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的叙事时空研究
2019-02-21张蕾
张 蕾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中篇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Медея и ее дети»)是当代俄罗斯著名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Людмила Улицкая,以下简称乌氏)的代表作之一,最初于1996年刊登在俄罗斯《新世界》杂志上,获得极大关注,为作家带来良好的声誉。1999年被译成汉语在中国出版,备受读者欢迎。作品主要讲述了克里米亚半岛上美狄亚家族各成员在20世纪历史洪流中的情感与家庭生活经历,乌氏塑造了美狄亚这一主人公作为20世纪的见证人,她在小说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小说的时空构造颇为独特,从时间上看,该小说不断追溯过去,主要讲述了从20世纪初到80、90年代美狄亚家族近百年的历史变迁,近百年的时间都被浓缩在美狄亚及其家族成员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从空间上看,小说的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黑海岸边克里米亚半岛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是一片充满历史文化沧桑且与世隔绝的独特空间。这种充满历史思绪的时空构造无疑为小说带来无穷魅力,是支撑小说叙述的两个重要维度。国内外的很多研究者都详细探究了小说中众多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及其特色,尤其是对美狄亚这一崇高女性予以高度关注,还有研究者对小说独特的神话诗学进行分析,获得了小说不同层次的内涵,但很少有研究者对小说中独特的时空构造加以注意,从而展开分析。基于此,本文将详细探究小说独特的时空构造,从而进一步地了解乌氏小说的创作特色。
所有人都是生存于现实时空中的个体,文化性、政治性、经济性、人际关系与境域性大体上规划了人的活动特点。因此,时间和空间是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创作尤其如此。关于文学创作的时空理论很多研究者都曾有过独到的见解,譬如巴赫金就曾专门将“时空体”这一数学科学术语引入文学评论中,他指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1](P274-275)巴赫金将时空体理论运用于各种不同体裁的欧洲小说的分析中,大获成功。拉德尼昂斯卡娅则认为:“文学艺术中的时间和空间是艺术形象的重要特征,它能构建作品的结构框架并保证其作为完整而独特的艺术现实存在。”[2]由此可见,时间和空间对于文学创作来说至关重要,它们对小说的整体构造、人物形象的塑造(具体的人物在特定的时空中必然会产生某些观念、形成某些行为)等起到重要作用。因此,本文将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出发,具体探究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的叙事时空。
一、时间的维度:历史的女性化书写
正如巴赫金所言:“在文学中,时空体里的主导因素是时间。”[1](P275)因此,时间这一维度对小说创作来说至关重要。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能感受到悠久的时间线索,小说开头便将读者的思绪引向远古时代,具有久远的时间之维,饱含沧桑的历史之思。主人公美狄亚所属的西诺谱里家族是居住在克里米亚海岸的希腊族后裔,“早在远古时代,这个希腊家族就移民到与古希腊有亲密关系的克里米亚海岸来。”[3](P63)与此同时,小说中的主人公美狄亚与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同名,名字的互文性使其获得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为小说增添了厚重的历史感。《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主要讲述了20 世纪俄国近百年的历史,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苏联这段特定的时间。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乌氏的绝大部分小说创作都是围绕着苏联时期展开的,她的小说《索尼奇卡》《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雅科夫的梯子》等作品都将笔触投向苏联时期。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所描绘的时间几乎跨越了整个20世纪,从美狄亚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开始讲起,她出生于1900年,是20世纪的同龄人,其间穿插着尼卡、玛莎、格奥尔吉等战后新一代人的家庭生活和情感纠葛。这种新老两代人不同生活相互穿插式的叙事与2015年乌氏出版的长篇小说作品《雅科夫的梯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部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对老一辈和新一代的态度。
乌氏在小说中虽将目光转向苏联时期,却并未按传统上小说创作所采用线性时间顺序交代苏联时期的历史发展状况,而是以不同人物的情感和生活经历为主要情节不断向前推进,主线与副线相互交织缠绕,呈现出“网状”叙事模式。美狄亚作为主线的重要人物,一直贯穿于整篇小说,是很多事件的联结点,具有统摄作用,由此解答了诸多疑惑。副线主要围绕着玛莎、尼卡与布托诺夫三人之间的爱情纠葛,“副线在故事情节上几乎盖过了主线,只是在副线出现岔路、堵塞、停滞不前时作为主线思想领导的主人公美狄亚才会做一些独白、旁白或直接用行为揭示她的思想”[4](P28)。小说的情节发展以某一年的假期为起点,西诺谱里家族的后代们都从四面八方来到美狄亚克里米亚的家中,“每个人身后带着的故事、经历,以及从美狄亚家离开后、在美狄亚家建立起来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共时性的”[4](P27)。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对美狄亚及年轻后辈们在克里米亚小镇日常生活的描绘极富生活气息,时间仿佛凝结在每天的日常琐碎中,缓慢而不经意地流淌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循环往复,凸显出在这一封闭的环境中,他们生活的恬淡、平静与安宁,不为外界暴风骤雨式的政治运动激浪所感染和侵袭。与此同时,小说中经常穿插着美狄亚的回忆和书信,如讲述她与好友叶琳娜年少时的过往以及与丈夫萨穆伊尔的相识经过等,不断地将人们带回到过往悠久的岁月长河中去。
美狄亚虽然生活在苏联时期,但作家在小说中很少提及具体的时间年代,并未涉及到苏联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即使提到也经常一笔带过。乌氏在小说中以不同主人公的人生经历或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作为节点,譬如,在第一部分描绘美狄亚的生平时,作家并未指明她所生活的具体年代,而是从她的祖辈讲起,对其家族历史不断追根溯源,中间穿插着对美狄亚人生中一些重大事件的描绘。俄罗斯文学研究者诺娃谢洛娃在分析该小说时指出,“现实时间与神话余音的交织缠绕是由作家通过对不同细节的描绘实现的”[5]。确实,乌氏对美狄亚在克里米亚日常生活的描绘抓住了一系列关键细节,还通过美狄亚的回忆和信件带我们了解了她青少年时期的诸多往事。二战后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经历自然而然地穿插在对美狄亚生平的讲述之中,尤其是玛莎、尼卡和布托诺夫三人之间的爱情纠葛,这也是小说第二部分的叙述重点。可以看到,乌氏按照家族中代代传承的先后时间顺序不动声色地向我们叙述了过去这段历史,这既是20 世纪俄国的历史,也是美狄亚家族的历史,还是俄国女性的生存历史。因此,正如陈方指出的:“乌利茨卡娅通常以家庭为载体来关注历史和时代,把人物和事件均纳入这一框架之内展开叙述。”[6]并且“她对家庭的关注是在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展开的,这让其作品获得一种厚重的史诗感”[6]。乌氏在小说中以家庭为依托追溯过去的历史,必然赋予了作品强烈的史诗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将20世纪美狄亚家族近百年的时间串联起来的主要是依靠家族中的众多女性人物,除了美狄亚外还有她的亲妹妹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拉的女儿尼卡以及孙女玛莎等。家族中的男性人物如美狄亚的侄子格奥尔吉一直遵循着美狄亚为人处世的原则,并未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乌氏注重对家族中女性人物情感和生活经历的描绘明显带有恢复女性历史与传统的倾向。众所周知,女性曾长期被排除在历史之外,她们无法进入历史,更不用说书写历史了。不论是国家还是家族的历史都长期由男性来书写,“历史是站在男性立场和视角上的,女性个体一直是被有意无意忽略或者扭曲的”[7]。因此,正如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所说的:“如果是女性,我们就只能通过女性先辈思考过去。”[8](P557)乌氏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正是通过追溯美狄亚家族中母系成员的经历回顾过去的历史,将目光投向家族中一个个普通女性的身上,希望透过她们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来重构家族历史,从而恢复女性在家族、国家中应有的地位,发掘她们被掩盖的声音。由此证明,女性不仅能够成为历史的主角,还能成为过去的见证者,书写自己的历史,正如张建华指出的:“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女作家继续以往气质化的个人写作风格,但在延续一贯生动写实与道德寓意相辅相成的叙说的同时,凸显了强烈的文化思绪,表现出强烈的俄罗斯民族历史的‘文化寻母’意识——即在女性生命史中寻觅民族历史文化源头的审美追求。”[9]由此可见,在乌氏看来,女性在由无数时间长河所构成的历史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二、空间的维度:克里米亚半岛的独特空间
文学创作的时间与空间不可分割、相辅相成,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具体的空间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加以衡量和表现,这就构成了巴赫金所说的的时空体。由前述分析可知,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的时间被限定在过去的20世纪,跨越了近百年,其间充满了无数的历史沧桑与个人记忆,这种由无数琐碎事件发展构成的时间长河与小说中众多主人公的生平密切相关。现在,我们转向对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叙事空间的探讨。小说的叙事空间被限定在克里米亚这片悠久古老的大地上,地理空间不仅指某地的自然风光和地貌特征,还包含了在此形成的文化内涵和价值。克里米亚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一直在俄罗斯的历史文化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一名词同莫斯科、彼得堡一样,已超出了普通的区域地理范畴而被赋予独特的象征含意。半岛地理位置显要、民族成分复杂、其特殊的地理形态和历史记忆构成了克里米亚独一无二的文本属性”[10]。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克里米亚这片空间被不断地重新编码,重新阐释,因而获得了多重不同的解读,其文化意义被不断发掘。
在俄罗斯文学中,对克里米亚这片土地有所描绘的文学作品俯拾即是,譬如,俄国伟大的诗人普希金就曾在南方流放时期来到过克里米亚,并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巴赫奇萨拉的喷泉》《渐渐稀薄了,飞跑的层云》等,诗人笔下的克里米亚是充满了浪漫主义奇幻色彩的国度,这些诗作所营造的氛围,读之令人心生无限向往。当然,除却浪漫主义的瑰丽想象外,克里米亚也曾在列夫·托尔斯泰的笔下成为战火纷飞的疆场,充满了流血和牺牲的暴力冲突,这主要是在他的小说《塞瓦斯托波尔故事》中有所体现,托尔斯泰在其中如实记录了当时的俄国士兵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场景:“你在这儿看到的战争,不是军容整齐的队伍、激昂的军乐、咚咚的战鼓、迎风飘扬的旗帜和跃马前进的将军,而是战争的真实面目——流血、受难、死亡……”[11]此外,克里米亚还可以是浪漫爱情的发生地,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便描绘了一对各有家室的已婚男女在半岛上的疗养圣地雅尔塔邂逅的爱情故事,两人在蓝天与大海的见证下谱写了一段浪漫的恋曲,小说开放性的结局引人深思。可见,克里米亚作为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先后不断被众多知名作家写进各种文学作品中,其文化内涵也随之被不断丰富。
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以美狄亚的生活为中心所描绘的空间主要是克里米亚半岛的一个小镇,虽然美狄亚也曾去过莫斯科等地拜访亲友,但“她一生只有两次离开过克里米亚,加起来总共有6个星期”[3](P65)。可以说,克里米亚这片大地给予了她深厚的滋养,“美狄亚用脚心都能感到大地对自己的厚爱”[3](P65)。美狄亚和丈夫萨穆伊尔曾多次赞叹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克里米亚半岛上古老的费奥多西亚小镇是一块“圣地”,周围的一切都“营造着宁静的气氛和情调”[3](P121),它与圣经中所描绘的“诺亚方舟”一般,不仅为世人提供居住的场所,还成为人们心灵的栖居地。正如作家在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这里是“俄罗斯大地上的一颗古老希腊文化之种,一个离上帝最近的神圣的地方。它远离政治的漩涡,躲避着都市的喧嚣,清净、安宁,无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在政治斗争的峥嵘岁月,曾经拯救、庇护过无数俄罗斯的子孙后代”[3](P55)。在苏联时期,克里米亚远离政治中心,独处在黑海的角落,似乎是被凝固起来的空间,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岁月在其间平静地流淌,外界的纷争皆与它无关。在这与世隔绝的空间中,“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向前的历史进程,而只是在一些狭窄的圈子里转动,这就是一日复一日、一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一生复一生的圆圈。过了一天是老样子,过了一年也是老样子,过了一生仍是老样子”[1](P449)。
克里米亚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各种不同民族和文化的融合地,这主要得益于其独特的地理空间位置。克里米亚所在的黑海地区曾是俄罗斯接受东正教的源头,主人公美狄亚就是一名虔诚的东正教徒,她的身上汇聚着东正教和民族文化的精华。美狄亚正是在克里米亚凝滞的时空中得以安享晚年,年老时的她虽膝下无子,却经常将众多的侄子、外甥及侄孙女等一同召集到克里米亚的家中共享欢乐,来自世界不同民族和地方的年轻后代每年都在这充满温馨的家园欢聚一堂。其实这里的家在隐喻意义上已成为整个俄罗斯民族的大家庭,“美狄亚及其家族生活的故事让读者真实感受到了克里米亚历史上各民族之间友善亲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在现代社会的传续”[10](P81),克里米亚这片土地默默地守护着俄罗斯各民族的子孙后代,也因此获得了广泛的身份认同。
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封闭时空与田园诗有诸多相似之处,在巴赫金看来,田园诗主要有三个重要特点。首先,田园诗中的祖祖辈辈都居住在一个具体的空间中,与外界并没有重要的联系,在这个自居自足的封闭世界中,世代相传的生活将会无限地延续下去;其次,田园诗的内容通常严格局限于一些基本的生活现实,如“爱情、诞生、死亡、结婚、劳动、饮食、年岁”[1](P425);最后一点“是人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的结合,是它们节奏的统一,是用于自然现象和人生事件的共同语言”[1](P426)。在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美狄亚家族的先辈从远古时代便来到克里米亚,之后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繁衍生息,不断延续下去。小说正是围绕着家族中新老两代不同家庭成员的一些基本生活现实展开,并未涉及到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同时,乌氏在小说中竭力通过克里米亚的自然景象挖掘出所隐藏的精神文化内涵,如在第一部分就透过侄子格奥尔吉的视角向我们呈现了美狄亚在克里米亚小镇居住的房子周围的风景,“他欣赏着这块大地、她那饱受风化的老山和平平整整的山麓。这块大地历史上先后属于西徐亚人、希腊人、鞑靼人,现在又属于国营农场,因为得不到人的爱护早就充满了忧愁,甚至因经营不善而慢慢死去。但是,历史的神灵不远离她而去,在春色满园的景物中依然常在,让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去触动人们的记忆……”[3](P75)由此,人与自然获得了无限的亲近感,自然(作为空间的一种表现形式)本身也在传递着悠久的精神文化。所以,小说中所选取的克里米亚这一空间具有田园诗般的性质,令人倍感亲切、恬静和安逸。
结语
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的叙事时空构成颇具特色,乌氏将小说的叙事时间拉回到20 世纪的历史长河中,包括苏联这段时期,不断追忆着美狄亚家族中的诸多沧桑和往事,凸显出强烈的历史之思。乌氏通过家族中众多女性成员的人生经历谱写出一段过去的历史,这是包括美狄亚、桑德拉、尼卡、玛莎等老一辈和二战后新一代的共同经历,体现出作家渴求恢复俄罗斯女性传统的复古情怀。与此同时,克里米亚半岛的地理位置为这段历史时间的行进提供了绝佳的空间载体,这里是苏联时期远离政治斗争和漩涡的独立空间,充满了宁静安逸的祥和氛围,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它不仅为人们提供现实的居住地,还成为人们心灵的栖息地。主人公美狄亚正是在克里米亚这片大地上获得了无尽的滋养,成为人们心中道德崇高的女性。同时,膝下无子的她每年都将众多的侄子、外甥女等后辈招集到克里米亚来,希望能够不断延续自己家族的传统。由此可见,20世纪的历史时间在克里米亚这片与世隔绝的宁静空间中获得了美好的呈现,那里既没有都市的喧嚣,也没有政治的干扰和名利的争夺,还曾庇护过无数俄罗斯的子孙后代,是如田园诗般的美好和谐之地,因而令人心生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