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失效因素探析
——基于对藏汉英文献的分析
2019-02-19贡布多加
贡布多加
一、改革背景分析
十三世达赖喇嘛在西藏推行新政,试图给沉睡中的西藏社会提供新的历史进程的可能性,以摆脱缺乏活力的社会局面。这一新政思想的萌发,有着深刻的政治背景、经济问题等因素。
(一)政治背景
19世纪中叶,作为当时世界上实力最雄厚的英帝国殖民者,其势力早已到达了毗邻西藏的印度和汉地。从1840年到1856年,英国在南亚先后征服了尼泊尔、锡金(哲孟雄)、不丹以及拉达克,至此,英帝直逼西藏,从地理上形成对西藏的夹击之势。“1856年廓尔喀军队在英人唆使下侵略西藏,签订了西藏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议和条件十款》,随后英帝侵略者更加加紧了对我国西藏的侵略。”[1]英帝国主义几次在暗中积极拉拢西藏上层人士,以谋取其在政治上的利益,结果都碰壁未果。于是,1888年和1904年先后两次对西藏发动侵略战争,显露了其罪恶本性。西藏上下团结一致,藏军包括僧俗群众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不畏强敌,浴血奋战,表现出与侵略者斗争到底的决心,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给英帝国主义沉重的打击。然而藏英双方实力悬殊,加之满清政府的投降政策和百般阻挠,最终藏族人们反英斗争以失败而告终。抗英失败后,英帝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丧权的《藏印条约》和《藏印续约》,获得了在藏的经济、政治特权。这激起了藏族人们的愤慨,不仅把矛头指向英帝侵略,还对满清政府的无能表示了不满。
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十三世达赖喇嘛开始了他的新政。达赖喇嘛对英帝是反感和排斥的,新政开始,他规定“凡是西藏官吏与英国人有联系的都判处死刑”[2]。显然,达赖喇嘛试图跟英国人断绝一切关系,以防引狼入屋。然而,英帝在1903年又发动了第二次侵藏战争,并于1904年迫使西藏政府签订所谓的《拉萨条约》,西藏的陷入了更加被动的政治局面。
在情急之下,达赖喇嘛出走库伦、北京等地。这期间,他目睹了俄国的社会制度和军事装备,感受了清朝的改良运动和维新思潮。这次出走的经历,使达赖喇嘛大开眼界。他深深地感觉到西藏要是想走上强盛之路,则必须要改良,改变西藏落后的面貌,不再受帝国主义的凌辱。其中,对达赖喇嘛冲击最大的是俄国的军事装备。1908年达赖喇嘛返回西藏,尔后1910年川军入藏激化了驻藏大臣与达赖喇嘛之间的矛盾,他再一次出走印度。这前后两次的出走经历,进一步加深了他实施改良西藏的意念。
达赖喇嘛作为西藏最高的政教领袖,通过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借助两次外逃的机会,开阔了视野,萌生了改良西藏的念头。然而,对于从未走出高原的众西藏僧俗民众来说,根本就没有这种“开眼看世界”的机遇,没有接触过新思潮,也就难有社会改良之意识了。因此,在近代西藏政治舞台上十三世达赖喇嘛是个孤独者,他的思想,他的魄力,他的践行在近代西藏历史上尤显另类,也为新政最终的失效埋下了伏笔。
(二)经济问题
英帝国主义凭借其发达的工业化制造水平,在西藏和汉地大量倾销工业品,印度卢比也随之开始在西藏流通。从西藏大量攫取羊毛、牛皮等工业原料。西藏原本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无法抵挡英帝廉价的工业品,工业产品横行西藏市场的同时,卢比在西藏取得了垄断权,异常盛行。
饮茶是藏民族最为重要的饮食文化,茶历来是藏族地区的重头生意。历史上的茶马古道就是在“以茶易马”“茶马互市”的基础上产生的。英帝为了打开西藏大门,试图向西藏输入印度茶叶,以取代汉地茶叶在藏的历史地位,进而达到控制西藏政治经济之目的。为此,英国人最终动用武力入侵拉萨,打开印茶销藏之门。面对英帝国主义的咄咄逼人,十三世达赖喇嘛为主的噶厦政府竭力主张禁止印茶销藏,并呼吁清政府出面,配合西藏政府的禁茶行动,尽力保证西藏政治经济地位的完整性。然而,此时的清廷正值内忧外患,岌岌可危,无暇西顾。印茶倾销西藏,不仅造成了西藏的政治、经济危机,而且直接影响着藏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危机,促使达赖喇嘛下定决心进行改良,引领西藏走出困境。然而,经济上的屈辱始于政治上的失利,达赖喇嘛若想要解救西藏的经济危机,首先要在政治上取得成功。而面对内忧外患的西藏社会,达赖喇嘛作为深居宫廷的政教领袖,从自身的知识结构到世俗生活的复杂性,都注定了其新政将面临空前的阻力。
二、改革内容
政治上:为了顺利实施新政,达赖喇嘛在亲政伊始就对异己势力进行了打击,摄政首先成为了改革的牺牲品;为了巩固统治,削弱噶伦的势力,达赖喇嘛设置了司伦一职,作为向自己传达信息的主要人物;提拔中下层有作为的年轻官员,提高了执政效率;恢复旧有的喇嘛噶伦,对寺院进行体制改革,提高寺院的教学水平;重视僧俗会议,改革旧的税制。
政治上的改革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削弱了传统贵族的政治特权,旧贵族在政治上失去了往日的世袭地位。尽管十三世达赖喇嘛作为西藏最高的政教头领拥有至高的地位,威服全藏,莫敢有违。但西藏权力结构当中重要的旧贵族势力,必然会或明或暗地反对政治改革,他们寻找机会试图东山再起。
经济上:抵制外币,建立金融业,创立货币制造厂;派送留学生,尝试资产阶级工业生产;试种茶叶,尝试茶叶生产本地化;鼓励农民开垦荒地,禁止贵族高利贷。
经济上的改革,一方面活跃了西藏的经济,但是税制的改革对旧贵族是一种打击,他们不仅没法得到更多的税收利益,而且要向噶厦政府交税,这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教育上:选派留学生,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兴办贵族学校,提高人们的知识文化水平。
教育改革,对以三大寺为首的僧侣集团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整个西藏文化传统都会阻止这种新型的教育方式,甚至旧贵族拒绝派送子女留学,“1913年达赖喇嘛计划派遣一批贵族子弟到英国学习,初期拟于大贵族家庭中选派,但大权贵们都不肯送子女前往,又改为从中小贵族子弟中选派”。[3]传统西藏寺院是正牌的教育机构,寺院规定的教学内容是传承和发扬传统文化的基地,出家为僧是受教育的正规通道。派送留学生、接受西式教育、学习资本主义思想并不是西藏传统,必然会受到传统文化的排挤。洋务运动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口号,就明确传递出传统文化为“本位”的信息,至于西藏,佛教在教育领域的垄断权和精神领域的控制权,亦难容来自“西学”的挑战。寺院僧侣这一掌握西藏传统政教权力的群体,始终维护自身的小集团利益,不愿看到年轻人接受英国式现代自然科学教育,担心那样会改变他们的精神世界,对西藏的传统文化尤其对佛教产生异见,从而不再维护西藏已有社会秩序,导致寺院经济利益受损,危及寺院集团在藏政教大权。将来留学生们学成归来后在噶厦政府谋职,寺院传统与现代科学两派势力之间潜在冲突是显而易见的,那样极有可能对僧侣集团在噶厦政府的世俗政治权力构成威胁,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
藏军的建立:建立一支现代化的新式藏军,是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最重要内容之一。因此,达赖喇嘛在新政一开始便着手建立新式西藏军队。然而,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尝试,从一开始便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非议和抵制。这是因为一方面军队的建立增加了对旧贵族的税收,损害了他们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是因为政教合一制度下的西藏,僧侣集团在西藏权力机构中握有绝对的政治经济地位,他们凭借宗教和经济势力可以完全控制西藏社会,不必再建立一个新兴的军队。同时,他们也不希望出现和僧兵相对抗的新兴势力,“在1913年以前,三大寺供养的僧兵使噶厦的藏军相形见绌”。[4]贵族观念里看不起军队(军人),而对贵族的头衔和名目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热衷于贵族的身份。“土登贡培为组建‘仲扎部队’从贵族家庭征召兵员,虽然为每一个人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但他们仍然‘把服役看作是降低身份’。如藏军军官仁多的双亲因自己的儿子被征入伍而感到非常沮丧……多少年以来,我们仁多家族的成员一直都是文官,而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儿子却成了军官,这对我们是打击。”[5]
三、改革动力
(一)十三世达赖喇嘛
在西藏历史上历辈达赖喇嘛中,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是执政时间最长、影响力最深的达赖喇嘛之一。为了挽救危局中的西藏政教合一制度,十三世达赖喇嘛开始推行新政,对传统体制不得不做一些修补和调整。尤其是在危机关头达赖喇嘛有过两次出走的经历,期间他开阔了视野,目睹了俄国的社会制度和军事装备,为实施新政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从已有史料记载上看,历史上西藏上层统治阶级之间内部斗争时有发生,并时常危及达赖喇嘛的性命。“在僧俗大农奴主争权夺利的斗争中,达赖喇嘛的地位成为斗争的焦点,因此也往往使达赖喇嘛本身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这一点集中表现在自九世达赖喇嘛隆多嘉措到十二世达赖喇嘛成列嘉措身上,他们都在少年和青年时突然圆寂。”[6]
十三世达赖喇嘛对贵族官员低下的工作效率、自私而慵懒的工作作风、精于勾心斗角而无实际能力的表现心怀不满。然而,以三大寺为主的西藏僧侣集团和新旧贵族势力,为了保证自身的政治经济特权,不会轻易答应达赖喇嘛的新政要求。改革往往夹杂着不确定性因素,人们又惯于安稳的生活,不想打破旧秩序,不愿意在这“破旧立新”的阵痛过程中让出自身的权力。在西藏政治权力结构中,寺院集团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任何地位的俗人都使自己与这些寺院联系起来,向它献以厚礼进行施舍,又反过来获得它的支持。
十三世达赖喇嘛作为西藏政教的最高领袖人物,面对西藏传统社会岌岌可危的局面,不得不跳出来拼命挣扎,东奔西窜,忙前忙后。可是,西藏政权格局中的三股势力为了保持封建特权阶层的利益并不支持改革;普通老百姓由于长期生活在相当封闭的环境里,思想保守,见识短浅,安分守己,也不能理解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苦衷和意义;当时的满清政府由于内忧外患,混乱不堪,无暇西顾,并没能帮助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推动。因此,新政的实施面临势单力薄、孤立无助的境地,无法撼动传统西藏社会的固有势力和既成格局。
(二)立足未稳的宠臣们
十三世达赖喇嘛下定决心在西藏实行改革,可是传统的旧势力并不那么乐意,甚至或明或暗地极力阻挠改革,以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不仅对改革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排斥改革。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十三世达赖喇嘛要想推进“新政”,其难度是可想而知。于是达赖喇嘛只能“另辟蹊径”,从出身贫寒或普通贵族家庭中寻找新人,培养自己的得力助手,形成自己的势力。十三世达赖喇嘛为了削弱传统贵族的势力,先后扶植和重用了出生贫寒或普通贵族的达桑占堆、龙厦·多吉次杰、土登贡培,成为了达赖喇嘛的心腹。他们在新政实施过程中几乎负责“新政”全部的内容和过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成为当时西藏政治舞台上响当当的人物,被誉为“仅次于达赖喇嘛的人物”。
十三世达赖喇嘛在世及圆寂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龙厦·多吉次吉一度成为西藏政坛上炙手可热的政治明星和铁腕人物。龙厦在留学英国期间,接受了资产阶级工业革命潮流的影响,强烈地意识到资产阶级社会的进步并以此为衡量标准,发现自身所在的西藏相对于英国,不论是经济发展水平、民主政治制度,还是社会秩序建立、生产生活方式等诸多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使他孕育出将来在西藏进行资产阶级改良的思想。果然不出所料,当龙厦回藏后,组织“吉求贡吞”,即“求幸福者同盟”,开始在西藏政界崭露头角。当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他致力于建立西藏的民主政治制度,提出要废除西藏的噶伦终身制,以每四年改选一次取而代之,噶伦的人选须从西藏民众大会提名的候选人中产生。噶厦的一切内外事物应由全体官吏共同协商决定,不得由少数人的意志去支配。另外,龙厦主张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奖罚分明,不可任人唯亲、买官卖官,试图以英国资产阶级民主思想打破沉寂中的西藏政治环境,活跃西藏政治生态,进而实现西藏政治的民主。
另外,达赖喇嘛让龙厦领导征粮收税检查局,他不负使命,冲破重重阻力,严格清查各地头目、亚谿、贵族、曲谿非法侵占的土地,并增加现任噶伦、代本以及其他官职贵族的粮税,致使“大贵族每年缴纳四五千克粮税(一克有28斤),少者也要缴纳几百克粮税,旧政府可以收到大批粮食,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晚年时,所有粮库满仓,甚至有些地方出现无处存粮的现象。”[7]
然而,龙厦等十三世达赖喇嘛一手培植起来的“左膀右臂”们,毕竟不是传统的西藏大贵族世家,完全是凭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抬举重用,他们在西藏政坛上的闪耀只是昙花一现,并且在改革过程中触动了旧贵族的政治、经济特权,早就激起了旧势力的排挤和怀恨。“由于对龙厦铁面无私地执行征粮收税新措施的极大不满,在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原来支持达赖喇嘛推行近代化改革的龙厦遭到了封建农奴主阶级极大的憎恨和激烈的反对。”[5]果然,1933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龙厦等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龙厦本人被投入监狱并被残酷地挖去了双眼,而且参加“求幸福者同盟”的一百多名僧俗官员受到了严厉惩罚。显然,十三世达赖喇嘛近乎“个人秀”的改革遭到了重重的阻力,而地位极其不稳固的宠臣们当失去达赖喇嘛这一政治保护伞以后,其悲惨的下场早该预料到的。
那些接受新式教育、接受新观念、形成新行为方式的群体,在西藏统治集团中过于弱小,尽管他们主张对传统体制进行变革,然无力扭转西藏社会整体的颓势局面和江河日下之势。当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后,推动新政的云丹贡培等人迅速垮台是个最好的证明。
四、改革阻力分析
(一)传统权力结构的阻力
西藏在自身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政治环境,这种政治环境一直持续到20世纪五十年代。在这个社会结构中,寺院、贵族、噶厦是社会的主要阶层力量,他们控制着整个西藏的政治、经济、文化,在生产领域、精神文化领域都是这三股势力在博弈,而广大的普通民众既没有政治地位,也没有经济能力,他们依附于庄园主,人生自由有限。噶厦领主的雄谿,寺院领主的却谿,贵族领主的格谿遍布西藏各地,生产力发展十分缓慢,整个西藏社会的经济发展极其恒定。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滞后的旧时经济运行体制,达赖喇嘛及其追随者们想走出一条西方式的发展道路,是不大现实的。
在政教合一的西藏政治权力结构中,以三大寺为首的寺院集团往往起着决定性作用。寺院垄断了教育权利,他们是掌握知识的群体,观念相对传统,他们的意志倾向决定着西藏的政局。因此,西藏政局表现出相当保守的一面。“新政”不受这个阶层的欢迎,因此并不顺利,“僧众的群体观念和年复一年的法事庆典,导致寺院不断的寻求和接受更多的土地和捐赠,竭力反对噶厦地方政府为政教事业着想而削减寺院方面财源的任何尝试。这又使寺院集团拥护庄园农奴制的经济制度。并因此而形成为极端保守的势力。”[8]
(二)淡薄的民族意识
西藏的传统政教势力一方面试图维护西藏的宗教社会秩序,尽力消除外力对西藏带来的影响。然而,他们又从狭隘的自身集团利益出发,对新兴的军事力量采取反对、排挤和压制的态度。这股传统势力,从来就没有过整体的民族意识和危机感,这也是西藏传统历史文化中的一大特色。西藏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益阶层之间进行政治斗争,对建立一个强大的现代化军事力量是恐慌甚至极力反对的。不幸的是,西藏宗教守旧势力过于强大,当他们仇视和怀恨一切新生力量之时,藏军军事力量的不振便是情理之中了。狭隘的地方主义、利益集团主义已经根植于藏人的内心深处,甚至在现代社会中,这种顽固的区域攻击、教派之争在藏区时有发生、频频上演。很多时候,藏族人只有地方性的部落意识,缺乏整体的民族意识和发展眼光。相比之下,日本明治维新为什么成功呢?其中有一个因素是大和民族的整体观念。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够团结一致,形成一股强大的新生力量去战胜传统守旧势力,大刀阔斧地进行维新和革命,帮助国家成功度过生死存亡的关键难关,这是大和民族在世界范围内引以为豪的民族特性。而十三世达赖喇嘛所经营的藏族社会,利益集团们往往从自身小团体出发,他们唯利是图,当新政涉及自身利益时寸步不让,缺乏整体的民族意识。
历史上,西藏上层统治者为了争权夺利,还往往借助外部势力去打击内部对手,1727年的卫藏战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此,有人讽之云“西藏只有部落精神,没有民族精神”。我们姑且不论这是不是藏民族的劣根性,但客观事实便是如此。
(三)保守的传统观念
毫无疑问,不得不承认佛教在教化人的思想、规劝人们向善、保持社会稳定、增强民族凝聚力、创造雪域灿烂文化等诸多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然而,当佛教在西藏大获全胜并成为藏民族主要精神文化内容之时,它自身的唯一性、保守性、排他性、固步自封性也深深地阻碍着着西藏社会的发展。
面对新的社会发展趋势、新的文化现象,以僧侣阶层为代表的西藏传统势力几乎持全面否定的态度,他们不求任何形式的改变,以至于西藏社会长期处于发展极其缓慢的停滞状态。如前文所述,面对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新政,而那些接受新式教育、接受新观念、形成新行为方式的群体,在西藏统治集团中过于弱小,尽管他们主张对传统体制进行变革,然无力扭转西藏社会整体的颓势局面和江河日下之势。“那里显然缺乏实行任何变革的愿望。有关外边世界的知识或是发生于其他地方的任何技术方面的进步在统治阶级的小范围以外得不到传播。与外国的接触是有的,可是这种接触对西藏的政治几乎没产生什么影响。”[9]
关于西藏传统保守势力抵制新政的事件,在西藏相关文史资料中有如下记载:“1941年,噶厦政府委派擦绒·达桑郑堆等负责拓宽拉萨至曲水间的山间小道,他们用从印度购买的炸药爆破山崖,拓修人畜易行之路。西藏的道路交通建设似乎有了一些苗头和希望。但是恰在此时,手握重权的噶伦喇嘛丹巴降央等保守势力竟称西藏原有小路人畜能行,船只能渡江河,没有必要重行修路建桥。”[10]他们以“修路建桥会便利外国人侵略西藏”[11]为由,禁止任何修路建桥之举。“门冲·钦饶贡桑留学英国学习探矿技术,回藏后却因为探采金矿时挖得一只青蛙而遭寺院势力强烈反对,以至再无用武之地。强欧巴·仁增多吉修建水电站时也始终遭到保守势力的反对和阻止。”[10]原因是“西藏从古到今点油灯过来了,近代又有了汽灯,何必点什么电灯,电既不安全又会触怒龙神。”[12]尽管电灯等是造福于人们日常生活的,但长期的封闭和传统思想的保守性使得人们无法接受新鲜事物,更别谈制度改革了。因此,“没有这种深层次的根本性变革,西藏社会的现代性转型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这也是20 世纪初西藏新政改革失败的深层次原因。”[13]
另外,藏族人们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上,在原始的“万物有灵论”思想下产生了广泛的自然崇拜现象,人们对大自然怀有敬畏之心,不会轻易迫害环境。这种“努居屯孝”(内外平衡)观念来自原始的苯波文化,后来被藏传佛教所继承,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水下有龙神,空中有念神,山间有赞神,总之自然界的山水湖海、飞禽走兽都有灵魂,不能不敬,更不能对其“兴师动众”,否则会遭到灭顶之灾。
如此,十三世达赖喇嘛派送的留学生们学成归来后修建水电站,炸药爆破山崖修路,探采开矿等行为因为不符合传统的环境生存伦理观念,必然会遭到社会舆论的压力。直到现在,人们对旅游开发、修建水电、开采矿物等现代化的行为方式表示不理解,认为对自然做出不敬行为会遭到报应。当然,纵观整个世界,正因为藏人拥有如此智慧的环境观念,才保住了人类最后一片净土——世界屋脊。
五、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历史作用
纵观西藏历史,十三世达赖喇嘛不仅是历辈达赖喇嘛中十分杰出的领袖人物,而且在整个藏族历史上具有崇高的历史地位。他一手策划推动的新政,表现了一位深居宫廷的僧人在面对纷繁复杂的世俗社会时,表现出其远见和智慧、魄力和担当,不愧为藏族历史上的伟大人物。
新政在形式上没有成功,没能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秩序,但由于尝试改革,对西藏社会产生了诸多积极的一面,比如打破死气沉沉的社会面貌,人们敢于尝试新鲜事物,为接受新思想打下了基础。对社会旧势力、旧传统敲响了警钟,使社会上下对即将来临的时局变化、社会变迁积攒了思想准备。对西藏历史的进程而言,新政在客观上冲破了传统体制的桎梏,推动了西藏近代化的发展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