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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田的黑名单

2019-02-19罗尔豪

延安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志疙瘩大头

罗尔豪

1

张疙瘩从银行出来,更田急急迎上去,说,咋样?张疙瘩闷一阵,才说,人家不同意。更田说,为啥不同意,这本来就不是我贷的款,他们为啥不同意!张疙瘩说,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可人家就是不同意。更田有些怀疑地看着张疙瘩,那目光就像要钻进张疙瘩脑子里,看他是不是在扯谎。张疙瘩受不了这眼光,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就像我是贼似的。更田没好气地说,你不就是贼吗,自己用了钱,害我上黑名单,款都贷不成,这算哪的道理?听更田这样一说,张疙瘩的老脸有些红,垂下头,盯着放在地上的一篮子鸡蛋发呆。更田说,那你说这事咋办,你要能让人家银行给我消黑名单,我就不找你了。张疙瘩哭丧着脸说,我是真的没钱,有钱我就不去银行贷款了,有钱我就把那笔贷款还了。更田说,我不管,你用我的名字贷款,让我贷不成款,你得把这事给解决了。

张疙瘩看看天,又看看银行进进出出的人群,说,我先把这点鸡蛋拿去卖了行不?更田警觉地抓住张疙瘩的胳膊,说,你别想着再跑,你是不是又在想着日哄我。张疙瘩说,我不日哄你,你看这天,都快晌午了,再晚去一会,就没人买了,老伴还等着我抓药呢。更田说,你别想日哄我,上次我找你花了三天,这次找你花了一个星期,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真找不到你呢!张疙瘩可怜巴巴地说,那不是我避你,我在外面做事,这次你也看到了,我在工地给人家盖房子,给你还贷款。更田说,你给人家盖房子,就是不吃不喝干三年也还不上贷款。张疙瘩又看看日头,焦急地说,这账我认行不行,我得快点去卖鸡蛋,再晚就来不及了。更田还是抓住张疙瘩的胳膊不放。张疙瘩说,那我把卖鸡蛋的钱留下抓药的全给你!更田松手,说,我跟你一起去。

从市场里出来,张疙瘩进了家“红十字”药店,更田知道张疙瘩老婆的病,前些年遭车祸,脊椎摔断了,整天躺在床上,全靠张疙瘩伺候,这一伺候就是近十年,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好人,可好人咋会干出这样坑人的事呢,而且是对自己的朋友?

办完事,两人往镇外走,路边就是田地,今年天旱,田里的水稻像是患了黄疸病,抱成一团,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前面不远,是移民搬迁安置点,更田所在的信义村是贫困村,被定为整体搬迁村。新村建设分两批,第一批已经搬过来了,更田没有錢,被放到第二批,房子还在建。更田往新村那边看几眼,嘟哝几句,张疙瘩说,看你们多美,国家给盖房子,你们只管去住。更田说,想得美,得好几万呢,我贷款就是为了给房钱。张疙瘩不说话了。到了一个岔路口,更田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张疙瘩下来了。张疙瘩狐疑地看着更田。更田说,我到那边走走,我有块地在那边。张疙瘩索性站下,想跟更田说几句气话。可还没等他说出来,却突然听见一阵轰隆的响声,伴着尖锐的哨音,脚下面的地也有些晃,身子都站不稳。张疙瘩稳住身子,说,不会是地震了吧?更田说,不是吧,咱这从没发生过地震。张疙瘩说,响声从安置点那边传过来的。更田要回嘴,却看见一股尘烟从新村升起,很多人都朝那边跑。他们也跟着人们跑过去。

安置点边,早围了一群人,原来是一座在建房的地基下陷,脚手架坍塌,两个工人摔下来,幸好不是很高,只是磕破了层皮。工头挥舞着胳膊,对围在边上的人说,没事,没事,快点干活,还要赶工期呢。正说着话,忽然感觉脚下又动了一下,身边的人大叫,说,又动了。聚起的人群哗啦往后退。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半堵墙塌下来。更田说,这是咋了?边上的保栓说,肯定是地基没坐实,这房子谁敢住?大家还在议论,却见村主任于得水走过来,说,闪开,闪开,都聚这看啥,传啥谣言呢!人群闪开一条缝,于得水看了看面前的坑,说,一个坑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屙泡屎肚子都要塌个坑,这地不也跟人一样,要吃要喝要拉吗?少见多怪,都回家去。又对工头说,你回去跟刘大头说,这房子得盖结实了,不然以后没人搬来住。工头忙点头说马上跟刘经理汇报。大家很快散了去。于得水看见还站在边上的更田和保栓,说,村里就剩下你们几家,抓紧时间凑钱。更田说,我没有钱。于得水说,不是让你们到银行贷款吗?更田说,我到银行贷款,银行说我上了黑名单,不给贷,听说以后连坐车都不让坐了。于得水说,那你快点想办法,镇上给了最后时限,时限一过,就要过去推房,说着身子已经钻进车内,更田想问下赔偿款的事也没问成。

更田说完猛然想到了张疙瘩,急忙回头找,看见张疙瘩还站在边上,才舒口气,说,你还在呀!张疙瘩说,你不是不让我走吗!更田说,不是我不让你走,刚才村主任说的你都听见了,我也是没办法,你给我说个办法,咬个牙印,你就走。张疙瘩说,这笔钱我认下,认还。更田说,光认顶屁用,你认下人家银行就给我消黑名单了,就能贷下款了?不顶用的。

张疙瘩说,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样了,你就是把我绑了杀了,我也弄不出钱来。更田烦躁地走来走去,张疙瘩说,要不这样,我卖鸡蛋的这点钱你先拿去,凑一点是一点。更田把手伸出来,可伸了半截又缩回去,说,这一点钱管个屁用,你还是留着,给老婆抓药吧,说完,气哼哼走了。

2

更田去银行贷款时,发现自己被冒名了。

更田所在的信义村毗邻柳河煤矿,矿道伸到信义村下面,塌方冒顶时有发生,村里的房子扭三歪四,就像半身不遂的病人,没有一栋囫囵的,村民的日子也过得难。镇上考虑到信义村的实际,让信义村整体搬迁,按照移民搬迁房建标准,农户只用筹措5万元资金,但5万元对部分信义村村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镇上也给想办法,做通了银行给搬迁农户低息贷款。可有些农户不愿贷款,除了利息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柳河煤矿在停产前曾给村里一笔塌方补偿款,一人一万,但这一万元赔偿款也没落到村民手里,钱直接到了“绿源”有限公司账上,村民只收到“绿源”公司的收款收据。村民们找到村主任于得水,于得水说,补偿款存到“绿源”可以得一分五的高息,存到银行才多少,两厘不到,就等着发财吧。一些人信了于得水,但也有人不信,要把钱取出来,尤其是要缴新房款时,很多人都去了“绿源”公司,可人家根本不给。再去找于得水,于得水说,急个啥,到期都给,现在取亏大了。村民说,等着付新房钱呢。于得水说,有办法,镇上给协调了,可以先到银行贷点钱,存钱到期了再还贷款,还能得一笔高息。

于得水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村民只好去银行贷款,有能力的自己凑钱,把房钱付了,早早搬到新房子里。还有一部分村民没有搬,像保栓、青山他们,不相信于得水说的,一定要把赔偿款要回来,用赔偿款支付房钱。还有就是像更田这样的被冒名贷款,上了征信黑名单,银行不给贷款。

那天,更田去了银行,把所有的手续给了柜台里的一个女子,女子在电脑上捣鼓一阵,把手续从窗口递出来,说,你不能贷款,你的到期贷款还没还呢。更田没听清,说,你说啥,啥贷款?女子大声说,你的到期贷款还没还呢。更田这次听清楚了,吃惊地说,贷款,我啥时候贷过款,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女子说,这咋会错?电脑上记着呢,你已经被列入信用黑名单了。更田不知道啥叫信用黑名单。女子说,以后你不但在我们这贷不成款,在其他银行也贷不了款。更田有些糊涂,说,为啥?女子说,因为你不按期归还贷款。更田被女子绕得有些懵,说,可我没有贷过款,我这也是第一次到你们这儿来。女子有些不耐烦,说,电脑上不会弄错,你的贷款我们不能办。更田说,可我真的没有贷过款,我一辈子都没有贷过款。女子说,你还是快点回去筹钱把款还上,不然我们就要起诉你了,弄不好你还要坐牢呢。

款没贷成,却弄出来一笔五万元欠款,一辈子老实没经见过事的更田哪受得了这个,觉得自己的头有车轱辘那么大,气都喘不匀实,五万元哪,连本带息六七万,自己上哪里去弄钱还,再说,自己明明没有贷过款的,真的冤屈死了。更田坐在银行前的台阶上,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心也扑通扑通往下掉,砸得胸腔都是疼。更田就这样坐着,直到天黑下来,才一步三摇地往家走。

更田又去了几趟银行,银行出示了借款合同,上面有更田的身份证和签字。更田看着自己的身份证和签字几乎要哭出来,跟胸口上挂着一个牌子的经理说,我真的没有贷款,也没有签字。经理说,这身份证是你的吧。更田看着自己的身份证,有些恍惚,可还是说,我没签字,我都不识字,咋能签字?经理说,你说你没签字,除非你去找字迹鉴定部门给出个证据。更田说,上哪找?工作人员说,到省里去,那里的鉴定机构权威。更田吓一跳,说,恁远!这时,边上的一个人对更田说,这事我经见过,一定是有人冒你名贷款,你去找冒你名的人,把人找出来事就好办了。更田详细问了啥叫冒名贷款,那人解释了,更田感觉很像,道了谢,心里多少有了点谱。

找当年办贷款的信贷员费了很大劲。原来的信贷员被辞退了,更田根据银行提供原信贷员的情况,却发现这个信贷员被辞退后去了广州,几年都没信,连他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更田又根据银行提供的担保人信息,找那个叫树生的人,这次倒很顺利,那个叫树生的对更田说,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找我,都怪我一时糊涂,去填那几个字,惹来一大堆麻烦。更田说,那人叫啥名,住在哪?树生说,孝义村的,离这不远,叫张疙瘩。更田吓一跳,张疙瘩!更田重复一句,说,没弄错吧?树生说,咋会弄错,我当初也是看他实在艰难,也是他说得可怜,就把字签了,咋会弄错?

咋会是张疙瘩呢?更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没事就腻在一起唠闲嗑的几十年的朋友咋就是坑自己的人呢?更田觉得眼前都是黑的,走得磕磕绊绊,差点绊自己一个跟头。回了家,还是一样地发呆。

在家想了两天,更田去孝义村找张疙瘩,两村相距也就是几里地。想着找来找去那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又是自己多年的朋友,更田就有些生气,可张疙瘩没看出来,像以前更田来时一样,去泡茶。更田接过了,可脸色却不那么好。張疙瘩说,咋了,有啥烦心事?更田摇头,说,没事,顺便问了句,嫂子的病咋样?张疙瘩说,还能咋样,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更田说,闺女呢?张疙瘩说,开学了,上学了,读啥硕士,又是一大把的钱,我跟她说,就不要读了,可她不肯。更田说,不容易呢。两个人聊了一会,就说到信义村搬迁的事,问更田啥时间搬过去。更田说,我哪的钱,得好几万呢,老骨头拆拆卖了也不够。张疙瘩说,听说银行不是给贷款吗,去贷一点不就成了。更田看着张疙瘩,张疙瘩还是原来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恨,说,去了,银行不给贷,说我原来在银行贷过款,可我啥时候在银行贷过款,我问银行了,人家说有人用我的名贷过款。更田说着看着张疙瘩。张疙瘩愣了愣,脸一下子红了,低头盯着茶杯看。

场面有些尴尬,更田有意让时间多延长一会,张疙瘩说话的语气实在让他生气,一个人咋能做了坏事还跟没事人一样,何况两人还是多年的朋友,活个人咋能这样呢,让他受点折辱也不亏他。

里屋传出来咳嗽声,张疙瘩像是被惊醒过来,说,我们出去说吧,说着往里屋看了看。更田知道张疙瘩的意思,就跟着走出来。

张疙瘩拽了把正在发芽的青草,说,你知道了也好,这事老压在心头我也难受,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做梦都梦见你在质问我。更田没好气地说,真是你贷的款!张疙瘩说,你不知道我每次见你是啥感觉,难受,可又不能让你看出来,我知道这事做得缺德,也知道这事迟早会被发觉。更田说,你咋能这样做!张疙瘩说,那个槛我实在迈不过去了,那年你嫂子旧病复发,要治病,闺女又上学,都需要钱,可我手里没钱,亲戚都借遍了,连闺女上学的零头都没凑上,我跟闺女说咱不上学了,闺女就哭。实在没办法,我就想到了贷款,可人家银行来一看,说,就你这样还贷款,拿啥还,立马拒绝了。我找到一个熟人,那人给出了一个主意,要我找个身份证,他帮着给办,那段正好你的身份证放在我这,就用你的名把贷款给办了。当时我也只是想,先把钱贷出来应个急,以后抓紧时间把钱还上,就没事了,可没想到,这日子越过越难,事就拖下来了。

更田牙疼似地咧着嘴巴,他看着张疙瘩,动手的心思都有了。可他还是把扬起的手放下来,说,张疙瘩,你坑死我了你,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却在背后算计我,你让我咋个说你!

张疙瘩说,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开始也只是想先渡个难关,很快就把钱还上的,可没想到弄成这样,要打要骂,由你了。

更田看着张疙瘩那张老脸,心下也软了。他何尝不知道张疙瘩的处境,没有来钱的门路,就指望那一点地,日子过得跟苦瓜一样,有时实在过不去,自己还帮一把,可问题是你不能坑帮自己的人哪,更田一想到这点就生气,如果都跟他张疙瘩一样,以后还能相信谁呢!

张疙瘩还想往下说,但被更田止住了,更田说,你就说这事咋解决吧,我现在也是过不去这个槛,就当你帮帮我,让我迈过去。

张疙瘩说,欠债还钱,我会还你的。更田急忙摆手,说,你不是欠我的钱,是欠银行的钱,你现在想办法让银行把我那叫啥不良信用记录消除,让我能把钱贷出来都行,你知道,我也急渴渴等着用钱哩。

张疙瘩皱着一张苦瓜脸,闷了一阵才说,那我去试试吧,看能不能把贷款转到我名下。

可过了几天,更田去找张疙瘩,两次都扑了空,问躺在床上的张疙瘩媳妇惜花,说是去工地了,问去哪个工地,又说不知道。更田满脑门子的汗,思忖着,这张疙瘩莫不是跟那个信贷员一样跑了。可一想到还躺在床上的张疙瘩媳妇,更田多少放下点心,他张疙瘩总不能扔下躺在床上的病媳妇一个人跑吧,如果是那样,他更田当初真是看错人了。

3

贷不来款,更田只有去找村主任于得水,看能不能把赔偿款取出来,也能应个急。更田大致算过了,煤矿给的赔偿款是三万,加上儿子打工寄回来的钱,应该差不多。至于于得水说的存款高息,不要也罢。更田这样想着,向“绿源”公司走去。

“绿源”公司早先是村办企业,实体就是一个苗木场,效益也不咋好,村委做主卖给了刘大头。刘大头在镇上名头很响,黑白两道通吃,据说信义村移民安置房工程就是刘大头承建的,早先搬去的人都说房子质量不好,地基下沉,墙体开裂,前些天就出现在建房屋地基下沉事件。但也有人说“绿源”公司是刘大头和人合伙的,合伙人就是于得水。开始村里人不信,可现在赔偿款无缘无故进了“绿源”公司账上,村里人有些相信了。

“绿源”公司设在集镇上,村委也在集镇上。集镇是自发形成的,但已经形成了规模,街上甚至有了一个派出所,一家卫生院,一个保险公司,一家专业信用合作社。集分单双,开集的日子街上人头攒动,做各种买卖的都有,繁华的程度比上一个小乡镇。更田去的这天正好开集,街上人很多。街面似乎又开了家新店,请了歌舞团,围了很多人,噼里啪啦,热闹得很。更田不喜欢看热闹,费了很大劲才挤过去。更田先去了村部,于得水不在,只有会计双录。问双录,也不知道于得水去哪了。双录问更田啥事。更田说把赔偿款取出来。双录说还取啥钱,今儿个“绿源”公司在发利息钱,你不知道!更田摇头,往对面看了看,果然聚了很多人。双录说,还不去,等人家把钱领完了你还领个球!更田急忙去了“绿源”公司,大厅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柜台上码放着几沓钱,刘经理亲自坐镇,念到一个名字,柜台人员会查出几张钱递过去。收钱的人笑得合不拢嘴,把手里的钱数了又数。不到一个小时,几沓钱就发完了。但大厅里的人更多了,一直排到了门外。一个老汉拿着手里的一千元钱,对刘经理说,恩人哪,你是我们的财神爷,说着话,又把手上的利息钱交给刘大头,说,我把这利息钱还存在你这里行不?刘大头说这钱你就拿回去吧。老汉见刘大头不收,就有些急,说,我不用钱,就放在你这里吧。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刘大头好像很为难,好像受了很大委屈,终于说,那就破个例。其他的人也说,我也把利息放你这吧,还有刚寄回来的钱。结果,刘经理桌子上的钱一分钱没发出去,又多出了上百沓钱。

人都走了,只剩下更田一个人,刘大头看着更田,说,你也要存钱?更田摇头,说,我要取钱。刘大头还沉浸在刚才的狂热里,脑子还没有转回来,有些奇怪地看着更田,似乎不太理解更田咋会说出这样的话。更田把自己的意图又说了一遍,刘大头的脸色有些难看,对身边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女子拿着更田递过来的收款收据,说,要等存款到期了才能支取。更田说,利息我不要了。女子说,不要也不行,这是规定。更田说,这是啥子规定?女子说,这就是规定,刘经理说的就是规定。更田有些生气,说,我的钱不经同意放到你们这里,现在又不给我取,这算哪门子事!女子换了口气,说,大爷,你不要急,这都是为大家想,想让大家多点收入,现在不是都在帮助农民脱贫致富吗,我们这也是在响应政府号召。不过,你真要用钱,我跟经理汇报下,咋样?更田见女子这样说,就软了口气,说,那行,想想又说,你们不是在发利息吗,把我的利息也给我。女子说,这次发的是存款到期的,你的存款还没到期呢。

更田出了公司,一时有些茫然,走到街尾,看见保栓在明星专业信用合作社拉肥料,过去拍了保栓的肩膀,说,多少钱一袋?保栓回头看是更田,说,不要钱,免费。更田说,人家送给你?想的美!保栓说,真不要钱。更田说,咋回事?保栓说,我在这存了5万元钱,除了2分的利息,每年还免费给10袋化肥,10斤小麦种子。更田说,有这好事!保栓说,你還不知道,村上很多人都是在这拉的肥料。更田说,信用社发肥料,真是个稀罕事。正想着,里面的人出来了,看见更田,说这不是老舅吗,今儿在街上赶集?更田盯着看了一分钟,才认清是远门的一个外甥四清,前些年坑蒙拐骗被抓了,后来去了南方,听说发了大财,没想到在这遇见了,就说,四清干大事了,这社是你开的,还送肥料?四清说,响应政府号召,给乡亲们办点好事。更田说,还吸收存款呢。四清剜了眼更田,说,给乡亲们送钱不合适,就想了这个法儿。更田看出四清的厌烦,就说,好,又问了几句老姐姐的话,四清就进屋了。

更田看着拉肥料的人进进出出,才想起来找保栓是想问个事。两人走到街边,保栓说啥事?更田说,“绿源”公司发利息你知道不?保栓摇头,说,发啥利息?更田说,没有通知你?保栓又摇下头。更田说,刚才“绿源”公司在发存款利息,我还以为你知道。保栓说,不会是真发吧?更田说,真倒是真的,钱都摆在那。保栓说,人们都领走了?更田说,发是发了,就是人们最后把钱又存那了,还多出了几十万。保栓说,刘大头是不是又在搞啥鬼!更田说,不知道,我也问他们要利息,可他们说只给存款到期的发。保栓肯定地说,刘大头一定是在搞鬼,又想出啥门道骗人了。说到这里,保栓说,叔去他们那干啥?更田说,我想把存的钱要回来,房钱凑不够。保栓说,贷款的事还没办成?更田说,欠款还不上,黑名单消不了,银行不给办。保栓说,找出谁冒你的名没?更田想到张疙瘩,闷了一阵,说,还没找着。

保栓把肥料装到车上,看着还站在边上的更田,说,这里也贷款,就是利息高些。更田说,多少?保栓说,3分。更田说,1万元钱一年下来就是大几千,抢钱呢。保栓说,是高,但存钱划算,还送农资,买农资的钱都省下了。也是,更田说,可不知道保险不保险。保栓说,信用社呢,国家的,咋不保险?更田回头看,明星专业信用合作社的牌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4

更田赶到孝义村,天已经擦黑。推开张疙瘩家的破院门,和正往外走的张疙瘩撞个正着,张疙瘩惊叫一声,跟见鬼似的,手里拿的一床被窝卷也掉在地上。更田捡起地上的铺盖卷,说,这就准备停当了!张疙瘩没接更田的话,说,你吓死我了,我有心脏病可就完了。更田说,你完不了,是我完了。張疙瘩不解地看着更田,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更田也不绕弯,说,你拿着铺盖卷准备上哪呢?张疙瘩从更田手里接过铺盖,说,工地,我跟老板说晚上去看工地,一个晚上多给十块钱。更田说,不对吧,说着眼光在院子屋子里乱看,就看到了放在墙角的一个衣服袋子和收拾停当的小东西。张疙瘩也顺着更田的目光看,说,那是惜花的衣服,我这晚上不在家了,就让她去娘家住,我也能上个全工。更田脑门上的筋蹦起来,说,多玄,差点让你跑了,你这是先把媳妇安置好,然后就跟那个信贷员一样准备跑了,把我留这坐蜡呀!

张疙瘩总算弄明白更田突然上门来的意思,脸色有些难看,说,我虽然穷,可也不至于为那几万块钱就跑了。更田说,那可不好说,谁知道现在人的心里都在想些啥,就像咱俩,之前在一起多说得来,可我咋会想到你在背后冒我的名贷款呢。张疙瘩被人捏住了短处,噎得说不上话。更田得理不饶人,接着说,亏我灵醒一点,要是再让你跑了,我这亏可吃大了。

张疙瘩红着老脸,闷了一阵,才说,我咋说你才相信呢?更田说,你去把贷款给人家还上,给我消了黑名单,让我贷上款我就不找你了。张疙瘩说,可钱得一点一点挣啊,我这上哪一下子弄恁多钱。更田说,你一点一点挣,我同意,可人家银行不同意,结果不还是我“坐萝卜”?

天暗下来,几只鸡子围着张疙瘩,想在睡觉前加点餐,但被张疙瘩哄走了。张疙瘩看看天,说,我还要去工地呢。更田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张疙瘩回头看更田,说,我不会跑。更田说,谁知道呢?张疙瘩抱着头,在院子里打转,然后在更田前停下来,说,你究竟想咋样?更田说,你上哪我就跟到哪,直到你把钱还了。张疙瘩说,那我现在去死,你也跟着我去呀。更田说,你要不把这事弄利索,就是到阴间,我也扰得你不安宁。张疙瘩恨恨地说,更田,我算认识你了。更田不客气地说,这话该我来说。

工地最终没去成,两人晚饭也没吃,灯也没开,就睡下了。更田在外屋,张疙瘩抱出两床铺盖扔在小床上。更田躺了一会,有些不放心,起来到院子里看了看,把院门插牢,这才安心睡下。

更田在张疙瘩家住了两天,张疙瘩也没去成工地。两人一天到晚就坐在家里,有时说几句话,但都跟吵架似的。更多的时间,两人就那样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像是一对斗鸡。张疙瘩要小解,茅房在外面,更田就跟在后面,张疙瘩把家伙掏出来说,你是不是连这个也要看。更田说,我也有,看你的闹球。有村里人来串门,看见更田在屋子里坐着,竟然都认识,跟更田说话。更田去看张疙瘩,张疙瘩正紧张地看他。就说,时间长没见疙瘩了,顺路来坐坐。来人就说,那你们聊,就走了。张疙瘩舒口气,说,你咋不说你是来要账的?更田说,你想让我这样说也行,我这就去说,嘴里说着话,脚下却没动。

两人的吃饭是个大问题,张疙瘩家几乎没啥吃的,两人中午就是水煮面条,晚上是凉馒头喝白开水,即使这样,也难以坚持下去,张疙瘩家的粮食卖完了,面也没有了,又没有钱,眼看着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更焦心的是两个人都有事,张疙瘩去不成工地,急得团团转。更田这边也不消停,连着两天没去公路上,组里的人给他打电话,他只能说有点事,办完了就去。放下电话,就看着张疙瘩,张疙瘩也看着他,两个人都很难受。

这天,更田说,我一直呆在你家里也不是个事,你这里没吃没喝的再有几天也把咱俩给熬死了,还有你这房子,七扭八歪,拧麻花一样,住着也揪心,我看还是搬到我那去住吧,我那房子大,粮食啥的都有,吃喝不愁。人还少,没有人问这问那的。张疙瘩说,啥意思,是绑架我了!更田说,不要说得恁难听,我是帮你,你在我那白吃白住,还不愿意?我也是看在咱曾经是朋友才这样说的。张疙瘩说,我不去,我家住得好好的,为啥要去你家?更田说,你还是听我的!张疙瘩别过头说,我不听你的又咋的!更田说,到现在为止,这事我也只限于咱两人知道,如果你不听我的劝,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干的这丑事。另外,这事我知道你没让惜花和闺女知道,怕她们担心,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办,我就把这事说给她们。张疙瘩的身子一下子塌了。他低着头,呼呼喘着粗气,最后才说,去就去,我还怕你把我骨头拆拆卖了。更田说,卖你,怕要倒贴皮了。张疙瘩说,我去,那我媳妇回来咋办,谁在家照顾她?更田说,你把惜花也接过来。张疙瘩咬着牙说,更田,你可真够心狠的,绑我还不算,还要绑我媳妇,你这是要我全家的命呢!更田说,你要我命的时候你咋就不说这话?张疙瘩不吭声了。

更田从家里开了一辆三马车,把张疙瘩的几样简单物品装到车上,车子后面拴着张疙瘩的牛,这场景有些惹眼球。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问他是咋回事。更田就说,朋友家遇到点难处,先来我家住几天。熟人就说,交上你这个朋友也是福气。更田嘿嘿笑了。

走得远了,看周围没人,张疙瘩才说,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被你绑过来的,就不会说你是个好人了。更田说,为啥非要说得恁难听,大家都看着你高兴来我家,咋说是我绑你了,我是帮你呢。张疙瘩说,你这样说真像个赖皮。更田说,这也是你逼的。

进了院门,张疙瘩就找了一根绳子,对更田说,给你。更田说,干啥?张疙瘩说,绑我啊。更田说,我啥时候说过绑你了?张疙瘩说,那你不绑我?更田说,你是想让我犯法呢,我才不上你的当。

张疙瘩在更田家住下来,的确如更田说的,更田家比张疙瘩家舒服多了,一大院的房子,又吃喝不愁,张疙瘩索性把自己扮成个无赖的样子,每天就是吃喝睡觉。更田也不计较,上公路时去锁大门,可想了想,还是把锁开了,头伸进院子,对张疙瘩说,你别想着跑,我跟更生说了,临近都是村里人,别弄得到时大家脸上都难看。上午如果我不回来,你自己弄点吃的,面条菜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打开火就行。张疙瘩不说话,以此表达自己的抗议。

晚上,更田回来,见张疙瘩老实坐在院子里,就点点头,说,晚上咱们烧兔子肉吃。张疙瘩看更田,更田的手上果然拎着一个很肥的兔子,就说,哪弄的兔子?更田说,这兔子也是命贱,从公路上过,被一辆车撞死了,我顺手拣回来,你可真有福气,刚来就遇上这样的好事,我有十几年没吃过兔子肉了。张疙瘩不领情,说,你就是给我龙肉,我也没心思吃。

吃过饭,两人坐一会,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话,更田说,我们出去转转吧。更田的话音刚落,张疙瘩就站起来,在屋里呆了一天,他有些急。两人踩着满地的垃圾和塑料袋子往前走,张疙瘩看着沿路空无一物的房子,说,人呢?更田扫一眼,说,搬走了。张疙瘩说,都搬走了?更田說,大都搬走了。张疙瘩说那你,可说了一半就住了嘴。更田回头看张疙瘩,张疙瘩把目光投向别处。

在村里转了一圈,没碰上几个人影,只有村西的鳏夫更生站在门前的路上,和他们打招呼。更田说,你啥时候搬?更生说,我哪里有钱,我就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死了把房子一推,就算埋了。更田说,听主任说要把你送养老院,那你个老东西可享福了。更生咧了下嘴角,说,听说那里面的人要干活,不干活不给饭吃。更田说,别听有些人瞎咧咧,去就是养老的,还干啥活,要干活干脆就不去了。更生说,可不是?

回到家,张疙瘩闷了一阵,说,我知道这事我做的不对,害你一家还守在这里,可我就这样住着也不是办法。更田说,那你有啥好办法?张疙瘩说,我还是去工地,一天总能挣个百八十元的,还一点不就少一点?更田说,指望你挣那几个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说你跑了我找谁去!张疙瘩说,我肯定不会跑,要跑早就跑了。更田说,我不会再听你的,你要想出去干活,也行,你快点把你媳妇接回来,我还是那句话,管你们吃的喝的住的,就算是我把你们养起来了。张疙瘩说,可你就是把我们圈在这,也弄不来钱啊。更田说,起码我看着你们心里会踏实些,你要是跑了,我就连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张疙瘩嘴巴张了张,可啥话也没说出来,怔了一会,回屋睡觉了。

5

早上,更田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在村子里转悠,地上到处是人们丢弃的破烂,成堆的塑料袋子迎风飞舞。村子里很静,没有一点人气,鸡鸭也见不到,那种颓败的感觉随着飘舞的塑料袋直往人的骨子里渗。往前走,巨大的老樟树下,是一块水泥空地,过去是村中议事扯白话的地方,可现在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了。更田在空地上站了会,空旷的感觉让他难受。他裹了裹衣裳,跟张疙瘩打了招呼,上公路去了。更田除了种地,还有一个差事,就是维护附近的一段乡村公路,一个月八百元钱。当初,镇公路所的人到村子里找人,可没有人愿意干,公路管理所的人就找到更田,更田没多想,就同意了,虽然钱不多,劳累点,可对时间要求不那么严,一星期只去个两三天就行,离家近,还能招呼住自己的庄稼,更田觉得还可以。

管理的公路就在移民安置点旁边,他和其他二个工人组成一组,负责安置点附近20里公路的维护。更田到了路上,工友们还没到,更田在安置点转了转,多数人还没有起床,偶尔有妇女拉开大门,睡眼惺忪站在门前,一把梳子在头发上晃来晃去。更田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搬来了几天,就把自己当城里人了。

转了一会,见大志正准备出门,喊了一声,大志看见更田,就说,叔你啥时间搬过来?更田说,我钱还没凑够呢。大志说,管他有钱没钱先搬过来再说。边上的大志媳妇说,你可别坑更田叔,这一搬进来,那边把房子推了,这边再不让住,那不坑死人吗!大志说,不会吧,这房子不就是建给咱住的,咋会不让住呢?大志媳妇撇撇嘴,说,你不交钱,看人家让你住不,你忘了那些天你为了凑钱忙得跟孙子似的?跟人家说啥好话都不行,说实在话,不是因为老二结婚没房子,我也不搬过来呢。大志搔了搔头说,可搬过来也怪好,看这地下,干干净净的,下雨天也不用怕出进一脚泥,多好。大志媳妇说,好你个头,这没住几天地下这裂缝就能塞下个鸡蛋,墙也裂了,这房子也不知咋球盖的,真怕住着就倒了。大志说,就你怕死,别人都不怕。更田见两人要吵起来,就说,日头都出来了,该下地了!

工地热闹起来。更田看见于得水正在跟刘大头说话。更田就想到赔偿款的事,想着两人都在正好。可又一想,直接问刘大头不一定合适,还是先问问于得水。等刘大头上车离开,更田忙拦住于得水。于得水看是更田,说咋了,钱凑够了?更田说,上哪凑去?于得水说,那你找我干啥?更田说,我想把赔偿款取出来,差不多够交房钱了。于得水说,啥赔偿款?更田说,就是煤矿给的赔偿款,你跟刘经理说说,给我取出来,高息我就不要了。于得水看了一阵更田,说,那你去跟刘大头要就是了,跟我说做球!更田说,你是村主任我不跟你说跟谁说?于得水说,我又没把你的钱存到刘大头那?更田说,那赔偿款咋就到了刘大头那!于得水说,我知道个球,那钱村里就没见着。更田说,不会吧,都说那钱是你做主存到刘大头那,绿源公司还有你一份呢。于得水的脸有些难看,说,更田,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叔,但咱把话说白了,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也恁大岁数了,今儿我就不说你,以后这没影的话,还是不要乱说。更田说,那我的赔偿款咋就到了绿源公司的账上?于得水说,那你去问刘大头去。说着坐上车,一溜烟没影了。

更田看着于得水的车,车是新买的,叫啥宝马,就像于得水在县上弄的那个大闺女,油光水滑。于得水都走没影了,更田还傻傻站着,心里很不舒服,感觉就像嗓子里钻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更田早早收了工,往回走去。

6

回家时,更田拐到大志家,把大志家的狗牵回来了。这条狗原来就是更田养的,都长半大个了,大志孙子二宝缠着要,就牵去了,可一搬家,连拴狗的地方都没有。那狗似乎对新家也不习惯,绳子一松就往更田这跑。再撵都不行。更田就说,干脆还是把狗留给我做个伴吧。大志说你牵走吧,这狗东西要把我气死了。更田说,这狗恋家呢,是条好狗。

更田牵着狗回到家,把绳子解了,狗也不跑,就跟在更田身后。张疙瘩看着这条跟牛犊子般大的狗,说,弄条狗来看我的吧。更田说,你想哪了?张疙瘩说,这狗还是小了,你该弄头狮子放着,我才不敢跑。更田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张疙瘩鼻子哼了哼。

下午更田扛着锄头下地,张疙瘩说,我也跟你去,在屋里呆着急。更田找了一把锄头,给了张疙瘩。两人去麦地耪地。春上农闲,地里基本上没啥人,就是有人,也不会去田里锄地了。可更田一直把这个习惯坚持下来,老庄稼人说过,春上的锄头有水有油,随便到地里锄几下,庄稼长势就不一样。两人开始是各锄各的,可很快就走到一起,张疙瘩把锄掉的婆婆草和水巴戟收拢到一起,扔到外面,说,我的地咋整,也该松土了,我们那还要浇水,我也得回去看看。更田说,不用急,啥时间浇地了跟我说一声。张疙瘩哦了一声。又锄了一会,张疙瘩说,媳妇捎信说要回家呢。更田说,那就回来吧。张疙瘩小了声音说,回哪?更田说,回这啊,你说回哪!张疙瘩看着更田,丢了锄头,狠狠说,你还当真这样做呢!更田说,我啥时候给你说着玩过?张疙瘩想了想说,你再这样我去告你了。更田停下手里的活计,说,你想让你的丑事全世界都知道,让闺女雅子也知道,那你就去告吧。张疙瘩的身子骨跟断了似的,蹲在地里,抱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更田没好气地说,看看你家那样子,眼看都墙倒屋塌了,到我这住,倒像是要害你似的。

第二天,张疙瘩要去接媳妇惜花,更田早早把三马车发动了,张疙瘩灰头灰脸坐在车厢里,更田看了看张疙瘩穿的衣服,又回了屋,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让张疙瘩换上,说,高兴点,这是去接媳妇呢,这才上了路。惜花娘家离信义村就三十多里,一个小时就到了。惜花见到更田很惊奇,说,大兄弟你咋来了!更田说,张疙瘩想用下车,就一起来了,惜花说,麻烦大兄弟了。

简单吃了点饭,就上了路,到孝义村和信义村的岔路口,没有拐向孝义村,惜花就说,走错了。握着方向盘的更田说,没有错,到了你就知道了。很快,车子在更田家门前停下,惜花说,咋拉到你这了?更田说,村里给你们搞危房改造,先在我这住下。惜花去看张疙瘩,张疙瘩忙不迭点头。惜花说,村里真给咱盖房子,你跟主任说好了?张疙瘩胡乱点下头。惜花转身对更田说,可我这样子,咋能住到你家!更田说,你这样说就外气了,疙瘩和我也是几十年的交情,再说,我这空房子多得很,你看看,这村里的空房子有多少,我一个人住着也孤单,有个人做个伴说说话也好。

更田说到这,惜花也不再坚持,只是跟张疙瘩说,房子快点盖好,盖好了就回家,张疙瘩喏喏应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都安置下来,张疙瘩拽下更田的衣角,想说句啥可没说出来,更田明白张疙瘩的心思,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她说这事的。张疙瘩顿了下说,我明天可以去工上了!更田说去吧,不过,你还是想别的办法,指望上工也挣不下那钱来。张疙瘩没吭声,扭身进了屋。

转过天,更田决定收拾院门,院门已经破得不像样,连个鸡子都关不住,该是拾掇的时候了。

拾掇的时候,张疙瘩就在边上坐着,看更田忙碌,也不过来搭把手,似乎肚子里还憋着一股气,呼呼地喘,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对着更田的脊梁小声说,我们刚来就修门,防我们跑呢!更田回过头看张疙瘩,说,你这人咋恁多心思呢,我又不是防你的。张疙瘩说,鬼才信你的话。更田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张疙瘩说,早不修晚不修,我们来了就修,你以为我是傻瓜。更田说,随你想,你说是啥就是啥!说着话,手不停,锤子在门板上敲得叮当响。

拾掇好院门,又开始拾掇院墙,院墙也是年旧失修,一面院墙塌了一个豁口,更田把豁口重新补上,又在墙上重新铺设了碎玻璃。更田做这些,更坚定了张疙瘩的想法,也让张疙瘩感到分外恼怒,张疙瘩说,你还说不是防我们!更田站在院墙头上,说,你也不给我帮个忙,在下面说个啥。张疙瘩说,你绑我们还让我帮你修院墙!更田说,你这人咋啥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我不就是修修墙吗?张疙瘩说,你不用修它,我们也跑不了。更田说,你们跑不跑我都要修,这院墙豁口太大了,不说防贼,就是野牲畜都防不住。张疙瘩说,我们不是贼,就是欠你点钱么,犯得着你操恁大心思?更田被张疙瘩呛得有些冒火,说,你爱咋想都行,说我是防你也行,想我不防你,就快点把欠款还了,咱各走各的道,谁也不碍谁。这话把张疙瘩噎得直翻眼白,嗓子咕噜咕噜的,半天才说,还,不还我张疙瘩是王八蛋。更田看着气得嘴脸乌青的张疙瘩,笑了笑,继续忙自己的事。

一切收拾妥当,更田站在下面看看,还不错,他把那头叫黑子的狗叫过来,指了院门边,黑子像是明白更田的意思,在院门边卧下来,趁张疙瘩不注意,更田恶作剧地指了下张疙瘩,做了个手势,黑子就朝张疙瘩跑过去,在张疙瘩身上嗅,张疙瘩一辈子最怕狗,见狗围着自己转圈圈,也不走,吓得不敢动。更田叫一声,狗才跑过来,可眼睛仍盯着张疙瘩,更田大声对黑子说,好好给我守住这个门,防止外人出入,听好了没?黑子摇着尾巴,在门口卧下来,头朝向张疙瘩坐的方向,张疙瘩的脸都青了。

更田中午不在家吃饭,公路段管饭,有时遇到公路塌方,就得几天忙,吃睡都在公路上。前几天,好好的公路突然就塌下去一个坑,正好一辆车经过,侧歪一下,车翻了,幸好没死人。更田他们忙了一个星期才弄好。忙好后的更田心急火燎往家赶,不知道家里咋样了,张疙瘩他们是否跑了。走到村头,看见自己屋子透出的一抹亮光,更田的心才安下来。进了院子,张疙瘩正在弄饭,张疙瘩见更田,说,回来也不说一声,没做你的饭呢。这话让更田听着有些不舒服,我自己的家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可他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句,多添瓢水不是?张疙瘩往锅里加水,又去洗青菜。更田在屋子里转转,屋子拾掇得清爽,比自己干净多了,想张疙瘩确实是个过日子的人,自己以后就不用操心这烦人的家务了,更田的心情好起来。

可这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晚上清点鸡子时,更田发现少了一只,打着手电又数一遍,确实少一只。这可是少有的事,以前村里人都在时,丢鸡子是常事,可现在村里没几个人了,谁会偷鸡子呢?更田问张疙瘩,张疙瘩说不知道,每天晚上它们都是自己上到树上。更田说,你就没数数!张疙瘩带着情绪说,你的东西我不敢動。更田四下里找,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张疙瘩跟在后面,说,会不会让狐子拉走了。更田就停了寻找,想这倒很有可能,这些年村子的草长得比庄稼还高,人又少,狐子的胆子也大了,在村里乱蹿,逛大街似的。不过,就是狐子拉走了,也该留下些迹象,明天再找找看。

第二天,更田早早就起来,在黑子的引领下,在一片杂草丛里,发现一堆鸡毛,堆得很整齐,更田抓起鸡毛看了看,他认出就是自家丢失的那只大黄鸡,更田又看那堆整齐堆放的鸡毛,好像不是狐子拉的,是被人拔的。更田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把自己吓一跳,不会吧?更田对自己说,可那个念头一直盘踞在脑子里,更田有些喘不过气来。

到了家门口,见张疙瘩坐在空场上,更田把自己看到的说给张疙瘩听,张疙瘩低着头不吭声。更田突然就有些生气,说,鸡子不是狐子拉的!张疙瘩终于抬起头,说,那是咋了?更田说,鸡子被人煮吃了?张疙瘩的眉毛动了动,跟个抵人牛似地看着更田,说,你意思那鸡是被我煮吃了。更田没想到张疙瘩一下子就揽过去,一时不知道说啥。张疙瘩说,你说是我吃了你的鸡子!更田说,我没说你吃了我的鸡子。张疙瘩说,你就是那意思,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当我是傻瓜!张疙瘩的情绪很激动,接着说,我不就是冒你的名吗,你把我弄到你家来,跟防贼似的,又是修门修院墙,还弄条狗看着我,又说我偷你的鸡,我这还叫个人吗?张疙瘩说着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呜呜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来。更田有些手足无措,想说句宽慰的话却不知道说啥好,伸手去拉张疙瘩,却被张疙瘩挡开了,张疙瘩继续说,你丢了鸡子就怀疑是我干的,我活得还算个人吗!我这就去找钱,弄不来钱我卖牛,哪怕借高利贷,我也还你,张疙瘩说着甩开更田的手,气冲冲走了。

更田站在原地,想自己是不是过了,可他回想自己的作为,觉得并不算过分,他张疙瘩啥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自己也没办法,他去找钱也好,找来了两人都轻松,都不用跟防贼似的互相防着了。

张疙瘩决定卖牛。张疙瘩是在跑了两天后才下这个决心的。张疙瘩出去了两天,只借到两千,张疙瘩看着手里皱巴巴的两千块钱,说,我卖牛,能卖的都卖了还你。更田有些冷血地说随你便。

张疙瘩卖牛受到媳婦惜花的阻拦,听见牛不同寻常的叫声,惜花说,张疙瘩你干啥?张疙瘩说卖牛。惜花说,咋现在想着卖牛?张疙瘩说,我打算换个工地干,有些远,但钱多,比养它们赚得多,再说,我一上工地,就没时间招呼它们了。惜花说,这牛现在卖了可惜,正上膘。张疙瘩说,没办法,留在家里要饿死了。惜花就哭了,哭着说是自己连累了张疙瘩,连累了这个家,如果自己好好的,张疙瘩就可以放开手脚到外面挣钱了,家就不会过得这样艰难了。张疙瘩的眼睛有些湿,他过去劝媳妇,说,你就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安心养病,日子会好起来的。

张疙瘩拿着卖牛和早先借下的钱给更田,更田说,多少?张疙瘩说,一万多。更田说,错得远呢。张疙瘩说,我知道。更田说,你光说知道中球用,我要的是你现在就还清贷款。张疙瘩的脸涨得通红,说,我那院子里还有几棵树,我也打算卖了,屋子里也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也拿去卖了。更田忍不住插话,说你屋子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张疙瘩说,有台新彩电,前几年买的,一直没舍得看,还是新的,还有几样家具,新的。更田不想听了,说,算了,算了,你不要老盘算你屋里那点东西,你就把你全家所有的东西拿去卖了,又能值几个钱?张疙瘩闷了一会,说,那我地里还有庄稼,我今年还种了金银花,听说很值钱呢,秋后就能收了。更田听得头大,没好气地说,你那点庄稼值几个钱,那金银花更是没影的事。又说,我这是马上都要用,人家急渴渴地要我搬家,急渴渴地要我贷款,你给我指这些没影的东西,不是糊弄我吗?

张疙瘩说,那我去偷去抢,也要把你的钱还上,你等着我。

第三天,张疙瘩凑了不到三万元钱,对更田说,我先凑这些,给你。更田看了看被张疙瘩攥得都要出水的钱,说,你给我闹球,你去还人家银行。张疙瘩点头说是,我这就去还银行。

可半下午,张疙瘩回来了,说钱还得先给你。更田说咋回事?张疙瘩说,人家银行说,贷款上显示是你的名字,只能你去还款。更田说,他们这样说?张疙瘩点头。更田说,看这球事弄的,粘在身上揭不掉了,那我明天去还。可张疙瘩期艾了半天,又说,人家银行还说了,要还就一次还清,不让一点一点还。更田说,银行也是欺负人呢!想了想又说,那剩下的呢。张疙瘩说,我再想办法,我打算着到石料厂干,那里钱多,一个月少说也有两千。更田说,你不要跟我说你的打算了!张疙瘩的脾气好像好了很多,小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7

更田决定去找柳河煤矿问问赔偿款的事,柳河煤矿早已关门,只在镇上设了个办事处,负责遣散赔偿等相关事宜。

办事处设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好像就是专门为了不让人找到。更田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个小院子,牌子丢在角落里,上面蒙满了灰尘。门关着,里面传来男女的说话声。更田敲了下门,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男人的脸,直直地看着更田。更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搓着手,说,我想找领导问个事。门开了,一个女子坐在沙发上,也在看着更田。更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男子说,这事你去问镇上或村里。更田说,实话跟领导说,他们把矿上赔的钱转到一个公司账上,说是替我们存起来,一分五的利息。男子说,那好啊,不用干活就发财了。更田说,我现在急用钱,想把钱取出来缴纳房钱,可他们推三阻四不给取。男子说,那你问他们要啊!更田说,可我们都不知道问谁要,村里不认,刘大头不给,我们真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们,看看根子出在哪儿。男子说,屙屎屙不净,尽是些扯蛋事。更田说,所以才来找领导的,顺便问一下我们的赔偿额是多少。沙发上的女子说,你是哪个村的?更田说,信义村。女子说,一个人一万五。男子踢了女子一下,又使了眼色。这些更田都看在眼里。更田重复了一句,一万五!女子忙说,不对,是一万,一人一万。更田说,一万还是一万五。女子说,一万,我说错了。更田说,就这一次?男子说,你还想几次,没看矿都封了,哪还有钱,钱兑付完我们都要卷铺盖回家了。更田说也是,都不容易,那钱究竟是给了镇上还是村上?男子犹豫了下说,你去找镇上问吧。

更田直接去了镇政府,问了几个人,说让去找财政所。找到财政所,一个人腆着大肚子说,赔偿的事找财政所弄球,你去找民政所。更田去了民政所,所长打了几个电话,说赔偿款没有进民政所账户,应该还在财政上。更田折回财政所,已经关门了。

更田犹豫着是回,还是再等等,晃悠着就到了银行前,突然就想再进去问点事,这一段他似乎想明白了,自己被冒名贷款的事,张疙瘩有责任,银行也有责任,可银行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有些不地道。接待他的还是那个年轻经理。经理看见更田,说你来了正好,这两天正找你还款呢。更田说,早不找我还款,事出来了才找我要贷款。经理说,原来的信贷员辞退了,我们也是才核查出来。更田说,不是我贷的款,冒我名的人已经找到了,是孝义村的张疙瘩,他都承认了。经理愣了愣,说,那也得你还款,借据上是你签的字。更田说,我说过了我都不会写字,咋会是我签的字,你们咋一点道理都不讲。经理说,你说字不是你签的,你要找鉴定机构出证据。更田说,人家都认了还不算!经理说,我们只相信证据,再说你这是一面之词,谁知道是真还是假。更田说,我听说你们办贷款要面谈面签的,可借据上没有我的照片,也能把贷款办了。经理嘴巴张了张,说,可能是信贷员办手续马虎。更田说,你们这是违规办理贷款,你们得给我个说法,无缘无故给我弄个黑名单,弄得我无法贷款,你们不给我解决,我就去告你们。经理的声音软下来,说,这事我们会调查了解的,如果确实不是你贷的款,我们会帮助解决的。更田说,那啥时候能解决?经理说,这事比较发杂,调查得有个过程,你回去等消息吧。

走在回村的路上,更田心情不错,感觉这一趟很值,虽然没有弄清楚赔偿款的去处,但知道了赔偿的金额,远不是村里说的一人一万,那五千元到哪了!还有黑名单的事,银行总算服了个软,银行出面,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回到家,还没进屋就听见一阵呻吟声,更田忙推开门,看见惜花滚落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子下雨一样往下落。更田扎煞着双手说,咋了,咋了?惜花说,身上疼,疼死了!更田说,那得送你上医院,张疙瘩呢,四下里找,才想到张疙瘩可能还在工地上。惜花的声音越叫越响,更田头上的汗也出来了,伸出手,卻又缩回来,说,我给张疙瘩打电话。电话打到场子里,工头说张疙瘩去运料了,回来就告诉他。更田回头跟惜花说,却见惜花眼仁翻白,嘴唇嚅动,似乎都叫不出声来了。耽搁不得,更田急忙把三马车发动了,在车厢里放床被子,把惜花连抱带拉弄到车上,取了些钱,往县上奔去。

到了医院,检查,诊断,等扎上针更田才喘口气。刚消停,门诊室的人催他交费,更田摸了摸兜,带的小两千已经用完了。更田说等等,钱马上就来,说话间看见张疙瘩了,张疙瘩两眼血红,过来就把更田的衣领子抓住了,嘶哑着声音说,你把我媳妇咋了,你是不是看我没在屋,对我媳妇使坏了!更田掰开张疙瘩的手,说啥呢!张疙瘩说,我就知道你把我们弄来不安好心,可没想到你把心思用在这上,你这混蛋。更田说,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张疙瘩不听更田说,跟个红眼牛似的,喘着粗气,说,我欠你钱,你也不该用这来对我,我媳妇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更田说,你听我说完好不好!张疙瘩板着脖子说,有啥好说的,你这个混蛋!

两人的争吵引来很多人,一个医生出来说,吵啥吵,想吵出去吵。张疙瘩的声音才小了些。更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我不管球了。张疙瘩依然不依不饶,更田说,不听我说你问你媳妇去,你现在还是快点去弄钱,医院让交住院钱,我带的钱花完了,你看着办吧!

张疙瘩的脑子这才清醒了些,急忙进了病房,惜花还算清醒,两人吵架声她早听到了,可苦于无法起身。见张疙瘩进来,就把事情说了。惜花说,多亏了更田,不是他把我拉来,医生说我早就没救了,这检查费啥的还是更田出的钱,你咋香臭不分,跟人吵啥哩!张疙瘩的头上冒着汗,神情比刚才还狼狈,见更田看他,就低着头。顿了一会,才一下子蹦起来,说,我这就去找钱,去找钱。说着话人已跑出去。张疙瘩一跑就跑了大半天,回来手上只拿了不到一千块钱。更田瞅着张疙瘩手上薄薄的那叠钱,还有张疙瘩一脸的愁苦,别过了脸。

第二天,张疙瘩去找医生,又去找院长,出来时都是灰头灰脸的,一个医生跟出来说,这床位紧,要住院就快点弄钱,弄不来就只能先出院了。

更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看张疙瘩苦着一张脸跑来跑去,脸色越来越黯淡,已经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更田装作没看见,昨天的事更田一想起来就生气。

张疙瘩似乎已没有别的办法,他坐在媳妇的病床前,目光呆滞。惜花看他的样子,已经明白了大概,就说,我这身子已经不疼了,咱出院吧。张疙瘩看着媳妇,浑浊的老泪流出来,哽咽着说,我真的没办法了。惜花也哭了,抓着张疙瘩的胳膊说,好了,没事了,咱出院。

更田在边上看得鼻子酸,他叹口气,说,你现在出院不是找死吗,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半个月后,惜花出院,医院结账,除去报销的,竟然花了两万多。张疙瘩拿着账单,小心看着更田说,我还你,一定还你。更田说,收拾东西回家吧,再多住一会,医院又要收钱了,这地方咱老百姓来不起。惜花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我这条命就算完了。更田说,没事,遇上这样的事谁都会帮这个忙的。惜花说,我们这又是住你家,吃你家,还要你花钱,真的不知咋谢你了。更田说,谁让我跟疙瘩是几十年的交情呢,说着去看张疙瘩,张疙瘩低着头,脸上木木的,手在脚板上抠。

瞅了空子,更田跟张疙瘩说,看这弄的球事。张疙瘩说,我还你,真的还你!更田说,你用球毛还,这旧账没去,新账又来,咋整呢。张疙瘩红着脸,把手上的烟屁股摔在地上,说,还你,就是砸锅卖房也还你。更田说,我没生气,你倒来劲了,说得好听,砸锅卖铁,那又值几个钱?张疙瘩说,那我卖儿卖女行不行?弄的动静大了,屋里传来惜花的声音,说,你们在说啥呢,噼里啪啦的。更田看了眼张疙瘩,说,没啥,撵鸡呢,想着给你炖个鸡子,好补补身子。惜花的声音就带了哭腔,说,不劳烦大兄弟了,给你添的麻烦够多了。更田不说话,真的抓过一只鸡子,扭断脖子,扔给张疙瘩,说,你把鸡子炖上,我去上工了。

8

这天,更田拎着菜正往家赶,迎面碰上保栓,保栓说,更田叔买这么多菜,家里来客人了?更田点头。保栓说,要不要我陪客?更田说,陪你个头,烦着呢。保拴看着更田远去的身影,想这老爷子近来有些不正常,说话跟放枪似的,咋着了!

更田家来客了,来的却不是更田的客,是张疙瘩的客,自从张疙瘩的亲戚知道他们搬到更田家住以后,就开始往更田家来,隔三差五,让更田头疼不已。

这天中午,更田满身疲惫回了家,见院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惜花介绍是自己的一个亲戚,一直在外边,这次回来顺便看看。来人就起来说些感谢的话,看来张疙瘩已经把情况跟亲戚说了。更田只有苦着脸打着哈哈,陪他们说了几句话,看了看天,都快晌午了,看张疙瘩,却跟没事人一样。更田没有办法,站起来说,你们先聊着,我去下就回来。

更田把菜弄回来,就在厨房里忙碌,张疙瘩在外边陪客人说话,好像是说到啥开心事了,连少有笑声的张疙瘩也哧哧笑起来。更田无端觉得他们是在笑他,笑他是个傻瓜,管人家吃管人家喝,还要管人家的客,自己连个球毛都落不着。更田感觉那股气越来越浓,都要把天灵盖给顶开了,他把刀在案板上剁得啪啪响,张疙瘩的笑声一下子没有了,就像蜥蜴的尾巴被斩断,身子仓皇逃去。张疙瘩的头探进厨房,说,还是我来吧。更田看了眼张疙瘩,说,没事,我在剁肉呢,你陪客人说话吧,饭菜一会就好。张疙瘩离开了,更田郁积在心头上的火气还没有散尽,而且是越想越气,外面,还能听见张疙瘩似乎控制不住发出的轻微的哧哧的笑声,就像蛇走动发出的声响。更田的火气又上来了,把一个盘子扫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张疙瘩的头又探进来,看着更田,更田说,不小心把盘子弄掉地上了。张疙瘩看更田的目光没有移动,里面似乎包含着很多东西,更田说,收拾桌子,吃饭吧。

送走客人,两人一起往回走,张疙瘩突然说,你不要给我脸色看。更田看着张疙瘩,张疙瘩的一张脸由于生气而变得通红,更田有些心虚,说,我咋给你脸色看?张疙瘩说,你以为我是傻子,你丢碟打碗那不是做给我看?更田说,那是不小心弄碎的。张疙瘩说,你不用遮遮掩掩,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不就是冒你的名贷款吗,犯得着对我这样!更田听他这样说也生气了,说,你还觉得屈了,你在这吃我的喝我的,这还不算,你那亲戚跟赶街似的往我这串,每次我都割肉打酒,好生招呼,你还想我咋样!更田这样一说,张疙瘩不吭声了。更田还觉得不解气,说,你来这么多天了,一分钱没还,你媳妇住院我花的钱都超过你还的那点钱了,你还想让我咋样!更田说着觉得一股巨大的悲伤郁积在心里,一点点往上蹿,直窜到眼窝里,眼睛湿湿的,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张疙瘩见更田那样,慌了手脚,四下里看,然后悄声说,你哭个啥哩,恁大的人了。更田还是捂着脸,在地上蹲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张疙瘩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我会把贷款还上的,还有你的钱,你不要这样了,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更田的伤心消退了,擦了把眼,说,我也实在是生气,忍不住了,说着做了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张疙瘩说,那些亲戚要来我也是没办法,我总不能说让他们别来我这,不成我们还是回去住吧,在这给你添麻烦。更田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你走了我找谁去。张疙瘩说,那你容我再想想办法。

接下来的半个月,张疙瘩忙得跟鬼似的,除了上工地,就是在外面跑,有时一天没见影,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更田也懒得问。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张疙瘩一脸疲惫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跟更田说,你看够不够?更田看着递过来的纸包,说,啥子?张疙瘩说,还能是啥子,钱呗。更田接过纸包,打开,八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更田摩挲着钱,说,从哪弄来的?张疙瘩说,你不管我从哪弄来的,你数一数看够不够,连在医院花的那些钱都算上。更田数了两遍,没错。可更田仍不住问,你在哪弄这么多钱,你一下子咋能弄这么多钱!张疙瘩说,反正不是偷也不是抢的,还你就是了。更田把钱收起来,顺嘴说,你还说弄不来钱,这不都弄来了,以前一直在骗我。张疙瘩有些火了,说,我咋个骗你了,我跟你说,这些钱都是我借高利贷借来的,反正就是这一条命,给你给他们都是一样。更田拿钱的手僵在半空,说,你这是啥钱,高利贷钱!张疙瘩说,除了借高利贷,我还有啥办法。更田说,利息是多少?张疙瘩说,3分。更田一下子站起来,说,这高利贷利滚利你知道不知道,粘上高利贷你一辈子都别想过安生你知道不知道!张疙瘩说,我知道,可我有啥办法。更田看看手里的钱,急忙把它推到桌子一边,仿佛那钱燒手似的。

张疙瘩说,你的钱还清了,我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家。更田看着张疙瘩,突然站起来,拽住张疙瘩,说,不行,那不行!张疙瘩有些懊恼,说,啥不行,钱都还你了,还有啥不行,哦,是算我们这些天的饭钱住宿钱吧,那你就算吧,算多少我认了,还你。更田急急地说,不是为这。张疙瘩说,那是为啥?更田说,走,走,把钱拿上。张疙瘩摔开更田的手说,你干啥呢,你还想咋样?更田不理张疙瘩的恼怒,说,把钱拿上去还人家,快点,你知道这一个小时是多少钱,一分钟是多少钱。张疙瘩终于明白更田的意思,嗫嚅说,那你的钱咋办?更田说,我再急也不能让你借高利贷还我。张疙瘩说,可除了借高利贷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更田说,再想别的办法,只要不是高利贷就行。

在更田的坚持下,张疙瘩包着钱又出去了,可回来时却是鼻青脸肿,钱还在手上。张疙瘩擤了把带血的鼻涕说,人家不让还,我在那不走,他们就把我打了。更田说你在哪借的高利贷?张疙瘩说明星专业信用合作社。更田说,我知道那个社,明天咱们一起去找他。张疙瘩说,行吗?更田说,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试试看。

第二天,更田和张疙瘩一起去了,更田让张疙瘩在外面等,自己进屋和四清说了一会话,出来让张疙瘩把钱带进去,四清说,看在我老舅的面子上就给你破个例,可得罚你出一个星期的利息。张疙瘩忙点头。四清在计算器上摁了一通,说,就出一千吧。张疙瘩的嗓子咕噜几声,想说句话,可把话又咽进去了,他摸了摸裤兜,只拿出来五百元钱。更田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一并给了四清,把借条抽出来,才佝偻着身子退出来。

两人往回走,张疙瘩还在心疼那一千元钱,说,他们真是喝血呢,一天不到都要一千块。更田说,你以为这高利贷钱好使,一粘上就是倾家荡产。张疙瘩说,又要你掏钱了!更田说,那有啥办法,说成这事不容易,如果人家再反悔,那就麻烦了。张疙瘩说,谢你了!更田说,不说谢了,你回去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我不让你用高利贷钱还,是不想把你这个家毁了,我那贷款的事也在急着呢,还是快点想想别的办法吧。

更田这样一说,张疙瘩又蔫巴了,跟在更田后面,头低着,地主似的。

9

更田、保栓和大志一起去了镇上,他们是作为村民代表去镇上反映诉求的。那天,更田把到煤矿办事处的经历说了后,大家都表示极度的愤慨,一万五千元的赔偿到了村民这变成了一万,还拿不到手里,这里面一定有猫腻。大家聚在更田的老屋子里商量办法,最后决定选更田、保栓和大志为村民代表,去镇上讨要说法。

更田的三马车突突突把三人拉到镇上,先到镇政府,更田说,咱们得先弄清赔偿款的数额,然后再说钱的去处。保栓和大志说,老叔就听你的。三人进了信访办,把诉求说了。一个年轻人做了记录,然后说,这事我们会向上反映。更田说,现在就反映,我们在这等着。年轻人无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说,矿上给的赔偿款就是一人一万,哪有一万五的说法。更田说,我亲耳听人家办事处人说的,还能有假!年轻人说,耳听为虚,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保栓说,老早都有这个说法?我们被蒙在鼓里了。年轻人说,这事不会错。大志说,你这听不到真话,我们直找镇长书记去。

书记不在家,镇长正要出门,被堵上了。镇长皱着眉头听完三人的诉求,说,你们不要听信谗言,原来合同说定的就是一人一万。更田说,合同拿来让我们看看。镇长打了个电话,一会,一个精瘦的男人进来了,镇长说,这是万主任,又对万主任说,你把柳河煤矿签订的赔偿合同给他们看,说着人已经出了门。三人跟着万主任到了另一个办公室,万主任拿出一纸合同,说,就是一万嘛,这事谁敢作假,不想活了。三人围着合同看,上面确实写着赔偿款一人一万元。更田的脸绿了,难道那女的真说错了,可当时她身边的男人明显在阻止她说的。更田只好转了话题,说,就是一万元也没有到我们手上,咋就到了“绿源”公司的账上?万主任说,村上说你们同意存到“绿源”公司的账上。更田说,谁同意?没人同意。万主任说,可你们都签了字的。保栓说,钱一直霸着不给我们,我们有啥办法?万主任说,这事你们得找村上。更田说,我们找了多次,可村上不认不管。万主任说,我会把你们的诉求跟镇长书记汇报,帮助你们解决这个问题。

话说到这儿,已经没啥说了,三人走到外面,大志忍不住说,是不是一万五啊!保栓看了看更田,说,应该没错,开始就哄着说一万多。更田闷了一会,说,那女子亲口说的,边上的男人还阻止她说。保栓说,说不定船弯在哪呢!

送大志回新村,经过工地,一伙人正在忙碌,更田说,不是说让他们停工吗,咋还在建?大志说,话是那样说,可谁管,该咋的还咋的。更田说,这地基不牢,盖起的房子谁敢住,塌了咋办?大志说,再盖呗。

回到家,见张疙瘩皱着眉头坐在门口抽烟,黑子就卧在他边上,头枕着他的脚,这才几天,黑子就被他俘虏了,真是有奶便是娘。更田的心有些不是味,在黑子身上踢一脚,黑子有些委屈地看着更田,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张疙瘩看见更田,把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往屋内看了看,更田知道他有话跟自己说,就站在院子边上。张疙瘩吐了口痰,小声说,惜花在问家里盖房子的事,说想回去看看。更田激灵一下,说,你那房子村里真该给你翻盖的,国家不是有政策吗?张疙瘩说,村里贫困户争得厉害,都想当贫困户。更田说,咋着也得给你评上。张疙瘩说,是评上了,盖房申请也交了,就是不见来盖。更田说,你房子那样,迟早会给你盖的。张疙瘩说,可惜花想回去看看。更田说,你就说工地忙。张疙瘩闷了一会,说,你就让我们回家吧,回去给你凑!更田说,咋了,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还是咋个虐待你了?张疙瘩说,不是,我就是觉得别扭,觉得难受。更田说,你难受啥,你有吃有喝的住到这,你难受个啥!张疙瘩的脸紫得像茄子,说,你这比拿刀把我杀了还难受,你还不如拿把刀把我杀了算了。更田嗤了一声,我杀你做甚,杀你又不能当钱花,我等着你给我还钱呢。张疙瘩说,可现在真的没办法。更田说,还不了你就在我这住下,住到你啥时候把钱还清为止。张疙瘩攥着拳头,一下一下在头上锤。更田说,小声点,让你媳妇听见了,可不关我的事。

张疙瘩只好停了自虐,愣怔一会,说,邻居捎来信,要我回去浇地,今年天旱,村里人都浇了,就剩我一家。更田说,真的!张疙瘩扭过头。更田说,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张疙瘩说,我又不会跑,惜花还在你家呢。更田说,浇地不是一個人能干的。张疙瘩说,真的,我不会跑,要跑我早跑了。更田说,你这个人真是疙瘩,咋就说不清呢,不是怕你跑,是怕你一个人干不了,你的东西齐不齐,不齐了我这都有,明儿一同带去。张疙瘩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执拗地说,我跑了惜花咋办,那还叫个人吗?更田说,明早上六点,你今晚上把要准备的东西准备好。说完更田就进屋了,留下张疙瘩在原地傻呵呵站着,嘴张得老大。

第二天早上,更田早早起来,弄了饭,给惜花的饭菜放在保温盒里,余下的放在车上做午饭。惜花在里屋说,大兄弟,又给你添麻烦了。更田说,不麻烦,晚上我们就回来,中午你凑合一顿。惜花说,不凑合,又说,疙瘩,你可要记住大兄弟的好,一辈子都不能忘呢。更田回头看张疙瘩,张疙瘩把脸别过一边,脖子上的筋都露出来了。

张疙瘩的地不靠河边,需接几十米的管子,把水从河里抽到地里,费劲得很。机子发动起来,两人就忙得说不上一句话,一会这的管子憋爆了,一会那边的管子脱落了,一会管子又被抽进去的异物堵住了,中间还要挪管子。一块地浇完还要重新移机子,重新铺设管子,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瞅了个空闲,张疙瘩过去给更田发了根纸烟,这是张疙瘩预备给帮忙的人抽的,没想到这次连找人都省下了,也把饭给省下了。张疙瘩说,歇会吧,就剩一块地了,到天黑就浇完了。

两人坐在地头抽烟,却找不着话头,就一个劲吸烟,呛得两人不住咳嗽。还是张疙瘩说话了,张疙瘩说,我欠你的情怕是还不上了。更田吧嗒两下嘴巴,说,不用还情,把钱还上就行。张疙瘩又没话说了,低头抠脚上的泥巴。

一个邻居过来跟张疙瘩说话,说你是不是买彩票发财了,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张疙瘩看了眼更田,说,我那房子太破,住不成人,就先到朋友家住着,等房子修好后再回来住。邻居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发财了呢。张疙瘩说,发狗财,老百姓咋个发财!邻居说,可不是,你那房子也真该翻盖了,不过,那天在街上我咋看你把牛卖了,那小牛犊正是长钱的时候呢!张疙瘩说,没办法,这逃荒要饭的把牲畜带着,不是招人嫌么?说着看了更田一眼。更田有些生气,可还是忍下了。

邻居离开了,更田没好气地说,这下心里舒服些了。张疙瘩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更田说,逃荒要饭的能过你这日子,有人管你吃管你喝,还给你当长工,算算今儿这一天,你找人得多少钱,一百块钱都不多,你还委屈了呢!张疙瘩一下子泄了气,起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水管。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两人累得跟狗似的,动都不想动。可更田还不能睡觉,他刚接到一个电话,自己看管的一处路面出现塌陷,饭也顾不得吃,磕磕绊绊去了路上。

10

早上,更田和张疙瘩正在地里忙,看见于得水的车停在路边,招手要他过去。更田丢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地边,问啥事。于得水说,镇上下了死命令,端午节前要搬完,迎接省市脱贫验收,镇上很快要推旧房子,到时候房子一推看你住哪。更田来了气,说,那我就住你家,住书记镇长家。于得水没有说话,看着更田,突然说,你去了镇上,要赔偿款!更田说,你们逼着我搬家,我没钱,只有去讨赔偿款。于得水说,咋就恁死脑筋,你不是贷不了款吗,你在村子里找个没黑名单的,让他把款贷出来,你拿来用,多少给人家出点钱不就行了?更田说,这也行!于得水说,咋不行,很多人都是这样办的。更田说,那我找谁?于得水说,我给你找个人,但要给人家点好处。更田说,给多少?于得水说,万儿八千吧。更田说,那贷款还还不还?于得水说,贷款你得还。更田说,他就不怕我不还。于得水笑了,人家既然敢给你,就不怕你不还。话说回来,你也不算吃亏,你出的钱不过是利息钱,五万元贷款一年下来也要五六千。更田说,这不合适吧。主任已经上了车,摇下车窗,说,你快点想,看你是咱村里人,我也就对你说这事,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张疙瘩站在边上,听他们说话,于得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天,更田正在地里转悠,老远看见张疙瘩慌里慌张跑过来。更田看着气都喘不匀实的张疙瘩说,慌啥里,钱找来了!张疙瘩摇摇头。更田说,那你慌张个啥?张疙瘩说,我闺女回来了。更田奇怪地看着张疙瘩,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说,你闺女回来就回来了,值得慌张吗,还跑来跟我说,咋了,是国家领导人来了,让我弄个车去接?张疙瘩吃住味了,说,我们这要饭的劳不起,我跑来是想跟你说,不要把我们住在你家的原因告诉她,这你以前跟我打过保票的。更田这才明白张疙瘩来找他的原因,就说,你放心,我不会跟闺女说的,你就安心接闺女吧,我啥也不会说。

张疙瘩的闺女雅子在读硕士,更田以前见过几次,印象里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这次一见面,让更田吃惊不小,真是女大十八变,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漂亮得就像一朵花,举手投足更有一股优雅的气质。更田知道张疙瘩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闺女身上,也把几乎全部的收入都给了这个女儿,看来张疙瘩的心血没有白费。更田一时有些郁闷,想张疙瘩一辈子混得窝囊,可养下这么个闺女,自己呢,虽然也有儿有女,但和雅子比,简直不在一个档次,更田的心有些苦涩。

雅子的嘴甜,见了更田就叔叔地喊个不停,看样子张疙瘩已把谎话给女儿说了。更田去看张疙瘩,张疙瘩一脸的幸福,前后左右围着女儿转,就像女儿是他的太阳,脸上的笑容堆得跟山似的。更田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尤其是看着张疙瘩的那副嘴脸,更觉得不舒服,他吭哧了一声,那声音很特别,包含着某种情绪,别人没有听出来,可张疙瘩听出来了,张疙瘩的一脸笑容冰块一样凝结在脸上,回头看更田。更田又吭哧一声,说,闺女回来了,就知道在边上转,也不知道去弄点好吃的给闺女补补。张疙瘩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说,是的,是的,雅子你想吃点啥,爹这就去给你弄。雅子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更田說,那咋行,你也是这多年第一次到我家里做客,咋着也得给闺女弄点好吃的。然后转向张疙瘩,说,我这就去弄点嚼头,你在家好好陪陪闺女,说着就出了大门。

更田走出来,才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人家闺女回来,自己操的哪份子心,还自报奋勇出来弄嚼头,就跟张疙瘩来亲戚一样,自己真是犯贱呢,更田越想越生气,索性一屁股坐在地边,半天没动身,眼看着日头就要偏了,更田似乎看到张疙瘩站在门边仰望的样子,还有那脸上的焦急、小心和卑微。更田的心软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往街上走去。

吃过饭,更田就离开了家,他今天其实没事,但他不想插在人家中间,招人嫌。更田先到路上走走,今儿值班的是另一组,看见更田就说,来加班啊。更田说,一个人在家闷,出来走走。更田就和工友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活干得差不多,工友们要转场了,更田只好往回走,走着想着,想着自己竟然跟条狗似的连家都回不去,一时竟怔怔的,得了魔怔一样,边上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啊啊地应着,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回屋没多久,张疙瘩就进了他住的房间,更田奇怪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张疙瘩。张疙瘩示意出去说话,更田就跟在张疙瘩后面,到了外面的空场上,站定了,张疙瘩连吸几口烟,吐了几口痰后才说,我想再问你借点钱!更田有些吃惊,说,咋又借钱!张疙瘩说,雅子过两天就要走,她今年硕士就读完了,她那叫啥导师说已经给她联系了工作,可需要花些钱,我找不来,只好还跟你借了。更田说,可……可!张疙瘩说,我知道我不该张这个口,可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我就这一个闺女,读了这多年学,现在正是上劲的时候,你知道现在干啥都要花钱,我想来想去,只有找你了。更田觉得头有些大,想一口回绝可又有些不忍心,就说,我也没多少钱了。张疙瘩闷了一会,说,算了,就当我没说,说着就要走。更田有些尴尬,觉得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对着张疙瘩的后背说,我真的没多少钱了,只剩下不到一万,如果闺女不嫌少就拿去吧。张疙瘩转过身子,说,这钱,还有以前欠你的钱,一定还你,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钱弄出来就还你,骗你我就不是人养的。更田说,不说了,还是孩子的事要紧,先办孩子的事吧。

11

更田又去了趟镇上,这次去的是银行。开始就接待他的经理急急跑过来,说,老人家,咋又来了?更田说,我要找你们领导。经理说,有啥事?更田说,还是黑名单的事。经理说,你的事我已经跟领导汇报了,可要消黑名单得先还钱,你不是找到人了吗,让他抓紧把钱还了。更田说,这事我想明白了,黑名单的事你们得给我解决。经理苦着脸,说,可身份证是你的没错吧?更田说,那签字呢,影像呢?经理扶更田坐下来,说,现在最主要的是把黑名单解决了,可消黑名单必须要先把贷款还上,你这事,我们也给领导汇报了,领导答应,只要把贷款还了,立马启动消除黑名单程序,你看咋样?

话说到这个程度,更田就不知道该说啥了,更田一辈子没有让人因自己受过作难,看着经理为难的样子,就说,那我再催催张疙瘩。

从镇上回来,经过街上,看见一堆人聚在“明星”专业信用合作社前,又吵又闹,把拴着的大门拍得啪啪响。更田走过去,见保栓在边上蹲着,抱着头,就说,这是咋了?保栓抬起头,脸皱得像枣核,傻傻地看着更田,也不说话。更田又问几句,保栓的魂才飞回来,带着哭腔说,老板跑了,存的钱没影了。更田吓一跳,说,跑了,谁跑了?保栓指着“明星”专业信用合作社。更田蹲下来,说,到底是咋回事?保栓说,中午有人跟我说,信用社关门了,我还不相信,到了街上,门前已经聚了一堆人,问起来,昨天就没有开门,打老板电话,关机了,我们才意识到事坏了。更田说,没到他家里看看?保栓说,去了,没有人,只有他的瞎眼老娘在家里。更田说,怕着事还是出来了。

更田想说几句啥,可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叹口气,听人们用最难听的话诅咒四清,天都黑了人群还没散去。

更田忧心忡忡往家走,天已暗下来,经过队部时,昏黑中却看见张疙瘩在跟于得水说话,更田就愣了愣,这张疙瘩啥时候跟于得水搭连上了,他跟于得水有啥说呢,说他被自己绑架了,不像是,那他说啥呢,他想过去听听,又觉得有些猥琐,就揣着满腹心事回家了。

转过天,更田正在路上忙活,原来的路基因下雨发生塌陷,路面断裂发生翻浆,更田他们弄来水泥,重新清理浇铸路面。这段路就在安置点边上,安置点工程因为质量问题停工了,几十栋房子都成了半拉子工程,龇牙咧嘴戳在地上,地基问题似乎也没有解决,墙都是歪的,墙上不时往下掉水泥块。周边也没有围墙,二宝和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子在里面捉迷藏,更田撵走孩子,怕墙塌下来伤着孩子。应该在工地边修个围墙,防止孩子进入,他围着工地找了几圈,也没见一个管事的人。

没办法,更田只能用歇歇的间隙,把修路没用完的水泥砖头运到工地边,在靠近路边的地方垒砌半人高的围墙,阻止孩子进入工地。接连忙了三天,才把活干完,又找来白灰,在墙上画上醒目的危险标示,所有这些工作都做完,更田才呼出口气,抹了几把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

张疙瘩没在家。张疙瘩这一段忙得跟鬼似的,吃过饭就没影了,晚上有时到半夜才回来,更田曾问他在干啥。张疙瘩说,给你弄钱!更田还以为他在工地上干,就说,还是悠着點吧,你那老胳膊老腿的,不要折腾出毛病。张疙瘩说,就是折腾出毛病,也要把你的钱还上,我总不能跟个犯人似的整日被你看着。这话更田不愿听了,说,我啥时候看管过你,你想上哪就上哪,我啥时候管过你,这中间我帮你的忙还少吗?这一说,张疙瘩不吭声了。

更田等了一会,张疙瘩才回来。张疙瘩有些诧异,说,还没睡?更田说,给你说个事。张疙瘩有些紧张地看着更田,更田说,不是钱的事,是搬家的事,我这房子也要拆了,你在我这也住不下去了,连我都没地方住了,更田说完看着张疙瘩。张疙瘩脸上有一抹表情一闪而过,可还是被更田逮住了,更田就有些生气,说,可遂你的心意了吧!张疙瘩说,说这话啥意思?更田说,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不定是咋高兴呢。张疙瘩说,我没有高兴。更田说,你就高兴了。张疙瘩说,我真没有高兴,我有啥高兴的?更田说,你高兴着可以回家了。张疙瘩说,我真的没高兴,谁高兴谁是王八蛋。更田说,这可是你说的,刚才谁高兴了谁是王八蛋。

两人你来我往斗嘴,顶人牛似的,累得呼呼直喘,更田忽然就失去了斗嘴的兴趣,说,你们回去吧。张疙瘩犹豫一下,说,村子里正在给我盖房子。更田愣了下,说,我说你这段见首不见尾的,原来是在盖房子,恁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张疙瘩说,也不是啥光彩事。更田说你知足吧,不是因为国家政策好,你那房子恐怕一辈子也盖不起来。张疙瘩说,那也是。更田说,盖到哪了?张疙瘩说,再有半个月就起了。更田说,那好,到时候我到你那住。张疙瘩的脸笑成一朵花,说,好,你就到我那去住吧。更田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张疙瘩,说,你笑啥,你笑成这样,还说你没高兴!张疙瘩忙收敛起笑容,说,高兴盖房子不用花钱。更田说,那好,那我就住你家讨欠款了。

12

这天午上,更田蹲在破屋子前,黑子趴在他脚上,阳光暖暖地照着。一幢幢房前、一堵堵墙上长着茂密的青草,还有门窗上的蜘蛛网,满地的野草和落叶,看上去就像一个坟场。

几只鸡子叫着围过来,更田抓了把苞谷撒在地上,鸡子争先恐后吃起来。更田有些困,也有些累,他看着看着就倚在门槛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头顶上的天空被黑幕遮住了,突然间,天摇地动,飞沙走石,自己站立的地方跟堵墙似地竖起来,它们还带着脚,飞快向自己跑来,他吓坏了,拼命往前跑,可前面的路突然塌陷下去,不是路,是所有的地面,都塌陷下去,他跟一枚纸片一样落下去,他急得大喊,把自己给惊醒了。

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被一阵乱哄哄的叫声惊醒的,更田抬头,见几个人正往这边跑来,其中就有大志,大志老远就喊,更田叔,快点到“绿源”公司去。更田揉了揉眼睛,说咋了?大志说,出大事了,刘大头跑了,咱们的存款要没影了。更田一骨碌坐起来,说不会吧,前几天在街上还看见刘大头,站在明星合作社前挖苦那些存户呢。大志说,莫问了,快去,村里人都去了,我再去通知别的人,说着一阵风似的就没影了。

更田心急火燎地赶到街上,“绿源”公司的门前已经人山人海,除了村里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问了,才知道都是存了钱的,三十万二十万的都有,有老有少。人们喊着刘大头跑了,刘大头你个挨千刀的,呜呜!“绿源”公司的铁门关着,人们拍打铁门,使劲往前拥,都想第一个进门,抓住点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都行。门弄不开,有人去拿了钳子,把锁头弄坏了。人群如潮水般涌进屋子,可屋子里人毛也没有,人们疯了一样楼上楼下跑,愤怒逐渐演变成了抢掠和暴力,把能拿走的东西拿走,拿不走的砸碎,等到派出所的人来,公司里已是一片狼藉,两个老太太受不住刺激,连热带惊,晕倒了,派出所的人急忙叫来救护车,把老人送到医院。

保栓站在门前,跟傻了似的。更田对保栓说,咋会这样呢?保栓突然哭了,说,明星弄走我5万,刘大头又弄走我几万,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娃们的学费都供不上了。更田说,想想咋办吧。大志说,还能咋办,人都跑球了,上哪找?更田说,找主任。保栓拨楞下脑袋,说,是啊,找于得水,我们的钱不是他让存那的吗!更田说,也就是问问,咱这钱存得有猫腻,谁做主存在这还弄不明白。保栓说,有啥不明白的,肯定是于得水他们弄的。更田说,咱们是跟刘大头签的字,人家于得水只是说说,不承认咱也没办法。大志说,先去找着再说。

几个人到了村部,问会计双录,双录脸枯皱得像茄子皮,说,几天都没见了。打主任电话,电话也没人接。保栓说,是不是也跑了!更田说,不会吧,除非他真和刘大头是一伙的。大志说,肯定是一伙的,不然咱们的钱咋能存到刘大头那。

更田回到家,见张疙瘩在门前等他。更田说,不是在家招呼盖房子吗?张疙瘩犹豫了下,说,钱我给你凑够了。更田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啥钱?张疙瘩说,欠你的钱,还有银行的钱。更田说,在哪弄的钱,别不是又去借高利贷?张疙瘩说,不是高利贷。更田说,那你从哪弄的钱?张疙瘩说,你就不问恁多了,说着从怀里掏摸一阵,果然拿出一包钱,更田数了几遍,没错,九万元,正要往兜里装,仍忍不住问了一句,钱是咋来的?张疙瘩不说。更田把钱又放下来,说,你不跟我说钱是从哪来的,我就不收这钱了,谁知道你这钱来路正不正,说不定是抢来的呢。张疙瘩说,这钱是跟我侄子借的,我远房侄子在外边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我跟他说了,他可怜我,答应借给我转个弯。更田说,真的,以前咋就没听你说过。张疙瘩似乎有些不耐烦,你说你这人,钱给你弄来了,你說这说那的,真麻烦,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更田说,算我多嘴,我只是怕你再让人家骗了,现在外边多乱,放高利贷的跑了,刘大头也跑了,遇上这些人不死你也得脱层皮。张疙瘩说,早知放高利贷会跑,我就不还他了。更田说,还想黑人家钱,不想活了。张疙瘩说,也就说着玩,我不会跟那些人打交道。更田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13

更田被镇派出所叫去,是因为被人举报绑架人质,问绑架谁,说是张疙瘩,还有他的家人,问是谁举报的,人家不肯说。更田说,那你们去问张疙瘩看我是不是绑架他了,派出所的人说,我们肯定要问。

张疙瘩见了所长,解释一番,两人才走出来。路上,张疙瘩说,不是我说的。更田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张疙瘩说,贷款还上了,黑名单去了?更田说,还上了,银行说很快就能消黑名单了。张疙瘩说,那你就能贷到款了,你就能搬到新家了。更田说,款贷来也搬不成,刘大头跑了,工程停了,房子还没影呢。他们正好走到安置点边上,大志的孙子二宝和几个孩子在草丛里跑来跑去捉迷藏。太阳已快落山,夕阳照在残壁上,有些晃人的眼。

张疙瘩看着荒芜的工地,下意识地说,早知道你搬不了家我也不用去找人弄贷款了。弄贷款,更田重复了一句,说,弄啥贷款?张疙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没啥,没贷款。更田不愿意了,说,你说清楚。张疙瘩见瞒不过,索性说了,那天主任于得水不是跟你说找人贷款的事吗,我就去找了他,于得水答应帮我,找人把钱弄出来了。更田说,那不还是冒名吗,你这样不是又坑了别人吗?张疙瘩说,我跟借钱人写了借据,也写了保证,听说那贷款人就是做这生意的,把贴息贷款从银行弄出来,然后再放出去,从中赚取利润。更田说,给你的利息是多少。张疙瘩说,一分五。更田说,那不也是高利贷吗,不是不让你弄的?张疙瘩说,以前那是3分,这次是一分五,便宜多了。再说,即使我去贷款,也得1分的利息,算来也相差不多。更田叹口气,说,咋会是这样呢!

更田呆呆站在原地,想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得头疼,眼也花,看前面的墙似乎也是斜的,几个孩子木偶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更田拨楞几下脑袋,才看清几个孩子后面的那堵墙朝一边倾斜,快要塌下来,更田想喊,嗓子里像是塞了棉花,想跑,两条腿麻花一样来回绞着,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抱住两个小小的身子往外推去,然后感觉重重的东西压在身上。

浓烟和尘土冲天而起。尘烟里,是张疙瘩的叫声,还有孩子的哭声。电线杆上的一群麻雀受了惊,扑棱扑棱飞起来,叽喳叫着飞走了。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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