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
2019-02-19张品成
张品成
一
喧嚣的车间里,符全和正做着自己的工作。他二十几岁年纪,长得很英俊。有人朝他比划:你的电话。
繁华的都市总是对乡村的年轻人具有相当的诱惑力,符全和去深圳已经多年。他的家乡是西海的一个小村,那里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许多人最终结束了漂泊,留在了城市,他一直努力着,终于有了一点希望。那些天,他一直在等着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似乎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电话终于来了,但不是他等的那个。电话来自遥远的地方。
符有吉一直盼着儿子符全和回来,他当然不是只想着见儿子一面,他是西海鸟类保护观测站的一名护鸟员,他知道毕竟老了时日不多,自己的工作总得有年轻人来继承。有几回,他想法把符全和叫了回来,可无论怎么讲道理,符全和就是不肯留下来。他对儿子符全和死了心。
可这一回是大伯打来的电话,说你父亲病重,你速回吧。符全和有些犹豫,符有吉曾经用这个办法让他回老家不止一次了,父亲一直想让他留下,他怀疑又是父亲的计策。
但伯父的电话他不得不认真地想想,伯父一直很厚道,不会跟他说谎。
伯父说:你爸这回是真是病了,医生说他得了绝症,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他就你这么个儿子……
符全和抓电话的手悬在那,突然觉得有些悔疚,这么多年来在外对父亲关照不够。他茫然地看着那繁华的街道,咬着牙作出了回家的决定。
他去老板那请假,看得出老板很喜欢他。老板说:事情完了就早点回来,不要误了去日本学习机会。厂子里要送一批工人去日本学习,符全和也选上了。
阿珠是符全和的女朋友,她开着车送全和到车站。一路上很堵,阿珠很烦躁:这地方快要挤成罐头了,我真想到个安宁的干干净净的地方去。
全和说:现在哪有安宁干静的地方?
车站上,阿珠跟符全和说了跟老板同样的话:你早点回来。符全和点着头。
火车要开动了,符全和朝阿珠招了招手。阿珠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说的是:我想把父亲接到深圳来,他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
阿珠点着头。
父子相见,多年的隔阂若隐若现,虽然觉得父亲病重时日不多,但符全和似乎心总不在家乡,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应付着一切。但符全和努力使自己显得很细致孝顺。他依照伯父的意思,小心地跟父亲说着话。伯父告诉他父亲符有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千万不要提起病的事。
符有吉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身板很好,不像个病人,其实他并没有得什么绝症,那是伯父和婶娘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想让全和回来看看这个孤独的以鸟为伴的符有吉,这回符有吉没有丝毫打算说服儿子符全和留在湖区。他想,儿子既然回来了,当然是件高兴的事。从儿子五岁起,父子就相依为命,可十几岁时符全和早早地就走出家门,到很远的地方去闯荡了。他想让儿子知道一些关于西海以及自己的故事。
地处湖心的荒丘,长满了野草。这算不上个岛,枯水季节,这些小丘就显露了出来,而涨水的时候,岛子就像一个土包。
那里有个简单的小石屋。石屋边,符有吉架着望远镜正往远处观望着。时不时回过头跟符全和说着话。他告诉他一些关于鸟的趣事。
符有吉说:那只白雁我以为它永远回不来了,可今年它还是来了。
符有吉拎起鸟食,他要去给鸟们送食。然后,他想带儿子符全和去一些地方。
小船上,符有吉摇着桨。符全和说:爸,我来吧。小船在湖里行驶。父子边说着话。
符有吉:湖里的鱼虾虽然多起来,可现在鸟怕生病,我们这鸟食里掺有药,能给鸟增强抵抗力。
越来越靠近鸟群了,符有吉跟儿子说,我来摇桨,你趴在船上别动。
符全和不解地看着符有吉。符有吉说:鸟怕生人,你已经不是这地方的人了。你身上有城市的气味没有西海的气味。
符全和吸了吸鼻子,说:西海是什么气味?有些腥气。
符有吉的脸上涌现些失望,但他努力地不让符全和看见。符全和第一次看见父亲和鸟在一起的情形,他觉得父亲和鸟在一起似乎换了一个人。
二
小船在湖面疾驶,那时小船已经换成马达助力。突然,马达熄灭声熄了,小船在水面漂荡着。
一条运输的木船恰从那经过,符有吉朝那边招着手。显然,船老大和符有吉很熟。
现在符有吉和船老大坐在大船的小舱里。舱外,小船被大船拖行着,一个年轻人和符全和蹲在在船板上修着那台马达。他们说着什么,听不太清。
舱内,小桌板上摆着两盘菜,符有吉从船舱里摸出一瓶酒。
符全和说:爸,你别喝酒。
符有吉诧异地看着符全和:怎么?我喝了一辈子酒,怎么不能喝?
符全和摇了摇头,不能把父亲患病的实情说出来。符有吉和船老大很兴奋,他们回忆起过去的时光,有些感慨。船老大说:记得那些年我们喝酒吗?酒不好但菜却足。符有吉若有所思。他想起过去的某段往事。
筑坝工地上一片繁忙。另一边等待换班的男人烧起了篝火,老队长在给几个后生指派着活。我们认出其中有符有吉和船老大。队长对年轻时的船老大说:旺根,去弄点芦柴来。然后又对符有吉说:有吉,你去打几只野鸭,你枪法好,搞不好还能弄回几只天鹅。
芦苇丛里,符有吉执抢趴在那,不远处有一群野鸭。符有吉瞄准了野鸭,枪声响了,几只鸭扑扇着翅膀坠入湖中。
符有吉划着小船往那边划去。他好像聽到隐约的歌声,那支曲子婉约而动听。他循声而去。突然看见什么,揉揉眼,那是一只白雁,符有吉端枪瞄准。突然,他发现准星的那一头出现一双眼睛。那是瘦弱但却美丽的秀子。秀子神情严肃,秀子跟他说:那是我的女儿,你不能打它。
符有吉说:没听说还有把雁当女儿的。
秀子说:它受伤了,跟不上雁群,我收养了它。然后,秀子唱起了一支歌,那雁像是听得懂她的歌声似地,扑扇着翅膀飞在秀子的左右。
符有吉点了点头,他没太当回事,可是他记住了秀子的那张脸,那是张漂亮的脸。
小船往岸边停靠,那是一座湖心岛。
一些断垣残壁,还有一些树木。看得出这里曾经是村庄,可因为建水库,人们不得不移民到了别的地方。
父子俩站在那片废墟前。符有吉说:你妈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生的你。符有吉说到许多往事,符全和印像依稀。
现在,父子俩站在两座坟茔前,石碑上,有水漫过留下的泥渍,符有吉一点一点地抹去那些东西。一边抹一边说:你妈她一定要葬在这,她说她陪你外公,她说他们属于西海。所以我没迁。我知道你外公和你妈的心思,我要是死了,你也把我葬在这。
符有吉似乎又想起从前。集市上围了很多人,似乎有人在争吵着,符有吉挤了过去,认出了那个秀子。那个受伤的白雁被人用套网网着。秀子要求男人把白雁还给自己,可那男人不同意。
符有吉走了过去,符有吉说:你把她的女儿还给她!
那男人笑了起来,围观的人里也有人笑。符有吉把手里拎着的一大串野鸭丢给那男人。我用这东西给你换总行?
男人觉得很合算,答应了。
符有吉以为秀子会很感激他,但没想到却恰恰相反。
符有吉说:那男人真可恶。
秀子冷冷地说: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对鸟下毒手?
符有吉愕然,几千年来人们都在打猎,难道错了?
秀子说:可是湖上的鸟越来越少了。秀子说起她爸,她说我爸说了,这么下去人类迟早要遭报应的。
符有吉说:你爸是谁?
很快,符有吉就知道秀子的爸是谁了。秀子带他来到他们的家,那是间很破旧的屋子,低矮阴暗,但却收拾得很整齐。小院里,一个男人正在练哑铃,他练得很投入。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好。符有吉知道了一切。这个男人是秀子的父亲,一生都做着环保研究工作,他特别看重这一带的自然环境。他是个教授,但一场政治风暴卷来,他的言论成了人家攻击他的罪证。然后,他被遣送到了这偏僻的地方。父女相依为命。
院子里还养着几只白雁。灾难降临到这个家庭,但饱受苦难的这对父女却保护着灾难中的白雁。
秀子跟符有吉说,这受伤的白雁离了群,明年开春的时候鸟们回来后它将回到它的亲人们身边。
教授的家里一贫如洗,但却有着一样别致的东西,那是一架望远镜。天晴的时候,符有吉会和教授父女三人来到那间废弃的小石屋里,那儿曾经是个观测点。他们架着望远镜看着湖滩上的鸟们。符有吉很新奇,他觉得望远镜似乎让他看见了一个新奇的世界。他知道,那不是望远镜带来的,是教授父女。
符有吉用望远镜观察着湖面:鸟越来越多了……,去年才蓄的水,没想到鸟就来了……
教授:这片青山绿水,是鸟的天堂呀,不仅鸟,还有鱼虾……我相信还会出现桃花水母……
符有吉:什么?
秀子:我爸说是一种淡水里的生物,古时叫作桃花鱼,它比人类古老多了,最早诞生于约五亿年前……
符有吉:真的?
教授点了点头,说:桃花水母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有人称它为“水中大熊猫”。
符有吉:我真想看看桃花鱼是怎么个样子……
黄昏,符有吉和秀子在湖边坐着。秀子说:你能听我一句话吗?符有吉那时能听她一千句一万句,他爱上了这个叫秀子的姑娘。
秀子说:你能不能以后不打鸟了?
符有吉说:我以为你叫我戒烟哩,这好办,他想了想,说:我不打鸟了,我也不抽烟了,他把那包纸烟丢进湖里。
三
湖心岛上,父子继续走着。看得出那里曾经是条小街。符有吉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符有吉跟符全和说:那是过去的大队部,也是柘林水库建设指挥部。
空旷而寂静的野地里,响起一阵嘈杂声,人们的口号声……拖拉机的轰鸣……样板戏里的某段唱段……一切都被一阵高音喇叭声掩盖了:同志们,加油呀!
一阵手机的铃声。符全和在接电话。电话的那头似乎有人在催他回去。
符有吉说:你跟他们说,就几天,几天后就回了。
符全和说:你说外公是右派?
符有吉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符全和说:他一直练哑铃?
符有吉说:不仅如此,他还坚持跑步,你外公总说人有一时糊涂的时候,总有一天会要明白过来。他要等着这一天。他走哪都说那么一句,失去了大自然就会失去西海,我们就会失去一切。
符全和说,可是他没等到这一天。
符有吉又沉浸在往事里了。
筑坝工地,简易的舞台早已拾好。宣传队在演样板戏。一个男青年在唱:《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唱段。他叫文勇,是个下放知青。台下,符有吉和一帮伙伴在兴趣盎然地注视着台上。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台上台下的人都没有丝毫在意。教授和他女儿没在出现在那。
夜深了,几个后生余兴未了,说着戏里的情节。
方天白说:阿庆哎!刚开始,阿庆嫂阿庆嫂地叫,我还以为是阿庆你老婆哩。
方庆说:那女人多厉害呀,娶了那么个老婆那可吃不消的喔……
文勇打断了方庆的话,你嘴小心点,别乱说,叫人说你污蔑英雄……
方庆说:她又不是没结婚,他老公不是叫阿慶的吗?
正说着,秀子跑了来,气喘吁吁。
符有吉说:呀,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了?
秀子:我爸还没回来……
符有吉:别急,不会有事的。
秀子:每天十一点,他准时回的……
符有吉说不急,但内心心急火燎的。几个年轻后生也觉得这事有点那个,,还磨蹭什么?快去找呀。几个后生和秀子在林子里跑着,手电的光照在雨夜里和闪电交汇着。
终于,他们在一个土坎后面找到了教授,他摔得不轻。可一直还护着身边的那只篓子,篓子里,有他刚捕捉的昆虫标本。
方庆是个直性子,嘴更直,说:哎哎!就为这?……再说天要下雨,跑到这地方来。
秀子说:爸爸说这季节雨前的夜晚很特别,有些昆虫只在这时候出现……
他们用担架担着教授在雨里走着,
方天白说:就为些虫子差点把命丢了。他摇着头,黑暗里那些乡间的后生都摇着头。
大家听说教授受了伤,都跑来小屋,公社书记也来了,他拨开人群走进屋里,说,我说过看着他,别叫他到处乱跑,你们怎么搞的?教授醒了过来,他情绪激动地朝公社书记说着什么,还是那么句:失去了大自然我们一切都会失去的。公社书记皱着眉,朝文勇和符有吉摆了摆手。伤重的话,连夜送去县城。
教授拼命地摇头,没事没事,过了几天,失去观察的好时机了……
公社书记说:我真想不通,人还这么顽固的?真像有神经病哩。
四
父子俩走在一片废墟中间,只有符有吉知道,这曾经是个小礼堂。
符有吉对符全和说:我当年比你现在风光。
符全和说:我没有什么风光的,我在那边靠吃苦赚钱,做一份活拿一份钱,多做你就多得。然后积少成多,你去做生意,也许你能成为老板,也许你什么也不是,靠运气。
符有吉说:我们那时多做却能得到得更多,一切看你劳动。
符全和有些不理解,侧着脸眨着眼睛。
符有吉的回忆中,小礼堂里正在进行颂奖大会,符有吉和一帮年輕人站在领奖台上。其中也有船老大。有领导模样的人在给他们戴花,台下人头熙动,人们群情激昂。外面依然风风雨雨,但似乎一切并不影响颂奖大会。
戴着花的符有吉被一些记者模样的人簇拥着,县长走了过来,把符有吉扯到一边,县长关切地问到一些事情,当然都和符有吉有关。他说:符有吉,你现在是名人了,你得注意影响。县长提到那个秀子。听说你们在恋爱?她的家庭背景你是知道的,为了你的前途,你绝不可能跟她结婚。
符有吉愕然而后茫然……
但符有吉显然离不开那对父女了,他感觉到这对父女身上有什么吸引着自己,他发现自己悄悄地在改变着,他也离不开那只雁。他慢慢地被教授的言行所感动,至于他和秀子的爱情,那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当然,不止县长为他的选择担心,甚至家人和朋友,都觉得符有吉是不是该三思而后行。
符有吉很坚决,他向秀子求婚。秀子说:等到明年鸟们回到西海,我们就结婚。
符有吉很高兴,他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文勇也很高兴。他从城里回来,带来一把新猎枪。芦苇边的小船上,符有吉和旺根还有另外几个后生,几个年轻人在欣赏那把枪。发出赞叹。那支枪对于库区年轻人来说充满新奇和诱惑。符有吉和大家一样有些手痒,他把玩着,似乎有什么让他冲动。
文勇很得意,怎么样?
旺根自然有些妒忌,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有枪没好枪法那也是空的,烧火棍子一根。好马才能配好鞍。
文勇有些恼火,他说:比比?
旺根说:比就比。
文勇把枪递给旺根,你先来。旺根接过枪,瞄着远处觅食的雁群打了一枪,惊雁飞起!旺根没打中,文勇蹊落了旺根一通。
小船在另一处湖苇,文勇端枪朝雁群瞄准,枪响雁飞,一只雁却永远飞不起来了。
那一头,秀子正在划着小船给鸟喂食,突然听到枪声,她惊诧地抬起头。她往枪响处划去。
文勇很得意,旺根和几个湖村青年怂恿着符有吉,他们显然不甘心受城里人轻视。符有吉真就接过那枪,也许那时他没想太多,枪太好了,他手痒。他进入了另一种情境把许多事忘了。惊雁正飞过头顶,符有吉用一个很潇洒的动作一举枪,一只雁从高处坠下,旺根他们叫着喊着:打静的那不是本事,打飞着的才是……瞄准了打那不是本事……看到了吗?这才叫功夫!
他们划着船,往雁坠落的地方划去。
他们惊讶地看见,秀子拎着那只血淋淋死雁,泪流满面。
秀子绝望地看着符有吉:是你开的枪?
旺根意识到问题严重,他说是我开的枪,文勇和其他人都那么说。
符有吉看着秀子,他突然觉得很后悔也充满了羞愧。他的做法出乎同伴的意料。他说:是我开的枪。
秀子嚎哭着跑离那地方。
教授家,符有吉站在那,神情有些沮丧。秀子不理他,脸朝着墙壁,也许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了。可教授说话了。教授说:我相信你,因为你勇敢地承认是你开的枪,你本来可以不承认的。
秀子对教授喊:爸!你别理他!
教授说:一个人犯错在所难免,但重要的是知错承认错误,改正错误。
五
西海某岸边,离水坝不远。父子并肩走着。那些树木青翠碧绿,生机盎然。
父子俩说着话。符全和似乎真的投入到倾听中,他情神与先有别。显然符有吉的故事和村子的往事让他有所触动。
符有吉:那些树有一些是我当年种下的……树都这么大了。
符全和说:已经成材了,为什么不砍了?
符有吉:移民后,树分给了每家每户,可没人砍,都说再长长再长长。
符全和说:大家舍不得?符有吉点着头。西海给他们带来了欢乐,也曾给他们带来了忧患,树还长着,在符有吉和乡民的心目中这些树这座坝像座碑,记载了他们那些年月的许多酸甜苦辣。
符全和的手机又响了。符全和走到一边,他接听电话,显然他担心符有吉听到什么。电话那头有人在催着他。符全和说:我会尽早回去的。
对方问了声你在哪?
符全和:在老屋。
符全和往父亲那边看去,符有吉站在树下,看着一群白雁栖落在湖心岛的那一头。儿子不知道父亲心里又勾起许多往事。
依然是那条长堤,符有吉和秀子在长堤上走着,他们已经和解了,这似乎是注定了的,因为符有吉爱那个秀子,而且符有吉已经痛改前非。那是个金秋季节。秀子抬起头,她看见一群白雁从头顶飞过。秀子很高兴:它们回来了!她喊着。
符有吉和秀子在湖滩上,他们要把那只雁放回他们的族群里。
符有吉把自己的爱好放在了靶场上,基干民兵训练,符有吉和旺根他们趴在壕沟里。民兵们的枪先后响着,符有吉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那边,报靶员的声音传过来:十环……十环……十环……
县长还说这回你在县里民兵比武中射击得了第一,省里领导都知道你了,他们很关心你,县农机厂有一个指标,县里正考虑你哩。
不久,符有吉收到县里来的通知,告诉他已经被招收进了农机厂,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这在当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可是符有吉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因为雁回来了,因为……当然,爱情只是原因之一,且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而是因为有更美好的东西在召唤着这个年轻人。
符有吉觉得老教授的话很对:有的人注定是属于家乡的。他觉得自己和那对父女就是这样,注定要属于西海。
符有吉的父亲大发雷霆,他把符有吉赶出了家门。县长和大家对符有吉都很失望。只有符有吉的哥哥很似乎理解弟弟,兄弟俩在大坝上长谈了一次。哥哥说:也许你是对的。
符有吉顶着一切压力。老教授依然不被人理解,疯子,可依然是那么乐观的出现在村人面前,他半疯半傻的样子在村人看来很是可爱。奇怪的是,只要没有县上的干部在,村人暗暗地保护着这个有学问的城里人,他们天性善良。老教授學着各种动物的叫声。村人们都很兴奋。
这些日子一直下着雨,这是一九七五年,大坝已经完工蓄水。大雨倾盆,库区水位超出纪录。这天,县长来到了村子里,他惦着那条坝,毕竟这坝是十年来十万人的心血,他关心着这个大坝,看得出他不仅只是关心自己的政绩,其实他也牵挂着库区的百姓。巧的是,他和老教授此时在坝上相遇了。他们虽然不一样,但都牵挂着这条大坝。
大坝并没有事。但村子却面临险情。久雨,加上开山造田。村子里的山体受到影响。
县长和民兵们正在指挥转移村民,突然,山体出现异状。教授喊着:大家快离开,快!
县长:怎么?
教授:可能要发生泥石流。说着,泥石流倾泄而下。
教授推开县长,教授却被泥石流倾覆。
符有吉和秀子埋葬了教授。那一刻,秀子跟符有吉说,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符有吉愕然,其实秀子深深爱着符有吉,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拖累了符有吉,影响他的前程。她说,你走吧,你离开这。她想让符有吉离开湖村做个人人羡慕的城里人。
符有吉当然不会离开,他在想,也许鸟儿再回来的时候,秀子会回心转意的。
父子两个现在站在那石垒的小屋旁,屋子的一面墙已经坍塌,长满了野草。
符有吉:你外公在这工作了十年,
符全和似乎对符有吉的话不太感兴趣,但他努力地想装出倾听的样子。然后,他举起那只望远镜朝远处望去,湖面,有一些渔船在捕鱼。还有一些围网,让湖面支离破碎。另一个角度,出现了零星的觅食的鸟。
符有吉觉得站在那举着望远镜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身边站着秀子,他们举着望远镜朝那边观望,一大群的白雁栖息在湖心岛上。
符有吉:都一个模样,我认不出。
秀子举起望远镜,你看,是它就是它,它在那,就是那只,我认出它来了。
符有吉和秀子在草丛里跑着,他们跑向那群白雁。秀子停了下来,她唱起来了那支歌,那只白雁听到了闻歌而起,往这边飞来。
是它是它是我女儿。秀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她忘乎所以地抱住了符有吉,符有吉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满脸的窘迫。秀子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迅速地和符有吉分开,一脸羞涩地往远处跑去。那只雁在她身后飞着。
符有吉和秀子终于要结婚了,村里不断有人来到他们那间低矮的屋子,最早来的是符有吉的哥哥,符有吉的父亲没有来,哥哥带来了家人送给他们的被子和几件新衣,接踵而来的是村人,有人送来一只盆,有人送来一块布……他们有了几乎所有的日用品,符有吉和秀子充满了幸福。
六
现在父子俩人出现在移民后的新村,那在湖岸不远的一处山丘上。成排的房子很整齐也很规模,显然,这已经是一座小镇。
镇里正逢集,父子俩出现在集市的人群中,符有吉不断地跟人打着招呼,他还跟人说着话。人们七嘴八舌。这是全和呀?符全和就这么大了?……听说在深圳发了财……什么时候回的?……他越来越长得像他外公……啧啧,要是秀子父女俩还活着有多好……
父子俩走进了商店,符有吉和符全和在挑选着商品。符有吉说:你真该从深圳给你婶娘带些东西,你娘过世时,你才五岁,是婶娘带大你的。符全和说:这不是走得急吗?符有吉很奇怪:你那么急干什么?符全和欲言又止。
伯父家,来了很多人。有那个已经老去的公社书记,还有文勇。
符有吉跟那文勇说:怎么,还是在城里呆不住?
文勇说:现在退休了,没什么事干,回这过晚年了,说来说去,还是西海好。
他们喝着酒,符有吉喝了一小口。文勇说:你酒量永远那么小?符有吉点着头。
婶娘在那边喊着全和的小名:根儿,你的电话。
符全和走到一角,那只手机正在充电,他拿起来接听。人们嘈杂的说话声从各处传来。他把电话放好,重又走到人群中。
婶娘说:那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声音真好听,你妈当年声音也很好听。
符全和点了点头,他喝了一大口酒,似乎什么事让他有些不快他喝得很猛,符有吉和旁人没有在意。
符有吉和众人继续喝着酒,他们的话题在符全和和身上。符全和从那走过,听到他们说自己,在窗边站住了。
有人说:有吉,你儿子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符有吉:他过几天就走。
有人说:你没打算把他留下?
符有吉说:没有,儿子大了,他有主见,我不再强迫他做什么了,他的事他自己决定。
有人说:唉,你们家总是跟鸟有缘,怎么全和他对湖一点心思也没有?
有人说后生们也都是鸟吗?翅膀都硬了呀,飞离西海就永远不再回来了。男人们有些伤感,他们说话喝酒。他们喝着。有人说:别喝多了,别误了明天的事。
符全和把伯父扯到一边:你别让他喝那么多的酒,喝酒对他身体没好处。
伯父犹豫了一會,婶娘把全和拉到一边,告诉他,符有吉其实没病,病是她让伯父编出来的。
伯父说:你已经三年没回来了,不这么说你还不会回来,你爸他老了,他太孤单了,他盼着你回来。所以我就找了个借口骗你回来。
婶娘说:大家都想你,不这么你不会回来……你没生我的气吧?
符全和看着伯父和婶娘,又看着那边正喝着酒的人们,平静地说:我应该回来的。
符全和的态度让很多人吃惊。
婶娘说:盼人盼得心苦。
符全和点着头。
婶娘说:你妈当年也那么盼着那只白雁,那是她的女儿呀。
符全和说:爸都跟我说了。他眼前浮现了过去的情形。
院子里,秀子已经做了母亲,她似乎显得成熟了许多。婶娘也很年轻,边帮秀子收拾着屋子,边告诉她一些育婴的常识。
婶娘说:现在生活好多了,你们多买些好吃的营养的东西补身子。
秀子那时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她走到窗前,眼睛一亮,叫了起来:回来了,它们回来了。
婶娘说:他们才去芦滩一天,怎么就回来了?邻县几家造纸厂定了村里一批芦草,那都是钱呀。靠山吃山,这些年,也就是靠了那些树木,我们才有了些财路……她突然发现秀子在窗口凝望的是一队雁群。
符有吉和秀子在观雁,但这一回他们已经为人父母,但那神情依然。
符有吉:雁越来越少了。
秀子:它们不喜欢我们这了吗?
符有吉摇着头,他凝神望着那个方向。我没有看见它。
秀子:在那!我相信她就在它们中间,对!就是那只。但她的话语里显然并不自信。去年它没有回来,今年一定会回来的。她说。
他们悄悄地接近那群雁。
秀子轻轻哼唱起那首婉约而动听的歌。可是没有再见有白雁闻歌而起。
秀子很伤心,符有吉也因此满脸忧郁。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鸟儿越来越少。
又是一天的黄昏,符有吉移动着那架望远镜,镜头里出现了一只小木船,木船正在往雁群漂去。一个男人始终背对着镜头,符有吉觉得那身影很熟悉。
符有吉坐在了那条小船上,符有吉认出了那个男人,是当年的那个县长。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但精神却很好。原来他在给鸟群喂食。
符有吉很诧异,老县长朝他笑着。符有吉和老县长一起撒着鸟食。
符有吉:鸟越来越少了。老县长:是哟,是呀,湖水曾经被污染了,鱼虾生长受影响不说,还捕捞过量,没吃的了,鸟就不来了。当年这是鸟的天下呀,人常说:“西海鸟,知多少,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
老县长请符有吉和秀子在一家小馆子里吃饭。老县长提起往事,说感激你和老教授救了我,不然我没有今天。符有吉问起老县长怎么会在这?老县长笑着说:他们觉得我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了,说我观念落后,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
符有吉说:我也听说了,没想到会是真的。
老县长说:这很好。
小石屋,老县长和符有吉在那收拾着那倒塌的墙,他们搬着石头,一点一点往那豁口处堵。他们继续说着话。老县长:上头说要成立西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我就说我去吧,我在西海呆了几十年了,我去那地方合适。
符有吉说:我听说了,那些污染重的企业你都拒之门外……
老县长说:老教授说得对,失去了自然,就失去西海,失去我们的一切。我们再也赔不起了,那些年我们以为开荒要粮,能换来好生活,可过度开垦换来的却是水土流失和环境的污染。现在,我们以为靠水吃水能向西海要效益要钱也会换来好日子……
符有吉说:怎么,你怀疑?
老县长点着头:你不怀疑?很多人都怀疑,也都知道那样的结果会是什么,可却置之不问,装聋作哑。向大自然无止境地索求,不作科学的论证,违反大自然的客观规律狂开滥采,迟早要受到惩罚的。这种教训我们有过了,我们再也不能重蹈旧辙,我们再也赔不起了……
夏天,湖区又是一番景色。符有吉立在家门口,听着隔窗而来的妻子的歌声,那首主题曲此时有哀怨。那时,秀子的病已经很重了,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符有吉对秀子说:我会帮你找回女儿的。
他不只是说说的,那时候符有吉显得很冷静,他作出了个让人震惊的决定,他要去北方寻找那只白雁。
他去找村人借钱,谁都说他疯了。又是哥哥站了出来,他把做新房的钱交给了弟弟。他说,祝你一路平安,好生照顾自己,家里有我和你嫂子,你放心。
符有吉从未出过远门,可他却去了远方。在北方的某块湿地边缘,符有吉望着远处的雁群,唱起了那支主题曲。
符有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他完全变了个样子,形同乞丐。嫂子站在门边,她带着五岁的全和,淡漠地看着这个站在她家院门口的男人。她没认出符有吉来。全和更是茫然,他对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有些恐惧。
符有吉说:嫂子,我去过家里了,没人,我知道他们在你这。
婶娘手里的盆很重地摔在了地上,眼泪流了出来。符有吉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符有吉在小雨里跑着。符有吉站在那堆新坟前。符有吉把从口袋里找拿出几根白雁的羽毛放在坟头上。符有吉说:我没有找到女儿,我知道它还活着,它一定还会回来的。我一定要让它们回来。
保护站的办公室里,符有吉找到老县长,符有吉跟老县长说:我想来你们这工作,我想去观测站。老县长说:你可要想清楚,现在改革开放,大家都在拼搏奋斗奔小康,去观测站单调不说,而且很清贫。再说符全和还小呀。
符有吉说:我决定了。他义无反顾的样子。
七
婶娘揭开锅,锅里蒸着一只硕大的鳜鱼,她把鱼端上桌,招呼大家吃。
婶娘说:全和,你肯定很久没尝过这么大的鳜鱼了吧?
符全和说:这鱼在南边贵得吓人。婶娘说:这鱼在我们这不算什么。来来,尝尝鲜。一家人吃得很开心,其乐融融。只有符全和显得有些那个。
符全和似乎心事重重,这些天来,他了解了符有吉的的全部,也了解了家乡的全部,更了解了鄱湖。他内心萌动着什么,其实他一直在心里作着权衡。他下不了决心,他害怕手机铃突然响起。
符有吉跟儿子说:全和,我让人给你订了后天的火车票。
伯父和婶娘很诧异,说:全和,你真的要走?全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符有吉笑着,儿大不由娘呀,让他走吧,这回你回家也看见了,我身板好得很。
符全和在收拾自己的行襄,符有吉走了进来,符有吉说要送他一件礼物,符全和打开那只精美的盒子,里面放着几枚漂亮的白色雁羽,符全和愣住了,他看着那几片羽毛,他知道那是什么。
符有吉说:你妈临时前都唱着那支歌,她盼着雁儿回来,现在,雁儿们回来了,它们年年回来,我们再也不会让它们找不到家了。
婶娘说:全和,你妈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符全和惊愕的表情:我妈?
婶娘点着头,她端出一只玻璃金鱼缸放在了桌上。缸里,几只桃花水母以它们特有的姿态,在水中从容地游着。
婶娘说:你妈过世前对我说,要是湖里出现了桃花鱼,一定要给你看看……那时候我说,没有这种鱼,你妈说她相信西湖一定会出现桃花鱼的……
符全和淚流满面。
符全和临走前,伯父和婶娘安排了一次游湖,这不是什么难事,现在西海抛弃了许多传统的产业发展了一些替代产业,生态旅游就是其中之一。
符有吉也执意要同往,符有吉对符全和说:我不只是陪你,我还得去看看,看看这到底会不会惊扰了鸟群,我不放心。
游览是快乐的,船行湖中。西海碧水共天,风帆浮隐,直接长空;排筏连绵,宛若游龙,符全和和游人们一样为美丽景色赞叹不已。他觉得浸润于一种情绪中,突然,他想起应该给谁去个电话。符全和拿出手机,拨着号,他似乎听到不远处响起了铃声,他疑惑往四下里顾盼着。觉得自己很荒唐,哑然失笑,他把手机合上,重又拨着那串号码,可是,那铃声还是在周边的某处响起,他循着铃声往那边走去,游船的拐角处,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符全和欣喜万分:阿珠,你怎么会在这?
答案是婶娘告诉他的,婶娘说,我一直和这妹子通着电话,我跟她讲了我们这里的一切。她说她要来看看,我说你应该来,这里很美。我告诉阿珠,其实这里也有商机也能有所作为,湖区欢迎大家来投资。
阿珠说:是这样。所以我就来了,是我要来的。阿珠还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们家乡有这么美丽。
符全和说:我也从不知道这里有这么美丽。
阿珠说:鬼信,你自己的家乡你不知道?
符全和很认真地说:真的……他一语双关,我现在才领略到西海的美。
游船关了发动机漂行着,远处就是鸟群了,人们也噤了声,举起了望远镜或者相机,寂静中突然响起了符有吉的歌唱,他唱起了那支歌。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白雁飞了起来,朝着歌声飞来,在半空中鸣叫呼应着。
传来符全和和阿珠轻轻的对话声:
那是我姐姐。
什么?
我说那是我姐姐。
哦,它们真漂亮……
我想留下来……
我知道……我喜欢这地方,这地方太好了,真的……
我想留下来陪伴它们,西海是它们的……
我知道……西海也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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