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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连·格雷的画像》与《威廉·威尔逊》的互文性解读

2019-02-21

昭通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爱伦同名王尔德

(云南大学滇池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8)

互文性是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文学批评概念。自其产生之日起,随着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蓬勃发展,互文性与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中的概念相互借鉴吸收,发展成为了文学批评领域中的一个越来越重要的概念。互文性,也称为“文本间性”,研究的是不同文本之间或不同文类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关系。从互文性的角度来看,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的,文本与文本之间就像一张关系复杂的网,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对前文本的吸收、借鉴和重构。因此,法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构成仿佛都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拼接和转换”[1]。而克里斯蒂娃的老师,法国著名批评家罗兰·巴特更认为,不仅互文性文本是一个由无数文本组成的多维空间,任何一种写作都会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都与其他写作相互指涉,相互对话[2]。

从互文性的角度来看,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与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之间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王尔德的传记作家理查德·艾尔曼指出“《道连·格雷的画像》有诸多出处,其中包括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歌德的《浮士德》和迈因霍德的《西多妮亚》。这个名单可以无限地增加下去”[3]。叶芝认为,“艺术作品促生了艺术作品”,因此,《道连·格雷的画像》在其创作过程中也是诸多文学作品的拼接、转换和重构,其中就包括《威廉·威尔逊》。作为唯美主义的先驱人物,爱伦·坡一直是王尔德所关注和仰慕的。“王尔德实际上认为爱伦·坡(这位善于韵律表达的非凡大师)比别人都重要,可是爱伦·坡已经去世了”[3]232。

《道连·格雷的画像》发表于1891年,讲述的是一个叫道连·格雷的英俊上流社会青年,在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巴兹尔给他画了一幅画像后,被画像中自己的美深深震撼。他祈祷自己永远拥有那种美丽,而让画像代自己老去。不想,愿望居然成真,从此以后,道连·格雷拥有了永远不变的青春美貌,而他的画像在他每一次作恶之后都表现出衰老的痕迹。由于他的恶性都反映在了画像的容貌上,道连·格雷对那幅画产生了恐惧、害怕乃至厌恶的感情。最后,道连·格雷精神崩溃,用刀刺向画像,但刺死的却是他自己。此时,他和画像的容貌互换了,他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而曾经逐渐老去的画像此时却散发着原来的青春和美丽。

当我们把这部小说放在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文坛进行考察的时候,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小说的确非常与众不同。十九世纪是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顶峰时期。比王尔德稍早的作家(如狄更斯)和与王尔德同时代的作家(如哈代),在他们的作品里都以现实主义为基调对十九世纪的维多利亚社会进行了真实的描写。但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我们却可以发现,这部作品的基调是浪漫主义的,作家以超凡的想象力描写了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也许,道连·格雷与他画像之间的关系只是作家使用的一个隐喻,作家想要通过画像这样的一个镜像反射来折射道连·格雷的道德堕落过程,以此来探讨外表的美貌与心灵之间的善恶美丑关系。但这样的写作手法和这样奇特的情节构思却是在十九世纪英国小说中独一无二的。

但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早于奥斯卡·王尔德约半个世纪的爱伦·坡的作品中,我们却可以找到惊人的相似性。爱伦·坡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创作过很多不同种类的作品,包括侦探小说、哥特小说,科幻小说和现代恐怖小说等,被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和现代运动的先驱。爱伦·坡是唯美主义的早期倡导者之一。尽管坡的唯美主义思想和王尔德的并不完全一致,但两人在“为艺术而艺术”、“艺术的目的是欣赏而不是真实”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4]。在这样的美学思想下创作出来的作品,本身具有其内在一致性。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讲述的是一个叫威廉·威尔逊的人,自读书以来就发现学校里有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那人不仅与他同名同姓,甚至与他长相、生日、穿着和言谈举止都一模一样。这个人与威廉·威尔逊如影随行,不管威廉·威尔逊到哪里读书,去到哪座城市生活,他的那个同名者总是如一道阴影般笼罩在他的生活里。那人总是在威廉·威尔逊作恶时出现在他身旁,提醒他他犯下的罪恶,也向别人揭露他的伎俩。同名人的存在让威廉·威尔逊深受折磨又怒不可遏。终于在威廉·威尔逊又一次作恶时,同名人再次来到他身边提醒他,这让他精神崩溃,持刀刺向同名人,结果他杀死的却是他自己。这两部作品在内容、写作手法、主题和角色塑造方面均存在着明显的互文关系。互文关系的存在,让这两部作品相互指涉、互为对话,产生了超越原文本的内涵和意义。《威廉·威尔逊》反映了人类在面对自身邪恶方面的无能为力,而《道连·格雷的画像》则更多地加入了王尔德对自身同性恋困境的思考和焦虑,使这部作品在深刻地反映人性中的矛盾和人类道德困境的普世意义之外,更增添了对作者自身心理状况的表达。

一、写作手法和内容的相互指涉

从写作手法上来看,两部作品均使用了镜像这一手法来做为推动作品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在坡的《威廉·威尔逊》当中,威尔逊的同名人无疑是一个镜像般的存在 — 他不仅和威尔逊同名,并且在长相、生日、穿着、谈吐等各方面都和威尔逊毫无二至,威尔逊自己都把同名人称作“那副最精美的肖像”[5]。镜像理论来自于20世纪法国著名精神病学家、哲学家让·雅克·拉康的理论。拉康认为,镜像是人类最早的自我建构的阶段。幼儿通过观察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建立起主体与自身、与他人以及与环境之间关系的认知。但是,镜像既是认知主体的反映,却又与认知主体不同,因为认知主体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形象永远是颠倒的。这种颠倒带来主体对自我认知的紊乱,“由于镜像的整体形象的介入,主体蒙受了某种变容,这种变容在主体上发挥了与人终身相伴的决定性的力量”[6]。这种变容导致了主体在自我认知上的疏离,并以他者的眼光来看待自我:“人们在这种自己成为自己的最初场面中抱定了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即在他者中生存,在他者中体验我”[6]46。于是在《威廉·威尔逊》当中,作为威尔逊镜像的同名人与威尔逊在很多方面即重合又疏离。表面上看,同名人是威尔逊的翻版,他的外貌特征、身份特征都与威尔逊无二;但在精神层面上,他却是一个他者,他对威尔逊的批评和道德鞭挞无不反映着社会对威尔逊的道德审判和威尔逊内心深处良知的呼唤。从某种意义上说,同名人与威尔逊之间的斗争就是本我与超我的撕裂与斗争,而同名人无疑就是超我的代表。对于威尔逊来说同名人就是一个他者,他代表着社会对他的道德监督与批判。而当威尔逊最终无法忍受同名人对他的监督与指责之后,他选择杀死同名人,但他却杀死了他自己。在这个充满隐喻的情节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第一、同名人就是威尔逊自己,杀死同名人的行动不过就是一种自杀;第二、同名人并不是一个物理上的真实存在。从头到尾,这个同名人不过就是威尔逊充满神经质的一种幻想,是威尔逊潜意识中超我的投射。

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从写作手法上来说,无疑与《威廉·威尔逊》构成互文关系。两部作品的互文关系主要体现在主要人物与其镜像的关系上。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威尔逊和他的同名人以道连·格雷和他的画像的形式出现。道连·格雷的画像就是他本人的镜像,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画像以道连·格雷本人为模特,经过画家巴兹尔的艺术创作,完美地表达了道连·格雷的美和神韵。从表面上看,画像不过是道连·格雷的一种镜像再现,画像反映的不过是道连·格雷的面貌特征和外在的美。但事实上,画像与道连·格雷之间却存在一种道德监督和评判的关系。道连如愿以偿地永葆了青春,可每当他作恶的时候,他总是能发现画像的容貌发生了变化 - 它的嘴角会出现冷漠的嘲讽,它的面容会松弛衰老并出现狰狞之态。总之,道连的邪恶无所遁形地展示在了它的脸上。道连把这幅画称为“我灵魂的脸”[7],他觉得“它能够跟随自己的心灵进入其秘密世界。这幅画像对他来说也许是千变万化的魔镜。如同它已经向他展露他自己的身体,它也许会向他展露他自己的灵魂”[7]165。因此,画像和威尔逊的同名人一样,成了道连的道德监督者。它时时提醒道连自己犯下的罪孽,它的存在给道连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当道连在画像的重压下崩溃时,他持刀刺向画像,但结局就和威尔逊持刀刺向同名人一样,并不是道连毁了画像,而是道连自杀身亡。在小说中构筑一个镜像主体,以镜像主体来将个人意识中的超我具像化,以代表超我的镜像主体和小说主人公之间的矛盾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是两部作品共同采用的写作手法。

二、主题的指涉

奥斯卡·王尔德是十九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如上文所提,爱伦·坡也同样是唯美主义的提倡者。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和一名作家,王尔德在其行事风格、作品和美学思想中都表现出很强的矛盾性。作为一个自诩的“反道德者”,王尔德却喜欢在作品中探讨道德这一主题。关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与其作品中的道德主题之间的矛盾已有很多学者做过探讨,本文在此无需赘述。但具有惊人相似性的是,作为另一个唯美主义者的爱伦·坡也同样在《威廉·威尔逊》中表达了相同的矛盾和主题。在《威廉·威尔逊》当中,道德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唯一主线。在威尔逊与同名人的冲突中,同名人对威尔逊进行的道德监督和提醒让威尔逊感到异常愤怒,这也导致了威尔逊在狂怒中杀死同名人;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同样的主题得到了彰显。道连的好友亨利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在他的影响下,道连逐步变成了放荡而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享乐和利益,他不惜伤害别人、杀害好友。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骗过自己的灵魂—他的画像不断地通过容貌的变化来提醒他他所犯的罪孽。可以说,两部作品都展现了唯美主义的危险和消极一面而并非对唯美主义追求的夸赞,并且在两部作品中,道德都是小说意指的中心。因此,这两部作品不仅在小说主题上相互指涉,在作者的美学观点与作品主题的关系上也具有深刻的互文关系。

三、角色塑造方面的互文性

在以相同的艺术表现手法表达了相同的主题之后,两部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也存在着互文关系。毫无疑问,两部作品中的镜像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评论界认为《威廉·威尔逊》中的主人公和同名人之间实际就是主人公威尔逊的一种双重人格[8]。爱伦·坡在自己的哥特小说中历来喜爱塑造一种病态的人物内心世界,因此《威廉·威尔逊》中的威尔逊的同名人很可能就是威尔逊的一种精神分裂幻想。别人都听不到同名人的话语,只有威尔逊能听到;同名人的优秀,同学们都视而不见,没有半分察觉,只有威尔逊一人知道。对于别人来说,威尔逊的这个同名人并不存在,但对于威尔逊来说,这个同名人却无处不在,并且时时压迫他、指责他。这说明,同名人不过是叙述者威尔逊在一个哥特式的环境中出现的一种精神分裂的幻想。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威尔逊是一个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的人,他沉迷于幻想,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内心充满着挣扎和分裂。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道连·格雷同样也表现出一种双重人格和分裂倾向。道连是一个极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在小说的第一、二、三章中,作者描写的重点就是“影响”:道连的母亲出身上层阶级,但她却是一个浪漫而感性的人,为了爱情可以和一个穷小子私奔;道连的父亲在一次决斗中被刺死 ——从这样的信息可以推断,道连很有可能遗传了他父母那种情感丰富、做事更多出自情感而非理智的性格特点。这一点,在小说一开始亨利勋爵和画家巴兹尔不断试图向道连施加各自的影响方面可以得到印证:亨利试图向道连灌输自己的享乐主义,而正直的巴兹尔则不断提醒道连亨利思想的危险性,试图将这个年轻人引入正途。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影响显然都在道连身上产生了作用,这些影响在道连心里交织、争斗,让道连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困境。一方面,道连从理性上来说具有一种道德感和正义感。在他心中,良心、责任,拒绝亨利勋爵的诱惑是根深蒂固的,至死也不曾泯灭;但另一方面,他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却每一次都败给了他内心的自私、欲望和对生活浮华的追求。这种双重人格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狂躁、沮丧和焦虑,这种焦虑导致了他对于画像变化的一种精神病式的幻想。从最后道连杀死画像却是自杀这一情节来看,画像的变化、画像对道连的嘲讽、画像脸上的狰狞、它手上的血滴等等,全部都只是道连在焦虑、紧张、沮丧的心理状态下幻想出来的。从头到尾,画像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画像所经历的种种变化都是道连自身心理变化的投射所致,它反映了道连道德堕落后产生的心理负担。因此,道连和威尔逊具有相似的性格特征,他们都敏感、多疑、神经质,他们对自己的堕落有清楚的认识但又无法控制自己,因此在内心深处充满自责和痛苦。

四、结语

《道连·格雷的画像》与《威廉·威尔逊》的互文关系为我们理解唯美主义美学思想及其文学实践提供了新的契机。作为唯美主义者,坡和王尔德都持有“为了艺术而艺术”、“生活模仿艺术”、“艺术除了自己之外从未表达任何事物”等观点。当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受到审判时,爱德华·卡森指控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和《供年轻人使用的至理名言》等作品是不道德的,王尔德回答“文学作品无道德与否的区分,而只有好坏之分”[9]。然而,在这样一些唯美主义的表象下面,作为作家这一引导社会风尚群体的一员,坡和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却在他们的作品中呈现了极强的内在矛盾性。一方面,他们倡导“为了艺术而艺术”、“艺术无关道德”,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在各自的作品中表达对人类道德的深切关注。王尔德曾对唯美主义有过深切的思考,他同意真理和美德必须与美同在。对于唯美主义,王尔德得出的答案是复杂和充满悖论的,他“远比惠斯勒和戈蒂耶更愿意承认他们所宣扬的传统唯美主义的局限性”[9]359。也就是出于对于这种局限性的自觉意识让坡和王尔德都没有拒绝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道德的主题,而也正是由于唯美主义本身充满的这些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对立冲突导致了这个运动在王尔德逝世之后便从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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