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的现代回响
——以鲁迅和周作人为中心的考察
2019-02-21刘硕伟
刘硕伟
(临沂大学 沂蒙文化研究院,山东 临沂 276005)
学者指出,晚明文风与新文学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认为:晚明公安派文学一反传统的复古思潮,以浪漫的精神和革命的态度建立起重视内容与情感、重视个性与自由的新的文学理论,“这与五四时代的文学运动精神完全相同”[1]。实际上,在20世纪20年代,周作人就已经把新文学运动与晚明文学思潮接续起来。
一、周作人绾连现代与古典
学界通常以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的开始。胡适将文学革命总结为两个口号:“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其中“活的文学”指文字工具之革新,“人的文学”指文学内容之革新。周作人对这两个方面贡献颇巨。“人的文学”就是由周作人提出的。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等论文,为新文学运动奠定坚实的思想基础。不仅如此,周作人还注重从“内源性”上为新文学运动寻找依据。事实上,周作人是最早把现代文学与晚明公安派文学绾连起来的人。1928年,周作人在《杂拌儿跋》中较高地评价公安派的艺术地位,指出晚明文坛颇有革新气象,比较有活气,就是因为“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做一切的文章”,虽然公安派信手信口的创作遭到了后世的批评,他们的一些作品被认为浅率空疏,但是周作人认为这些作品“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2]。1932年,周作人应沈兼士之邀至辅仁大学作系列演讲。同年9月,周作人在邓恭三记录稿的基础上将其整理成《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该著为当时的新文学运动找到了传统文化的源头——晚明公安派。周作人认为,晚明公安派的文学运动和当时的新文学革命运动十分相似,“两次的主张和趋势,几乎都很相同。更奇怪的是,有许多作品也都很相似”[3]28。又说:“其差异点无非因为中间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周作人认为,二者当然也有区别。如果仔细区分,以前公安派的思想是儒、释、道三者的混合物,而当时新文学运动的思想不过是于儒、释、道三者之外,“更加多一种新近输入的科学思想罢了”[3]51。他还拿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的作品与晚明公安派的作品进行对比,认为如果从胡适的主张里减去西方思潮,“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3]23。在《枣和桥的序》中,周作人谈及当时的文学发展状况,又联想起明末公安派,认为“民国的新文学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强调新文学运动的主张与晚明公安派的“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是一样的[4]。
周作人的系列论述颇具学术价值,它使人们意识到当时的新文学运动不仅受到西方文学理论影响,而且在内源性上与古典文学特别是晚明文学深具血脉关联。正因如此,周作人特地在其《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之《小引》中强调这种创新意义,云:“我想顺便声明,这讲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这里的“杜撰”,当然就是“独创”的谦辞。周作人恐怕别人不理会这种谦虚,接着解释说:“我说杜撰,并不是说新发明,想注册专利,我只是说无所根据而已。”可谓“夫子自道”,只是对自我的表扬稍稍迂回了些。为此,周作人不得不再解释一下可能给人造成误解的“无所根据”。他说:“我的意见并非依据西洋某人的论文,或是遵照东洋某人的书本,……我的杜撰意见在未读三袁文集的时候已经有了。”在周作人的影响下,林语堂等一大批知识分子对晚明文学特别是袁宏道的作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林语堂有《四十自叙诗》:“近来识得袁宏道,喜从中来乱狂呼。”[5]林语堂诗中以“五老峰上见鄱湖”比喻袁宏道对他的启发。五老峰,在江西庐山东南,因其形如五老人并肩而立,故称。自五老峰顶眺望鄱湖,境界远大,风景秀美。林语堂以之比喻读过袁宏道作品之后“从此境界又一新”。林语堂创议重印《袁中郎全集》,周作人为之作序。周作人在序中高度评价袁宏道的作品,驳斥了称袁宏道作品为亡国之音的谬说。郁达夫、刘大杰等人亦有序。《袁中郎全集》的出版以及一些倡导“小品文”的杂志(如《论语》《人间世》等)的发行,掀起关于袁宏道和晚明小品的热潮,以致出现“世人竞说袁中郎”的局面(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的第一个文学社团“太阳社”的战将阿英在《人间世》1934年第7期发表《袁中郎与政治》,对“世人竞说袁中郎,世人竞学袁中郎”的现象进行了批评)。
二、袁宏道契合了新的需要
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文学之所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受欢迎,主要原因是公安派的主张比较契合追求个性自由的知识分子的需要,公安派的一些作品表现出的“闲适”和“性灵”也非常符合他们的审美期待。我在《论袁宏道“狂”的思想根源及历史影响》一文中指出,学界通常认为袁宏道的主要贡献在于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理论主张,这固然正确,但是袁宏道最鲜明的个性特征及最基本的诗学策略是“狂”[6]。“狂”是儒家三种处世方式(中行、狂、狷)之一,孔子有“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之语,对曾点之狂有“吾与点也”之喟叹。李贽以狂者自居,谓狂者“如凤凰翔于千仞之上”。王阳明多次强调自己的“狂者胸次”,其《月夜》诗云:“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狂”是儒家价值体系中固有的(也是尚未被充分认识的)因素,其本质是对个性的肯定和对自由的追求。袁宏道三仕三隐,仕隐之间,频出“狂”言,实际是受晚明个性解放思潮影响并推其波而助其澜。历史地看,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自由的追求,既有外来文化的影响,更是传统文化的新时代表达(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周作人、林语堂等继承的是袁宏道的“名士之狂”,而无产阶级革命者如鲁迅先生则重视袁宏道的“志士之狂”)。
袁宏道“狂”的诗学策略非常契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需要,其作品表现出的“闲适”和“性灵”也非常符合他们的审美期待,以至于使他们“喜从中来乱狂呼”。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的主张。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大段地引用《叙小修诗》以及袁宏道为《雪涛阁集》所做的序文,并再次高度评价袁宏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八个字,认为自古及今,无出其右,“就连胡适之先生的八不主义也不及这八个字说得更得要领”[3]25。
周作人表述自己的文学观点,差不多也是对袁宏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这八个字的诠释。他曾说:“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浅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地说出来。”[7]周作人认为,文艺只是自己的真实表达,即便凡庸,也胜于高雅的虚伪。
周作人虽然对袁宏道的文学主张揄扬有加,但实际上并不欣赏袁宏道的诗,他比较推崇的还是袁宏道的山水游记,或者说是山水游记中表现出的“闲适”之情。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周作人说:“在散文方面中郎的成绩要好得多,我想他的游记最有新意,传序次之,《瓶史》与《觞政》二篇大约是顶被人骂为山林恶习之作,我却以为这很有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风趣。”[8]
周作人在《闭门读书论》(1928)和《永日集》(1929)中明确表示自己从此不谈时事。他又在《燕知草》跋中把当时的中国情形与晚明对比,认为二者相似,在如此末世中“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沉潜于“艺术世界”以逃避现实,“这原是无足怪的”[9]。在周作人看来,革命者自去革命,像他这样的“文化人”可以沉潜到“艺术世界”中。在国家分裂、民族危亡的时刻,周作人的责任感似乎完全消失了,文学成了他追求闲适的遁世工具。
周作人并不避讳他对闲适的追求。他在《〈文载道文抄〉序》中将闲适分为两种:“一是安乐时的闲适,如秦观、张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是忧患时的闲适,以著书论,如孟元老的《梦华录》,刘侗的《景物略》,张岱的《梦忆》是也。”[10]但不论何种“闲适”,都不能挽救民族危亡,甚至使青年人颓废。
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编辑《近代散文钞》(收录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谭元春等晚明以及清代作家的散文。当时人们认为晚明公安三袁追求自由的思想已为近代思想之启蒙,故谓“晚明”以来为“近代”)。林语堂将它一气读完后,认为在这部散文集中,可以发现“最丰富、最精彩的文学理论”,他把这些理论与西方表现派理论对比,“真如异曲同工,不觉惊喜”,他又将“三袁弟兄”的主张与“胡适之文学革命所言”进行对比,认为二者“正如出一辙”[11]。沈启无作为周作人的弟子,其选本实际表达了与周作人大致相同的文学主张。
三、鲁迅先生抨击对袁宏道的错误利用
首先,鲁迅先生认为应当全面评价袁宏道,“闲适”和“性灵”不是袁宏道的全部。鲁迅先生指出,袁宏道不仅有追求闲适、性灵的一面,更有关心世道的一面,是一个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鲁迅先生以袁宏道万历三十七年(1609)主持陕西乡试为例,说明袁宏道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时袁宏道所作《策问》“过劣巢、由”,谓巢父、许由为“小人儒”,是对他们行为的否定。因为袁宏道虽然深受佛教思想影响,但总体上是持积极入世态度的,他对建功立业的行为表示嘉许,对“吴中大贤”深表期待。鲁迅举这个例子,非常恰当地反驳了论敌,揭露了周作人、林语堂等片面利用古人的伎俩。他说:“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12]236
其次,鲁迅先生指出,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提倡“性灵”不合时宜。鲁迅先生并不是一概地否定“闲适”和“性灵”,而是反对在国难当头之际部分文人逃避现实的懦弱态度。他在《读书忌》中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认为时下流行的明人小品,“有些篇的确是空灵的”,在空闲时间,如“枕边厕上,车里舟中”,捧卷静读,也是一种很好的消遣。然而这种消遣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先要读者的心里空空洞洞,混混茫茫”,也就是说,他们不曾经历过或认识到斗争的残酷性。“假如曾经看过《明季稗史》,《痛史》,或者明末遗民的著作,那结果可就不同了,这两者一定要打起仗来,非打杀其一不止”[13]618。《痛史》,乐天居士辑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种,如《福王登极实录》《过江七事》《金陵纪略》等。《明季稗史》为清代留云居士所辑稗史十六种,如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朱子素《嘉定屠城记略》等,详记清兵杀戮之残酷。鲁迅先生说:“我想,如果看过这样的文章,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又没有完全忘记,那么,虽是中郎的《广庄》或《瓶史》,也断不能洗清积愤的,而且还要增加愤怒。”[13]619
鲁迅先生矛头所向是周作人一类的文人无视现实的消极态度。鲁迅先生的这篇《读书忌》写于1934年11月25日,最初发表于1934年11月29日《中华日报》。1934年被称为“小品文年”,中国现代散文得到长足发展。但国势日颓,江河日下,关东军导演之下,溥仪当上“大满洲帝国”皇帝,日本鼓吹建立“王道乐土”,谋划进一步吞并全中国,在侵占热河之后大举进攻长城各口,迫使国民党政府签订屈辱的《塘沽协定》。蒋汪国民政府试图以牺牲华北部分利益换取日本不再侵略,这当然只是一种痴心妄想。协议签订之后,日本侵略军进一步对华北实施扩张和分离政策。中华民族的危机日益严重。在这种残酷的局势之下,鲁迅对中国的未来充满忧虑,怎能像那些心中“空空洞洞,混混茫茫”的人一样心平气和地欣赏《广庄》《瓶史》一类的文字!
鲁迅先生反对“性灵”,是因这种提倡往往使人忽视环境的残酷,更无法抵挡敌人的虐杀。他在《病后杂谈》中大段地迻录屈大均《安龙逸史》中对孙可望杀害李如月过程的记载(将李如月活剥示众,手段极其残忍)。面对如此非人的凶残,鲁迅先生感慨地说:“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性灵。”[12]172当然鲁迅先生是讽刺周作人等人置国难于不顾而只管沉浸到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保全性灵”。这种“保全性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因为不管怎样的“性灵”,是敌不过敌人的屠刀的。鲁迅先生的目的,就是以这种凶残衬托“性灵”的无谓。他说:“李如月仆地‘剖脊’,脸孔向下,原是一个看书的好姿势,但如果这时给他看袁中郎的《广庄》,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这时他的性灵有些儿不对,不懂得真文艺了。”[12]172这种强烈的对比,真让昧于大势盲目追求“性灵”的文艺青年惊出一身冷汗了。
再次,鲁迅先生认为“性灵”是被反动统治者“检选”后的产物,读者对待选本要警惕。鲁迅先生认为,选本看似只是编选他人文章,实际寄寓自己的主张。他说:“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14]138鲁迅认为,选本所选不一定是作者最具特色的作品,而一般都是那些符合编选者眼光的作品。如果编选者眼光锐利,见识深广,所选文本当然能够准确地体现作者的特色,“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12]436。
鲁迅先生认为,读者警惕选本,就是警惕编选者所寄寓的思想。读者阅读选本,本以为由此得到古人的精华,却没有意识到已经被编选者缩小了眼界。“选本既经选者所滤过,就总只能吃他所给与的糟或醨”[14]139。鲁迅先生提醒读者应当具有全面的眼光:“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12]444
以小品文为例,鲁迅先生认为晚明小品本来是丰富多彩的,现代人以为小品只表现“性灵”,不过是被统治者“检选”过的缘故。清朝统治者以“儒理治世”,大倡朱子之学,对晚明小品大加挞伐,就是因为晚明小品“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样的作品,起到思想解放的作用,“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15]592。然而,“这经过清朝检选的‘性灵’,到得现在,却刚刚相宜”[12]432。鲁迅先生意在借古讽今,其矛头所向,是周作人等人大搞晚明小品文的选本。
复次,鲁迅先生并不是否定小品文这种文体,而是否定部分文人对小品文的错误利用。他在《致郑振铎》信中说:“小品文本身本无功过……装腔作势,是这回的大病根。”他说如果文人玩“荷锄带笠图”,农夫装“深柳读书图”,“就要令人肉麻”,“现已非晋,或明,而《论语》及《人间世》作者,必欲作飘逸闲放语,此其所以难也”[16]。很明显,鲁迅先生矛头所向是周作人、林语堂等在民族危亡关头却努力追求“闲适”和“性灵”的人。
鲁迅先生的《小品文的危机》非常集中、非常鲜明地表达了他对小品文的态度,并为当时的小品文指明了出路。作者先从“小摆设”谈起,指出它们即使在所谓“太平盛世”中“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15]591。鲁迅先生以鲜明生动的比喻指出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提倡独抒“性灵”的小品的危害性:“这就是想别人一心看着《六朝文絜》,而忘记了自己是抱在黄河决口之后,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15]591鲁迅先生认为,以“闲适”“幽默”为格调的“小摆设”似的小品文,不过是那些无聊文人逃避现实的麻醉品。这些麻醉性的作品,终将使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15]592-593。
周氏兄弟的两种对立的文学态度背后是两大阶级对立的生活态度和政治立场。在20世纪30年代,以鲁迅和周作人为中心,分别形成了两个文人团体。“前者趋于左翼的批判意识,多血的颜色,与民众的疾苦贴得很近。后者则在‘苦雨斋’里咀嚼着历史与文化,沉浸于高雅冲淡之中”[17]。在“五四”前后,周作人发表了《人的文学》(1918)、《平民的文学》(1919)、《贵族的与平民的》(1922)等一系列关于“人学”的论文,既肯定人的生理欲求,也肯定人的精神追求,形成了灵肉二元统一的“人学”理论,建立起自然人性论基础之上的人性个人主义。人性个人主义思想因为强调个性解放而迎合了很多人的需要。鲁迅先生说:“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至矣。”[18]时代的发展,特别是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使鲁迅先生认识到人的个性解放必须以阶级解放和民族解放为前提。鲁迅先生从1928年后大量阅读马克思主义书籍,个人主义发展为阶级论,“思想革命”转向“阶级革命”,从而成为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此后,他自觉地认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并将其归为“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底一翼”,参与并领导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工作,在波澜壮阔的斗争中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者。周氏兄弟这种各取所需的分化,不仅是公安派文学创作及理论内蕴的不确定性造成的,更是接受主体的阶级立场差异的必然结果。以周作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自由派文人不能正视时代风云,只有借助“性灵”和“闲适”麻痹自己,逃避现实。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时代先锋,将个性自由寓于群体解放,生命意义服从思想意义,从而能够正确地对待历史、直面现实。
总之,鲁迅先生和周作人关于袁宏道及晚明小品的分歧与论争,是新文学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周作人将新文学运动与晚明文学特别是袁宏道的主张联系起来,可谓慧眼独具,从内源性上为新文学运动找到依据。袁宏道追求的“闲适”与“性灵”,是对中国传统礼教压抑人性的反叛,其本质是对个性的肯定和对自由的向往。袁宏道“信口信腕,皆成律度”的诗学追求,是对明代前后七子复古模拟运动的反动,也契合了自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以来文学革命的要求。袁宏道的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显然为新文学运动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借鉴榜样。只是周作人坚持的“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人的文学》),他所宣扬的“闲适”“性灵”与中华民族危机四伏的处境相乖戾,所以遭到鲁迅先生的抨击。鲁迅先生指出袁宏道不仅有追求“闲适”的一面,更是一个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袁宏道追求的“性灵”并非不佳,然而在屠刀面前追求性灵显然“有些儿不对”。对于晚明小品,鲁迅先生也以历史的态度做出客观公正的评定。鲁迅与周作人对立主张的背后,是两个对立的阶级对民族危亡的两种不同的文化态度。考察袁宏道的现代回响,不仅可以揭示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在内源性上与古典文学的关联,而且也昭示我们对待传统文化应有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