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2019-02-20丁子钧
丁子钧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0)
李洱在《应物兄》的后记中写道:“事实上,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想,这部书大概永远完不成了……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这儿成长,只属于我本人,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1]1042这部李洱以为永远也完不成的书,最终还是和大家见面了。在这个需要热度、人人都害怕被遗忘的时代,能够写一部书长达13年之久,实在是令人佩服。而经过13年的磨练写出来的作品,就如一颗被河水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外表光滑细腻,而内部却沉潜着多年的功力。这是李洱为读者提供的又一个“可读性”文本,这部书也注定是属于大家的。
李洱曾在与梁鸿的对话中说过:“60年代出生的作家,因为成长背景大体相同,所以他们的写作肯定是有共性的……具体说到60年代作家的共性,我想把他们说成是悬浮的一代。”[2]194此后他又进一步论述自己对于这种“悬浮”的理解,他说:“他们好像一直在现场,又同时与现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的感觉、意念、情绪、思想,有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浮在那里,处于一种动的状态,而这种动,很多时候又是一种被动。”[2]194-195正是这种悬浮的状态,使李洱的小说呈现出一种看似空白的内核。在经过文本细读之后,读者会发现自己并不能从中找到作者所要表达的切实之意,更不用说有关于道德教化方面的启发。作者写作的目的好像并不在此,就像李洱自己所说“反对利用感情来绑架读者”。作者不进行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灌输,而是将自己的声音隐藏在文本背后,让作品中的人物与读者直接对话。
这部沉潜13年之久的《应物兄》,并没有放弃作者从写作之始就存在的这种“悬浮的状态”。一部几十万字的超长篇小说,出场人物达70余人,可谓是鸿篇巨制,却没有精心结撰的章节。只是看似随意地把每节的前两三个字作为题目。故事情节简单,无非是围绕在济州建立儒学院和程济世先生回乡而展开的一系列故事。看上去通篇都是各色人物的谈话,充斥着各种学院派的文学、理论知识,人物各有其性格,众声喧哗。粗读之下发现这部小说没有宏大的场景、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剧烈的冲突。而在小说中寻求这些,不仅是我们一贯的阅读习惯,也符合我们对于小说美学一贯的认知。可以说这部小说并不引人入胜,随时都可以停止阅读,而且作者在这部小说之中并没有表现出对于人物和事件的价值判断,仿佛作者的意图就是将人物与事件放在一个平面上,等待着读者自己去做判断。
小说直至最后都没有一个切实的结尾,好像是故事结束了,众声喧哗还在继续。但是,读者在阅读之中总感觉在小说文本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但是,至于作者隐藏的是什么,不同的读者或许会有不同的发现。这是作者通过文本给读者设置的迷宫,读者只有细心探寻才能找到迷宫的出路,否则就迷失在作者设计的陷阱之中,找不到作者所要传达的意义之根本。而作为小说的叙述者,也就是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应物兄,既是联系众多人物的纽带,也是建立儒学研究院的参与者,又是文中众声喧哗的旁观者。他在参与其中的同时又出乎其外,就像作者说的“他们好像一直在现场,又同时与现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正是这种“悬浮的状态”使作品产生了空间上的张力,小说的空间被无限地拓展,各种艺术手法相互交错,使得文本充满了多义性和可读性,也给读者提供了无数种新鲜的体验和解读的方法。
一、互文性写作与百科全书式的建构
毛尖在《为什么李洱能写出应物兄的纯洁和无耻》中讲到了李洱相亲时的一个故事。他说:“他纯洁因为他不讨好对面的姑娘,他无耻也因为他不讨好对面的姑娘。这纯洁和无耻是李洱的天然品相。”[3]而李洱的作品也渗透着作家的品相,他的作品也是“纯洁而无耻”的,那正是在于他从来不讨好读者。
正是因为李洱从来不讨好读者,所以他不以读者的喜恶作为自己写作的目的。在自己的作品中,他随心所欲地运用各种学院派的知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知识分子学养,体现着明显的智性化特征。在《应物兄》这部小说中,关于西方的、中国的,古典的、现代的,儒释道甚至是生物、医学的知识都俯拾皆是。在各种知识分子的对话、讨论当中,许多中西方先贤的思想,通过小说中人物之口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里李洱好像假定自己的读者就一定是受过系统的学院派教育的人一样。在这样的“纯洁和无耻”之中,作品最大的特点就突出出来,学院派的术语与江湖话语、商界话语或者说是政治话语杂糅,专业知识与其他各类知识汇聚一堂,不同文本之间呈现出一种互文性。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说:“不存在文本,而只存在文本之间的关系。”[4]著名叙事学家杰拉尔德·普林斯,在其《叙述学词典》中,对“互文性”下了一个较为清晰易懂的定义:“在某一文本与其引用、重写、吸收、延长或者一般意义上转换另一些文本之间的关系。”[5]正是在诸种文本的相互补充、相互影响之下,读者才能真正理解作者想要在《应物兄》里表达的根本意义是什么。例如,在行文当中穿插了大量的文学经典,从李商隐的《天涯》到黄庭坚的《寄黄几复》再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从《论语》《楚辞》《左传》到《圣经》。文学经典运用不只是作为塑造知识分子日常生活场景的一部分,更是在文中起到了或赞或讽的作用,是整个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此外,还有文中对于各种美食如“鱼咬羊”“仁德丸子”的描述,看似与作品融合并不紧密,其实都在文中起到了扩充细节的作用。正是这些细节的扩充,才使得整部小说生动起来,这些素材在小说中无限地扩展,形成一种由细节构建的宇宙。无处不在的细节丰富了这部小说的内涵,从而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包容万象的阔大气象,呈现出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样貌。而这种包容性和丰富感,正是李洱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
艾柯认为,成功的百科全书式的艺术作品要满足两条标准:多元素拼贴性和可拆卸性。多元素的拼贴,不是意味着不经过艺术把握的随意堆砌和罗列知识;而可拆卸性,也不是留下一地鸡毛,而是在作者对作品进行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将多种材料通过艺术手法进行升华。也就是说,在一种文本里通过引用、吸收、改写、拓展、镶嵌多种不同的文本,注重不同文本内容和形式之间的相互关系,甚至是扩充了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之间的联系。《应物兄》中所描写的细节,展示出整个学院派的知识分子的风貌,试图挖掘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给读者呈现的是一幅近30年来波澜壮阔的时代变迁画卷。在谈及《应物兄》时,李洱曾说他的作品比本人还老实,但是,毫无疑问,作者是有雄心的,这种雄心正是在于作者想要构建的体系是宏大的,想要呈现出来的样貌是包罗万象的:是一代人的群像,而不是个别人的描摹;是多声部的对话,而不是作者单一价值观的输出;是对于自己所熟悉的知识分子阶层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精神困境的深刻剖析。因此,这部作品是热闹的,同时使读者读了之后也无法沉默。在这热闹背后,在作者所呈现的百科全书式的样貌之外,有作者想要肩负的责任,也有读者可以思考的地方。
二、 反讽精神与先锋腔调
在《应物兄》这部小说中,作者依旧延续着他最为擅长的反讽技巧。在整体的“反讽精神”的笼罩下,言语反讽、情境反讽在作品中随处可见。布鲁克斯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认为反讽是:“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6]在整部作品的大语境之下,反讽渗透于作品的肌理之中。例如,应物兄在从美国访学回来之后,“整理出版了一部关于《论语》的书,原名叫《〈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但在他拿到样书的时候,书名却变成了《孔子是条‘丧家狗’》”[1]25。本来《论语》作为孔夫子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是值得人们尊敬的,而经过改动却变成了带有娱乐意味的消遣。以及用“温而厉”做性用品的广告,这无疑是对于孔子思想的亵渎。再比如,程济世先生的儿子程刚笃的女朋友喜欢驴子,认为驴子是洁净的动物,是动物中的儒家,简称“儒驴”,还因此写了一篇论文。而这篇本就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论文,却当作例文在应物兄的课堂上被认真地讨论起来,读之不免引人发笑。崇高的东西都被消解,剩下的就是含混、暧昧、滑稽的笑。
在这篇超长的小说当中,作者的反讽精神是小说构建的基底。“让荒唐变得合情合理是一种本事,让‘相反的念头互相撕咬,互相吐痰又互相献媚’是一种别样的智慧。”[7]340-360本是为了儒学研究而建的太和研究院,后来变成牵扯到城区改造,引进外资的官、商利益集体——太和投资集团;为程济世先生的归属感而寻找的济哥,变成了一项生物研究活动,涉及以后投入市场的各种利益。这样看来似乎所有开始都有意义的东西,在事物发展的过程中都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无意义,变成了荒诞,变成了对于意义的讽刺。而关于仁德路的考证,更像是一场关于虚无的意义的找寻。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李洱以前的作品《遗忘》,所要找寻的事物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而进行的一系列考证就更像是笑话,最终太和研究院的地址还是选错了。在这一系列的无意义的找寻之后,意义本身终究还是落空了。
《应物兄》中无处不在的反讽,意味着什么都可以拿来解构,什么都可以拿来嘲讽。在无尽的对话、戏谑之后,崇高被拉下神坛,悲剧也就不再是悲剧了。作者讲述李泽厚在大学演讲之事,狠狠地嘲讽了当下人的精神状态。对于文学艺术,人们早已没了敬畏之心。不仅是普通人,甚至是以文学为业的知识分子,文学在他们手里也早已变成了谋生的工具,成了博取功名的砝码。至于残存着的那点知识分子的担当,在物质、权力、美色面前,早已不值一提。除了双林院士之外,小说中没有纯粹的悲剧性人物。这种精神状态的无助性,折射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甚至是当代人的生存困境。虽然小说拒绝道德的说教,但是,在反讽背后隐藏的是作者对于当代精神文明困境的深沉思考。
三、叙述人及之后
应物兄作为小说的讲述者,既是事件的参与者,又是冷静的旁观者;既是作品中的人物,又是作者的代言人。他参与推进小说发展的情节的构建,又常常出乎其外做出类似于旁白式的思考和评价。应物兄给读者的感觉是既亲切又疏离的,那些在应物兄的舌尖上不可说的话,正是作者想通过应物兄之口让读者听到的话;而应物兄找到的与自己和解的方式,也是作者在面对文本时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写道:“大多数作品都具有乔装打扮的叙述者,他们用来告诉读者那些需要知道的东西,但他们似乎只在表演自己的角色。”[8]应物兄作为一个主要人物,出场的70余个人物都是由他来勾连起来的,各色人物通过与应物兄的联系纷纷粉墨登场,一一找到自己的位置所在。应物兄成了作者在文本中的投射,作者从幕后走到了台前,真正开始参与到故事中去。同时,应物兄作为作者给读者提供的公正代言人,既替作者说话,又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拥有一定的主体性,在推动情节的发展时可以不完全受作者控制。因此,应物兄在代作者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在文中忠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读完这部作品,读者可能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可能来源于故事没有一个实在的结尾,也可能来源于文中塑造的老一辈学人几乎全部以死亡为结局。像芸娘所说:“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1]907儒学研究院最终建成与否,没有定论;程济世先生到底回乡与否,也不得而知;甚至最后读者不知道:应物兄到底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究竟想在这些不确定的背后,在这些虚无之外,留给读者些什么。
在回答梁鸿“你把人物、读者,包括你自己都拖入怀疑的深渊中,无法从中看到任何的光亮”[2]84的质疑,李洱表示这已经是“我们存在境遇中的公开的秘密”[2]84,并且表示要穿透这种虚无。穿透虚无,就意味着作者必须有所担当。也曾经有人批评李洱说:“李洱小说缺少的恰恰是那种本应该有的沉痛、愤怒,对不合理的社会、丑陋的现实和丑恶的各种人生现象不遗余力地批判。”[9]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洱小说的不足之处,也指出知识分子的担当不应是只揭示问题而不解决问题。而在这部《应物兄》中,我们看到的依旧是运用反讽的手法对于社会现实“以笑代泪”地揭示,不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式的。作者没有通过解剖自己来给人振聋发聩的警醒,仍然是以一种委婉的、含混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现实的看法,而这也是李洱小说的一贯之法。但是,在这部新作当中,既承袭了这种写作惯性,又有了新的突破。
作者新的突破在于,虚无之外仍有光亮在。虽然文中无处不在反讽,无处不在嘲弄,但是,对于始终保持精神独立的老一辈学人,尤其是双林院士,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对他的敬仰。他从桃花峪回京之后就赶去甘肃潜心研究原子弹,妻子去世也浑然不知,在生命晚年将自己的房子卖掉捐钱给当地的小学,资助失学儿童上大学。他拥有知识分子最美好的品质。双林院士作为“纯粹”的象征,身上没有沾染上小说中其他人物身上或多或少的卑琐。他是由作者塑造出来的“理想化的人物”,可以看作是作者留给读者和自己最后的希望。
此外,《应物兄》是在“汉语文学历经百年现代白话文学的社会化的变革与动荡,终于趋于停息,转向回到语言、体验和事相本身的写作”[10];是在创作出《花腔》这样一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堪称完美的文本之后,作者开始的“十年磨一剑式”的写作。在《应物兄》这部小说当中,不再是有着明显的先锋文学特征,而是更加沉静内敛;不再是急于向读者炫耀写作技巧,而是在更深层次上实现形式的变革;不再是耍着各种语言的“花腔”,而是进入了一种对于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境界;不再是具体地接受西方某位作家或者某个流派的影响,而是内化为一种作者特有的写作方式,表达着作者在经历人生百态之后对于人生、社会更成熟的思考。正如毛尖所说:“《应物兄》里的人和事,是我们既抒情又反讽的当代生活。”[3]
写作长篇小说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情,是对于作家精神、体力、心理承受能力的一大考验。在创作的13年中,现实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洱本人也经历了许多。在写完这部作品的后记时,李洱流泪了。这部承载着作家诸多心血的作品,也注定要承担起一些知识分子该有的担当,经受读者和时间的双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