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太玄》中的文学批评要素
2019-02-21张思齐
张思齐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2)
扬雄(前53—18)是西汉时期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文学批评体系建立在易学之上而又有所发展。
扬雄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上都有建树,《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下》曰:“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1]872扬雄的一生跌宕起伏,他那传奇般的人生赋予其著作瑰奇的色彩,他那旺盛的生命力在多个领域都留下了印迹。扬雄在语言学和文字学方面都有湛深的造诣。扬雄的文学创作涉及到多种体裁而以辞赋方面的成就最为突出。《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和《长阳赋》是扬雄的杰作,人称四大名赋。《蜀都赋》也是赋作,但它在历史地理学方面的成就更为突出。扬雄《蜀王本纪》属于历史著作,它涉及到越南早期的历史。因为扬雄曾长期从事文学创作,所以其文学批评多甘苦之言,能中肯綮。扬雄的文学批评观点集中在《太玄》和《法言》这两部专著中。扬雄发表的对屈原《离骚》的看法代表了他的文学批评实践活动。
扬雄的文学批评,著作量较大,且前人的议论已不算少。这里仅就其《太玄》一书中的文学批评思想进行剖析和评论。
扬雄著《太玄》又称《太玄经》。《太玄集注》,或曰《集注太玄》,由北宋司马光(1019—1086)集注。在《太玄集注》卷首,有司马光撰写的三篇文章,它们是《太玄序》《说玄》和《读玄》。司马光《太玄集注序》:
汉五业主事宋衷,始为《玄》作《解诂》。吴郁林太守陆绩,作《释正》。晋尚书郎范望,作《解》、《赞》。唐门下侍郎、平章事王涯,注经及《首》、《测》。宋兴,都官郎中、直昭文馆宋惟干,通为之注;秦州天水尉陈渐,作《演玄》;司封员外郎吴秘,作《音义》。庆历中,光始得《太玄》而读之,作《读玄》。自是,求访此数书,皆得之,又作《说玄》。疲精劳神,三十余年,讫不能造其藩篱。以其用心之久,弃之似可惜,乃依《法言》,为之集注,诚不知量,庶几来者或有取焉。其直云宋者,仲子也。云小宋者,昭文郎中也。元丰五年六月丁丑序。[2]1
这篇序文的题目又作《集注扬子太玄序》。司马光《太玄集注》为现存最完备的注本。它汇集了七家的注文。在这七位注家中,除了三国吴人陆绩(188—219)和唐代的王涯(764—835)之外,其他人的生平已难于详考,而司马光《太玄序》保存了他们的资料。七家注侧重文字训诂,为我们阅读《太玄经》扫清了语言上的障碍。
司马光《说玄》和《读玄》,从总体上发掘了《太玄经》的精蕴。
扬雄《太玄经》具有特殊的结构。《太玄经》的结构,虽然与《周易》有关联,但是并不相同。清·朱彝尊撰《经义考》卷二六八《扬氏雄太玄经章句》录司马光《说玄》:
《易》与《太玄》,大抵道同而法异。《易》画有二,曰阳,曰阴。《玄》画有三,曰一,曰二,曰三。《易》有六位。《玄》有四重。《易》以八卦相重,为六十四卦;《玄》以一、二、三,错于方、州、部、家,为八十一首。《易》每卦有六爻,合为三百八十四爻。《玄》每首有九赞,合为七百二十九赞,皆当期之日。《易》有元、亨、利、贞,《玄》有罔、直、蒙、酋、冥。《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玄》天地之筴各十有八,合为三十六筴。地则虚三,用三十三筴。《易》揲之以四,《玄》揲之以三。《易》有七、九、八、六,谓之四象;《玄》有一、二、三,谓之三摹。《易》有《彖》,《玄》有《首》。《易》有爻,《玄》有赞。《易》有《象》,《玄》有《测》。《易》有《文言》,《玄》有《文》。《易》有《系辞》,《玄》有《攡》、《莹》、《掜》、《图》、《告》。《易》有《说卦》,《玄》有《数》。《易》有《序卦》,《玄》有《冲》。《易》有《杂卦》,《玄》有《错》。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皆本于太极、两仪、三才、四时、五行,归于道德仁义也。[3]1354
以上是司马光《说玄》的纯文本。在《百子全书》本中,《说玄》一文为加注本,即在每句话的后面,都有一段司马光自己添加的注释。在上文中,“皆当期之日”,《百子全书》本作“皆当期以日”,其余文字相同。司马光《说玄》揭示了《太玄经》的结构。有以下四点值得注意。
其一,“卦”的笔画与“首”的笔画。“《易》画有二,曰阳,曰阴。”《易经》中的每一卦,均由阴阳两个基本符号组成,它们是阴爻(--)和阳爻(—)。“《玄》画有三,曰一,曰二,曰三。”《太玄经》中每一首的笔画,均由三个基本符号组成。前两个基本符号,借用《易经》的卦画,即阴爻(--)和阳爻(—)。第三个基本符号,为扬雄所独创,我们不妨称之为人爻(---)。
其二,六十四卦与八十一首。在《易经》中,阴爻和阳爻先组成八卦,八卦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它们分别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卦都是三画卦,它们是构成六十四卦的基础,称为经卦。在这里,“经”的含义是“基本的”。然后,八卦两两相重,演化为六十四卦。六十四卦象征更加复杂的事物。六十四卦都是六画卦,称为别卦。在这里,“别”的含义是“重叠的”。扬雄仿照易卦的构成原理,建构了《太玄经》的“首”。首,一共八十一个,即三的四次幂。
其三,卦的位次与首的位次。《易》有六位。每一个经卦,都有其卦象。每一个卦象,都由六爻组成。六爻分处高低不同的等次,称为爻位。六级爻位自下而上依次递进,名曰:初、二、三、四、五、上。在描画卦象的时候,正确的方法是从下往上描画。阴爻通称为“六”,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称呼: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阳爻通称为“九”,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称呼: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无论阴爻还是阳爻,均须注意第一爻和最后一爻,其命名方式与其他四爻不同。“《玄》有四重。”《太玄经》共有八十一个首。每一首,均由四爻构成,分别代表方、州、部、家,故而称为四重。值得注意的是,首的描画顺序,与卦的描画顺序不同,它采用从上往下的方式。比如,《太玄经》卷一所载第八首,首先是玄象,从上往下它由四爻组成,分别是阳爻、阳爻、人爻、阴爻,下边的说明是:“一方、一州、三部、二家。”[4]601即一长横、一长横、三短横、两短横。由此可知,称说玄象,其实是很方便的。《太玄经》在每一首的玄象下面的说明语,相当于《易经》在每一卦的卦象下面的卦辞,我们不妨称之为首辞。
其四,《周易》的十翼与《太玄》的十一传。《周易》包括《易经》和《易传》两部分。《易传》,或曰“十翼”,相传是孔子为了说明《易经》的大旨而写作的七种十篇文章。这十篇文章,犹如“经”的十只“羽翼”。十翼,即《彖上传》《彖下传》《象上传》《象下传》《系辞上传》《系辞下传》《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与此相仿佛,扬雄写了十一篇文章来说明《太玄经》的大旨,而且它们与“十翼”有着对应的关系。具体说来,《玄首》对应《彖传》,《玄测》对应《象传》,《玄文》对应《文言传》,《玄摛》《玄莹》《玄掜》《玄图》和《玄告》这五篇合在一起对应《系辞》,《玄数》对应《说卦传》,《玄冲》对应《序卦传》,《玄错》对应《杂卦传》。
由此可知,扬雄《太玄》一书,与《周易》确有联系,然而二者也有明显区别。这里牵涉到文学批评的方法论问题。要言之,《周易》主张二要素论,《太玄经》主张三要素论。
所谓《周易》的二要素,即阴阳。关于阴阳,李约瑟有一个精辟的看法:“不言而喻,今天凡是有正负电的地方都有阴阳,也就是说阴阳就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基础之中,在亚原子的基本带电粒子质子和电子中。”[5]xix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间的根本法则,它在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的思维中普遍地存在。文学作品所反映的对象不外乎自然界、人类社会以及人的思维,故而对立统一规律也适用于文学的研究。《周易》昭示人们,要从对立统一的立场去考察文学。扬雄《太玄》是仿照《周易》而建立起来的思想体系。既然是仿照,也就蕴含了承认。换言之,扬雄赞成用对立统一的规律来认识各种文学现象。
进而言之,《周易》蕴含着二进制的科学思想。近代以来,人们加强对二进制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发明了电子计算机或曰电脑,它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在文学批评中,目前数量统计这一批评方法方兴未艾,这得益于电脑的应用。追本溯源,我们得感谢《周易》的作者。《周易》的作者,从前被认为是伏羲、文王和孔子。实际上,伏羲、文王和孔子都只不过是一种文化符号。《周易》绝非成书一时之间或几人之手,它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扬雄极大地发展了《周易》,进而自行撰写了《太玄》。每当我们使用电脑来进行文学批评的具体工作的时候,我们也应当感谢扬雄。扬雄是在他那个时代具体地应用《周易》来进行批评的大家。扬雄的批评,范围广大,包括宇宙、自然、社会、思维、天文、地理、历法、人事,也包括文学。
所谓《太玄经》的三要素,即天、地、人。世界是复杂的,除了阴阳的对立,还有种种的中间状态。关于物质状态的多样性,李约瑟也有精彩的看法:“五行完全可以被看作是预示了今天所认识的三种物态(固态、液态和气态),它们充当了表达显示在自然现象中的种种微妙的相互关系的象征语。道家对回复、逆流、再生和返回的强调在现代科学中可能没有完全相对应的东西,但它的确使人想起生长、分化、反分化、再分化的许多迫切需要解开的奥秘。”[5]xix三要素天、地、人,古人称之为三才。其实质是阴阳二要素加上作为批评主体的人。阴阳,对应乾坤,而乾坤,对应父母。《张子正蒙·乾称篇上》:“乾称父,坤称母。”[6]231父母的工作,最基本的就是从事造化工程,亦即生产人。一切文学批评的工作,毕竟都是由人来进行的。人是文学批评的主体。扬雄明确地突出了人在文学批评中的主体性作用,并且用它来建构文学批评的模式,这是扬雄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最大贡献。而且这一点,在西方各国的文学批评史上,尚且无人能够与扬雄相比。
进而言之,《太玄》隐含着三进制的科学思想。世界的多彩,可以归之于红色、黄色、蓝色这三种基本的颜色,人们称之为三原色。三进制的思想,在管理学上有广阔的运用前景。拿经济活动来说,有生产者,有消费者,还必须有市场。没有市场,生产者就白白地生产了。没有市场,消费者就买不到任何东西。拿网络购物来说,有店家,有买家,还必须有快递小哥。况且,很多问题,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有对,有错,还有既不全对又不全错的千差万别的种种情形。有黑,有白,还有灰色地带。清晰地认识中间问题,及时地恰到好处地处理中间问题,这是对管理工作者的极大考验。如果不能恰当地处理各种中间问题,那么最终会导致治理的失败。文学批评也是这样,比如,杜甫的诗,并非都是忧国忧民的大篇,其更多的诗是描写他面对生活时产生的种种情愫。再如,在宋词中,豪放词和婉约词都有一些,但是更多的词作既不豪放,也不婉约,它们描写的是词人触景物而生的感情,或因感情而别有所见的人物、动物、景物、器物。
扬雄《太玄经》具有深刻的意蕴。司马光《读玄》一文,从总体上揭示了扬雄《太玄经》的深刻意蕴。《宋文鉴》卷一二六录司马光《读玄》:
余少之时,闻《玄》之名而不获见,独观扬子之《自序》,称《玄》盛矣。
及班固为《传》,则曰刘歆尝观《玄》,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僣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固存此言,则固之意,虽愈于歆,亦未谓《玄》之善如扬子所云也。余亦私怪扬子,不赞《易》而别为《玄》。《易》之道,其于天人之蕴备矣。扬子岂有以加之!乃更为一书,且不知其焉所用之。故亦不谓扬子宜为《玄》也。及长学《易》,苦其幽奥难知,以为《玄》者贤之书,校于《易》,其义必浅,其文必易。夫登乔山者,必践于坱埤;适沧海者,必沿于江汉,故愿先从事于《玄》,以渐而进于《易》,庶几乎其可跂而望也。于是求之积年,乃得观之,初则溟涬漫漶,略不可入。乃研精易虑,屏人事而读之数十过,参以首尾,稍得窥其梗概。然后喟然置书叹曰:呜呼,扬子真大儒者邪!孔子既没,学圣人之道者,非扬子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观《玄》之书,昭则极于人,幽则尽于神;大则包宇宙,细则入毛髪;合天、地、人之道以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万物,而兼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穷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虽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考之于浑元之初,而玄已生;察之于当今,而玄非不行;穷之于天地之末,而玄不可亡。叩之以万物之情,而不漏;测之以鬼神之状,而不违;概之以六经之言,而不悖。藉使圣人复生,视《玄》必释然而笑,以为得己之心矣。乃知《玄》者,所以赞《易》也,非别为书,以与《易》竞也。何歆、固知之之浅,而过之之深也。或曰:《易》之法与《玄》异,扬不遵《易》而自为之制,安在其赞《易》乎,且如与《易》同道,则既有《易》矣,何以《玄》为?曰:夫畋者,所以为禽也。网而得之,与弋而得之,何以异哉?书者所以为道也。《易》,网也,《玄》,弋也,何害?不既网而使弋者为之助乎?子之求道亦谬矣。且扬子作《法言》,所以准《论语》,作《玄》所以准《易》,子不废《法言》而欲废《玄》,不亦惑乎!夫《法言》与《论语》之道,庸有异乎!《玄》之于《易》,亦然大厦。将倾一木扶之,不若众木扶之之为固也。大道将晦,一书辩之,不若众书辩之之为明也。学者能专精于《易》,诚足矣。然《易》,天也。《玄》者,所以为之阶也。子将升天而废其阶乎?先儒为《玄》解者,多矣。然扬子为文,既多训诂,指趣幽邃,而《玄》又其难知者也。故余疑先儒之解,未能尽契扬子之志,世必有能通之者,比终且学焉。[7]1353
司马光《读玄》一文,其要义有如下五端。
其一,司马光撰写《读玄》一文,主要的目的是述说他一生研究《太玄》的心得体会。这一点主要体现在这篇文章的首尾部分。司马光称赞扬雄撰写的《太玄经》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太玄经》的要旨固然与《周易》一致,然而《太玄经》较诸《周易》,在篇幅上要长得多,在语言上稍浅切,在文义上更畅达,例证更丰富,论证更详密,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更多,因而是人们进一步学习《周易》的阶梯。
其二,司马光认为,在继承孔子的学说方面,扬雄做得比孟子和荀子更好。战国时,儒分为八,孟氏之儒为其一。孟子通过阐扬子思的学说,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史称思孟学派。历代封建统治者以思孟学派为孔门儒学的正宗。到了唐代,伴随着古文运动的兴起,孟子的地位变得更高了。韩愈《原道》:“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8]122韩愈提出道统说。韩愈认为,孟子为孔子之道的唯一继承者。《元史》卷三四《文宗本纪三》:“[至顺元年闰七月]戊申,加封孔子父齐国公叔梁纥为启圣王,母鲁国太夫人颜氏为启圣王夫人,颜子兖国复圣公,曾子郕国宗圣公,子思沂国述圣公,孟子邹国亚圣公,河南伯程颢豫国公,伊阳伯程颐洛国公。”[9]517元至顺元年(1330)孟子被封为邹国亚圣公,从此人们尊称孟子为亚圣,以肯定他对圣人孔子的完美继承,孟子是仅次于圣人孔子的第二位圣人。荀子长期在稷下学宫,与各派学者颇多交流,他广泛地吸收了各家学说,在许多问题上达到了先秦时期思想的高峰,对孔子的思想做了重要的发展。而司马光说,即使圣人们在某一天复生,当他们看到《太玄经》的时候,也必定会放心地畅怀欢笑,因为他们的学说后继有人了。这个后继者,不是别人,正是扬雄。扬雄传达了他们的心声。在司马光的心中,扬雄是大圣人。
其三,司马光批评了刘歆和班固的论调。刘歆对扬雄的讥嘲,载于班固撰《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下》,原文如下:“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而巨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向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年七十一,天凤五年卒,侯芭为起坟,丧之三年。”[1]873在对待扬雄学问的态度上,侯芭与刘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侯芭珍视扬雄的学问,他跟随扬雄虚心地学习。刘歆则显得势利,他认为做学问是自找苦吃。刘歆认为,何必做学问呐,哪里给的钱多,就往哪里走吧。由是而观之,今日学术界的追名逐利、做假学问等等乱象,实则古已有之。面对一群势利眼,扬雄却笑而不应。这说明,扬雄有作为学者的自觉,他能够坦然地对待一切,不为世风所动摇,不从俗流而逐波。
班固本人对扬雄的讥嘲,亦载于《汉书·扬雄传下》,原文如下:“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僣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1]873桓谭(约前24—56),东汉沛国相(今安徽濉溪)人,字君山。桓谭是大学者,他好音律,博学多识,遍及五经,精通天文历数,主张浑天说。扬雄《太玄经》的体系,当时很多学人都不理解,惟独桓谭洞见其高明,他预见到了《太玄经》一书在未来的命运。桓谭坚信,扬雄《太玄经》必将流传。
班固是《汉书·扬雄传》的作者,他既然采录了桓谭的言论,按理说,也就应该纠正自己对扬雄《太玄经》的偏见。然而,班固却固执己见,他将自己对扬雄《太玄经》的偏见写进了正史之中。顺便指出,班固在撰写《屈原传》的时候,也有类似的表现。德国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m 1795—1886)指出:“如实直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这对每一位历史学家都是一种警示。孔子作《春秋》,尽可能少发自己直接的评论,可谓高明。司马光吸取了以往历史学家的经验教训,在他编撰《资治通鉴》的时候,也尽可能地让事实本身来说话。
其四,“玄”作为“道”,是万物的本体。这是扬雄作《太玄经》的出发点和归宿。太玄,伟大的玄。玄,幽深的难于言说的宇宙本体。《老子》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0]2何谓此两者呢?一指始,一指母。始,天地之始。母,万物之母。天地之始和万物之母,都出自幽深的难于言说的宇宙本体。此两者都出于道。在老子的语汇中,宇宙的本体在大多数的场合叫做“道”,有时也叫做“玄”。在扬雄的语汇中,宇宙的本体在大多数场合叫做“玄”,有时也叫做“道”。因为宇宙的本体幽深,难于言说,不具备可触性,所以给人的思维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0]2老子采用描述的方法来说明什么是道,这样就避免了直接下定义的困难。
扬雄《太玄》的体系建立在老子《道德经》的体系之后。由于在东汉时期人们对道的理解已经比战国时期深刻了许多,故而扬雄有条件在老子的基础上前进一步。扬雄尝试给“玄”下定义,《太玄·玄攡》:“玄者,幽攡万类而不见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关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攡措阴阳而发气。一判一合,天地备矣。天日回行,刚柔接矣。还复其所,终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莹矣。”[4]619玄幽深而其形状不可见。玄创造出万物来,虽然这个造化工程有一定的规律,但是这规律关乎神明而难于状摹。玄创造万物的工作从古至今都在进行,于是事物的种类越来越多。从根本上说,玄之创造万物,其原理是通过阴阳两种不同性质的原初物质相互作用。万物创造出来之后,便开始了自身的矛盾运动。玄使得万物舒张开来,万物一张一合,天地渐趋完备。天体在运行,刚柔相结合,周而复始,有始有终,但是无穷。有的事物诞生了,它们欣欣向荣而可喜。有的事物死去了,它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并不可悲。生和死都是生命的运动,而生命的运动总是晶莹闪亮的。进而,扬雄指出,所谓“玄”,其实就是“道”,《太玄·玄图》:“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4]625显然,“玄”就是“道”,“道”就是“玄”,这两个名词所指的都是宇宙的本体。
其五,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学术。扬雄以发展的观点看待文学创作。《汉书》卷八七上《扬雄传上》:“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1]859屈原是伟大的辞赋家,屈原的《离骚》是一部伟大的政治抒情诗,可以与意大利作家但丁的《神曲》媲美。那么,屈原是否可以被超越呢?扬雄同时代的许多人不敢超越屈原和《离骚》,后世的许多学者也认为不可超越屈原和《离骚》。由于不敢和以为不可,于是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超越屈原和《离骚》的努力。既然放弃了超越某一目标的努力,那么也就没有超越它的实践活动了。既然没有超越某一目标的实践活动,那么也就没有超越它的某种成就产生出来了。
扬雄的思路却不是这样,他认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作为,后代人应当也有可能超越前人。扬雄比对屈原《离骚》而做的辞赋有三篇,即《反离骚》《广骚》(又叫《广离骚》)和《畔牢愁》。其中,《畔牢愁》和《广离骚》两篇已经亡佚,惟有《反离骚》存于今。扬雄《反离骚》是否超越了屈原《离骚》固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然而不可否认扬雄《反离骚》是一部杰出的辞赋作品。扬雄矢志超越前人的精神毕竟是可贵的。
扬雄也以发展的观点看待学术研究。刘歆和班固之所以讥嘲扬雄,乃是因为扬雄在已有经典的基础上又撰写了几部书,而且还公开申明,他就是要这样做。扬雄还信心满满地认为,他的著作对已有的经典有所超越。《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下》:“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1]872中国学术史已经证明,《法言》有独立于《论语》之外的学术价值,《太玄》有独立于《周易》之外的学术价值。《太玄经》的这个“经”字,不仅是扬雄自己的期许,它也得到了后世的证明。
扬雄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两方面都秉持发展的前进的立场。这种立场可以概括为发展的批评观。这是因为,在发展前人的文学和学术的时候,作为主体的作家和学者已经对前人进行了一番批评活动了。扬雄秉持发展的批评观,对此司马光表示赞赏。扬雄的学术发展观,后来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到了宋代,邵雍(1011—1077)又仿照扬雄《太玄经》的体式而撰写了一部学术著作《皇极经世书》。
扬雄关于“玄”的观点,不仅系统而全面地体现在《太玄经》一书中,而且也部分地体现在他的一些单篇文章之中。比如,在扬雄《太玄赋》中,其词曰:
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皦皦著乎日月兮,何俗圣之暗烛!岂愒宠以冒灾兮,将噬脐之不及。若飘风不终朝兮,骤雨不终日。雷隆隆而辄息兮,火犹炽而速灭。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丰盈祸所栖兮,名誉怨所集。熏以芳而致烧兮,膏含肥而见焫。翠羽媺而殃身兮,蚌含珠而擘裂。圣作典以济时兮,驱蒸民而入甲。张仁义以为纲兮,怀忠贞以矫俗。指尊选以诱世兮,疾身没而名灭。岂若师由聃兮,执玄静于中谷。纳傿禄于江淮兮,揖松乔于华岳。升昆仑以散发兮,踞弱水以濯足。朝发轫于流沙兮,夕翱翔乎碣石。忽万里而一顿兮,过列仙以托宿。役青要与承戈兮,舞冯夷以作乐。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茹芝英以御饿兮,饮玉醴以解渴。排阊阖以窥天庭兮,骑骍騩以踟蹰。载羡门与俪游兮,永览周乎八极。乱曰:甘饵含毒,难数尝兮。麟而可羁,近犬羊兮。鸾凤高翔,戾青云兮。不挂网罗,固足珍兮。斯错位极,离大戮兮。屈子慕清,葬鱼腹兮。伯姬曜名,焚厥身兮。孤竹二子,饿首山兮。断迹属娄,何足称兮。辟斯数子,智若渊兮。我异于此,执太玄兮。荡然肆志,不拘挛兮。[11]138
扬雄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辞赋,他最服膺的辞赋家是屈原和司马相如。在十世纪中叶越南建立自主的封建国家以前,在长达千余年的时间里越南北部属于中国的郡县,越南人一直视扬雄为祖国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扬雄迄今在越南受到广泛的尊崇。阮宪黎《中国史》:
正如诗在唐代、词在宋代一样,赋在汉代很盛行。赋是一种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有调有韵的文体。赋体发生自楚辞;在战国末期已经有了宋玉及其《招魂》、《九辨》各篇;赋在整个汉代得到普及。多数作者用这种文体来歌颂升平的景象和帝王的才德,语辞华丽,调子悠扬,但内容很平常(王充贬赋语)。最有名的是司马相如,他有浪漫的才华,引诱到了一个寡妇,即年轻、有钱的娘子卓文君。他写过相当多的赋,而《子虚赋》得到武帝的喜爱,后来拜中郎,为使臣,进入巴蜀(他的家乡),以晓谕父老们服从汉室。其他各位文人,如扬雄,也传下了几篇赋,但是最有价值的还是贾谊哀吊屈原的那一篇赋,语言淋漓,因为他的心事像屈原,他也热忱爱国,也被人谗构,遭流放而远至长沙[12]196(拙译)
越南史学家阮宪黎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和贾谊之后的第三位大赋家,此评价大体公允。司马相如是教授扬雄作赋的老师,贾谊的生年远早于扬雄,因此,越南人一般将扬雄列为第三位伟大的赋家。这是越南学术界较新的看法,还有一种较早的看法,叫做“汉赋八大家”。越南士人对汉赋有湛深的研究,他们仔细研究过六十余位汉赋的作者。越南士人复将汉赋的发展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并确定了其中的名家。认为早期汉赋的名家是贾谊、枚乘,中期汉赋的名家是司马相如、刘向,后期汉赋的名家是扬雄、班固、张衡、赵壹。这就是越南士人服膺的“汉赋八大家”。“汉赋八大家”是越南士人仿照古文的“唐宋八大家”而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在越南人民的心中,扬雄是汉赋八大家之一。再者,扬雄于越南古代史深有研究,因此越南人民非常热爱扬雄。张汉超(Truong Han Sieu,?—1354)所作《白藤江赋》(Bach Dang giang phu)属于越南文学的经典之作,其中可以看到张汉超已然受到扬雄赋影响的诸多因素。
在历史悠久的越南文学中,赋是一种发达的文体。在越南的民族文字发明之前,越南士人采用汉字来进行文学创作。越南的汉字文学,诗赋是其强项,同时也是科举考试的内容。相传越南陈朝人韩诠(Han Thuyen,1247年太学生)创制了越南的民族文字“字喃”。字喃是一种仿效汉字结构的越语化的方块象声文字。字喃产生以后,越南文学的强项是长篇的叙事文学诸体,包括小说、传记、演歌、叙事诗等。即使在越南的长篇叙事文学中,也不时出现赋的句式。十七世纪中叶,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越南文字“国语字”基本形成。此后,国语字的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并成为文学创作的文字。1945年八月革命胜利之后,国语字和国语成为越南民族和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正式文字和标准语。此后,在越南的各体文章中仍然不时出现赋的句式。这是因为,越南人写的文章,其句子绝大多数为六八句式。当前的越南语文章不乏欧化的长句,一句可长达数行,但是它们大都可以拆分为六八句式。而且,那些八言句,大都可以再拆分为两个四言句。简言之,四六句式迄今为止依然是越南文章的主流句式。诵读的经验告诉我们,四六句式带有浓郁的辞赋口吻。笔者曾逐篇分析过越南小学一、二年级“越语”(相当于中国的“语文”)课本中的全部课文,它们几乎全为六八句式,因而容易默写,容易背诵。
研究扬雄亦有当下的意义。两千余年来,越南人民一直高度评价扬雄的成就,故而研究扬雄也具有国际意义,那就是助推一带一路倡议在越南和东南亚各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越南是较大较强的国家,越南的领土面积比整个朝鲜半岛还要大许多。单单是一个韩国,其经济体量有多大,这是不言而喻的。越南在东南亚是强国,以其现今的发展势头而观之,越南有可能在未来的二三十年中于世界展宏图。
扬雄终生喜爱辞赋。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13]25其实,扬雄壮年以后所不为的仅仅是那些以歌颂讽喻为题材的赋。每当扬雄觉得某些题材更适合用赋这一文体来表现的时候,他仍然欣然命笔,作起赋来。比如,《解嘲》《解难》和《太玄赋》就是扬雄壮年以后的赋作。
扬雄《太玄赋》有三方面值得我们注意。
其一是玄本体论。在《太玄赋》中,扬雄再次阐明了他对玄的认识:“玄”作为“道”,是万物的本体。《太玄赋》的起首四句是对玄本体论的概括性的表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在这几句话中,有四个关键词。一是损益。损益指事物的消长,衰盛,枯荣,降升。在《易经》中有《损卦》和《益卦》,它们象征事物的消长。二是倚伏。倚伏指事物的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相互转化。三是共门。门,类别。共门,同属于一个类别。忧喜共门,忧和喜同属于情感这一类别。四是同域。域,领域;同,同一。同域,同属于一个领域。吉凶同域,吉与凶同属于征兆这一领域。
事物总是处于变化之中,《周易》教导人们从阴阳两方面认识事物变化的总体规律,《太玄》教导人们从天、地、人三个方面去认识事物变化的具体情形。《周易》和《太玄》都教导人们从本体上去把握事物。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二六八:“桓谭曰: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续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牺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子谓之玄。《太玄经》三篇,以纪天地人之道;立三体,有上中下,如《禹贡》之陈三品。三三而九,因以九九八十一,故为八十一卦。以四为数,数从一至四,重累变易,竟八十一而遍,不可损益,以三十五蓍揲之。《玄经》五千余言,而传十二篇。”[3]1353《经义考》所引“桓谭曰”一段,出自桓谭《新论》。《后汉书》卷二八上《桓谭传》:“初,谭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上书献之,世祖善焉。”[14]290桓谭《新论》二十九篇早已亡佚。清·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卷十三至卷十五有《桓子新论》。严可均校辑《桓子新论》将辑文分类排比,列为十六类。其中,《闵友十五》载有以上“桓谭曰”一段,文字基本相同。惟上引“以三十五蓍揲之”,下有注曰:“当作六。”[15]551上引 “而传十二篇”,作 “而传十三篇也”[15]551。在上引桓谭的话中,道教术数学的意味很浓。“三三而九,因以九九八十一,故为八十一卦。”意思是说,扬雄以天、地、人三才来概括万事万物。三的四次幂为八十一,而八十一这个数字恰好是《太玄经》中的八十一“首”。《太玄经》的“首”是个单位词,其含义与《易经》的“卦”相似。易、道、元、玄,这四个词都用来指万物的本体,只是各家用语不同罢了。
其二是道教前史。在《太玄赋》中,扬雄所言及的人物,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道教前史上实存的历史人物。许由、老聃(即老子)、屈子(即屈原)、孤竹二子、伯姬,属于这一类型。许由,一作许繇,尧时的贤人。许由隐于沛泽,帝尧听说其贤,欲以天下让之。许由不欲接受权位,就逃到颖水北岸的箕山之下。帝尧又打算征召许由为九州长。对于这个召命,许由连听都不愿意听,于是他跑到颖水之滨,以清水洗涤自己的耳朵。孤竹,一作斛竹,商周时的诸侯国,辖境在今河北卢龙南。商朝末年,孤竹国君有两个儿子,名叫伯夷和叔齐。他们逊让君位,便往周国跑去。半路上,他们遇到伐纣途中的周武王,于是叩马进谏,立了大功。商朝灭亡后,这两个有功之人却不食周粟,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上。伯姬,宋伯姬,鲁女,嫁宋公。为了守礼,伯姬宁愿焚死于火中。二是道教前史上经过神格化的人物“神仙”“女仙”。傿、禄、赤松子、素女、宓妃,属于这一类型。傿、禄是两位神仙的名字,相传她们在江淮得道。赤松子,神农时的雨师。素女,古代的神女。宓妃,伏羲的女儿。三是兼具以上两种特征者。王子乔,属于这一类型。王子乔,一作王乔,即周太子晋,后来得道登仙。此外,那些道教前史上实存的历史人物,包括老子和屈原等人,在道教成立之后都被陆续纳入道教的神系。以此之故,扬雄《太玄赋》中所提及的那些人物,几乎都可以归入这一类型。
其三是批评范式。范式(paradigm),也译作“规范”“范型”,本是美国哲学家托马斯·撒母耳·库恩(Thomas Samuel Khun,1922—1996)的用语。范式这个术语,其原初的意义是语法中的词形变化表。西方的大多数语言都属于综合性语言,其动词、形容词、名词、代词等往往有繁复的形态变化。按照惯例,动词变化表叫做动词范式,形容词变化表叫做形容词范式,其他以此类推。我们常说学科建设,文学批评也需要学科建设。那么,学科是什么呢?学科是按照学问的性质而划分的门类。一个学科就是相关人员所进行的专业活动之集合。相关的人员从事性质相同的研究,他们组成学科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大家都按照一定的规范来进行活动。在常规时期,这些规范支配着大家去解决一个个疑点,从而进行高度定向的研究活动。但规范自身也有着它们的生命周期。这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当原有的规范不足的时候,一个学科就会陷入危机,从而导致新的规范出现,以代替旧的规范。二是那些业已被替代的旧的规范,在某些情况下重新被学科共同体的成员们唤醒,从而开始新一轮的生长,再度发挥作用。
扬雄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大儒,然而在其作品中,涉及道教的因素却非常地多。鲁迅《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16]18既然道教是中国文化的根柢,那么在剖析中国文学作品的时候,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将其中蕴含的涉及道教和道学的因素,尽可能多地发掘出来。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扬雄无形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范式,那就是如能涉及道教或道学,那么就尽可能多多地涉及它们。此就文学创作而言。既然文学创作的过程如此,那么文学批评则可以做逆向的运动,以再现其中的种种奥妙。扬雄本人在这方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他的文学创作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供尝试的批评范式:发掘作品所涉及的道教和道学意蕴以洞见作家的创作意图,罗列作品所涉及的道教和道学要素以拓展作品的精神内涵。我国有诸子百家,在研究文学的时候各家学说的意蕴都有发掘的价值。尽管如此,涉及道家、道教和道学的各种要素,其开拓之价值毕竟还是更大一些。这是因为,涉及道家、道教和道学的内容蕴含较多的神话成分。世界文学史告诉我们,神话是浪漫主义的主要来源之一。神话赋予文学作品以浪漫主义的色彩。以此之故,含有神话成分的那些作品其文学性更强,更能触动读者的心灵。
扬雄是大儒,但是他不是淳儒。这是因为,在扬雄的思想中有许多道教思想的成分。《太玄集注》一书收入《道藏》太清部,这就是一个明证。
明道、征圣、宗经是扬雄所建立的文学模式,或可谓之顶级范式。此所谓文学模式,其实是一个统称,因为它既是文学创作的模式,又是文学批评的模式。《太玄经》卷四:“次六,鸿文无范,恣于川。测曰:鸿文无范,恣意往也。”[4]609晋·范望注:“鸿,大也。范,法也。六为宗庙。宗庙之中,礼以辅成。在文之世,故曰文。文章奂然,故无法也,如川之流,从所投也。”[4]610即伟大的文章不受某些特定规范的约束,它们是自由的表征。作者在创作这些鸿文的时候,可以恣意前往精神的王国。这样看来,彷佛就没有什么范式了。其实不是,在扬雄的文学创作中,顶级范式俨然存在于其中,只是它不怎么显露痕迹罢了。明道,这是玄奥的指向。同样一个道理,只有经过繁复的层层推导的详密论证,才有人相信。在西方,托马斯·阿奎那(Saint Thomas Aquinas,1225—1274)在其《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中这样做了,他做得很成功。在东方,扬雄在《太玄经》中这样做了,他也做得非常成功。征圣,其要义在于人作用于人。人是一切实践活动的主体,人也是文学批评活动的主体。扬雄以天、地、人三才而发展了《周易》的阴阳二元,人的主体性由此得到了正式的确立。扬雄的功劳大矣!宗经,这是一种较浅切的指向。宗经,其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引用经典,其最高级的做法就是,仿照已有的经典而另外建构著作,并且在属文之前就矢志让它成为经典。扬雄这样做了,他做得很成功。
扬雄《太玄》的另一个突出的特色,就是讲究阴阳对立并以人为主体而展开具体的批评实践活动,故而其批评体系中含有对偶范畴。扬雄在《太玄经》中建立的对偶范畴,主要有以下四组。
第一组对偶范畴:因与革。《太玄集注》卷七《太玄·玄莹》:“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则,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4]621这就是道,它既有前后相承的一面,又有变革变化的一面,前者为因循,后者为革化。扬雄说,注意因循,就会得到神的帮助。然而,不能一味地因循,也需要适当的改革。改革的成败,其关键在于把握好时机。因循和革化是辨证的统一,因循而又适时革化,天道方能完满。革化而又适当因循,天道方能渐进。如果完全没有因循,那么新的事物就无从产生。如果没有革化,那么一个事物就不能完成其发展的历程。因循而不知革化,事物就会失去等级。知革化而不知因循,事物就会失去协调。革化而不适时,事物就会失去基础。因循而无条理,事物就没有统绪。对于国家来说,因革沿创是大法则。大法则的变动关系到事业的成败。就文学而论,复古与革新、模拟与创造是两对矛盾。明道、征圣和宗经是一个宏大的范式,这个范式既有固定的一面,也允许灵活变通。
第二组对偶范畴:袭与新。《太玄集注》卷九《太玄·玄文》:“新故更代,阴阳迭循,清浊相废。将来者进,成功者退;已用则贱,当时则贵。”[4]624新陈代谢是生物变化的法则。阴阳交互作用是自然变化的法则。清浊相互否定是音韵变化的法则。诚如英国作家莎士比亚所云,世界是一个舞台,人人都是演员。将来者将登上舞台,成功者必退居幕后。已经起过作用的一方,其地位自当下降。正在发挥作用的一方,其地位必然重要。这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文学领域。《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传论》:“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17]617在文学上,创新始终是必要的。又《太玄集注》卷七《太玄·玄摛》:“其动也,日造其所无,而好其所新。其静也,日减其所为,而损其所成。”[4]620行动高于空想和悬想,每日都应当有所创造,永远也不要停止追求新事物的步伐。如果一心追求宁静,思欲静止而逐日减少作为,那么就会一事无成。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有些人水平不低然而却不爱动笔,久而久之他们便堕入眼高手低的状态,而最终一事无成。这就是教训。
第三组对偶范畴:文与质。这是文学理论中的一个老话题,而扬雄提出了新的见解。《太玄集注》卷七《太玄·玄莹》:“人道象焉,务其事而不务其辞,多其变而不多其文也。不约,则其指不详;不要,则其应不博;不浑,则其事不散;不沈,则其意不见。是以文以见乎质,辞以睹乎情。观其施辞,则其心之所欲者见矣。”[4]621人界诸事,万般不同,那么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周易》说,上天会通过种种迹象告诉人们该怎么办。扬雄作《太玄》,继承并发展了《周易》的这一观点。人应该从上天垂示的种种迹象中去把握事情的本质,而不是仅仅赏玩那些迹象本身。如果把这个原则运用到文章之上,那么我们就应该将精力较多地放在事理之上。文辞固然重要,然而它毕竟不是第一位的。好文章,多变化,但并不一定篇幅长。重要的事情,要说得简约,否则读者反而不明白。文章不简要,相信的人反而少。文章不浑括,影响力就扩展不开。文章不深沉,其意义就显不出来。通过文采来表现情质,通过文辞而亮出情感,这些都是必要的。这是因为,作者的意图毕竟是通过文辞而表现出来的。扬雄的这一番话,说明他无愧于文章大家。扬雄主张美文,而中外文学发展史都表明,美文是文学自觉的象征。又,《太玄集注》卷七《太玄·玄错》:“中始周旋,羨曲毅端。睟文之道,或淳或班。”[4]619笔者认为,太玄之“玄”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旋转。爱尔兰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第二次降临》(The Second Coming)诗写道:Turning and turning in the widening gyre,/The falcon cannot hear the falconer;/Things fall apart;the center cannot hold;/Mere anarchy is loosed in theworld[18]80。(旋转复旋转在拓展的螺旋中/猎鹰腾空它听不见驯鹰人的话/万物发散而中心再难把它们搂住/在世界上只有那无序松开来散在各处。——拙译)螺旋是叶芝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天地在旋转,万物在旋转,天道端呈于那看似无序的一切之中。周而复始,回旋往复,盘旋渐升,这正是美丽其文之道。睟,颜色纯一。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得好呢?扬雄说,他的诀窍是或淳或班,既可以写得干净利落,又可以写得斑斓多彩。究竟怎么做呢?那得根据实际需要来定。
第四组对偶范畴:华与实。《太玄集注》卷七《太玄·玄莹》:“夫作者贵其有体,而体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则其体也壮;其所循也小,则其体也瘠;其所循也直,则其体也浑;其所循也曲,则其体也散。故不攫所有,不强所无,譬诸身,增则赘,而割则亏。故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人事也,具可损益欤?”[4]620相传王羲之时时刻刻都在练字。当闲坐的时候,他也用指头在膝盖上练字。有一天,王羲之夫妻坐在庭院中纳凉,王羲之的指头画着画着,无意中画到夫人的膝盖上去了。王夫人微微嗔责道:你画到哪里去了啊?你自己有体啊!王羲之恍然大悟,从此书道大进,有了自己的体——王羲之体。书法与文学,都属于艺术,其技艺相通。扬雄认为,作家贵在有体,亦即有自己的风格。风格从哪里来呢?说到底,作家的风格从大自然中来。勤学苦练固然重要,大自然才是风格的源泉。接着,扬雄用了一系列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二场:“[哈姆莱特]: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的演变发展的模型。”[19]68这就是莎士比亚提出来的悬明镜以映照自然的“镜子说”。镜子说的核心内容,与扬雄关于华与实对偶范畴的看法相一致。文章可以华丽,也可以朴实,其间的分寸,以不违背自然的常道为准。
从对偶范畴的角度来把握文学创作的规律,来进行文学批评的实践活动,这是扬雄一贯的主张。在《法言》一书中,扬雄讨论了三组对偶范畴,它们是文辞与事理、温润与深沉、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以上三组范畴,笔者已有专文论述,兹不赘言。
扬雄是重要的文学批评家。就汉代文学批评史而论,确是如此。就中国文学批评史而论,也还是如此。扬雄以太玄立论,在他的话语中难免有某些神秘主义的成分。由于其批评话语略带神秘的色彩,故而扬雄的言论宜用于诗歌批评和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赋的批评。诗无达诂,诗歌批评不宜说尽,而神秘的氛围正有助于诗歌批评在语意上的萦绕。不过,从扬雄那个时代的学术潮流看,扬雄是古文经学派的思想家。在扬雄的思想中,虽然有神秘主义的成分,但是这毕竟不占其思想的主流。在扬雄的思想中,处于主导地位的还是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倾向。在今天,扬雄留下的精神财富,仍然值得我们大力加以继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