五人,命画像紫光阁;令儒臣作诗赞赏十五人,其余有功之人各有封赏。
乾隆五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福康安奏“军机章京太常寺少卿方维甸、理藩院员外郎长龄、户部主事巴哈布、中书杨揆,上年随臣由青海一路来藏,冲冒霜雪,颇为劳苦,抵藏后,查办诸事竭力尽心,办理妥善。及进兵以来,该员等冒雨随行,度越深溪,登陟险峻,俱系徒步行走,一切军务悉能妥协办理,毫无贻误。每次打仗无不随臣前往,遇有调派兵丁、催趱火药等事,亦皆不遗余力,极为奋勉。……巴哈布、扬揆俱一体实心奋勉,仰恳圣恩,遇有应升之员外郎、侍读缺出,将该员等升用,可否照方维甸之例,一体赏戴花翎,出自皇上天恩。”同日,上谕内阁曰:“巴哈布以员外郎用,杨揆以侍读用。巴哈布、杨揆著一体赏戴花翎,以示鼓励。”杨揆有《恩赐花翎恭纪》诗,“人似鹣鹣去复还,同时文彩见斑斑”,诗注云:时户部巴君得斋同邀恩赐。
(三)一十八回明月照,者番方照到归程
杨揆随大军于八月二十一日自帕朗古撤回。沿途俱各缓程行走,二十七日行抵协布鲁,自过协布鲁后天气更冷,两山积雪渐至山半;八月三十日抵热索桥边界;至济泷驻军作《回军至济泷作》一诗,九月十五日自济泷启程;十月初三日行抵后藏,赴扎什伦布叩谒圣容,初五日至经堂,福康安与班禅额尔德尼彼此递送哈达。杨揆作《扎什伦布》,“过眼前尘还恐怖,护持终仗帝恩深”,时过一年重到扎什伦布,依旧香气缭绕,法相庄严,一切皆因清政府派兵剿贼才得以护持佛法。
十月初六日自后藏启程,十五日行至前藏,天气转暖,大军凯旋,虽然回望家乡仍有万里之遥,但战争的胜利仍值得欣慰,杨揆有感而发,作《回至前藏》诗中写到:“帐望东归犹万里,且安行脚礼维摩。”
乾隆五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自藏启程,留别惠龄,作《留别惠瑶圃制府》。“身行一万六千里,芒鞋踏破征衫蔽,听尽金戈铁马声,惯经朔雪炎风地……公来筹粟兼论兵,高牙往复无时停。”惠龄本为带兵大将,此次战役负责在聂拉木至军营督运粮草,往来稽查,甚为得力,得皇帝褒奖。又作《军事告竣从西藏言旋率成四首》,自杨揆于乾隆五十六年九月随福康安离京赴藏,至今五十八年二月自前藏回京,共计十八个月,杨揆遂有“一十八回明月照”之句。五月十六日,抵成都。七月,进京,即补内阁侍读,未及旬月,简放四川川北道。
五、将军磨刀我磨墨,欲记此间曾杀贼
杨揆一介书生,以汉军机章京身份,跟随福康安自京城赴西藏进剿廓尔喀贼匪,历时二十三个月。时值隆冬,自陕甘由西宁出口入藏,不畏严峻的自然环境,不惧艰难险阻,驰赴后藏收复失地,七战七捷,将入侵的廓尔喀贼匪赶回老巢,纳降进表,五年纳贡一次,承诺永不再侵藏地。战后回至前藏,杨揆撰写纪功碑文,为表彰杨揆在此次战争中的功绩,授五品内阁侍读用,赏戴花翎。
一路所历所过,磨盾之暇,杨揆多以诗歌记述,记录了清政府劳师动众,奔赴一万五千多里,“驱廓保藏”战争的缘由,皆因廓尔喀人欺藏人怯懦,贪图藏内银钱所致。清政府派大将军福康安率军赴藏,进剿入侵贼匪,期间官兵历重重艰苦,抵达藏地,英勇杀敌,往往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取得战役的胜利,将廓尔喀贼匪赶出藏境。福康安孤军深入贼境,震慑敌胆,廓尔喀高层多次上表纳贡,战后制定善后章程,为民族团结、政权稳定,藏边相安无事百余年。
杨揆的咏藏诗歌,“以诗纪事,景真情得”,杨揆用文人独特的视角,细腻的笔触记录了这场战争的始末,为后人认识和解读这场战争留下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其诗歌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杨揆诗歌对研究廓尔喀战争细节有着重要作用,但对于长达近半年时间的善后章程制定过程,杨揆的诗歌中并未有涉及,不无遗憾。
注释:
①杨揆撰《桐华吟馆诗稿》八卷,清光绪八年(1803)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等有藏。后有嘉庆年间刻本十二卷,北京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图书馆等有藏。此十二卷本后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201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②本文中标题所用诗歌,及文中未注明诗歌出处者,均出自《桐华吟馆诗稿》,乾隆五十七年刻本。另可参见吴丰培辑《川藏游踪汇编·桐华吟馆卫藏诗稿》,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
③形容兄弟二人文才俱佳,难分高下。
④参见清顾光旭辑《梁溪诗钞》,宣统三年(1911)活字本。
⑤在建阳是麻沙蔡氏故里,保佑三年理宋皇帝敕建庐峰书院。
⑥有清乾隆二十七(1762)年刻本,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有藏。另有2014年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本,清华大学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图书馆等有藏。
⑦属于封荫制一种,家族后辈若为官政绩卓著,可请朝廷依礼及自身品第赐予布衣的父亲或祖父以相应的荣誉散官职衔,生者为封,死者为赠。
⑧传抄本,见《贩书偶记》,另有光绪十七年(1891)西溪草堂木活字本。
⑨参见《芙蓉山馆师友尺牍》,清刻本。
⑩即第一次廓尔喀战争时廓藏双方私自订立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