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观
2019-02-21刘默,王钢
刘 默,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136000)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①国内对Virginia Woolf及其作品的译法并不统一,本文在引用时基本采用原引文中的译法,其中将Virginia Woolf统一译为“弗吉尼亚·伍尔夫”。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有着极强洞察力的文学评论家,对此,伍尔夫研究专家瞿世镜评价说:“她既是意识流小说理论的阐述者,又是一种新的小说美学的倡导者。”[1]39伍尔夫的文学观和小说理论的建构主要集中在她的《普通读者》《一间自己的房间》等文论著作和众多的单篇随笔散文中。本文拟结合伍尔夫的重要长篇小说创作,就她的现实观、女性主义文学观和意识流小说理论展开深入的阐释和分析。
一、“现实是某种飘忽不定、非常不可靠的东西”
在所有复杂、难以界定的概念中,关于“现实”,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给出过清晰的解释和界定:“‘现实’是什么?它似乎是某种非常飘忽不定、非常不可靠的东西——时而现身为尘土飞扬的马路,时而呈现为大街上的一小块报纸,时而又成了阳光下的一朵水仙花。它能够使屋里的一群人快乐,并使不经意说出的一席话被人记住。”[2]伍尔夫认为,描绘现实并不仅仅是对客观现实世界的如实记录,重要的是人物的意识对客观世界的反应。作家应向内探索主人公的意识活动,包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感受、辨认、筛选等。由此可见,伍尔夫将“现实”分为两类,一类即是我们看得见、摸得到的实物,是马路,是报纸,是花朵;另一类则是永恒而隐秘的存在,是隐藏在我们的回忆中和瞬间的思绪里的东西。伍尔夫将“现实”理解为客观实体与心灵直觉感知相结合的观点也出现在她的《现代小说》一文中。伍尔夫在文章中否定了伊丽莎白时代戏剧所反映的现实,充分肯定了笛福、托马斯·哈代等作家在作品中对现实的探索。她认为,“一切都是小说的合适素材,一切情感,一切思想;头脑和心灵的一切特质都可以汲取;没有一种感觉是不对的。”[3]131显然,伍尔夫强调外在的客观实体和心灵感知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现实”,目的在于找到更好地观察人物心灵的角度,反映生命的本质。
“瞬间的反应、即逝的情感、短暂的刺激、游离的思绪”[4]2是伍尔夫现实观的首要表现,而这些都基于客观实在的世界基础之上,长篇小说《达洛维太太》和《到灯塔去》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达洛维太太》讲述了一战后主人公达洛维太太在英国一天的生活,记录了一个普通的心灵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的经验。故事从达洛维太太说自己要去买鲜花开始,乡间的一个早晨、清新的空气使她不由得想起过去她也有过相似的感受,由此回忆起她18 岁时的生活片断。眼前看到的客观实体引起主人公思绪的流动变化,对现实实际的描写也是由人物心灵在某一瞬间的感受串联起来的。而在小说《到灯塔去》中,作者借安德鲁·拉姆齐之口直接给出了对“现实”的解释。小说中莉莉和安德鲁讨论拉姆齐先生的书时,安德鲁说:“主观啦,客观啦,还有现实的本质啦。如果你不明白,就想一想厨房里有一张桌子,即使人不在那儿它也存在。”[5]19在这里所强调的“现实”即指不依赖于人的意识,不受感觉的影响,客观存在的实物。
内在心灵对外界的感知和外在现实环境共同构成小说所要反映的现实人生,这是伍尔夫现实观的又一重要表现。伍尔夫的主观现实是个体对客观世界的直觉感知,当这些直觉感知浮到表面上时,个体才能由此认识到生活的真实面貌。《到灯塔去》描写了拉姆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片段,包括房子需要修缮,吃饭喝茶等十分细微的小事,同时注重反映主观现实。灯塔在文中是真实存在的现实物体,拉姆齐夫人和小儿子探讨何时才能到灯塔去,历经漫长的岁月,拉姆齐先生终于带着孩子们起身航行去灯塔,而灯塔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旅行目的地,它与人物的心灵探索和情感流动紧密相连,在盼望到灯塔去的过程中,每一个人物对生活的态度和认知都在发生变化。伍尔夫的写作十分注重对人物精神层面的挖掘,强调人物意识流动多于情节的重要性,致使有很多评论家认为伍尔夫对现实的理解等同于精神。事实上,伍尔夫所理解的现实不仅限于主观真实,客观现实与主观现实都是现实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即“具体的肉眼可见的东西”与“抽象的概念性的东西”共同构成“现实”。就内在直觉对客观世界的感知而言,无数的细节构成了“重要的瞬间”——精心选择的一系列现实环境中的细节,既触发了不同人物的感受与意识活动,又促成了彼此间的相互转化。
二、“教育难道不是应该发掘和强化两性的不同点而不是其共同点吗”
“事实上,她远不只是20 世纪最杰出的女作家之一,还是一位超越时代的女权主义思想家。”[6]1女性的地位和权益问题一直以来都是社会的热点话题,伍尔夫受到个人经历、家庭环境和社会因素的影响,在小说中展现了她独特的女性主义文学观。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中,伍尔夫写道:“女人如果像男人那样写作,生活,或像男人那般模样,也会让人大为惋惜,想想世界的浩瀚和繁复,两个性别尚且不足,只剩一个性别又怎么行?教育难道不是应该发掘和强化两性的不同点、而不是其共同点吗?”[2]77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属品,更不应弱化女性自身的特点,转而成为男性的模仿者。性别具有多样性,这体现出伍尔夫在性别观点上的包容性。她提倡打破性别的二元分法,提出“其他性别”的概念,指向和范畴更为宽广。“既表达了性别差异的多样性,同时也暗示了个体身份的多元化以及内在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7]伍尔夫认为不应该持单一的对立态度看待两性,作家只依靠单一的男性意识或者单一的女性意识没有办法创作出真正的反映现实本质的作品。伍尔夫主张打破“男女二元对立”的偏见,看到两性的不同之处,强化彼此的优势特点,使男性意识和女性意识达到和谐共处的状态。伍尔夫的两性观在小说中主要体现为小说文体的选择和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小说文体的选择上,伍尔夫鼓励女性充分发挥高度发达的创造天赋的力量,在文学创作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句式和文体,《海浪》的诗小说特征就是伍尔夫这一观点的成功实践。《海浪》是体现伍尔夫创新性写作手法的实验性小说,是诗歌和小说的完美结合。书中没有采取传统的叙事手法,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抒情散文诗作引子,以六个人物各自的心声作为开场,记录了六个主人公从孩童到年迈的内心世界。六个人物既是独立的个体,又是某种抽象概念的载体,是个性的,又是共性的,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完善的自我,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小说中伯纳德发出疑问:“‘我是谁?’我一直在谈论伯纳德、奈维尔、珍妮、苏珊、罗达和路易。我是他们全部合而为一的整体么?我是其中独特的一个么?我不知道。”[8]294伍尔夫运用富有节奏韵律的语言,提出了对抽象问题的思考,通过小说和读者探讨自我和人类的本质以及生命的意义等问题,书中对人生哲理性问题的思考体现出诗歌特有的宏观透视特征。此外,诗化的语言、象征性的意象、优美的节奏、动人的意境,丰富深刻的内涵,都昭示着伍尔夫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文体表达形式。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伍尔夫描绘了一系列特征鲜明的女性形象。《到灯塔去》中第一章和第三章分别以拉姆齐夫人和画家丽莉为叙述主人公,展现了代表“家中的天使”这一形象的拉姆齐夫人的死亡,以及丽莉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拉姆齐夫人是一个传统女性形象,她认为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丈夫,盲目地崇拜和顺从丈夫,以女性的温柔和智慧爱护家中的所有人,照料孩子,给予爱人无限的支持与关爱。全文中甚至没有出现拉姆齐夫人的名字,她是母亲、妻子、女主人,她表现出的始终是利他的一面,偶尔会表现出对这种丧失自我的生活的不满,但仍然按照贤妻良母的方式生活,按照传统的观念试图劝说丽莉和班克斯先生结婚。拉姆齐夫人离世后,艺术家丽莉作为具有自由意识的女性仍然在痛苦的思索中。她对拉姆齐夫人既崇拜又反对,在这种压抑下,她选择了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以求摸索出恰当地寻找自我、表达自我的方式。丽莉最终在创作中逐渐了解到拉姆齐先生和夫人身上的不同特质,认识到两性之间的差异,寻找到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书中拉姆齐夫人的原型就是伍尔夫的母亲,一个任劳任怨、温柔和善的女人,却在生养了7 个儿女后早早离世。丽莉则是伍尔夫的一个化身,代表了伍尔夫在母亲去世后对女性的思考。伍尔夫认为女性首先是独立的个体,然后才成为妻子和母亲。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分别代表理性和感性,但一个人的身体中有着男性和女性两种力量,只有使这两种意识达到和谐状态,才是最恰如其分的。
三、“按原子落到心灵中的顺序来记录它们”
伍尔夫作为意识流小说作家而广为人知,“在创作与实践中,她逐渐发展出了一种具有独特风格的意识流技巧。”[9]1在《现代小说》这篇文章中,伍尔夫对她的意识流小说理论做过这样的阐释:“让我们按原子落到心灵中的顺序来记录它们,让我们如实描绘一个个景物或事件在意识中刻下的图案,无论它表面上怎样零散和不连贯。”[3]128小说的题材由外在客观现实转向内在主观精神,这就需要以一种突破传统的创作模式来反映现代西方人的精神世界。伍尔夫对意识流手法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与改革,明显受到了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和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影响。意识流小说大师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善于使用第一人称直接描写人物内心独白,伍尔夫对他的写作手法既认同赞赏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伍尔夫认为这种手法过于粗糙刻意,于是她选择不以第一人称视角,而是更多地用第三人称和不定人称代词,如“她”或者人名,由外部的客观真实转向人物的内心独白,通过间接独白表达人物瞬间的感受,以求得到某种永恒的价值。这种第三人称视角让人觉得作者和读者一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且不比读者知道的更多。作者本人偶尔也会在书中夹杂自己的议论,发表自己的看法。和传统叙事不同的是,作者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而是报着不确定、探讨和怀疑的态度来记述。此外,普鲁斯特在作品中运用的“透视视角”也给了伍尔夫以启迪,她在叙述中多次转变人物视角,由描写一个人物的内在意识切换到另一个人物的意识,从不同的叙述视角去表现人物的意识结构,使得主观真实和客观真实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
伍尔夫并不是写作伊始就采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创作的,她在写作中不断变换叙述形式,从最初模仿简·奥斯丁的现实主义爱情小说到受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影响,逐渐运用意识流写作手法展开叙事。从她的长篇小说中可以看到这种写作手法的发展变化。《远航》和《日与夜》是伍尔夫的早期作品,遵循了较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作家站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以主人公为中心,围绕具体的故事情节展开叙述。《雅各的房间》是伍尔夫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创作的一个实验性小说,作者开始放弃常规叙事,取消小说的情节框架。书中没有对主人公雅各的直观介绍,作者企图让读者从小说中不同人物的视角去观察主人公的生活轨迹,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而非外在躯体。《到灯塔去》则从多角度、多层次展开叙述,重视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描述个人心灵对生活的感知。作者不再站在上帝视角描绘主人公的周边环境和人物动作,而是通过书中人物的视角,记述人物眼中看到的和内心想到的内容,“作者作为一个对客观事物的叙述者,已几乎完全消失了,几乎每件事都是由书中人物意识中的反映表现出来的”[10]。作为意识流小说的名篇,《到灯塔去》标志着伍尔夫写作风格的成熟。而《达洛维太太》堪称是伍尔夫意识流技巧达到炉火纯青阶段的一部长篇小说。达洛维太太和书中其他人物的意识流动经常穿插转换,作者没有在文中选定唯一的叙事视角,而是让读者可以从书中不同人物的角度看到主人公达洛维太太的举止和人物形象。伍尔夫在叙述克拉丽莎的内在主观世界时,时而从克拉丽莎的自我内心独白转向第三人称的间接内心独白,使得作者的叙述视角更为灵活。《达洛维太太》开篇第一段写克拉丽莎打开别墅窗子,呼吸新鲜空气,看着花草树木,这些都是描写客观实体,然后转向写克拉丽莎回忆起过去的情形,想到当初的恋人,展开人物的内心独白。第二段叙述视角迅速转变,克拉丽莎成为了邻居眼中的“她”,此时的克拉丽莎作为第三人称眼中的客观实体而存在,看着克拉丽莎站在院子中,触发了邻居一系列的联想,展开一段间接内心独白,把她比作一只湛蓝、翠绿、轻快活泼的樫鸟。通过多个人物,多重视角的叙述,克拉丽莎的形象逐渐饱满明晰,呈现出具有多方面性格的人物形象。
四、结论
综上所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观是丰富而庞杂的,其包含三个基本的侧面。首先,探索现实的本质,主张现实是客观世界与主观心灵的结合。其次,关注女性生存境遇,提出两性在文学创作上应发扬各自优势。第三,创新意识流小说理论,在叙事中不断变换叙述视角。其中,意识流小说理论是伍尔夫从创作手法出发做出的突破,女性主义文学观是伍尔夫小说理论的基础与出发点,现实观则是伍尔夫小说理论的主要内容。三个方面既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配合,共同成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