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本末之辨”
——《史记·货殖列传》研读札记(下)
2019-02-19唐丰姣
唐丰姣
(广西壮族自治区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经济研究所 广西 南宁 530022)
一、“农、工、商、虞”四业并重到“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
在肯定了人们的“求富”、“逐利”之心后,司马迁提出,“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最下者与之争”,此即“善因论”。面对人们求富心理,为政者应如何应对?董仲舒以为:“夫民之从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提防之,不能止也”。董仲舒认为人们的求利之心是可怕的,必须以教育的手段来阻止提防。但司马迁却认为,人们的“求利之心”是天性,即便挨门逐户去说教也“终不能化也”,还不如顺应自然、因势利导,政府最好不要干预经济发展,听任私人进行贸易、生产等活动,最差的就是倚恃权威与民争利。“善因”顺应了人的天性及自然规律,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其自身优势以创造财富,这些思想在当时显然是远远超前于时代的。
进一步,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各人、各行业的优势以创造财富呢?司马迁引用《周书》对于“四业”的论述,阐发自己对于社会分工和发展多种经济的构想:“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农(业)、虞(林业、矿业)、工(业)、商(业)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各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人民衣食住行的根本保障,是缺一不可的。在一个经济区内,出现农、虞、工、商等从事不同产业的专业人士,食物出自农人、矿藏出自虞人、物品出自工匠、货物流通出自商人,在司马迁看来,他们都是人民的衣食之源,缺一不可。四种行业的分工合作是自然经济规律作用的结果,非人力所能擅自调整。按照自然法规发展经济,上可富国、下可裕民。两千年后,梁启超将司马迁的经济思想与西方经济学理论相比较,认为:“西人言富国学者,以农、矿、工、商分为四门,农者地面物也,矿者地中之物也,工者取地面地中之物而制成致用也,商者以制成致用之物流通于天下也。四者相需缺一不可,与《史记》之言若合符节,前哲精意千年埋没,致可悼也”。
追溯司马迁经济思想的来源,可见其深受《管子》的影响。西周初年的齐国原是盐碱之地、人口稀少,姜太公受封之后,因地制宜,遵循当地的地理形势和特产特点,大力发展渔业和制盐业,劝导妇女创新发展纺织工艺,使齐国成为全国衣冠、带子和鞋子的产销集散地。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为相,采取“轻重鱼盐之利”及“徼山海之业”的政策,所谓“山海”就是盐铁国有之策,有人认为这是汉代实行盐铁专卖的先声。管仲修齐太公“九府圜法”,在齐国设立了专管货币的机构,由政府统一铸造货币。在粮食生产方面采取“准平”政策,即“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轻重敛散之以时,则准平。……故大贾富家不得豪夺吾民矣”。此“准平”制,不但是一种平衡粮价的政策,并且间接承认了农民自由买卖粮食的权利及自由私田的合法性,同时还保障了私田农的生产利润。在土地制度方面,管子提出“相地而衰征”,即按照土质好坏、产量高低来确定赋税征收额,此与马克思级差地租的原理相同。面对当时“竭泽而渔”的经济开发模式,为了有效利用林木和渔业资源,管子制定了“山泽各致其时”,禁止人们为了眼前利益而滥伐滥捕,以保护树木和鱼类的正常生长、免遭破坏,规定伐木和捕猎只能在适当的季节进行——此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环境保护法。在《管子·奢靡》一文中,他还系统阐述了消费对生产的促进效用。管仲在任职期间,对内大兴经济改革、富国强兵之策,对外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其强大的国力,正是来源于农、工、商、虞四业并行发展的经济政策。
司马迁认识到农、虞、工、商四业是人类经济生活的基本结构,都具有创造财富的积极作用。他主张四业并举,不可偏废,互相联合,才能将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个环节有效地统一起来,从而形成一个系统完整的生产-再生产体系,并强调商业是经济结构中最活跃的环节,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经济史上是有着积极、进步意义的。他主张通过经济规律协调社会生活中人们的行为,使经济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这与古代中国统治阶级普遍认为只有农业才能创造财富,商品交换不仅不能创造财富,反而只能出现大量不劳而获的人,而这些人则被看作是对整个经济社会有害无益的“蠹虫”——这一重农抑商的理论皆然相反。因此,他既反对法家商鞅、韩非的“重农抑末(商业)”论,也反对儒家主张的“四民食力,罔有兼业”论(《汉书·食货志》),而是满腔热情地鼓励人们走发财致富道路,提出了“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的观点。他提倡竞争,认为人们应该在商业竞争中比高下、显沉浮、取时宜、迁经业,从而令“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实现财富的流通和积聚。更重要的是,区域分工和社会分工的自然形成,必然导致商业这一流通枢纽的出现,从而充分证明了商业在调剂余缺、沟通有无、货币流通和积累财富方面的巨大价值。有学者评论道:“这是对当时条件下国民经济各部门关系研究的最高成果,突破了自战国以来形成的‘重农抑商’传统教条的束缚,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产业结构论’。这些经济理论均是对当时中国社会具有重大指导意义的理论,也是对中国先秦至西汉前期这一段社会经济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得出的经济规律。”
司马迁的“善因论”和“四业并举”思想,联系我国当前的经济形势,仍然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善者因之”就是大力发展市场经济,让市场成为调节资源配置的基础性手段,而“利导”、“教诲”、“整齐”,则相当于政府调节社会经济生活的经济手段、法律手段和行政手段,这三大手段构成了国家的宏观调控。只有把市场经济与国家宏观调控结合起来,以市场经济为资源配置的主要力量,辅之于政府宏观调控以弥补市场经济本身的缺陷,这样才能探索出一条适合我国国情的经济发展道路,确立坚持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前进方向。
二、司马迁经济思想之批评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国家实行的“改革开放”政策,以及各级政府高度重视对于商品经济的时代背景下,历史学界和经济学界对于中国古代经济史的研究成为学术热点。《史记·货殖列传》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系统描述商人活动和商品经济的文献而受到关注,一时间出现了数量众多的研究论著。这些成果推进了对于《史记》文本、司马迁经济思想和中国古代经济史的研究,但也存在着一些弊端。例如,一些研究者无限拔高、夸大司马迁的经济思想,超越历史背景和古代社会经济制度,将其与现代中国或西方经济理论相比附,乱用名词、乱套理论的情况屡见不鲜。对此,笔者以为,我们应当本着科学的精神和严谨的态度,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和评价。
(一)对于社会逐利求富思潮的过高评价
从上述对司马迁经济思想的剖析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在肯定人们逐利、求富的思潮同时,也存在评价过高的倾向。《货殖列传》引用当时流行的俗语“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对于当时社会自上而下盛行的金钱崇拜和奢侈僭越之风,乃至“笑贫不笑娼”的不良现象,均视之为正常现象,这些不足之处,应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更有甚者,司马迁对于发展商业带来的贫富分化和社会对立,也缺乏足够深入的批判。对于那些富可敌国、权倾一时的富商大贾,所具有的财力和权势,也怀有一种羡慕、赞叹之意,认为他们“岂非以富邪?”甚至将他们视为未得到册封、却势压王侯的“素封”者。明人茅坤据此论曰:“太史公只因无钱赎罪,遂下蚕室,因此多感戚之言”;董份亦认为:“迁《报任少卿书》自伤家贫不足自赎,故感而作《货殖传》,专慕富利,班固讥之是也。”笔者以为,此说确实有一定道理。
(二)对于自由放任经济的过度推崇
司马迁的“善因论”吸取了道家“自然无为”的思想,认为只有听任经济自由发展,才能充分调动人的主观能动性,促使自然规律发挥作用。根据他的理念,国家政策必须顺应商品经济发展的自然之验,放任农、工、商、虞、畜各行业自由发展,社会成员因地制宜,“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对于由此而产生的贫富分化和剥削现象,他认为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贫富之道,莫之夺予”。就算出现人奴役人的现象,他也认为是“道之所符”和“自然之验”,不应横加干预。
然而,如果基于此种理论作出假设:假设商业资本在不受到任何政府干预的前提下得以独立并自由发展,必然会瓦解西汉政权(事实上是整个中国古代社会)赖以存在的男耕女织的个体自然经济。针对这一结果,如果政府听其自然,不加以干涉,土地兼并必然会带来个体农民的破产,在没有出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前提下,农村劳动力的出路只能出现三种流向:一是流亡、转死沟壑;二是铤而走险、揭竿而起;三是被工商业资本家和大土地所有者所奴役。此种惨状,在与司马迁同时代的晁错的政论文《论贵粟疏》中有详尽的描述: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征暴虐,赋敛不时,朝今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对于上述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司马迁并无半句批评,反而认为是“物之理也”,此不得不说是其经济思想中所存在的缺陷。
总之,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介绍了许多古代著名的商人,充分暴露出人们求富的本性和求利的技巧,勾勒出一幅西汉时期区域经济发展的全图;此外,他还从经济发展的基本分工、价格规律、善因论和义利论等一系列经济学原理方面提出了有价值的观点,为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是,由于时代及其自身的局限性,他的经济主张无法形成一套系统的理论学说和严密的逻辑体系,且存在一些认识上的偏颇之处,这是今天的人们在研读、思考和借鉴之时必须予以明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