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律部汉译佛经异文考辨*
2019-02-20丁庆刚
丁庆刚
(四川文理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四川达州635000)
汉文佛典历经多次传抄刊刻,版本众多,异文情况错综复杂。《大正新修大藏经》(以下简称《大正藏》)底本以《高丽藏》为主,同时在每页正文之下详列宋(宋刻《资福藏》)、元(元刻《普宁藏》)、明(明刻《嘉兴藏》)、圣(《正仓院圣语藏本》)、宫(《宫内省图书寮本》)等不同藏经的版本异文。《中华大藏经》(以下简称《中华藏》)底本以《赵城金藏》为主,每卷之后详列石(《房山云居寺石经》)、资(宋《资福藏》)、碛(《影印宋碛砂藏》)、普(元《普宁藏》)、南(明《永乐南藏》)、径(明《径山藏》)、清(《清藏》)、丽(《高丽藏》)等不同藏经的版本异文。不同藏经版本之间存在的大量异文,给人们阅读及研究汉文佛典带来诸多不便,但同时这些异文材料又是语言文字研究的富矿,可以为佛典文献语言研究提供重要的线索。郑贤章指出:“汉文佛典版本众多,不同版本之间产生了许多异文,这些异文具有很高的文献、语言研究价值。”[1]本文择取《大正藏》本所收录的《十诵律》、《摩诃僧祇律》(以下简称《僧祇律》)、《五分律》等中古律部汉译佛经中的九则异文,在不同藏经版本对勘的基础上,辨正异文是非,匡正刊刻谬误,释读疑难字词,以期为佛经语言研究和佛典文献释读提供准确可靠的语料。
1.相者,若比丘往语余比丘言:“汝恶相人,用出家受戒为?汝捲手、兀手、瘿癖、左作、臂似鸟翅。”轻毁心故,一一语波夜提。是名为相。(姚秦弗若多罗共罗什译《十诵律》卷九,T23/65/c①引文中“T”指《大正藏》,“C”指《中华藏》,“K”指《高丽藏》,“X”指《卍新纂续藏》,“/”前后的数字分别表示册数和页码,a、b、c分别代表上中下栏,下同。)
按:例中“捲手”之“捲”,《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元本、明本作“”。《中华藏》本《十诵律》卷九底本为金藏广胜寺本,对应文字亦作“捲”(C37/292/c),未出校勘记。上揭例中说“恶相人”不能出家受戒,“捲手”“兀手”“瘿癖”等都是“恶相”的一类。由此可知,“捲手”应与“兀手”“瘿癖”等语义一致,指身体上的某种疾病或缺陷。然“捲”字与疾病或缺陷义无涉,疑为“”之误。手足屈病谓之“”。《玉篇·疒部》:“,手屈病。”《广韵·仙韵》:“,手屈病也。”清桂馥《札朴·乡里旧闻·疾病》:“屈手曰。”
俗写中“疒”“广”形近易混,五代经师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以下简称《随函录》)卷十二《中阿含经》第二十五卷“背廔”条注曰:“力主反。正作偻,又力朱反,廔拘曲脊也,正作瘻也。”(K34/1070/a)敦煌写卷S.4528:“故我是一切智人,減三界等煩惱。”[3]例中“”即“痴”之误。故宋、元、明三本因“疒”“广”相混而误将“”作“”。
按:例中“斷齿”之“斷”,《大正藏》校勘记云:宋本、元本、明本、宫本、圣本作“齘”。《中华藏》本《十诵律》第三十七卷底本为丽藏本,对应文字作“”(C37/726/c),校勘记曰:诸本②据《中华藏》校勘凡例可知,此处诸本包括石(《房山云居寺石经》)、资(宋《资福藏》)、碛(《影印宋碛砂藏》)、普(元《普宁藏》)、南(明《永乐南藏》)、径(明《径山藏》)、清(《清藏》)等七种校本。作“齘”。今按作“齘”是。“斷”与“齘”形近而误。“齘齿作声”即指调达睡觉时磨牙发出的声音。《说文·齿部》:“齘,齿相切也。”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齘齿候》:“齘齿者,是睡眠而齿相磨切也。”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四分律》卷三十二:“时童子于五欲中,极自娱乐已,疲极眠睡。眠睡觉已,即观第一殿。又见诸妓人所执乐器,纵横狼藉,更相荷枕,头发蓬乱,却卧鼾睡,齘齿寱语。”(T22/789/b)“齘齿寱语”即睡觉时磨牙、说梦话。玄应《一切经音义》(以下简称《玄应音义》)卷十四《四分律》第三十二卷“齘齿”:“下介反。《说文》:‘齿相切也。’《三苍》:‘鸣齿也。’律文作嗐,未详字出。”[2]305《隨函录》卷十五《僧祇律》第三十七卷“齘齿”:“上胡界反,切齿怒也。又宜古八反,俗通语也。”(K35/109/b)从可洪所释可知“齘齿”应为当时俗语,但义并非“切齿怒也”。又《隨函录》卷十六《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第三十二卷“嗐齿”条曰:“上辖、瞎二音,齿声也。正作也。经音义以‘齘’字替之,下介反。”(K35/158/b)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經》卷十六:“或有婇女齩齿,鸣唤而眠。”(T03/728/c)邓福禄、韩小荆指出:“‘’或‘’当是睡眠时磨牙发出的声音。《大字典》释为‘用牙齿咬或啃硬物的声音’似乎不够准确。”[4]
汉译佛经中“齘齿”之“齘”也有误作“吩”的,《十诵律》卷十一:“尔时长老迦留陀夷恶眠不一心眠,鼾眠齘齿,语频申,拍手动足,作大音声。”(T23/78/c)此例中“齘齿”之“齘”,正仓院圣语藏本作“吩”。今按,“吩”是“吤”的讹字。郑贤章指出:“《随函录》中‘芬’读‘古败反’,乃‘芥’字之讹,构件‘分’与‘介’形体近似俗写易误。”[5]59“吤”乃“齘”的俗字。《龙龛手鉴·口部》:“吤,俗,正作齘。”因“分”与“介”形近易混,故正仓院圣语藏本讹作“吩”。
3.剃刀鞘法者,佛听诸比丘畜剃刀鞘,为賞护,莫令失,更求觅妨行道故。(姚秦弗若多罗共罗什译《十诵律》卷五十六,T23/417/a)
按:例中的“賞护”之“賞”,《大正藏》校勘记云:宋本、元本、明本、宫本作“掌”。《中华藏》本《十诵律》卷五十六底本为金藏广胜寺本,其对应文字作“賞护”(C38/129/c),校勘记云: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掌护”。今按,作“掌护”是。“掌”有职掌、主管义。《孟子·滕文公上》:“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赵岐注:“掌,主也。”上揭例中佛陀允许比丘畜剃刀鞘,就是为了掌管守护剃刀,作“賞护”致文义扞格难通。五代景霄纂《四分律行事钞简正记》卷十对“賞护”进行了辨误:“‘賞’字,大德云翻译时错书为‘賞’字。今作‘掌’字,即掌录守护也。”(X43/266/c)戴军平认为上揭例中“掌护”为“掌管爱护”[6]。其说不确,实际上重点应该是对事物的守护而非爱护。
“賞”“掌”形近互混在佛典中常有用例。《四分律》卷十二:“若比丘出界外二宿,至第三宿明相未出,不自往至房中、不遣使语言:‘汝掌护此物者,波逸提。’”(T22/644/c)又卷五十一:“彼露捉刀难掌护,佛言:‘听作刀鞘。’”(T22/945/b)此两例中的“掌”都有异文,圣乙本均作“賞”。又《四分律》卷四十一:“彼比丘有畏慎,不知云何?诸比丘白佛,佛言:“听为施主,故赏录,若须时听受持。”(T22/866/b)此例中的“賞”,《大正藏》校勘记:宋本、元本、明本作“掌”。今按,“賞”当为“掌”之讹。唐道宣撰、清读体续释《毗尼作持续释》卷十中有解释:“佛言:‘若有信乐优婆塞若守园人,应掌录之。’”其括号中小注对“掌录”一词释为:“掌谓主掌,录谓收拾、检束也。”(X41/459/a)传世典籍也有因二字形近而讹的,《韩非子·制分》:“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上掌好恶以御民力。”先慎曰:“乾道本‘掌’作‘賞’。”顾广圻云:“藏本、今本‘賞’作‘掌’,今据改。”[7]
4.尔时世尊遍行诸房,至难陀房中,见其房内多畜衣物。有桁晒衣物者、有缝衣者、染衣者、打衣者、作净者。(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僧祇律》卷八,T22/291/c)
按:“桁”,《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宫本作“抗”,元本、明本作“笐”。从文义来看,当作“桁”为是。“桁”可指衣架。庾信《对烛赋》“灯前桁衣疑不亮”倪璠注:“桁,衣架,又晒衣竿也。”杜甫《重游何氏五首》:“翡翠鸣衣桁。”杨伦《镜铨》引《韵会》:“桁,竹竿也,所以晒衣。”又写作“笐”,《说文·竹部》:“笐,竹列也。”段玉裁注曰:“取竹为衣架,亦作笐……其字亦作桁。古乐府云‘还视桁下无悬衣’是也。”
《随函录》卷十五《僧祇律》第八卷“桁晒”条:“上宜作苀,胡浪反。架也。又胡郎、胡庚二反,非用。”(K35/92/a)可洪释为“架也”,即指衣架。然上揭例中的“桁”并非表示名词“衣架”义。从后文“缝衣”“染衣”“打衣”等提示性词语可以看出,“桁晒”是表示晾晒衣物的动作行为。考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辞典》“杭”第二个义项为:“用火焙炙或借风吹日晒使水分尽去而干燥。”[8]由此可知方言中尚有类似的用法,然“杭”非本字。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卷八:“桁,踈列而阴挂也。吴中谓阴处挂物曰‘桁’。”[9]上揭例中发生的事情在难陀的房内,所以“桁晒衣物”是指把衣物挂在屋内阴干,此与吴方言中的“桁”义一致。
5.如世尊说,当起慈心,不乐闻者方便使闻,诸不信者教令立信,乃至手總其头强劝令施。(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僧祇律》卷九,T22/306/c)
按:例中“手總其头”之“總”,《大正藏》校勘记云:元本、明本作“”,宫本作“揌”。《中华藏》本《僧祇律》卷九底本为丽藏本,对应文字作“捴”(C36/636/b),校勘记云: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均作“”。今按,作“”是。“”谓以手捉头。《玄应音义》卷十五《僧祇律》第九卷“手”条注:“祖公反。《通俗文》:‘手捉头曰也。’”[2]326《集韵·东韵》引《字统》云:“搣,俗谓之捉头。”《随函录》卷二三《经律异相》第十九卷“手揌”条:“子红反。揌,搣也。《字统》云:‘俗谓捉头也。’正作。”(K35/391/a)清任大椿《字林考逸》卷七:“搣,俗谓之捉头。”
中古律部以外的佛经亦有用例,如刘宋沮渠京声译《佛说净饭王般涅盘经》:“国中人民,宛转自扑,哽咽啼哭,中有自绝璎珞者、中有自裂坏衣服者、中有自拔其发者、中有取灰土而自坌者,痛彻骨髓,犹颠狂人。”(T14/781/c-782/a)后秦失译《别译杂阿含经》卷九:“长者白佛:‘今所患苦,甚为难忍,所受痛苦,遂渐增长,苦痛逼切,甚可患厌。譬如力人以绳系于弱劣者头,搣①“搣”一词,《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元本、明本、圣本作“總”。“搣”,宋本、聖本作“滅”。掣顿,揉捺其头,我患首疾,亦复如是。’”(T02/441/b)《汉语大词典》未收“”“搣”等词,当补。
6.身分不端正者,眼瞎、偻脊、跛脚、脽脚、龋齿、瓠卢头。如是种种身分不端正,不应与出家。(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僧祇律》卷二十四,T22/421/c)
按:例中“脽脚”之“脽”,《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元本、明本、宫本作“匡”。《中华藏》本《僧祇律》卷二十四底本为金藏广胜寺本,其对应文字作“”(C36/896/a),校勘记曰:《永乐南藏》作“”,《高丽藏》作“”。从例中“身分不端正”可知,“脽脚”应为一种身体上的缺陷或疾病。《说文·肉部》:“脽,尻也。”《汉书·东方朔传》:“结股脚,连脽尻。”颜师古注:“脽,臀也。”《广雅·释亲》:“臀谓之脽。”由此可知,“脽”与身体不端正没有关系,疑“脽”字误。
7.旧住比丘尼语一居士言:“今比丘尼僧露地布萨,有如是如是恼。如佛所说,若施僧堂舍最为第一。善哉,居士!可为僧作布萨堂!”答言:“我多事不得自作,今以此物付阿姨,可共斷理。作竟语我,我当自往施僧!”(刘宋佛陀什共竺道生译《五分律》卷十二,T22/84/c)
按:例中“斷理”之“斷”,《大正藏》校勘记云:宋本、元本、明本、宫本、圣本作“料”。《中华藏》本《五分律》卷十二底本为金藏广胜寺本,对应文字作“料理”(C40/14/c),校勘记云:《高丽藏》作“斷理”。今按作“料理”是。“料理”有“管理”“办理”之义。例中居士因“多事不能自作”,故将作布萨堂的事交付阿姨办理。也写作“撩理”,《玄应音义》卷十四《四分律》第十三卷“撩理”条注:“力条反。《通俗文》:‘理乱谓之撩理。’谓撩捋整理也。今多作料量之料字也。”[2]301《随函录》卷十五《僧祇律》第十一卷“断理”条:“上力调反,正作料也。又丁乱反,非。”(K35/93/a)明弘赞《四分律名义标释》卷十三:“撩,连条切,音聊,谓捋、整理也。《通俗文》云:‘理乱谓之撩理。’今俗多作料字。”(X44/502/b)梁晓虹认为:“盖撩通作料,训为整理,故凡营护其人,与整治其事物,皆可谓之料理也。”[12]
“料”與“斷”看似形体相差很大,但俗写中二者相似。“斷”俗寫作“断”。《广韵·换韵》:“斷,俗作断。”“料”俗写又作,《龙龛手鉴·米部》:“,俗;料,今读聊。”而“断”亦有作“”的,《尹详墓志》中“断”写作“”,毛远明认为:“‘’是由‘断’进一步简省,完全失去理据。”[1“3]斷”“料”相互讹误用例很多,郑贤章已分析了《随函录》中“料理”讹作“斷理”[5]249、“取斷”讹作“取”[5]357,可参见。由以上论述可知,其讹误过程大致为
8.佛故投暮往到其所,求索寄止龙室中宿。答言:“甚不愛也,中有毒龙恐相害耳!”佛言:“无苦,龙不害我!”(刘宋佛陀什共竺道生译《五分律》卷十六,T22/108/a)
按:例中“愛”字,《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元本、明本、宫本作“受”。西晋竺法护译《普曜经》也有此故事,卷八中对应文字为:“不愛也,中有毒龙,恐相害耳!”(T03/530/c-531/a)此例中的“愛”,《大正藏》校勘记曰:宋、元、明作“受”。然从文义来看,当作“愛”为是。“愛”有“吝惜”之義。《孟子·梁惠王上》“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赵岐注曰:“愛,啬也。”朱熹注曰:“愛,犹吝也。”上揭例中的故事在其它佛经文献中亦见,吴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二:“迦叶曰:‘有何勅使?’佛言:‘欲报一事,傥不瞋恚,烦借火室,一宿之间。’曰:‘不愛也。中有毒龙,恐相害耳。’”(T03/480/c)后汉孟康详译《中本起经》卷一:“迦叶答曰:‘实不有愛,恐龙为害耳。’”(T04/150/b)此两例中对应文字均作“愛”,可佐证“受”为“愛”之形误。
李维琦指出:“佛经有前人译了,后人又译的情形。类似的故事或说法,有在此经中说过,彼经中又再说的。这就为以此证彼或以彼证此提供了条件。”[14]
中古律部佛经之间故事多有重复,故也可相互比勘来考辨异文是非。上揭《五分律》中故事在《四分律》中也曾出现,如卷三十二:“尔时世尊诣欝鞞罗迦叶所,到已语言:‘吾欲借室寄止一宿,可尔以不?’报言:‘不惜,但此室有毒龙极恶,恐相害耳。’佛言:‘无苦!但见借,龙不害我。’”(T22/793/b)因“愛”有“惜”义,故此例中的“不惜”正好对应《五分律》中的“不愛”。因“愛”與“受”字形相近,故二者经常相混。清代王引之早有论述,《经义述闻》卷十五“愛之以敬”条:“若謂愛而又敬,则经文当云愛而敬之,何得云愛之以敬乎?‘愛’疑当作‘受’字,相似而误也。”[15]
9.米中有谷不知云何?佛言:“听畜臼杵,令净人簸之。”不知以何物簸米,佛言:“听畜簸箕。”(刘宋佛陀什共竺道生译《五分律》卷二十六,T22/171/c)
按:例中“令净人簸之”之“簸”,《大正藏》校勘记曰:宋本、元本、明本、宫本、圣本作“伐”,《中华藏》本《五分律》卷二十六底本为金藏广胜寺本,对应文字亦作“伐”(C40/186/a),未出校勘记。从文意来看,“伐”字与文意无关,而作“簸”字或可通,此句可以理解为比丘畜臼杵舂米之后令净人“簸之”。然“簸”与“伐”形音均不相近,为何会形成异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