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怀旧
——论小思散文中的记忆书写
2019-02-21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记忆是人在头脑中积累和保存自身经验的心理过程,城市自身不会记忆,城市记忆的形成、维持和开发需要城市活动的主体——人。城市市民在建构城市记忆的过程中,体现了集体的力量和智慧,因此城市记忆的形成过程实际上又是集体记忆的建构过程。上个世纪90年代,香港的散文书写中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情绪,它包括对香港近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地历史与文化的思考,以及对个人与国际化大都市共同成长经验的“集体回忆”。这种寻找自身历史记忆,寻求自我文化身份的努力一定程度上与90年代以后香港兴起的本土文化“保育”风潮密切相关,加持全球化都市文化理论的兴起,这样的“怀旧”氛围得以一直延续,至今愈演愈烈。但是就创作实际而言,关于香港的“记忆书写”早已开始,小思就是其中一位。
小思,原名卢玮銮,香港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小思是散文创作时常用的笔名。从1965年,小思任《中国学生周报》专栏作者起,她已经先后出版散文集《丰子恺漫画选译》、《路上谈》、《日影行》、《承教小记》、《叶叶的心愿》、《彤云笺》、《今夜星光灿烂》、《人间清月》、《不迁》、《香港家书》、《香港故事》、《书林撷叶》、《一生承教》等,成为香港最著名的专栏作家和学者散文家。香港,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思来说是生命的原乡,是记忆的起点,也成了她散文书写的源头,可以说,她的全部创作起源于对香港这座城市深沉的爱。小思一再强调:香港是一座身世朦胧的城市![1]2身世的朦胧来自历史的朦胧,在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地历史面前,大多数人选择遗忘,遗忘是忘记悲情的最好的办法,但也遗留了空白。于是,为香港寻找过去的身世就成了小思自觉的使命。经由行走中的空间变幻,小思散文以大量回忆的形式从时间轴上对“香港经验”、“香港生活”、“香港历史”进行打捞,关于这座城市阡陌交通、街谈巷议、生活情景,关于儿时琐碎记忆、历史事件她都有意为其留下印记,从而造成了散文浓重的怀旧氛围。
一、关注庶民生活
小思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她参与了香港这座城市最为颠沛流离、风云变幻的年代,她的创作开始于香港城市发展狂奔向前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儿时记忆为起点书写记忆中的香港。但小思之意并不在于简单地重复历史的宏伟叙事,相反地,为了回应现实都市社会的平面化和应接不暇的信息泡沫,为了对抗现代人的无根漂泊,小思有意避开对现代都会的描述,把关注的目光投入到庶民生活,她强调“我坐在人气磨滑了楠木椅上,静听它最后一代老板的声音,平实地交代它的光荣事迹,香港故事,才有点真切的感觉”。[1]6“庶民”一词的出现最早是由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安东尼奥·葛兰西创造的,他首次以“庶民”这一理论术语来指称那些“在资本主义社会注视不到的底层人民。”[2]而小思的散文中,怀旧氛围下的“庶民”更多的是在宏大历史叙述之外的民间力量,他们身上所呈现的一切往往不加修饰,带有“原始”的活力,带有“野性”的芬芳。在这里,小思要强调的并不是他们作为社会底层的虚弱,相反地,小思看到的是他们身上无穷的力量。这些人的生活里没有过多的经验归纳与总结,他们赤手空拳,仅仅凭借自己的情绪、感受以及心灵的幻象去看待世界。就文本而言,小思对庶民生活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对香港街头巷尾、市井生活的体验式书写,以《夜市》为例,那独具地道香港味的布景,在非虚构的镜头下,粗细不等的电线和大大小小的小摊横纵勾勒出夜市粗略的轮廓,而真正组成这繁华喧闹的街头的是声色俱全的市井生活。小思如数家珍,热切地将夜市里浓缩的港式吃穿用度真实地展示在我们面前,她就像一位忠实的记录者,带着读者的眼睛亲临香港夜市的街头,静默地欣赏夜市从无到有的过程。“站在这儿看着空地,怎样慢慢填满了摊子,灯怎样架起来,像电影手法,时间已经在场景变换中过去了”。[3]5作为民间记忆的追寻者、平民生活的记录者、底层边缘的观察者,小思总能从人们最不经意的角落发见最本真的文化意蕴和人情事理,她的眼光和笔触总能由大处入手,于小处生发。在小思的眼里,马路边缘处卖锅贴和葱油薄饼的外省人是在生活面前沉默、坚韧的承担者,对于自己赖以生存的职业他们有着一种庄重的敬畏。就像小思说的:“他们完全投入,像精心创作艺术品般去弄锅贴薄饼,使得旁边的观众和顾客,都显得很肃穆,不会像普通逛夜摊看热闹的轻佻”。[3]6这里有底层生存的卑微,但更显现了顽强拼搏的姿态,他们不卑不亢地坚守,昂首挺胸地生活。在小思眼里,香港的历史随着时代一路狂奔向前,而那些被时代甩在后面的民间文化正是由那一张张干瘪的脸孔,那一件件残破的旧衣裳,那一节节用过的小电池,那一声声讨价还价的市井粗话所承载和记录的。
二、记录斑驳历史
在小思的童年记忆中,香港历史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殖民地,二是抗战史。香港曾经有过一个多世纪被英国殖民的历史,因此对殖民地生活的真实再现成为小思散文的重要内容。在小思的散文中,虽然鲜有殖民者的直接出现,但他们就像魅影一般始终盘旋在香港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满大街穿着西装的人们,还是节日里可以吃到的“朱古力”,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饮食越界”,西方文明以一种“缺席的在场”的方式大肆入侵香港。而在这种入侵面前,平民百姓是软弱无力的,以至于如今看来甚至是荒唐。比如小思笔下那条荒唐的街——“中英街”。自一八九九年签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之后,在中港两界,一街两制,红砖地是港界,水泥地是中界,英殖民地警官和解放军战士分立两边在人山货海中坚守所谓的“国界”。殖民地历史是所有中国人心上的一道“伤疤”,但这曾经的“一刀”却戏剧性地带有某种治病疗伤的意味,西方文化在宰治香港本土文明的同时又不失时机地赋予了它某种先锋的意义,直至今日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香港如今繁荣的商业社会离不开这曾经殖民地历史中的西化进程,对于此般充满戏谑意味的历史真相,小思的无奈点滴渗透在其香港书写的始末。
另一方面,在小思的散文中,对历史“现场”的还原也体现在对抗日战争的记录,即所谓的“三年零八个月”。在孩童的认知里,一座城市怎样陷落无从得知。日本人打进香港的各种散碎信息无法在小思的脑海里拼凑出战火肆虐香港的影像。直到炸弹不分白天黑夜地光临,香港人被训练出跑警报、躲炸弹的本领开始,关于轰炸的记忆才成为小思童年的梦魇,至今还能午夜梦回。在小思的回忆中,沦陷的三年零八个月里,从香港上空落下的炸弹除了日本攻陷战中打下的,更多的是英美盟军炸弹的错落。在英美重型轰炸机的盲目投弹之下小思几度死里逃生,曾在逃回家的路上,看着熟稔的轩尼诗道布满了血淋淋的尸体时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没有家了”的恐惧占据心头。虽然说,香港如何陷落小思已经无从记起,但是城市光复之时日本战俘游街挨石子的场面却无从忘却,小思在《城市光复》中记录道:“三年零八个月,在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中,没死去的香港人夹道,看战败的日本人昂首走过。”[3]46小思的散文就如同一座历史博物馆,真诚地陈列历史的线索,供一向不遗余力向前奔跑的香港人有个回到过去的机会。
三、以童年的视角
对于“缓慢”、“真实”的庶民生活的恳认,对“殖民”、“战争”的历史现场的再现小思始终是以孩童的视角进行的。在作品中,小思总是以孩童漫无边际的回忆来观察香港的过去。以《香港故事》、《思香·世代》两个散文集为例,收录的作品均是小思以“童年回忆”的形式追溯香港的历史变迁的散文作品,从中几乎可以梳理出小思成长的轨迹:“我”出生在湾仔区石水渠街上湾仔诊所分局,家住轩尼诗道一九五号,父亲在天星码头对面九龙工作,平日里“我”会跟着母亲到市场采购,傍晚下课后会帮着劈柴,每周六会到通济隆大厦门口等着父亲从码头里走出来一起去喝茶,到了晚上父亲总是带“我”到离家不远的街上看街头表演,品尝各种各样的果子……我们可以看到,孩童的目光总是漫无目的,感觉也是绵延无踪,情感更是无边无际,在这种情况下文本中主体在过去时态的体验时间常常被刻意延长,从而造就一种怀旧的文本氛围。
这一点在《文华门外》中表现得更为具体,现实时间只不过是“我”偶然经过文华酒店门口时晃神的瞬间,但作者却将童年时代无数次等待父亲下班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同融进了这一回忆过程,儿童天真的目光过滤了成人世界的繁复和心机,只剩下简单和快乐,因此在小思眼里那必然是个快乐的星期六正午,必然亮着很灿烂的阳光,在这种欢乐轻松的叙述基调下,记忆中的感觉得以舒展开来:等待父亲出现的天星码头、写着英文字母的大厦、身旁偶尔经过的小汽车、供我消磨时光的停车场、坚持身着唐装的父亲、中国酒楼上的茶饮,由一些标志性事物建构起原有的感觉结构,由成人到儿童的角色置换,以儿童的眼光去细致地打量成人所在的生活空间,借此小思得以忠实地记录原有的庶民生活,这也使得小思的散文带有一种不着边际地讲故事的味道。而与回忆时间的延长相对应的是对现实时间叙述的简省,虽然小思的儿童视角叙述是从儿童的视角出发的,表述的也是儿童的感受和直觉,但是作者所关注的焦点始终是成人世界,而且儿童视角下的成人世界与现实时间中的成人世界形成了明显的对应关系。小思正是在这种对应中发现时空的改变,人事的变迁,但这种理性的思考上她又是节制的,当回忆中的体验蔓延之后,适时抓住一个契机回到现实,接下来理性的感慨和生发都是迅速的,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叙述也使得小思散文少了一些训诫的色彩,多了一些谈心的滋味。
小思也有意通过地延长回忆时间、压缩现实时间来为“记忆香港”的叙述预留足够的空间,造成叙述主体有意地长时间在“过去”逗留的文本现象,从而形成怀旧的散文风格。
四、时间与怀旧
在时间线上,小思借由漫无目的的儿童视角包裹着秩序失效的斑驳历史和庶民生活完成了对香港的记忆书写的同时,这样“原始”的叙述也成就了小思散文缓慢的时间秩序。整体而言,小思散文缓慢的时间书写造就了怀旧风格,怀旧风格也帮助完成了小思在记忆时间的有意逗留。但无论是怀旧还是缓慢的时间都是小思抵抗高速运转的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方式。
瞬息万变的现代化科学技术让人这种时间性的动物时兴地患上了“多动症”,现代社会中的人类习惯于将四肢付诸连续不断的行动之中,而在此过程中个体的时间体验飞速加快。在小思的记忆里,以前的手表不仅有清晰的数字和刻度,还不辞繁复地配备了长短针和秒针,直摆出一副“分秒不差地量出人的生命时光的神气”[3]33,但是没过几年,这表面就已经干净得不甚利索——只剩下两支,直至随后两这两根针也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数字孤零零地跳动。对于这样的情形,小思作出了无奈的设想:“现在,人对时间的准确性,不再重视了。”[3]31在这一篇文章后面,编者还颇具匠心地附上了更为“原始”的滴漏计时介绍,从滴漏计时到数字计时,最大的变量是“等待”力的削弱,人们的关注点从过程转移到结果,热衷于马不停蹄地归纳和总结,然后精确地得出各种各样能简化等待过程的公式。等待过程的缩短、等待力的削弱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人自身被绑架、被驯服,在小思的散文中,“我”经常被讯息绑架、被科技绑架、被一切的“他者”绑架。对此,小思不无深刻的反思,她借某位美国社会学者的话指出:“电视遥控器的发明,可能是一种灾祸,养成人类轻易转台的习惯……我竟然那么想念和需要遥控器,是它方便了我,还是驯服了我?”[3]41。
也就是说现代人对时间过程的忽视是通过繁密的总结和归纳完成的,据此人们得以将社会历史和生活都形塑成为生产线上的流水式作业,时间在这一过程中飞速流逝。在这里,归纳和总结中隐含这“秩序”这样的一条线索,而快节奏的现代化社会赖以生存的正是秩序化的高速运转。而作为一种回应,小思的散文目光锁定的常常是秩序失效的庶民生活和社会历史,或者是冷清静默的街道,或是杂乱无章的市场,甚至是随心所欲的小路边摊。地摊在小思的散文中反复出现,小小的地摊中凝固着这座城市鲜为人知的记忆,记忆中被狂奔向前的时代甩在后面的庶民生活正是由那一双双粗糙的双手,那一件件残破的布袋,那一顿顿温暖的豆浆油条,那一声声讨价还价的市井粗话所承载和记录的,而这才是香港这座城市最真实的过去。更重要的是,小思从中发现一种内化的秩序。“那时候——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当时修顿球场还没铺上水泥地,四边还没围上栏栅,一切显得很没秩序”,[4]10但是作者却说:“但,我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个的角落摆的是什么摊子,大帐篷在东北角架起来的是夜市心脏节目:‘咚咚喳’。”[4]11存在即合理,无论是单调的庶民生活还是斑驳的历史现场,它们之所以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存在,必然有其内化的秩序,也许是道德的感召也许是习俗的规约,但可以肯定的是现代文明所代表的秩序并不是普遍适用的衡量标准。透过现代化的层层幻影,小思在缓慢的时间里发现了真切的香港。
五、时间与空间
在小思笔下,香港的时间是流转于香港特有的空间之中的,而缓慢的时间秩序最终也是经由变幻的空间秩序彻底映衬出来的,在这主观的“不变”与客观的“变”之间,小思主观的怀旧情结得以清晰地显现。
随着20世纪70年代香港经济的第二次腾飞,经历世纪之交的香港回归,21世纪港深一体化发展力量的联动,香港城市现代化进程突飞猛进,在此过程中香港的城市空间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变”并不是绝对的,香港依旧有保留着许多“老香港”的模样,它们成为作者回忆的凭借,也成为显现“变”的参照。在具体的散文创作中,小思通过“行走”得以进入这座城市的众多空间去呈现出这些“变”与“不变”。虽说地理空间与人联系是丰富而具体的,但一个人的成长地域对其空间认知和地方情结的作用是最为深刻的,对于小思来说,湾仔就是这样的存在。因此在小思的笔下,湾仔成为其审视香港的重要窗口。对于湾仔城市空间的演变,小思一度不遗余力地予以记录。在小思的笔下,湾仔的变化有时候只是年华暗换:三十年代的“新亚怪鱼酒家”、“悦兴酒家”、四十年代的“洛克道街头美国水兵”、五十年代的“石水渠街”、更近一点的八十年代的“蓝屋”。但更多的时候,湾仔的变化速度是惊人的:“镜头快速跳接:渣甸变怡和、怡和变会德丰。奔德变利普,乐康变和记,同一座大厦,换一次主人,名字转一次,商贸节拍,没有留恋,没有回忆,一切狂奔向前”。[5]9但是变与不变并非决然对立,小思在行走的过程中常有“意外发现”,可能是某个巷口的地道港式小吃店,可能是摆满了红漆神龛的神器店,也可能是旧街区里卖炊具的老店,但更多的是不知为何在高楼林立间“幸存”却让人心生凄凉的旧楼。这种情况下,缓慢的时间在这些空间物的幸存的“不变”中被赋予了空间的形态而清晰可见。这些“不变”因为面目全非的“变”而显得弥足珍贵,从杂乱无章的街道变成了井然有序的马路,从低矮的旧楼变成林立的大厦,从唐装变成了西装,与这些快速变化的空间物相比,小思记忆中“原始”的一切仿佛也就愈加缓慢了。而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情感倾向是明显的,对于这些幸存的“不变”小思报以怀恋和同情,对于这些肆虐的“变”小思却进行了揶揄,怀旧的情怀也得以昭然若揭。
六、结语
就社会学而言,城市本身是作为社会关系的结合体而存在的,不同的社会关系的连结和演绎形成了同一座城市的不同面貌,它们包括政治的城市、建筑的城市、经济的城市等等。但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种以文字的形式想象而来的城市,即文学的城市。这些用文字描写而来的城市,至少在人文地理学和社会历史学的意义上建构着我们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想象和文化记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论是“北京”、“上海”还是“香港”,我们所理解和接受的本就是城市历史和文学想象二者的混合物。小思之于香港就如同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他们都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保留了城市的记忆和想象。在此,小思真正实现了自己的信念:怀旧不应该成为一种潮流,而应该是一种追溯本源的温厚感情的重现,是偶尔“不忘旧故”地回看为我们今天铺路的昔日一切,是一种试图在记忆中重塑城市灵魂、重寻城市个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