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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经济”论与早期两河流域研究

2019-02-18王献华

社会科学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两河神庙流域

王献华

在早期两河流域研究中,特别是涉及有关早期两河流域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的讨论,“神庙经济(Tempelwirtschaft)”、“神庙国家(Tempelstadt)”或“神庙城邦(Temple City)”论有着意味深长的生命力。①其核心看法认为,在最早的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社会政治制度乃是以神庙为中心的神权政治,神庙占有全部土地,控制全部经济,这种典型的神权政治及其变形对后来两河流域政治经济传统的形成有着深远的影响。自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代梅尔(Anton Deimel)及其学生提出以后,因其有一定的证据支持,特别是其表达足够简单直接,“神庙经济”论成为把握早期两河流域社会经济形态和社会政治制度的方便标签。虽然近百年来学者们有针对性地在不同层次上提出了不少批评,时至今日“神庙经济”论的影响力似乎仍然相当可观。一方面,我国学者早在20世纪80年代便已经借助国外学者的研究意识到“神庙经济”论的不合理之处②;另一方面,在方兴未艾的世界古代文明比较研究中,“神庙经济”论却有时仍然被认为是早期两河流域研究最有影响力的成就之一。③为了更好地把握早期两河流域的社会经济发展进程,我们尝试对“神庙经济”论进行一次批评性梳理,以求有助于进一步的研究。

一、“神庙经济”论与早王朝末期拉格什文献

首先回到这种理论的源头,即代梅尔和他的学生们。根据法肯施坦(Adam Falkenstein)为《新德意志人物志》(NeueDeutscheBiographie)所写的词条,代梅尔1865年出生于德国沃尔佩(Olpe)的一个旅店主家庭,1887年加入耶稣会,1900年正式成为神父。④作为一位楔形文字学者,代梅尔对楔形文字研究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特别是对早期文献(Archaic Texts)的整理,他在这方面的研究直到现在仍然堪称进一步研究的基础⑤,但如果可以借用吉布森的推测之辞的话,在史学认识的意义上以代梅尔为源头的古代两河流域神庙经济或者神庙国家(城市)论,有理由想见其中包含着梵蒂冈神权制度对作者的巨大影响。⑥当然,作为学者的代梅尔并没有简单地将自己的生活经验直接强加到古代两河流域,他的“神庙经济”论至少从方法上建立在他对当时吉尔苏(Girsu)出土的拉格什档案文献和对所谓乌鲁卡基纳改革文献(Reformtexte des Urukagina)的整理和研究的基础上,先以一系列的文章发表,之后结集整理入《乌鲁卡基纳及其之前的苏美尔神庙经济》一书。⑦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对有关的文献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整理并提出了有关的看法,代梅尔本人并没有对“神庙经济”论进行系统的理论阐发。阐发的工作主要由施耐德(Anna Schneider)进行,施耐德主要是一位经济史家,在代梅尔的研究出版之前便根据其手稿进行阐述,将“神庙经济”作为一种理论模型提出来。⑧

代梅尔在对拉格什档案文献的整理中观察到,在乌鲁卡基纳改革⑨之前卢伽尔安达(Lugalanda)时期的文献中,巴乌女神庙被称作“夫人庙(e2-mi2)”,所有记录的土地被描述为王后的财产(u2-rum),而到了乌鲁卡基纳时期,文献中同一神庙的称呼变成了巴乌神庙(e2-dba-U2),土地则被称作巴乌的财产(u2-rumdba-U2),即巴乌女神的财产。⑩基于所见拉格什文献,代梅尔认为当时拉格什整个疆域不过200-300平方公里,而根据他的计算,这个时期仅仅巴乌神庙拥有的土地就多达60平方公里,其中44.65平方公里是耕地。考虑到巴乌神庙是拉格什的第二大神庙,拉格什境内还有大概20座神庙,自然而然的结论便是,神庙控制了整个拉格什的疆域,特别是可耕地。代梅尔认为这种状况体现出神庙在拉格什社会经济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的事实,是早王朝时期两河流域城市中的典型现象。从历史的发展进程上来说,在代梅尔和他的继承者看来,为了灌溉的目的,苏美尔人必须动员所有的力量,因此只有将土地当作神的财产才可能实现这样的合作,之后的两河流域不过是由国家政权替代了原来的神庙,以大体类似的方式全方位地控制经济生活。

一个今天看来在学术史上相当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在亚述学和古代近东研究内部,代梅尔和施耐德的看法得到了不少支持。前引为代梅尔写作人物志词条的著名亚述学家法肯施坦便继承了代梅尔的基本思路,克劳斯(Fritz R. Kraus)等重要亚述学家,包括一些同时代的著名考古学家亦对此理论架构进行了发挥,“神庙经济”论因为这些重要学者和专家的支持一时成为学术主流,尽管并非所有的学者都接受代梅尔及其支持者的理论。这个时期对“神庙经济”论做出最直接批评的是苏联学者贾可诺夫(Igor M. Diakonoff)和美国学者戈尔布(Ignace J. Gelb),虽然他们的目的都不仅仅是回应“神庙经济”论,而是努力以自己的方式认识早期两河流域的社会经济状况。“神庙经济”论对早王朝两河流域的描述植根于代梅尔对早王朝末期拉格什文献的分析,其有效性依赖于对文献证据的解读,依据文献所见最为直观的当时拉格什神庙占有土地的状况。贾可诺夫对有关文献进行了再梳理,根据他的估算,早王朝末期特别是乌鲁卡基纳时代的拉格什疆域要远远大于代梅尔的判断,可能有3000平方公里之多,其中有2000平方公里以上应属可灌溉的耕地,而神庙据有的土地也就在500到1000平方公里之间,远远不能说是拉格什的整个疆域。贾可诺夫指出,早王朝时期南部两河流域出土的土地买卖文献表明,存在着神庙控制土地之外的土地所有方式,这些土地和神庙土地有着性质上的不同,从侧面证明所谓神庙控制所有土地的看法不可能正确。

土地作为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源,其所有权通常被认为最能表明苏美尔社会的社会经济状况,贾可诺夫的有关意见集中在神庙占据土地的比例上,但“神庙经济”论是否能够成立并不仅仅与数据上神庙占据土地的具体比例相关,或者是否在绝对的意义上存在着神庙之外的土地,更取决于作为一种概念框架,“神庙经济”是否可以作为提纲挈领的模型来描述早期两河流域的社会生活。虽然对早期土地买卖文献中记录的神庙之外的土地性质有不太一样的理解,认为是私有土地而贾可诺夫更倾向于认为是社群共同拥有的土地,戈尔布也注意到早期土地买卖文献的存在表明神庙并没有控制全部土地。不过戈尔布同时强调,代梅尔肇端的“神庙经济”论即使对于相对短期的拉格什有效,其典型性亦值得质疑,因为没有理由将拉格什在特定时期的状况推而广之,拿来作为整个南部两河流域的社会经济模型。福斯特则在他对“神庙经济”论的讨论中强调,尽管代梅尔将所见拉格什档案文献都看作神庙档案,因此将其中能够见到的土地都想当然地认为属于神庙,事实上并没有证据表明神庙直接拥有大量土地。福斯特注意到,至少在卢伽尔安达时期,档案文献中记录的土地属于王后,这以直观的方式表明,至少在乌鲁卡基纳之前,这些土地一直被认为是王族所有,而进一步的统计表明,在乌鲁卡基纳时期的文献中,直接拥有土地的神庙人员反而是比例最小的。

土地问题之外,福斯特还通过对“乌鲁卡基纳改革”文献的研究指出,代梅尔对这批理解起来极为困难的文献在文字解读上有很大的问题,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乌鲁卡基纳之前的状况是短期的不正常状况,反而可能如档案文献显示的那样,乃是长期以来的常态。福斯特指出,乌鲁卡基纳更可能并不是在重建想象中的神庙经济,而恰恰是在打破常规,通过提升神庙的地位来为自己取得支持,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根据这样的理解,以“乌鲁卡基纳改革”文献来支持“神庙经济”论,实在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因为“代梅尔并没有真地以乌鲁卡基纳改革文献证明神庙国家的存在,神庙国家是他在先的信念,是他所谓的‘苏美尔人具有普遍性的宗教概念’,然后他以他的信念来解释乌鲁卡基纳改革文献,以至于不得不大费周章为自己用力过度的翻译做出辩护”。与福斯特的研究大体同时,考古学家尼森也对“神庙国家”或“神庙经济”论做出回应,认为神庙控制一切的状况即使存在,也是早王朝时代末期在南部两河流域走向统一的进程中出现的一种短命的现象。笔者则曾在此前的研究中指出,所谓的乌鲁卡基纳改革,很可能只是在卢伽尔扎吉西劫掠拉格什,乌鲁卡基纳实际上已经处于苟延残喘状态时的权宜之计。

到20世纪80年代,作为一种理论模型的“神庙经济”论基本已经寿终正寝。不过,对两河流域早期神庙的讨论并没有终结,事实上更受到重视了。带有综合性的早期两河流域神庙研究,特别是考古学家的整理和讨论,为进一步的探讨奠定了基础。对于语文学者来说,有关早期神庙经济作用的研究主要围绕着亲族(oikos, household)经济的概念进行。具体到“神庙经济”论的文献基础,即早王朝末期的拉格什文献,最近的研究中所关心的核心问题已经很难说与“神庙经济”论有多大的关系,而更倾向于对具体问题的分析,如布料等日用财物的分配机制、王族相对于神庙对奢侈品类型财物的控制等。根据萨拉伯格(Walther Sallaberger)等学者的观察,包括代梅尔的“神庙经济”档案在内的文献表明,神庙作为重要的经济机构,主要是涉及包括一定量的土地、庄园在内的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人员与农牧业管理,而金银财宝等奢侈品基本上是王族的专权,后者并且可能对神庙拥有的土地等资源有最终的控制。这样的观察视角自然和志在寻找早期两河流域理论模型的“神庙经济”论有了重大的区别,旨趣也大不相同了。而所谓的乌鲁卡基纳改革,在这样的视野中,更应该被看作是一次管理方式意义上的改革,不过是王族对神庙最终控制权相对戏剧性的体现。

二、神庙与早期两河流域的经济增长问题

以上对学术史的简单梳理表明,代梅尔意义上的“神庙经济”论并不能从整体上描述两河流域早王朝时期的南部两河流域,更不能作为理论模型来描述早期文明社会。但正如学者们已经开始采取不同的视角重新审视早期两河流域的神庙现象,彻底放弃对神庙的关注无疑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的。事实上,同样不应该放弃从神庙出发寻找可以在整体上描述早期两河流域政治经济发展状况的框架性概念的尝试。之所以和“神庙经济”有关的研究迄今还没有产生出这样的理论框架,可能和现实原因造成的两河流域考古学者的外迁有一定的关系,这种学术的迁移造成目前学者们相对而言对两河流域边缘地带的重视远远大于对早期两河流域文明腹地的关注,对文明腹地社会经济发展机制的认识往往因为缺乏新的田野工作的支持而有所停滞。但无论如何,重新评估早期两河流域社会经济发展进程的努力不能够停留于对“神庙经济”论的简单否认,因为有理由认为,在颇显古老的“神庙经济”论不再具有理论价值的同时,对神庙和神庙系统的重视本身并没有过时。种种迹象表明,神庙至少可能是理解从乌鲁克到早王朝时期南部两河流域早期社会发展的重要切入点,反而很可能恰恰是因为“神庙经济”论的传统形式问题太大,太容易被不求甚解地当作认识早期两河流域社会经济发展的方便标签来使用,作为矫枉过正的后果,神庙和神庙系统有可能为理解两河流域文明滥觞时期经济增长现象提供重要思路的可能性被忽略了。

一个最为根本的问题在于,早期两河流域文明的滥觞无疑要以强大的经济力量为基础,就整个世界历史而言,能够和乌鲁克时期南部两河流域的经济腾飞相提并论的现象可能近现代之前从来没有过,其世界历史地位或者可以和近代欧洲的兴起相提并论。只是,正如对后者的阐释汗牛充栋却莫衷一是,对前者做出阐释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从考古学文化上来判断的话,南部两河流域和北部两河流域大概在公元前四千纪后半段分道扬镳,从这个时期开始,南部突然之间在社会规模、人口密度和社会复杂性上具有了竞争优势,根据阿尔嘎则的理解,分两个阶段开始所谓的“乌鲁克扩张”。南部两河流域首先在伊朗西部的苏萨平原进行殖民,之后才进入北部两河流域与本地城市展开竞争,建立自己的殖民地等。阿尔嘎则认为,与北部两河流域和西亚其他邻近地区相比,南部两河流域的独特性在于,它不仅经历了可能跨越公元前四千纪的第一次经济上“绽放(efflorescence)”式的斯密增长(Smithian Growth),从而取得与其他地区相比的优势地位,而且在乌鲁克时期的末期即一般所谓的捷姆迭·纳西尔时期(Jemdet Nasr Period)又再次经历了“绽放”,最终成为文明的核心地区。无论如何不足,阿尔嘎则尝试从经济增长的角度寻找南部两河流域腾飞内在动力的努力值得特别的关注。

自由贸易背景下区域性劳动分工和专业化生产会形成整体上的经济增长,这样的经济增长现象被称为“斯密增长”。高斯通(Jack Goldstone)是比较系统地在史学研究中引入斯密增长概念的学者之一,他指出,斯密增长并不一定伴随着提高生产率的技术改进,在贸易停顿或者贸易驱动的增长机制达到某种瓶颈时也会停顿,因此并不具有可持续性,而主要以一次次辉煌“绽放”的形式体现出来。阿尔嘎则吸收了高斯通的看法,认为“乌鲁克现象”背后便隐藏着南部两河流域经济上的“绽放”。对于早期两河流域来说,南部最初比较优势的形成,也就是第一次经济“绽放”更为成功而且更具有持续性的事实,特别是第二次“绽放”的发生,都是特别值得重视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理解早期两河流域历史进程中关键的关键。阿尔嘎则的解释思路是,多数流向南方的商品都是原材料或者半成品,需要加工才能进入南方的经济系统,而南方出口的商品如纺织品则是要求精细分工的成品,这种情况下南方出于逐利通过分工和增大规模来替代进口,从而进一步提升经济规模和社会分工程度。将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阿尔嘎则认为这种长时段“斯密增长”的具体机制便是现代经济学家们所说的“进口替代”。

在一篇最近的研究论文中,阿尔嘎则又从南部两河流域城市的人口危机问题,不是人口剩余而是城市生活的恶劣环境造成的人口不足入手,尝试更为系统地描述南部两河流域早期的经济增长,认为城市化造成的人口稀缺与进口替代的经济机制是同时并存的现象,彼此之间存在历史情境中的逻辑关联,如经济增长与传统社会的城市化所展示出来的普遍规律一样。值得注意的是,阿尔嘎则在其文章的结尾部分注意到,在他的解释思路中,南部两河流域遵循进口替代机制的斯密增长事实上预设当地的经济状况已经具备一定的规模,他的理论可能揭示了南部两河流域经济的放大机制,却没有解释其增长的原因。与刚刚将斯密增长应用到乌鲁克时期南部两河流域之时的信心满满相比,阿尔嘎则这里的自觉颇为珍贵。斯密增长毕竟首先只是对经济增长现象的一种描述,对其内在动力机制的分析则需要证据和数据支撑,早期两河流域并不能够提供这样的具体数据。

也就是说,阿尔噶则在尝试讨论乌鲁克扩张成功的原因时注意到了乌鲁克现象周期的漫长必然隐含的强大内在动力,只是仍然没有指出这种强大的内在动力究竟来自何处。如果说他对乌鲁克现象背后南部两河流域强劲而长期的经济增长所做的解释还不够彻底,甚至仅仅停留在一种基本描述上的话,问题的规模和性质决定,事实上也没有哪种现成的理论可以拿来使用。在我们看来,阿尔嘎则关于早期南部两河流域的长期经济增长应该纳入斯密增长的范畴,这个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和他在其他问题上的勇猛精进相比略微让人惊讶的是,他在南部两河流域经济腾飞的根本动力问题上的谨慎和沉默并不利于对两河流域早期的经济增长机制做出判断。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古代近东历史学家利文拉尼(Mario Liverani)曾经将南部两河流域最初的城市化和神庙联系起来,称之为“神庙革命(Temple Revolution)”,而将后一阶段乌鲁克区域系统崩溃之后发生的一切称为“宫殿革命(Palace Revolution)”。他还将南部两河流域早期的长畦(long fields)和神庙的兴起联系起来,将之理解为神庙革命在技术方面的具体表现之一。农业上长畦的应用和神庙革命的具体关系不是个容易说清楚的问题,但二者之间确实有可能存在关联。更为直观的是,利文拉尼注意到乌鲁克时期,特别是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这段时间,两河流域神庙建筑相对应于民用建筑有着极为戏剧化的规模变化,前者的规模成几何级数增长,而后者其实大体维持同等规模。这种对比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提醒我们,如果这个时期正在发生着什么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和神庙一定存在某种直接的关联。无论其具体解释是否完整,利文拉尼的基本判断,“我们必须在神庙中寻找造成改变的制度性机制”,无疑是正确的。神庙规模的“增长是关键因素,是真正造成南部两河流域定居点从平等社区向着复杂机制转化的结构性变化”。

神庙在早期两河流域南部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受到古代两河流域经济史学家的重视,哈德逊便认为,“正是神庙最大限度地推动了劳动的分工,其手工作坊通过为商人提供纺织品和其他手工艺品为远距离贸易提供了资本,甚至在起初的几个世纪中为他们提供配置和储备。神庙还规范化度量衡,为用作金钱的贵金属提供纯度保障。”更具体地说,“作为它们在对外贸易活动中角色的副产品,(公元前)三千纪的两河流域神庙提供银两,为其承保货物收取以银两这种最为一般与抽象因此也最高级的支付方式支付的价值。集市一般就在神庙旁边,后者的神圣性为市场中的商业交换提供保障(sanction)”。如果说哈德逊这里的思路仍然是对过程的事后描述,并没有真正指出南部两河流域神庙在其经济腾飞初期的动力源泉作用的话,温格鲁(David Wengrow)的思路则有助于进一步澄清神庙的重要性。温格鲁认为,早期两河流域的神庙为商品提供了商品化的礼仪渠道,并因此为商品的生产提供了某种质量控制方式,从而有助于经贸活动的进行,例如著名的“乌鲁克瓶”上一般认为敬献祭品的画面,温格鲁将其解释为通过仪式完成货物商品化的过程。

小结:两河流域研究的新“神庙经济”论

温格鲁的新思路自然大有可议之处,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原则上和我们将南部两河流域的神庙和神庙系统的发展作为认识其经济腾飞的结构性因素的理解是一致的。在此前的研究中,笔者曾对施坦克勒关于“泛巴比伦尼亚体制”的提法做出回应,在核心问题上,我们认为原则上可以接受乌鲁克城曾经是一个祭祀同盟的核心城市的看法,直到乌鲁克末期或者和这些泥板同期的伊南娜祭祀同盟的核心似乎仍在乌鲁克。这里需要强调的只是,无论这个以神庙为核心的合作体制中的城市次序如何,乌鲁克城市滚印(Archai City Seal)的存在让我们可以在比较可靠的意义上确认曾经的泛巴比伦尼亚城市合作机制的存在,其中不仅包括乌尔,而且包括拉尔萨、尼普尔、凯什、扎巴拉和乌鲁克,以及北部巴比伦尼亚,例如捷姆迭·纳西尔和乌卡尔这样相对较远的地方。这个合作机制的兴盛时期应该早于施坦克勒所说的乌鲁克末期,可能是在中期乌鲁克时期,只是从断代上很难判断这样的合作机制究竟起自何时。我们只是有理由相信,从一开始乌鲁克城可能就是这个协作框架中的一员,并很可能是核心的成员。

正是在这里,在对乌鲁克时期南部两河流域经济腾飞的阐释问题上,我们认为当代中国的经济腾飞可能提供有意义的线索。阿尔嘎则的进口替代论借用的主要例证来自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但当代中国过去三四十年间的经济腾飞至少从规模和力度上都有相当的可比性。中国的经济腾飞基本上也是一种斯密增长而非库兹涅茨增长(Kuznetsian Growth)。在对中国当代经济腾飞的研究中,林毅夫对社会内部结构的强调特别值得注意。林毅夫认为,在土地等自然资源、劳动力和人力及财力资本之外,社会内部结构因素(infrastructure)应该纳入我们对经济增长的解释框架之中,因为社会内部结构也是作为经济增长前提的“资赋(endowment)”之一。林进一步将社会内部结构因素区分为硬性结构(hard infrastructure)和软性结构(soft infrastructure),“内部结构包括硬性的或者可见的,也包括软性的或者不可见的。举例来说,硬性结构因素包括高速公路、港口设施、机场、电信系统、电力网络等公共设施,软性结构因素则包括社会制度、律令法规、社会性资本、价值体系以及其他社会经济体制”。而“生产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和社会内部结构因素之间的差别在于,生产要素的供求由个体的族业(households)和公司决定,而社会内部结构因素则由社群或政府提供,其决定方式需要集体行为(collective action),而无法由个别族业或公司来进行”。

在充分考虑时空差异和历史语境区别的前提下,我们认为林毅夫对硬性和软性社会结构因素的强调对于理解乌鲁克时期南部两河流域的经济腾飞有重大的意义。在我们看来,如果说“进口替代”的逻辑后来起到了推动作用的话,正是乌鲁克时期南部两河流域的内部社会结构因素,特别是软性内部社会结构因素,为当时该地区的经济腾飞提供了最初的动力。事实上,正如阿尔嘎则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并没有解决南部两河流域经济腾飞的动因问题一样,学者们对南部两河流域和周边其他地区之间贸易的必要性也提出过质疑。罗特曼(Mitchell S. Rothman)就曾经针对最初的状况问道,“对于两河流域的北方人或者东方人来说,和南部两河流域贸易的好处何在?他们并不必须和南方人做什么贸易啊”。南部两河流域需要贵重的奢侈品,但周边其他地区与南部两河流域进行贸易的必要性确实并不明显,特别是在所谓乌鲁克“绽放”的初步阶段。考虑到正在兴起的神庙和神庙系统在早期两河流域可能起到的对城市内部甚至区域性经济生活的协调和保障作用,前引哈德逊和温格鲁的思路或者可以解释南部两河流域的比较优势所在。作为早期两河流域经济链条中的关键保障性环节,神庙和神庙间形成的区域性合作机制所提供的一切至少可以被当作早期两河流域持续性经济增长现象背后的软性内部结构因素来理解。循此思路,即借用经济学家们对中国经济腾飞越来越深入的认识,或可设想一种早期两河流域研究中的新“神庙经济”论,尽管这不可能是一时之功。

① 本文不处理“神庙国家”、“神庙城邦”或者“神庙城市”等对德文Tempelstadt的不同可能译法所隐含的国家源起和城邦性质问题,无论如何定义,城市的存在不能预设国家的存在,二者没有逻辑关联。见Monica L. Smith,TheSocialConstructionofAncientCities,Washingt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 2003, p.12; Norman Yoffee, “Making Ancient Cities Plausible”,ReviewsinAnthropology,38(2009), p.272.

② 日知主编:《古代城邦史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19页。当时对“神庙经济”论的进一步阐发以及主要的批评文章都已经发表,如Benjamin R. Foster, “A New Look at the Sumerian Temple State”,JournaloftheEconomicsandSocialHistoryoftheOrient24:3 (1981); Igor M. Diakonoff,StructureofSocietyandStateinEarlyDynasticSumer,Los Angeles: Undena Publications, 1974; Thorkild Jacobsen, “Early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Mesopotamia”,ZeitschriftfürAssyriologieundvorderasiatischeArchäologie,52 (1957); Ignace J. Gelb, “Household and Family in Early Mesopotamia”, in Edward Lipinski,StateandTempleEconomyintheAncientNearEast,Leuven: Katholieke Universiteit Leuven, 1979; Adam Falkenstein,TheSumerianTempleCity, Malibu: Undena Publications, 1974.中文可参见日知:《百年来关于国家起源史研究的实际和理论》,《历史研究》1984年第2期,第148-158页。国内关于早期两河流域社会经济制度的研究,除日知主编《古代城邦史研究》可为集大成之作外,另可参见易宁:《试论早期历史时期苏美尔城邦政体——兼评雅各布森的“原始民主政治”说》,《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第118-124页。笔者在此寄托对易宁教授的无尽哀思。

③ Terence N. d’Altroy, “A View of the Plains from the Mountains: Comments on Uruk by an Andeanist”, in Mitchell S. Rothman,UrukMesopotamia&ItsNeighbors:Cross-CulturalInteractionsintheEraofStateFormation,Santa Fe: School of Amerian Research Press, 2001, p.448.

④ Adam Falkenstein, “Deimel, Anton”, in Historischen Kommission bei der bayer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NeueDeutscheBiographie,Berlin: Duncker & Humblot, 1957.

⑤ 除了提出“神庙国家”论的Anton Deimel,SumerischeTempelwirtschaftzurZeitUrukaginasundseinerVorgänger:AbschussderEinzelstudienundZusammenfassungderHauptresultate,Roma: Pontificio Istituto Biblico, 1931,代梅尔的主要著作还有Anton Deimel,Pantheonbabylonicum:nominadeorumetextibusCuneiformibusexcerptaetordinealphabetico, Romae: Sumptibus Pontificii Instituti Biblici, 1914; Anton Deimel,DieInschriftenvonFaraI:ListederarchaischenKeilschriftzeichen,Leipzig: J. C. Hinrichs, 1922; Anton Deimel,DieInschriftenvonFaraII:SchultexteausFara,Leipzig: J. C. Hinrichs, 1923; Anton Deimel, Die Inschriften von Fara III: Wirtschaftstexta aus Fara,Leipzig: J. C. Hinrichs, 1924; Anton Deimel,SumerischGrammatikderArchaistischenTexte,Roma: Pontificium Institutum Biblicum, 1924等,并在生前主持出版Sumerische Lexikon系列9卷,创办Orientalia丛刊等。

⑥ McQuire Gibson, “The Dead Hand of Deimel”, in Robert A. Carter and Graham Philip,BeyondtheUbaid:TransformationandIntegrationintheLatePrehistoricSocietiesoftheMiddleEast,Chicago: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0,p.86.

⑦ ⑩ Deimel,SumerischeTempelwirtschaftzurZeitUrukaginasundseinerVorgänger:AbschussderEinzelstudienundZusammenfassungderHauptresultate. Cf. Foster, “A New Look at the Sumerian Temple State”, p.226 with n.2,1-70.

⑧ Anna Schneider,DieAnfängederKulturwirtschaft:DiesumerischeTemplestadt,Essen: G. D. Baedeker, 1920.

⑨ 关于乌鲁卡基纳的名字,有学者认为应该读作Uruinimgina,此处按照中文更常见的习惯使用。有关讨论可参见Ingo Schrakamp, “Urukagina und die Geschichte von Lagaš am Ende der präsargonischen Zeit”, in Reinhard Dittmann and Gebhard J. Selz,It’saLongWaytoaHistoriographyoftheEarlyDynasticPeriod(s),Münster: Ugarit-Verlag,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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