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构式“X上Y下”整合层级研究
2019-02-20杨豪
杨 豪
(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410083)
现代汉语中存在大量“X上Y下”这样的框架构式,Goldberg在其专著《运作中的构式:语言概括的本质》中对构式的定义进行了重新表述,她认为:任何语言结构,只要在形式和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其他已知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就可视为构式。即使是能够被完全预测出来的语言结构,只要有足够的出现频率,也可视为构式。“X上Y 下”是由可变要素“X”“Y”和不变要素“上”“下”组成的一个类固定短语,是“X”“Y”分别附着于具有方位空间义的“上”“下”之后形成的一种构式。文章以BCC语料库的语料为基础,对构式 “X上Y下”的整合层级和语法特点进行分析。
一、“X上Y下”的整合层级分析
概念整合理论认为,语言成分的整合效应依赖于两个因素:一个是整合的“框架”,比如各类构式是一种结构框架,角色指派是一种语义框架,节律模式是一种韵律框架;另一个是输入的“元素”,即参与整合的语言成分。在“框架”的作用下“元素”产生整合效应,浮现新的意义(emergent meaning)[1]。
“X上”和“Y下”之间可添入并列连词“和”,或者选择连词“或”“或是”,也可省略连词,分列于同一句子中,例如:
(1)你既不能中途停歇,也不能快步而行,必须安分守己地随着人流,缓缓地向山上或是山下行进。(《人民日报》1982年6月21日)
(2)两三个月以来,在那些新开发的林区里,山上是一片伐木声和参天巨木的倾倒声;山下是推土机的马达声、锹镐声和震撼山谷的爆破声。(《人民日报》1959年7月3日)
上述例子中的“X上”和“Y下”分别表示以“X”和“Y”为参照点的方位空间,在意义上分属两个方位,没有整合的迹象,也没有新的浮现意义产生。相比上述示例,下面例子中的“X上Y下”则是进行整合的结果,产生了新的浮现意义,示例如下:
(3)转天满满装一小车,运到集上,车上车下摆得漂漂亮亮;大挂的万头雷子鞭,一包三尺多高,立在车上,像半扇猪,极是气派。(冯骥才《炮打双灯》)
该示例中的“车上车下”不再单指以“车”为参照点的方位“上”“下”,而是指以“车”为参照的空间域,表示“车”的全身,这就是整合的效应。
在论及概念整合理论与构式语法理论的关系时,吴为善指出:两者具有同一性,只不过概念整合理论侧重于“过程”,而构式语法理论侧重“结果”。也就是说,任何语言构式(泛指结构构式,包括从复合词语到各类句式)都依赖于组配构件之间的整合,而任何语言形式整合的结果都会形成这样或那样的构式[2]。在从结果方面分析构式“X上Y下”的语法特点时,把其分为 A、B、C、D四类。其实这 A、B、C、D四类在概念整合方面对应四个层级:低整合度(A级)、次低整合度(B级)、次高整合度(C级)和高整合度(D级)。
(一)A级:低整合度
这一层级的整合度最低,方位词“上”和“下”具有典型的原型性。“X”和“Y”也都表示具体的事物,或是可以感受到其具象的事物,都表示本义,都可作为方位参照空间点,可类推性较强,示例如下:
岗上坡下 沟上坎下 阶上阶下 房上屋下
(二)B级:次低整合度
这一层级的 “X上Y下”的整合度要高于A级,显著差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X”“Y”已不是表示具体或抽象的事物名词,而是自主性的动词。其中有的动词具有可持续性,如跑、漂、滑等;有的具有非持续性,但是动作可以反复,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看作具有可持续性,如:跳、蹦、拔等。第二,“上”和“下”已不具有空间方位义,跟在动词后表示方位的趋向,具有虚指特征,示例如下:
跑上跑下 递上拉下 缠上绕下 飞上舞下
该类构式“X 上”和“Y 下”不单指“X”和“Y”的趋向,也不单指动作的单次进行,“X上”和“Y下”已融为一体,表示动作的反复持续。也正是因为此构式义的产生,整合度也因此高于A级。动作反复持续必然是在某一时间段内进行,因此“上”“下”蕴含着时间要素,在句中经常会有表示时间的词语出现,这正是A级空间域到B级时间域的映射。
(三)C级:次高整合度
如果说从A级低整合度到B级次低整合度是从空间域到时间域的映射,C级的次高整合度则是该构式在情感域的表现。人的认知程度渐趋提高,整合度也越高,主要表现在:“X”和“Y”既不是表示事物的名词,也不再是表示单纯动作的具体动词,而是转变为具有情感色彩的抽象动词。“上”和“下”已经脱离空间义,转指具有等级义的人或事物。示例如下:
蒙上欺下 骗上瞒下 捧上压下 思上念下
由于添加了人的主观色彩,等级义因此浮现。也正是因为人的情感的施加,对事物的认知增强,在表达事物的时候,描述更具整体性和抽象性,因此整合度要高于B级。
(四)D 级:高整合度
成语言简意赅,有其独特的形式与结构,该级构式的“上”“下”已不再具有空间义、等级义的特征,“X上Y下”的各个要素已经融为一体,具有独特的含义,且被《汉语大词典》作为词条收录,整合度最高。这一级示例较少,比如:
七上八下 不上不下 没上没下
二、“X上Y下”的语法特点
(一)A级:“X上Y下”
“X上Y下”中“上”和“下”具有典型的方位空间义,“X”和“Y”通常以表示具体或抽象事物的名词位于“上”和“下”前作为空间参照物。示例如下:
山上坡下 岛上岛下 房上屋下 架上架下
耳上耳下 锅上锅下 岗上坡下 楼上楼下
涧上涧下 山上山下 梁上梁下 肩上头下
草上花下 床上床下 井上井下 字上字下
棚上棚下 墙上墙下 殿上廊下 膜上膜下
炕上炕下 矿上井下 幕上幕下 鏊上鏊下
从示例可以看出,可变要素“X”和“Y”代表名词性事物,“上”和“下”表示方位义,“X上Y下”在结构上可以看作是“X上”和“Y下”的结合体。因此,“X上Y下”整体功能具备体词性特征,在句中主要充当主语和宾语,例如:
(4)整个过程不过三五分钟的样子。坡上坡下发出一片欢呼。(刘玉民《骚动之秋》)
(5)转天满满装一小车,运到集上,车上车下摆得漂漂亮亮。(冯骥才《炮打双灯》)
(6)在我,只有诗歌、小说、文艺,可以闲坐在草上花下或奄卧在眠床中阅读。(丰子恺《我的苦学经验》)
(7)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巴金《家》)
也有少数作状语、定语的,例如:
(8)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严歌苓《陆犯焉》)
(9)他整天地堤上堤下地忙着,上工段,回到家,随时作检查,发现偏差及时纠正。(《人民日报》1950年5月14日)
(10)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阎连科《受活》)
(11)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陈忠实《白鹿原》)
(二)B级:“X 上 Y 下”
该构式中的“上”和“下”不再表示具体的方位义,而是随着可变要素“X”“Y”词性的转变表示方位趋向义,方位义渐趋虚化,用来指称描述行为动作的趋向。“X”“Y”由表示具体事物的名词转变为表示具体动作持续反复的谓词,“X”“Y”的动作性凸显。示例如下:
漂上涌下 爬上跳下 抛上跌下 跑上滑下
抛上抛下 攀上攀下 扑上扑下 爬上窜下
攀上跃下 推上拉下 游上游下 装上拆下
钻上钻下 照上照下 运上运下 蹭上蹭下
搬上搬下 摆上摆下 扶上搀下 举上跃下
摸上摸下 传上递下 堆上堆下 飞上舞下
由于“X”“Y”具备谓词性功能,所以该构式在句中的功能主要是作谓语,例如:
(12)他们本该在更大的意义上统领一代民族精神,但却仅仅因辞章而入选为一架僵硬机体中的零件,被随处装上拆下,东奔西颠,极偶然地调配到了这个湖边,搞了一下别人也能搞的水利。(余秋雨《西湖梦》)
(13)毽子变成了很听话的东西,它只是在她的脚边跳上跳下。(巴金《家》)
除了作谓语,还有少数可作状语,例如:
(14)1937年芦沟桥事变前,她曾冒着酷暑,随著名古建筑学家的丈夫梁思成在这座佛光寺那积满尘埃、摇摇欲坠的梁柱间,手持米尺,爬上爬下地丈量、考证。(萧乾《点滴人生》)
(15)蹲在门坎上的青年们,蹦上蹦下地只是哈哈着笑,有时在杂乱而愉快的吵吵声中插上几句“我们得到了学习的机会”“我现在已经识三百多字了”“我记个账写个简单信都行啦”。(《人民日报》1950年7月9日)
(三)C 级:“X 上 Y 下”
该构式中的“X”和“Y”由具有行为义的具体动作动词转变为带有感情色彩或主观色彩的抽象行为动词。“上”“下”已真正失去其本义方位义,且不再表示方位趋向义,词性由名词转变为代词,产生等级义。“上”“下”不再对“X”“Y”进行方位趋向修饰,而是在构式中作“X”“Y”的宾语。示例如下:
蒙上欺下 骗上瞒下 谀上虐下 怨上怪下
罚上奖下 护上贬下 敬上恤下 僭上虐下
敬上欺下 瞒上勾下 瞒上压下 瞒上骗下
捧上压下 拍上欺下 欺上压下 误上误下
怨上怨下 重上轻下 任上退下 推上治下
评上促下 哄上压下 敬上念下 哄上压下
由于 “X”“Y”都是抽象动作行为动词,“上”“下”也从空间义通过隐喻作用成为具有等级义的代词。因此,该构式在句中的功能是充当谓语,例如:
(16)农业信息建设重上轻下,信息传递在基层中断(主要在县级以下的广大农业生产区域中断)。(《人民日报》2000年9月7日)
(17)今年73岁的吴祖强教授是1978年从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任上退下出任名誉院长的,但教学活动却至今未能中断,仍然坚守在“作曲和作曲研究学位”博士生导师的岗位上。(《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1月17日)
还有很少数充当定语,例如:
(18)我村一些干部为了个人的利益,不顾国家土地管理法的规定,近几年来,采取混水摸鱼、瞒上骗下的办法,把村里的良田大量变卖,农民已近于无田可耕的地步。(《人民日报》1987年11月11日)
(19)各专区干部中有“老实人吃亏”的议论(当然这个论调是不对的),这首先是不满意天津专区刘青山、张子善等人蒙上欺下的可耻行为而说的。(《人民日报》1952年1月8日)
(四)D 级:“X 上 Y 下”
该级构式各个要素成为一个整体,具有独特的含义。示例如下:
七上八下 没上没下 不上不下
“七上八下”“没上没下”在句子中,一般充当谓语和状语,例如:
(20)然而,当我想到我坐在桌前,远远地听到她们两个的窃窃私语时的那种情形时,不知怎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乱跳。(夏目漱石《心》)
(21)我原是召了这群小弟弟来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晓得几个小鬼头平日被我惯坏了,嘴里没上没下混说起来。(白先勇《台北人》)
“不上不下”在句中则主要充当定语、谓语,少数作补语、状语,例如:
(22)二年级这个不上不下的时期,真让人焦躁。(森见登美彦《四畳半神话大系》)
(23)她的名字也不上不下,叫卡秋莎,而不叫卡吉卡,也不叫卡金卡。(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24)实际上,不止是吃饭,即使在工作时,只要一想到孩子还在等自己,就不由得草草结稿。对情人的爱恋也弄得不上不下。(渡边淳一《如此之爱》)
(25)现在不上不下地一两天就回去,妻子就会发脾气找事儿发难。(渡边淳一《如此之爱》)
三、结语
文章依据语料对构式“X上Y下”的语法特点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借鉴概念整合理论对“X上Y下”的整合度进行研究,分为四个层级:低整合度(A级)、次低整合度(B级)、次高整合度(C级)和高整合度(D级)。A级的方位原型义突出,构式表示以“X”“Y”为参照点的空间域;B级映射到时间域,“上”“下”的方位义逐渐虚化,构式表示在一段时间内动作的持续反复;C级映射到情感域,“上”“下”已完全脱离方位义,产生等级义,构式表示人对于具有等级义事物的态度及处置方式;D级各个要素成为一体,产生隐含义,已被《汉语大词典》作为词条收录。吴为善、陈颖曾指出,整合度越低,可分离性越强,它们的句法表现就越充分;整合性越高,可分离性越差,句法表现就越薄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