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鞋垫
2019-02-19邱力
邱力
1
呜——
远远的,听见火车一声长啸,菊姐心中不由一颤:儿子真要回家了。为了迎接儿子和儿媳,菊姐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天刚麻麻亮,菊姐就拨打老弟国瑞的电话,再三叮嘱不要误了开车去火车站接人这件大事。和自己一样,国瑞也有三年没见到外甥了,国瑞这个当舅舅的理应在儿子回家后当好随叫随到的司机。菊姐和国瑞整整提前了一个半小时赶到位于杨柳塘的施秉火车站。睡眠不足加上紧张兴奋,菊姐奔70的人了,折腾到现在,猛地从地上站起,看见载着儿子和儿媳的火车正隆隆驶来,她一下子感到头晕眼花两腿麻木。眼前是许多匆匆忙忙行进的人,菊姐赶紧撑直身子,反复拍打酸胀的两腿,将矿泉水瓶里剩余的水倒在手心,迅速地把凌乱的头发向后抹顺。她不想让儿子和儿媳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在县城丢了30多年的脸,如今,再不能把这张老脸丢在和儿子重逢的日子里了。
在人流的裹挟中,菊姐看见儿子拖着个黑色行李箱朝车站出口走来。旁边站着的那位穿米色羊毛衫的女孩应该是儿媳。尽管那么多的人混杂在一起,菊姐相信自己的眼光。儿子穿着件深蓝色夹克,戴副黑框眼镜,又高又壮的身材很像他的父亲。儿子木然站在眼前,倒是儿媳主动上前,一面亲热地喊:“妈,总算是到施秉了噻。”一面责怪儿子:“你咋个回事噻,还不扶妈一起走?”儿子听话地过来,右手扶住菊姐的胳膊,冲国瑞喊了声:“老舅。”和儿媳一边一个随着人流往前走去。菊姐想,看来儿子真是个“粑耳朵”,这才刚刚旅行结婚呢,以后在媳妇面前,不晓得会怎样地低声下气?菊姐心里有点儿酸酸的,边走边觑这个名叫晓雯的儿媳。和想象中的差不多,人长得乖,嘴巴甜,像是涂满了蜜,一口一个妈,喊得菊姐忍不住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立马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还有那张自己和老周攒劲存的5万元储蓄卡,一并交给儿媳。按照县城的规矩,初次见儿媳,当婆婆的要给个开口费见面礼。晓雯还爱笑,人只要爱笑就好看。不像儿子,从小和他爹一样,就爱挎起个臭脸,像别人亏欠他几百万似的。
五月底的施秉,阳光正好。国瑞将车窗打开,让清新的空气和暖洋洋的阳光大大方方地铺洒进车里。途中,一路上尽是郁郁葱葱的景象。田野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正在蓬勃地开放。有村人牵了耕牛在田间悠闲地行走,牛偶尔会那么哞地叫上一声,那声呼唤将暮春时节的景象渲染得越发心旷神怡。树梢上,突然会扑棱棱地腾起一蓬鸟雀,呼地射向另一棵大树。看到这些,晓雯在车上惊喜地不住欢叫。还一个劲询问杉木河何时开漂、爬上云台山顶看日出是种怎样的感觉、锅巴粉到底是啥子做成的……看来,和儿子在一起后,晓雯这个成都女孩,对施秉的方方面面倒是蛮感兴趣的啊。儿子给正在驾驶的国瑞递去一根烟,开玩笑说:“想不到老舅都成有车一族了,越活越年轻了啊,舅妈难道会放心?”国瑞很得意,拍打着方向盘,说:“我有哪样不放心的?要长相没得长相,要收入没得收入,想风流也风流不起来嘛,不像你妈……”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漏了,赶紧闭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装作看路。菊姐听国瑞满嘴跑火车,还好晓得刹车,不然非出轨不可。瞪了国瑞一眼,就问儿子:“你们这次旅行结婚,回家来,还是要请个几桌,和亲戚朋友见个面,认认亲吧?”
“要得噻,妈。我们老早就商量好了,这次旅行结婚的最后一站就是施秉,回家了嘛。把酒席扎起,规模不要大,意思尽到就行噻。”晓雯抢着说道。
儿子吸着烟,不言语,像有什么心事。一会儿,和晓雯商量着去逛街购物啊给亲戚发请柬啊什么的。小两口在买不买结婚信物时发生了分歧。儿子说不用买了,什么信物不信物的,没必要花那冤枉钱。儿媳说必须得买,项链和戒指,各买各的,在酒席上有个互相赠予的环节,让所有亲友见证他们美好的爱情。说着说着,小两口争起嘴来,声音越来越大。
儿媳最后一锤定音:“说你是瓜娃子你还不认账?就这样呐,晓得撒?回家查哈字典,啥子叫做信物?你懂个铲铲哟?”
国瑞模仿晓雯的成都口音说:“说你是瓜娃子们你还不信,连我们小县城都晓得结婚嘞时候要送个信物……对了,我记得好像以前是送个啥子鞋垫,反正项链啊戒指啊又送不起……不信你问你妈。”
儿子喷了口烟,气呼呼地将烟蒂弹向窗外。
菊姐晓得儿子为何生气,肯定是信物这两个字拨动了他那根敏感神经。风带着烟雾呼呼地往车里灌,菊姐在后排又冷又呛,缩成一团。菊姐抬起手来,想抚摸儿子厚实的肩膀,顺便让他把车窗关上。手在空中却突然僵硬,仿佛碰到了一堵看不見的厚墙。儿子和儿媳自顾自地仍在谈论,声音大得像是吵架,用她听上去很遥远的成都话。好像车子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当妈的。那见面时儿媳的亲热劲是不是在演戏呢?菊姐把僵硬的手滑落在前排座椅后背,身子向前蜷曲,避开冷风和烟味。菊姐心里甚至生出些许悔意。儿子说旅行结婚的最后一站安排在施秉,希望把家里布置成小时候的样子。儿子的一个电话,比圣旨还大。菊姐赶紧把自己和老周的合影从墙上取下来,换上自己和儿子还有那个死鬼丈夫的全家福。又找出儿子最爱的那床印有椰风海韵图案的被单,小卧室的墙上也张贴了美国NBA明星的贴画。可这样又有何用呢?儿子是不会接纳老周的,这场回家后的婚礼酒席,自己不过是一个道具,充其量在亲友见面仪式这个环节上发挥点儿余热罢了。以后的日子里,热脸贴冷屁股是早晚的事。那个死鬼丈夫倒是省事了,现在一定是躲在阴间的某个角落抽着烟喝着酒,嘲笑自己如何丢人现眼。菊姐想,在儿子回来的几天里把该做的做完后,日子该咋过就咋过,别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这辈子遇到的糟心事还少吗?
2
小卧室靠床头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房间里唯一的黑白照。是张重新翻拍的全家福。那时候,儿子刚满百天,菊姐一家三口,在县城最有名气的“春风相馆”合影留念。菊姐和丈夫笑容满面,丈夫身穿中山装抱着儿子,像个称职的父亲,菊姐紧紧依偎着丈夫,像个幸福的妻子。背景是一幅巨大的北京天安门画像。他们一家三口仿佛真的是站在春风轻拂阳光明媚的天安门广场,留下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影像。一进家里,儿子就凝望着这张全家福,不时给晓雯轻声细语地解释着。菊姐看着他们,几乎已淡出记忆的那个死鬼丈夫和那些难堪的日子仿佛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妈,周伯伯呢?一会儿大家见个面吧。”儿子说。
这是从火车站到家后,儿子对菊姐说的第一句话。菊姐心里一颤,到底还是喊了声妈啊,还破天荒地叫了声周伯伯。菊姐嘴巴张着,几乎就要说出那个秘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发出空洞的啊啊声。
晓雯在一旁忙着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些四川土特产,分了给国瑞带走。又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翻出照片来让菊姐看。
“妈,这是我们的新家。离武候祠近得很,等这里事情忙完,你和我们去耍哈,我们带你去锦里啊春熙路啊使劲耍,成都嘞龙抄手麻辣烫巴适得很……这几张?是我们在云南香格里拉梅里雪山照嘞婚纱相,好看不妈……”菊姐现在有点儿适应晓雯的这股亲热劲了,都说媳妇对婆婆好不好儿子是关键。这么一想,菊姐的心里暖和开了。就和晓雯紧挨着,看那些相片。白雪皑皑的山上,儿子一身西装,儿媳一身薄纱,两人绯红的脸蛋笑得就像雪山上的太阳。也许,很快吧,他们就会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一家人也会照张全家福。但愿他们在自己的全家福里是在真正地开心地笑。
儿子回到施秉老家的第一个夜晚,菊姐失眠了。
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小卧室里仍然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小两口说些什么。菊姐有些莫名的高兴又有些怅然若失。明天,明天吧,抽个空,和儿子单独聊聊,让儿子知道这些年,自己和老周是咋回事,老周对儿子又是咋回事。有些事情得说清楚,不能等到自己老糊涂了,不明不白地埋进棺材。菊姐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眼角流出两行浑浊的老泪来。
3
翌日上午,他们先去了云台山。
菊姐和国瑞在山脚的亭子里歇息,儿子和晓雯沿山路爬行。这个时候,到云台山看日出是看不到了,但爬到山顶看风景是足以让人惊喜的。儿子和儿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菊姐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保温杯啜了一口绿茶,温热清香的茶水溢满口腔,说不出的舒服。
“姐,这次你会跟他们一起去成都散散心吧?”国瑞点了根烟说。
“还没想好哩。看情况再说吧。”菊姐叹了口气。
“姐,不要老想从前那些事情了。向前看才是正道理,你看儿子都这么懂事了还有哪样担心的嘛。”国瑞老弟现在倒是向前看了,车子买起,鱼儿钓起,退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比起先前颠三倒四的日子真像是重头翻开了新的一页。
菊姐和国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游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经过,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周要是能来的话,肯定会不由分说拉了自己去爬山。老周是个不服输的人,心理年龄和年轻人相当。穿着打扮永远不会落伍的是他,广场舞跳得最欢的是他,走到哪里都爱拉着自己的手的人是他,也不怕别人看笑话。这样想着,菊姐就看见儿子背着晓雯从山路上缓缓地下来了。一时间,菊姐竟恍然觉得那两个下山的身影是老周和自己。菊姐感到脸上微微有点儿发热——也许是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脸上的反应吧?
“太巴适喽!出了一身毛毛汗。妈,老舅,晓得不,刚才我都有点儿腿抽筋,这个瓜娃子硬是要背我下山,说是怕你们等急了。我说嘛,你们不是好端端嘞坐倒起噻,怕哪样嘛。”晓雯从儿子身上下来,顺手给了儿子一拳,年轻女孩撒起娇来是多么地可爱啊。
菊姐心里一热,不由得就想起那年冬天,儿子负气离家出走,自己疯了般满世界寻找的情景。看得出来,儿子现在真的是长大了懂事了。
午餐预定在云台山脚的农家乐。
五月底,旅游的旺季已经拉开序幕。全国各地的游客开始候鸟般飞来,旅游团队的大巴车依次停放在云台山脚的农家乐周边。农家乐的院坝里不时响起南腔北调的各种口音,服务员端水送菜忙得不亦乐乎。
饭后,菊姐将吃剩下的饭菜打包。打完包,菊姐呆愣着不走。儿子用手碰了下她,“妈,想啥子事呢?”
菊姐嗫嚅着说:“我想……给你周伯伯……再要一份折耳根炒腊肉……他喜欢吃……”
儿子向服务员一挥手:“再来一份折耳根炒腊肉。打包带走。”
菊姐搂着饭盒,热气和香气直往外冒。菊姐不说话,心里挺满足。
4
暮春时节,菊姐一家漫步在县城滨江大道,宽阔明净的河水在身旁静静流淌着。阳光从上午的稀薄过渡到正午的绵柔,而下午的硬朗也已初见端倪……“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老周手握一管狼豪,陶醉在刚刚书就的《兰亭集序》里。他轻声吟哦,又像是在和一旁的菊姐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菊姐有些恍惚,那时的情景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走了一段路,他们脱了外套,紧紧挨着,坐在道路中间的休闲凳上,晒着太阳。儿子要国瑞带他们去街上买点东西。
“妈,我想给爸爸买套西装。”
“买来他也沒这个福气穿啊?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正因为爸爸生前没福气穿,所以现在就更要买。”
“我替他心领了,行不?”
“不行。妈,有些事情心领没用。”
“唉,这么多年,你还在记恨我啊?事实跟你想象的根本就是两码事。”
菊姐的忧伤像四周氤氲的热气向上蒸腾,一阵眩晕让她微阖双目,她无力地向空中摆了摆手,说:“你们去买吧。我就在这儿打一会儿盹。”
儿子的心中,那个死鬼丈夫永远都是活着的,永远都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中山装。那身中山装俨然是丈夫的第二层皮肤,领口袖口浸渍了经年的头油和汗水,黑污污的,都起了层硬壳。丈夫不苟言笑,成天挎着个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婚后,容姨很快就领教了这个男人的无趣和怪异。平时的沉默寡言倒还不算什么,有事没事他就独自开车往郊外跑。菊姐经人介绍认识这个男人时,男人还是个在乡政府开车的司机。看上去老实得有些木讷。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后,男人调到了县政府为领导开车。之后,领导升职,男人的人生轨迹也随之变道,他在众人的热议下到一个职能部门担任副职。
在完成了新婚之夜的房事后,成为丈夫的这个男人,就如同突然患了什么怪病一样,能不碰菊姐就不碰。这个变得陌生而模糊的丈夫开始爱上酒精,新婚的妻子被无限期地冷落。白天和夜晚的丈夫判若两人,白天的丈夫是个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夜晚的丈夫是个与酒相伴的醉鬼。因为酗酒,成了两人分床而居的理由。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空气中充满了令人颓丧的酒精味。丈夫的酒后梦呓和心血来潮般地独自开车出门,让菊姐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儿子出生后,丈夫的性情有了局部变化,他对儿子百依百顺,成天抱着儿子在汽车驾驶室里玩耍。儿子百天时,三口之家跟所有的家庭一样,在老周开的“春风相馆”留下了唯一一张像模像样的全家福。
就是这张全家福,菊姐和老周相遇相识并相爱。
老周是个外来户,不知是哪年来到县城的,来了也不知是何时就开了县城第一家相馆——“春风相馆”。等大家想到要照张相的时候,就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春风相馆,想到那个相馆面带微笑的照相师老周。
老周大菊姐整八岁,平时着装整洁,注重保养,谈吐举止温文尔雅,看上去风度翩翩的,显得很有成熟男人的味道。老周是县城唯一一个戴贝雷帽含烟斗的男人。那顶造型独特的帽子在街道上出现时,老周就出现了。在县城许多人的记忆中,是老周引领了那个年代男人的时尚:贝雷帽、烟斗、风衣、围巾。大家再怎么效仿,也穿不出老周那种品位。
在给顾客照相时,就传出老周的一些绯闻。说老周花花肠子多,动不动就诱惑年轻貌美的女顾客照裸体相,照完相的女顾客连魂都会被老周照走。听了这些无稽之谈,老周照样若无其事地照他的相,照样对大街上女同胞们含情脉脉的目光一一笑纳。
这目光中当然也包括了菊姐。
菊姐几乎是在老周没有任何动员的情况下照的艺术像。那天,去取全家福时,老周柜台上的几册艺术摄影吸引了菊姐的目光。原来女人还可以用这样姿态和衣着来展示如诗如画的美啊!老周含着烟斗,用欣赏的神情打量着菊姐,对如何拍摄艺术照向菊姐娓娓道来。老周的语调轻缓,仿佛屋外正在下着的淅沥小雨,淋湿了菊姐心如鹿撞的胸怀。定下拍摄时间后,菊姐如约而至,在老周兴奋不已的OK声中,菊姐完成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艺术像。这套艺术像老周没收钱,理由是美丽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照完,菊姐没敢马上拿回家,先暂时存放在了老周的相馆里。时不时的,菊姐就会忍不住悄悄地踅到春风相馆,取出自己的艺术像慢慢欣赏。老周呢,每次菊姐来看相片,都会配合默契地在前台为菊姐把风。此后的日子,一想到这段特殊的时光,菊姐和老周总是愉快地哈哈大笑,说他们两人当时的情景真像是谍战片中的地下党接头啊。
菊姐没有料到,外表风流的老周,骨子里竟然是个君子。
老周的妻子患有重病,后经查出是肺癌,亲友们隐瞒着病情,只说是肺炎。老周忙里忙外,悉心照料身患绝症的妻子。为调节悲伤的情绪,老周练成一手好字。有一天,菊姐拎着礼品上门致谢时,正看到老周临摹《兰亭集序》。老周握着一管狼毫,沉浸在“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呤哦中。卧室里的老伴虽脸色蜡黄,但神态祥和而平静。老周的呤哦似乎是一味奇特的良药,让身陷沉疴的老伴安然入睡。菊姐看得呆痴,当下对老周说要拜他为师,练毛笔字。其实那会儿,菊姐心里想的是,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来帮助老周两口子,让活着的人开心点儿,也让重病的人走得安心点儿。那时,他们不是没有发展感情的可能,当老周的手触碰到菊姐握笔的手时,从老周的眼里,分明读得出那份炽烈的情感,菊姐也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怦然心动。但他们二人都止步于情感爆发的临界点上。菊姐帮老周收拾完家务,照料老周的妻子睡下后,二人貌似平静地告别。
而丈夫走上绝路,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一个春暧乍寒的夜晚,丈夫酒后驾车驶往乡下,一头栽进冰冷的河里,车子和人打捞上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丈夫的死,县城里一时众说纷纭。菊姐到了崩溃的边缘。要不是老周,她早已一死了之。不久,老周的妻子挨到了弥留之际,她颤抖着将老周和菊姐的手重叠合拢在一起,说:“老周,小菊,这些年,拖累你们了。谢谢你们陪我这么长时间。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那一瞬,老周和菊姐泪如泉涌。老周似乎可以名正言順地和菊姐手拉手地走在县城的街上,并且能够顺理成章地组成新家了。但儿子不允。儿子那年13岁,正是青春叛逆期。每次老周上门来约菊姐,都被儿子敌意的目光拒之门外。菊姐找个托辞出门去赴老周的约会,竟惊恐地发现儿子如影随形尾随于后。没办法,菊姐和老周迟暮的爱情只能以类似偷情的方式进行。刚开始时,老周像个行吟诗人,穿梭于每一个良宵佳夜。把庸常的夜晚吟咏成心醉神迷的十四行诗歌。老周还是个身手不凡的盗贼,一出手,就盗取了菊姐的芳心。菊姐犹如一方干涸的土地,在老周夜以继日的耕耘下,重获新生。有了淙淙河水、芬芳花草、啁啾鸟鸣。菊姐活了这么久,从未如此风调雨顺。
有一天,儿子离家出走。菊姐和众亲友找遍了所有想到的地方。却杳无音讯。那阵子,菊姐真是不想活下去了。
一个月后,儿子蓬头垢面地回来,却说不读书了,要去深圳打工。在好说歹说后,就成天足不出户地呆在家中,像条狼狗两眼恨恨地死盯着菊姐。老周和菊姐是绝不敢再冒险约会了,只好通过短信私通款曲,互致安好。
儿子辍学在家第二年的春天,身上的乖戾气愈加炽烈。菊姐担忧,有那么一天,儿子会去步丈夫的后尘,或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来。老周悄悄从省城请来心理医生,上门对儿子进行心理疏导。不知是疏导起了效果,还是死鬼丈夫在天之灵的阴德。儿子在高二下学期重返校园。老周利用自己的关系,将儿子安排在一个最好的班级,又在校外寻了家高考培训机构进行高考突击。那段时间,菊姐一门心思地为儿子做好后勤服务。高考分数下来,儿子奇迹般被成都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菊姐抱着儿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儿子猛地转身向父亲的遗像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5
亲友们前来劝慰,说现在正是你们两个人结合的好时机啊。老周和菊姐也是这个意思。按照县城的习俗,再婚的双方比新婚的还要讲究,要互送信物。通常的信物是绣有图案的鞋垫。有现成的图案,比如并蒂莲花、喜鹊登枝、鸳鸯戏水、游龙戏凤等,也有的心灵手巧的人自己绣,把自己的愿望绣在鞋垫上。穿上鞋垫脚踏实地走新路,大概就是这意思吧。老习俗得尊重,尊重了自会带来好运。这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历了那么多事,菊姐越来越信命了,把这层意思给老周说后,老周也赞同。
思谋来思谋去,菊姐决定让儿子来充当这个互送信物的信使。那天,菊姐绣好了一双鞋垫。这双鞋垫上一只绣着云台山,一只绣着杉木河。菊姐的意思是,老周作为外地人要永远把施秉这座小城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穿上这双名叫施秉的鞋垫,要记住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爱人。菊姐把鞋垫用报纸包好,递给儿子,说:“你把这双鞋垫送给周伯伯,再从周伯伯那里取回一双鞋垫来给我。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么?”儿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冷冷地瞥了菊姐一眼,拿了鞋垫出门。
傍晚时分,儿子回来,两手空空。
“你周伯伯那双鞋垫带来了没?我的那双呢?”
“丢了。”
“都丢了?”
“都丢了。”
“丢哪里了?”
“我哪知道啊。”
看见儿子犟头犟脑的样子,菊姐全都明白了。
直到把儿子送去读大学,多年来,菊姐和老周都没再提鞋垫的事情。但两人像所有货真价实的夫妻一样生活在了一起。菊姐如果再提办结婚证的事,老周就笑嘻嘻地说:“都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党员了,没必要麻烦党组织再出个什么证明吧。”老周没有什么负担,唯一的儿子早已在武汉成家立业。老周相馆的收入都如数交给菊姐,也不过问。这可帮了菊姐大忙。儿子大学的学费以及七七八八的费用,如果没有老周的收入,光靠自己那点儿微薄的薪水,学业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儿子大学期间,偶尔回来。对于菊姐和老周同居他视若无睹。老周呢,一开始,逢儿子回家就提前离开。后来,菊姐劝他别走,要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吃饭聊天。饭桌上,菊姐不停地为老周和儿子夹菜,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儿子闷头扒饭,但看老周和菊姐的眼神没有过去那么生硬。儿子毕业后留在成都打拼,现在工作的这家公司,说到底还得益于老周的一个老关系哩。菊姐对老周的爱意中夹杂了许多歉意,她觉得自己和儿子亏欠老周很多。
6
这个午觉好长,又似乎只是打了个盹。是啊。打了个盹,这辈子不就是打了个盹的工夫吗?太阳很好,阳光如针灸般在全身扎了一遍,浑身的骨骼和血脉都舒展开了。要是儿媳在旁边,保准会说安逸惨喽。真有意思啊。儿子看来挺喜欢这个晓雯的,喜欢就好,就好好过自己安逸慘了的日子。买套西装给那个死鬼,是他们的心意。办酒席那天,就权当和这个儿子心中念念不忘的男人再见回面吧。
从滨江大道的一头,儿子儿媳还有国瑞拿着大包小包朝菊姐走来。他们看见菊姐两颊酡红,眯缝着眼睛,好像一个人浑身放松后呈现出喜悦的安祥,又好像一个人遇到喜事不小心多喝了几杯,把自己搞得微醺。阳光透过身旁的树枝,摇下蓬蓬勃勃的光影,罩在菊姐身上,让菊姐衰老的身躯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妈,醒了?”儿子轻声地问,似乎是为打扰了母亲的小憩感到抱歉。随后将手上的两个塑料袋递到菊姐手上:“这包是给你买的休闲套衫,你以后跟我们去成都住,在小区里可以散步啊锻炼身体啊。这包是给周伯伯买的贝雷帽……周伯伯戴这种帽子……蛮洋气的。”菊姐的手有点儿不争气地抖。她接过塑料袋紧紧地抱在怀中。儿子坐了下来,又伸手在衣服里面掏,是个旧纸袋,双手递给菊姐:“周伯伯这个人……蛮好……”菊姐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她努力抑制住即将决堤而出的悲伤。旧纸袋被儿子的体温捂得很温暖,就像是捂了一个世纪那么温暖。打开来,一双鞋垫赫然在目。一只绣着云台山的图案,一只绣着杉木河的图案。这双名叫施秉的鞋垫,是30年前自己和老周准备再婚的定情信物。只是儿子不知道,上周四的晚上,菊姐才刚刚料理完老周的丧事。
责任编辑: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