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传统儒家意识产生的机制
2019-02-18沈顺福
沈顺福
意,几乎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意识。关于意的理论,也就变成了关于意识的理论。《黄帝内经》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①生存即气质流行,精神往来。具体在人的身上便是心的活动。心的活动表现为意、志、思、虑等。本文将从生成哲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分析心、意与气的关系,力图揭示传统儒家以意为核心的意识观念的本质内涵,即意或意识,本质上是一种气质活动或现象。
一、由心生意
意是心意。这是古代哲学家的共同认识,也是我们可以接受和继承的观点。《周易》曰:“入于左腹,获心意也。”(《周易·明夷》)所谓心意,即意或意识是心所产生的一种活动或活动现象。其中,心是活动主体,意便是这个行为主体的活动以及活动的结果。
意是一种心理活动。荀子曰:“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痒、凔、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知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荀子·正名》)“意物”即认知事物。人类认知事物的方式大体相同,即,都依赖于天生的感官比如眼耳等,再加上心而认知事物。其中,心是最重要的官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现,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荀子·解蔽》)心是最重要的,具有决定性地位。心能够产生意即心生意。荀子有时候又将意和志联系在一起,曰:“其为人上也,广大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荀子·儒效》)意产生于内在的志。而志,本质上属于心的活动。因此,志意依然以心为基础。
张载曰:“化则无成心矣。成心者,意之谓与!”②心的活动便是意。或者说,意是心的活动结果。张载曰:“不得已,当为而为之,虽杀人皆义也;有心伪之,虽善皆意也。正己而物正,大人也;正己而正物,犹不免有意之累也。有意为善,利之也,假之也;无意为善,性之也,由之也。有意在善,且为未尽,况有意于未善耶! ”③意即有心。有心即故意。意是心的活动。二程曰:“曰:‘然。自理言之谓之天,自禀受言之谓之性,自存诸人言之谓之心。’又问:‘凡运用处是心否?’曰:‘是意也。’棣问:‘意是心之所发否?’曰:‘有心而后有意。’”④意是心的所发。有心然后有意。比如逐物之心便是物欲、心意。
朱熹曰:“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⑤意是心的活动。《朱子语类》曰:“意是心之所发,又说有心而后有意。则是发处依旧是心主之,到私意盛时,心也随去。”⑥意是心的活动,有心然后有意。私意也是心意。所以,朱熹曰:“不如‘意之所从来’是就他心术上看。所安,《集注》下得‘乐’字不稳。安,大率是他平日存主习熟处。他本心爱如此,虽所由偶然不如此,终是勉强,必竟所乐不在此,次第依旧又从熟处去。”⑦意来源于心。意处便是安心处。朱熹曰:“性者,即天理也,万物禀而受之,无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发;情者,心之所动;……”⑧情和意都发自于心,是心的活动。心动为意。朱熹曰:“知与意皆出于心。知是知觉处,意是发念处。”⑨意是心的活动或活动现象。朱熹曰:“心,言其统体;意,是就其中发处。正心,如戒惧不睹不闻;诚意,如慎独。……意小心大。”⑩心有气质之心和性体之心。后者是超验的存在。意仅仅是气质之心的活动,超验之心并不直接参与。因此,心大意小。
王阳明曰:“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意是心之所发。意即知。知、意是一种意识。王阳明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意是生意,生生不息,又叫仁。这个生意,虽然离不开超越之理,但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它产生于爱。所以,王阳明说,爱才是人心生意的发端处、起点,比如孝便是。事、物便是这个生意的产物,比如意在孝亲便是孝。或者说,孝便是孝心生发的产物。
王龙溪曰:“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意动于物﹐非自然之流行﹐着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动而无动﹐着于有者﹐动而动也。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意是心的活动,心知与意知其实是一件事。心无善恶,意、知、物等便无善恶。反之,若意、知、物等有善恶,心也应该有善恶。心意不可离。不过,王龙溪曰:“先天是心,后天是意。至善是心之本体,心体本正,才正心便有正心之病,才要正心,心便已属于意。”和朱熹一样,王龙溪将心分为两个部分,即天生(“先天”)的气质之心,和后天的意识之心。前者活动而产生后者。这便是心生意。王龙溪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为物。意到动处,便是易流于欲。故须在应迹上用,寡欲功夫。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是之谓格物。非即‘以物为欲’也。夫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只是一事。身之主宰为心,心之发动为意,意之明觉为知,知之感应为物。”心意知物仅仅是表述不同,却是统一所指,如主宰为心、发动为意、明觉为知、感应为物,四者统一。而物形成于感应。感应则是气化活动。也就是说,意之在物最终落实于气的活动中,意是气的活动形态。
王夫之曰:“盖漫然因事而起,欲有所为者曰意;而正其心者,存养有本,因事而发,欲有所为者,亦可云意。”意即意图或故意,有心做什么。“若不细心静察,则心之为内也固然。乃心内身外,将位置意于何地?夫心内身外,则意固居内外之交。是充繇内达外之说,当繇心正而意诚,意诚而身修,与经文之序异矣。今既不尔,则心广亦形外之验也。心广既为形外之验,则于此言心为内者,其粗疏不审甚矣。”心在内,依靠意与外物交涉。所以,意乃是心之所发。“盖中外原无定名,固不可执一而论。自一事之发而言,则心未发,意将发,心静为内,意动为外。又以意之肖其心者而言,则因心发意,心先意后,先者为体于中,后者发用于外,固也。”心是本,意是末。或者说,意生于心。不过,王夫之进一步指出:“然意不尽缘心而起,则意固自为体,而以感通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体。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独知者,意也。心则己所不睹不闻而恒存矣。乃己之睹闻,虽所不及而心亦在。乃既有其心,如好恶等,皆素志也。则天下皆得而见之,是与夫意之为人所不及知者较显也。故以此言之,则意隐而心著,故可云外。”心意关系可以用体用范畴来说,即心体意用。不过,在王夫之看来,心不仅有意作为其用,而且还有别的发用或表现形式。同样,意不仅以心为其体,而且还有别的作用之本比如感通。王夫之曰:“故愚谓意居身心之交,八条目自天下至心,是步步向内说;自心而意而知而物,是步步向外说。而《中庸》末章,先动察而后静存,与《大学》之序并行不悖。则以心之与意,互相为因,互相为用,互相为功,互相为效,可云繇诚而正而修,不可云自意而心而身也。心之为功过于身者,必以意为之传送。”意居身心之间,心通过意而知物。心意之间相互为因。总之,心意关系虽然密切却不是单一的。
宋明理学的心,内涵丰富。从哲学的角度来说,它有时候指超越的心体,有时候指现实的心意。超越的心体是不能够发用的。能够发用的是后天的心。后天的心指“知觉”之心。知觉之心至少包含两项内涵,一是能够思维的心,二是思维的结果即意识。能够思维的心能发用。而意识则总括一切思维活动或现象。故,刘宗周指出:“程子曰:‘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既而自谓不然。愚谓程子此说虽非通论,实亦有见。心虽不可以已发言,而《大学》之言心也,则近之。不观释‘正心’章专以忿懥好乐恐惧忧患言乎?分明就发见处指点。且‘正’之为义,如云方方正正,有伦有脊之谓,《易》所谓‘效法之谓坤’也,与中字不同。中以心言,正以事言也。”已发之心即意识。未发之心即心体。《大学》中的心是已发之心。这是程子的观点。刘宗周也基本赞同这一点。不过,刘宗周认为,心还有未发之义:“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着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然定盘针与盘子,终是两物。意之于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本非滞于有也,安得云无?”此处的心只是一个虚体,为超验之心。只有当它有了意之后,它才能够发挥心的作用。或者说,心依靠意而成为心。刘宗周曰:“几者动之微,则前此更有静者几乎?曰:非然也。动之微,则动而无动矣。动而无动,所以静而无静也。此心体主宰之妙也,故名之曰意。”意是心的主宰,动静结合。刘宗周曰:“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今言意为心之所发,亦无不可。言所发而所存在其中,终不可以心为所存,意为所发。……意者,心之所发,发则有善有恶,阳明之说有自来矣。”刘宗周也同意王阳明的观点,即意为心之所发。此时的心当属气质之心及其活动结果。心是心意、意识。刘宗周曰:“心所向曰意,正是盘针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离定字,便无向字可下,可知意为心之主宰矣。意,志也。心所之曰志,如云志道、志学,皆言必为圣贤的心,仍以主宰言也。”指导方向的心便是意。意是心的一种表现方式。刘宗周曰:“盈天地间,皆物也。人其生而最灵者也。生气宅于虚,故灵,而心其统也,生生之主也。其常醒而不昧者,思也,心之官也。致思而得者,虑也。虑之尽,觉也。思而有见焉,识也。注识而流,想也。因感而动,念也。动之微而有主者,意也,心官之真宅也。主而不迁,志也。生机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心有各种活动或表现形式,如思、想、念和意等。其中意是心的最重要的功能或活动。
意产生于心,是心的活动。而心,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主要是气质之心即心脏。因此,气质之心的活动自然少不了气质。或者说,意是一种气的活动。这便是本文的基本立场或核心观点。
二、由志生意
在古代人们常常将志与意联系起来,志意互译,以为志生意。
荀子常常将意和志联称:“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荀子·修身》)“血气”“志意”“知虑”并列,其中,血气的意思是气来自于血,知虑的意思是虑来自于知。按照同样的逻辑思路,志意的意思也应该指意来源于志。意以志为本。或者说,意产生于志。意也因此而获得了荀子的肯定:“是故穷则必有名,达则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不闵,明达用天地理万变而不疑,血气和平,志意广大,行义塞于天地之间,仁智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审之礼也。”(《荀子·君道》)扩充志意可以成为圣贤。
志,按照后人刘宗周的解释:“志即气之精明者是也,原是合一,岂可分如何是志,如何是气!”志即善良气质的活动。因此,产生于志的意自然而然具有了气质特征。也就是说,意,作为动词,它是一种气质活动;作为名词,它是这类气质活动的产物。意是气之意。故,荀子曰:“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荀子·乐论》)志意能够通过声音等气质活动得以舒张。或者说,志意能够接受气质的影响或产生感应。
汉代的董仲舒更多地接近于荀子的立场。董仲舒曰:“谓行必终礼,而心自喜,常以阳得生其意也。”意产生于心,且和阳气相关。董仲舒曰:“夫中和之不可不反如此。故君子道至气则华而上,凡气从心,心、气之君也,何为而气不随也,是以天下之道者,皆言内心其本也。故仁人之所以多寿者,外无贪而内清净,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是其且多且治。”心生阳气。气和意都产生于心。董仲舒曰:“天气之于人,重于衣食,衣食尽,尚犹有闲,气尽而立终。故养生之大者,乃在爱气,气从神而成,神从意而出,心之所之谓意,意劳者神扰,神扰者气少,气少者难久矣;故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气多而治,则养身之大者得矣。”心之所发便是意。神随意而生。意生神。神生气。守气而长生。意的来龙(心)与去脉(神)都是气或气的某种形态。因此,意与气相关。或者说,意即气之意。所以,董仲舒曰:“和乐者,生之外泰也,精神者,生之内充也,外泰不若内充,而况外伤乎!忿恤忧恨者,生之伤也,和说劝善者,生之养也,君子慎小物而无大败也,行中正,声向荣,气意和平,居处虞乐,可谓养生矣。”意是某种气的活动或形态,这便是气意。董仲舒曰:“万物动而不形者,意也,形而不易者,德也,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道也。”意即气化流行而尚未成形的状态。这里的意便是气质之心的气化活动。董仲舒也将气和意合起来用:“行中正,声向荣,气意和平,居处虞乐,可谓养生矣。”意即气的活动,为气意。
王充曰:“凡人能以精诚感动天,专心一意,委务积神,精通于天,天为变动,然尚未可谓然。”这里的心意与气感相关,即,王充反对说人的心意之气能够与天地产生感应。王充将心意活动看作是一种气质活动:“此精气能小相动,不能大相感也。世称申喜夜闻其母歌,心动开关,问歌者为谁,果其母。盖闻母声,声音相感,心悲意动。开关而问,盖其实也。”声传而气动,气动而生意。这种意是一种气质活动。王充曰:“且凡人所恶,莫有腐臭。腐臭之气,败伤人心。故鼻闻臭,口食腐,心损口恶,霍乱呕吐。夫更衣之室,可谓臭矣;鲍鱼之肉,可谓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为忌,肴食腐鱼之肉,不以为讳。意不存以为恶,故不计其可与不也。”人心能够受到腐败气质的影响。能够受到腐败气质影响的心自然是气质之心。其反应便是意或厌恶。这种厌恶等活动便是气质活动。
许慎将志、意互释:“志,意也。”“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志即意、意即志。如果我们将“志”解读为一种浩然之气的活动状态或现象,那么,“意”便可以被解读为气的活动。郑玄曰:“意,思念也。”意即由思而产生之念。而思,王充曰:“夫思虑者己之神也,为兆数者亦己之神也。一身之神,在胸中为思虑,在胸外为兆数,犹人入户而坐,出门而行也。行坐不异意,出入不易情。如神明为兆数,不宜与思虑异。”思的主体是神。神即神气。思即神气之动。故,作为思的结果的意,自然是气的活动的结果。
孔颖达将意解作情:“总包万虑谓之为心,情所意念谓之意。”意属于一种情绪活动。情绪之意自然有气。故,孔颖达曰:“‘上如抗’者,言歌声上飨,感动人意,使之如似抗举也。‘下如队’者,言音声下响,感动人意,如似队落之下也。”人意能够被感动。“若国之无道,守善至死,性不改变,志意强哉,形貌矫然。”不改性、不变志意,自然形貌矫而卓立于世。只有气质性的志、意才能够影响到人的形貌。故,孔颖达曰:“云‘善心生则寡于利欲’者,凡利欲之发,由贪鄙而来。心若思利欲,则神劳形苦。今善心既生,则利欲寡少,利欲既少,则情性和乐。云‘志明行成’者,不贪于利,用是志意清明,神和性乐,是善行得成矣。”清明是用来形容气质的概念。孔颖达称“志意清明”,显然将“志”“意”视为某种气质活动。
汉唐之际也有些哲学家没有从志的角度思考意。如刘向曰:“伯俞有过,其母笞之,泣。其母曰:‘他日笞子未尝见泣,今泣何也?’对曰:‘他日俞得罪,笞尝痛;今母之力衰,不能使痛,是以泣。’故曰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见于色,深受其罪,使可哀怜,上也;父母怒之,不作于意,不见其色,其次也;父母怒之,作于意,见于色,下也。”不作于意便不现于色。作于意则现于色。意色关联。色指气色。因此意便是一种气的活动。故,刘向曰:“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颜色便是意气。意和气相通。刘向曰:“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意,广乐以成其教,故乐行而民向方,可以观德矣。”意能够“和”。和是一种气息交流,比如和气、和声等。和其意即和其气、和其声。扬雄曰:“或问:‘子蜀人也,请人?’曰:‘有李仲元者,人也。’‘其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意不屈、身不累。屈和累的对象都应该是某种物理实体,比如由气质等所形成之物才会屈、累。纯粹的精神活动谈不上屈。
三、由气生意
气意关系在宋明理学时期获得了充分而明确的解释与说明。
二程曰:“夫告于人者,非积其诚意则不能感发。古人以蒲卢喻教,谓以诚化也。今夫钟,怒而击之则声武,悲而击之则声哀。诚意之入也,其于人亦犹是矣。”感发即感应。积累了诚意之后才可以被感发。这种能够被感发的东西便是气质。比如说“《诗》兴起人志意”。这种现象便是气质感应。二程曰:“所谓日月至焉,与久而不息者,所见规模虽略相似,其意味气象迥别,须潜心默识,玩索久之,庶几自得。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学之,须熟玩味(一无味字)。”意有味道、能形成气象。这些都是气质之物的特征。所以,二程曰:“一切事皆所当为,不必待着意做。才着意做,便是有个私心。这一点意气,能得几时了?”意气相连。这似乎表明意即气之意。
朱熹明确将心与意结合起来,曰:“只此生意。心是活物,必有此心,乃能知辞逊;必有此心,乃能知羞恶;必有此心,乃能知是非。此心不生,又乌能辞逊、羞恶、是非!且如春之生物也,至于夏之长,则是生者长;秋之遂,亦是生者遂;冬之成,亦是生者成也。”心是活的东西,能够生生不息。意便是生意或生生不息之意。比如仁,朱熹曰:“仁本生意,乃恻隐之心也。苟伤着这生意,则恻隐之心便发。若羞恶,也是仁去那义上发;若辞逊,也是仁去那礼上发;若是非,也是仁去那智上发。若不仁之人,安得更有义礼智!”恻隐之心便是仁的生意。意是生意。生意便是气的生生不息。这种生意具有生理性与物理性。朱熹曰:“乐则生矣,谓和顺从容,无所勉强,事亲从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则其畅茂条达,自有不可遏者,所谓恶可已也。其又盛,则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事亲之意油然而生,如同草木之生。这种发生机制显然是一种气质生成哲学。因此,朱熹曰:“向来做时文,只粗疏恁地直说去,自周足,且是有气魄。近日时文屈曲纤巧,少刻堕在里面,只见意气都衰塌了。”文中有气魄、有意气。意合于气。意是气之意。气之意便有生生之意。
王阳明则将气化流行与意结合起来,曰:“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心是凝聚而成的主宰之物。这个心是有形体的气质之心。意便是它的活动。这种活动自然是气质活动或气化流行。所以,王阳明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是一种气化感动。它甚至便是知。王阳明曰:“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则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物非意之用乎?”从心意到活动,再到事情,形成一个整体性过程。整个过程,既可以是事情,也可以是事物。横看为物,纵看为事。从整体来看,纵横一体,事物无异。行为心到现实事、生长物贯通为一个整体。这便是万物一体。这个万物一体的媒介便是气,即,只有气才能够将这些纵横因素之间贯通为一个整体。这便是“充塞流行”。意即气化流行。
王阳明有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善恶是意之所动即心动。这个心动、意动,王阳明解释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意之动其实是气质之心的活动,是气动。“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心动便是气动,气动便有了善与恶,即喜欢与厌恶。所以,意的活动其实是气的活动。
王龙溪曰:“若知致良知功夫,性无内外,良知亦彻内外,心即是寂然之体,意即是感通之用,常寂常感,常感常寂,更无有不得时也。”意具有感通的功能。感通依赖于气化感应。故,王龙溪曰:“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精神专一即气质专一,由此而能够“自然冲和”,形成和气。王龙溪专著《意识解》,曰:“夫心本寂然,意则其应感之迹;知本浑然,识则其分别之影。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故圣学之要,莫先于绝意去识。绝意非无意也,去识非无识也。意统于心,心为之主,则意为诚意,非意象之纷纭矣。识根于知,知为之主,则识为默识,非识神之恍惚矣。譬之明镜照物,体本虚而妍媸自辨,所谓天则也。若有影迹留于其中,虚明之体反为所蔽,所谓意识也。”意是心的感应活动或活动结果。与之对应的便是识。意和识都是某种结果性东西,有些不可靠。
刘宗周明确揭示了意和气的关系。刘宗周曰:“‘观春夏秋冬,而知天之一元生意,周流而无间也。观喜怒哀乐,而知人之一元生意,周流而无间也。’因谓学者曰:‘为学亦养此一元生生之气而已。’曰:‘不免间断耳。’曰:‘有三说足以尽之:一曰本来原无间断,一曰知间断即禅续,一曰此间断又从何来?学者但从第三句做工夫,方有进步。’”气化流行不已而万物一体。人的心意亦是如此,即,心意乃是气的生生不息而无有间断。无间断地流行与生存,也是一个纵向的整体之一。“按五脏,心藏神,脾藏意,肾藏志,肝藏魂,肺藏魄,合之皆心之神也。而惟脾肾一直,上中下通心为一体,故意志字皆不离心字。意者心之中气;志者,心之根气。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静深而有本曰志。”志是根本之气,意是中间或主导之气。故,刘宗周曰:“愚谓言语既到快意时,自能继以忍默;意气既到发扬时,自当继以收敛;愤怒嗜欲既到沸腾时,自当继以消化。此正一气之自通自复,分明喜怒哀乐相为循环之妙,有不待品节限制而然。”语言、意气、嗜欲等的活动,都是一气之流行变化。“意的精神曰‘知’,意之本体曰‘物’。”意便是知,是气的活动。刘宗周甚至指出:“气者,知觉运动也。”人的知觉等认知活动其实就是气质活动,从而将思维活动解释为物理的气质现象。
王夫之吸收了传统医学的观点:“《灵枢经》云:‘肝藏血,血舍魂。脾藏荣,荣舍意。心藏脉,脉舍神。肺藏气,气舍魄。肾藏精,精舍志。’是则五藏皆为性情之舍,而灵明发焉,不独心也。君子独言心者,魂为神使,意因神发,魄待神动,志受神摄,故神为四者之津会也。然亦当知凡言心则四者在其中,非但一心之灵而余皆不灵。”按照传统医学的观点,人的魂、意、神、魄、精等分别对应于五脏。王夫之则将这些归属集中于神之中,以为神才是精、意等的来源。故,王夫之明确指出:“天地之化,以其气生我,我之生,以魄凝气而生其魂神,意始发焉。”意发自神,神产自气。气才是意的最根本载体。事实上,在古代哲学中,鬼神魂魄等都是气。因此,意是气的活动。王夫之将意称为“精意”:“人道则夫妇有别,交祖考者以神道,神则阴阳合德而资生,孝子慈孙以其精意感神于漠,即己之志气而神在焉。己为考妣合一之身,不得有阴阳男女之异,鬼神无嫌,不必别也。”精意、志气与神之间能够发生感应。精意能够感应,属于气质之物或气质活动。故,王夫之曰:“统性情之心,虚灵不昧,何有不正,而初不受正。抑或以以视、以听、以言、以动者为心,则业发此心而与物相为感通矣,是意也,诚之所有事,而非正之能为功者也。”当心与物相遇而感通时,此心便是意。由气质所形成的意能够感通或感应。王夫之曰:“然意不尽缘心而起,则意固自为体,而以感通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体。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独知者,意也。心则己所不睹不闻而恒存矣。”感通也是意的活动的原因之一。王夫之曰:“以心之欲正者居静而为主,意之感物而有差别者居动而为宾,故立心为主,而以心之正者治意,使意从心,而毋以乍起之非几凌夺其心。”意能够感动。感动属于气的活动。
结语:意或意识是气的活动
意是传统儒家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它的基本内涵是想法和观念等。将其等同于现代哲学中的意识也基本可行。意是意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国传统儒家生成哲学体系中,作为意识的意,其内涵并不完全等同于意识。至少从发生机制上来看,意的产生区别于现代人所说的意识。
在现代人看来,意识是思维的产物,是纯粹的精神活动的结果。它甚至完全可以脱离物质而成为一个抽象的存在。这便是独立于物质的精神。但是,在传统儒家那里,意的产生基础是气质之心或心脏。这个气质之心通过气息活动,产生各种意识活动,比如志、意、思、欲等。作为动词的意,其活动主体或载体是气息。意即气的活动。作为名词的意,类似于意识。它同样是气的活动的产物。这是本文的基本立场。
同时,气息活动,本身是一种自然活动,有善有恶,有好有坏。只有经过了超越化处理之后,这种气质活动才因此而获得绝对性与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其形式是思。其工具是理。心依靠超验的绝对之理对自己进行超越性反思,抑制自身的恶气而弘扬自身的善气并使正气满怀,浑身善恶混杂的气质转化为纯粹的清纯之气。这便是一种超越。对于意来说,经过了反思的超越性处理之后,意便由私意而转身为合理之意,并成为指导人们行为的合法的指南。这便是刘宗周的结论。
关于意气关系,学术界曾有学者注意并讨论过这个问题,并提出意气一体说:“所谓‘意’‘气’一体说,是指‘意’即‘气’,‘气’即‘意’,就其实质而言,二者并非可析而二之之物,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这个观点意识到了意与气之间的统一性关系。事实上,意气之间的关系不是统一性关系,而是一致性关系,即气是意形成的要素。意中有气。中国传统武术思想更进一步证明:意与气之间存在着一致性关联。意中有气,或者说,意是由气所组成的物体。《黄帝内经》曰:“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意和神、魂、魄、志等一样,属于气质之物。《黄帝内经》曰:“脾愁忧而不解则伤意,意伤则悗乱,四肢不举,毛悴色夭死于春。”意是可以被伤害的物体。
② ③ 《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5、28页。
⑤ 《大学章句》,《四书五经》(上),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1988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