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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难觅的旁观者

2019-02-16颜小凡

文教资料 2019年34期
关键词:艾略特旁观者

颜小凡

摘    要: T.S.艾略特第一首成熟的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与当时符合主流审美的诗歌风格截然不同。这首诗,不仅孕育了现代主义诗歌的美学特质,更体现了现代诗人有关都市生活的心灵体验,以及对诗学革新的渴望与忧虑。

关键词: 《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T.S.艾略特    旁观者

作为现代主义诗歌的拓荒者之一,T.S.艾略特进入英语文坛的历程并非一帆风顺。早期的代表作《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与浪漫主义诗歌崇尚自然与理想人性的理念截然不同,而是将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体验融入艺术创作中。这种独特的美学风格自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开始已初现端倪。艾略特的《情歌》将都市体验与现代诗人的命运紧密交织在一起,深化现代诗学的含义。

一、都市体验与“情歌”

在1905年以前,艾略特大部分时间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圣路易斯生活。二十世纪初时大量移民的涌入,以及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成果让圣路易斯迅速成为典型的工业城市。尽管艾略特家族作为当地的名门望族,在上流社会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艾略特却对自己身处的阶级并无多大兴趣。在真正了解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之前,穿梭于都市的深处甚至脏乱的贫民区已经是艾略特的爱好。后来他求学于波士顿、巴黎、慕尼黑,这些大都市都带给他丰富的城市体验。从这一点讲,他推崇波德莱尔、拉弗格(Jules Laforgue)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绝非偶然,而是因为现代都市生活具有的共通性。尤其是都市的傍晚带给艾略特很深切的感受,他早期的多数作品总是始于这一白天与夜间的交替时刻。当路灯亮起,熙熙攘攘的街市逐漸褪去人声,那种喧嚣后的寂静确实是充满诗意的,但这似乎并不是艾略特偏爱的那种诗意。实际上,温柔、静谧甚至悲戚、寥落的黄昏时刻在浪漫主义诗人那里已经有太多的神来之笔,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这两句诗是现代主义诗歌的开端:

趁黄昏正铺展在天际①(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这一让人费解的比喻与这首诗的题目形成很大的反差。“某某的情歌”听起来本应该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文学风格,它一般是对情人或直抒胸臆,或娓娓道来的情感倾诉。正缓缓铺展于天际的黄昏,似乎是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言情时刻。然而现代主义诗歌最重要、最迫切的任务却是诗学上的革新。超越浪漫主义诗歌自然唯美的抒情笔调,优雅和谐的美学风格是现代主义诗学的目标。艾略特笔下的“黄昏”相对“天空”就是一个异质性的存在,它不愿意与自然的天空相融,而是以一种彼此分离、区别的方式共存的景象。这一点集中体现在“against”一词上面。为何黄昏与天空同属自然的一部分,却出现了明显的隔阂呢?因为在艾略特等现代主义诗人的心中,铺展于天际的黄昏是人间生活的一个象征。或许在原始社会,甚至是人类诞生以前,自然的日升月落是不由任何生物的力量掌控的。然而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以后,电力的广泛使用让夜晚成为都市生活的延伸。黄昏不再是暗夜的前奏,只是都市人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的序曲。与此相对的是躺在手术台上被上了麻醉的病人,同样是一种人为的、非自然手段的结果。普鲁弗洛克眼中充满工业文明特征的都市黄昏,与浪漫主义诗人笔下温情脉脉的自然黄昏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当然,情诗并不都只与爱情有关,至少艾略特最推崇的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metaphysical poets)就并非如此。邓恩(John Donne)笔下恋人的眼泪可以化作一个地球(“每一颗珠泪/都会长成一颗地球,对,印有你形象的世界”),马维尔(Andrew Marvell)在《致羞怯的情人》中联想到人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死亡与虚无(但是我常常听见在我身后/时间的飞轮正匆匆逼近;/那边哟,那边,在我们面前/是荒野的浩渺、沉寂的永恒。)。《情歌》不仅仅是一种对浪漫主义情歌的戏仿(parody),它依然可以被看作一首情诗,是诗人的内心剖白。当普鲁弗洛克提议去拜访他的生活时,他是真诚的,尽管是愤世嫉俗的真诚。很显然他并不喜欢他的生活环境:望不到尽头的冗长街道,脏乱嘈杂的廉价旅社,以及总是谈论着米开朗琪罗的女人们。只有穿行于街市的灵巧猫儿,是整首诗最惹人喜爱的角色。让普鲁弗洛克有些厌烦的都市黄昏,在小猫的眼中不过是另一个温柔的、可以安然入眠的秋夜。

艾略特受母亲的影响很早开始尝试诗歌创作,本科毕业后他本想来巴黎成为一名诗人。然而吊诡的是,回到美国的艾略特却成了哲学系的研究生。旅居巴黎时面临的人生选择,就如同普鲁弗洛克在诗中呈现出的那种焦灼:在他人的注视之下,他是否有勇气打破社交场合的约定俗成,表白真实想法: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那我该怎样开始/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我还该怎样猜测?

出身显赫的诗人,在浮华的上流社会面对他人的眼光,根本无法安然自处。那些热衷于讨论米开朗琪罗的女人们(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讨论着米开朗琪罗)是不会对诗人青眼相看的。因为诗人的话语无关千秋大业,只是“日子与习惯的残余”,是看似无关紧要甚至一闪而逝的瞬间。正因往往被常人忽视,诗人在现代社会更容易被视为异类。他们不能真正融入都市生活与人群,否则会失去旁观者的视角。然而逃离都市更不可能,现代生活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现代诗人只能选择身处城市文明与古典时代的边界处,寻求现代与传统的契合点。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追寻前代文明遗留的残迹。独特的现代体验与诗歌传统的碰撞本就是现代诗歌创新的必然路径。

二、作为旁观者的现代诗人

普鲁弗洛克面对他人眼光时那种难以安然自处的感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艾略特想成为诗人却又不敢违背家族意愿的心理。不仅附庸风雅的上流社会让艾略特深感无趣,甚至哈佛大学的学院生活也让他颇为厌倦。接受正统的哲学教育并成为大学教师更多是顺从家族对他的期望。几年以后,艾略特没有回美国领取自己的博士学位,而是在伦敦成为一位诗人。在巴黎街市中游荡的外乡人最后成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然而这都是后话,宁愿穿行于繁华与破败交错的现代都市之中记录人类纷繁复杂的情感体验,也不愿困守在象牙塔里皓首穷经,这是诗人的选择。然而刚刚开始诗歌创作生涯的艾略特,却早已经预见诗人毕生都要面临的困境:

“我是拉撒路,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伊格尔顿说,诗行会冒着天真的风险并确信能够抵达更深刻的智慧②。那么诗人是否能够掌握真理?这会是伴随他整个创作生涯的困惑,即使是在艾略特晚年的杰作《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都频繁浮现这样的疑虑。然而在《情歌》里,艾略特提出了对诗人能否把握真实,以及能否言说真实的双重怀疑。《情歌》的题名引自《神曲》中但丁与归多的对话,后者声称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地狱。那么自称从阴间归来的普鲁弗洛克是否在说谎?他的先知身份在诗歌开头就遭到一定程度的怀疑,当他义正词严地准备说出真相时,面对听者的无视,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只能念叨:“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尽管普鲁弗洛克可能具备灵视的能力,他能看到“伟大时刻一闪而过”,但不代表他能够说出颠扑不破的真理。

即使置身于闲适的小布尔乔亚氛围中,普鲁弗洛克也依然饱受焦虑与挣扎。他还在犹豫着是否“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是否能惊扰这个喧闹嘈杂的世界?他甚至自嘲赶不上真正的先知施洗约翰,尽管后者被莎乐美砍下头颅。因为他已经老了。他只能劝慰自己眼前的一切无关紧要,更何况永恒的男仆(死神)仍然伺机而动,面对衰老与死亡他没办法做出决断,付诸行动。就像深海中的螃蟹,只能横着爬行,却难以向前(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急匆匆穿过寂静的海底。)。螃蟹尚且有横行于海底的能力,但诗人却永远难以逃避将他视为异类的人们的苛刻目光。

普鲁弗洛克不敢妄称先知,他行动的延宕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他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并予以坚决否认: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炫耀威风的人,发一两次脾气,/向王子提点忠告;毫无疑问,是个随和的爪牙,/恭顺谦虚,以对别人有用而感到高兴,/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满脑子高超的判断,只是稍微有些迟钝;/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当诗人在书写这位哈姆雷特的随从侍臣时,他想到的不仅仅是罗森格兰兹(Rosencrantz)与吉尔登斯吞(Guildenstern),更包括那位已成枯骨的宫廷小丑郁利克(Yorick)③。哈姆雷特虽然失败可依然是一位英雄,但他身边的丑角们就算风光一时也最终难免归于尘土。他们无关紧要,不过是伟大时代的点缀,衬托着英雄的牺牲或奉献。这不难让人联想到,诗人在历史中的位置是否也同样如此。荷马记录了阿喀琉斯的愤怒,他却只是那英雄与众神的时代中一个旁观者而已。他没能参与英雄们的斗争,只是把他们的故事编写成诗歌传唱至今。这就解释了为何艾略特的第一部诗集叫作《普鲁弗洛克及其观察》(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最好的诗人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优秀的观察家。从青年时代起,艾略特就已经知晓现代诗人的命运:他们是于都市中漫步的羁旅之人,也是仿佛能够窥知生死奥秘的准先知,更是与时代保持距离并不介入的旁观者。他们书写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被信任也不被欣赏,忧虑着言说的局限与不能逃避的衰老和死亡,对自己的英雄梦想只能聊以自嘲。

然而普鲁弗洛克抑或艾略特,依然仰慕如俄耳甫斯那样的伟大诗人。他亲炙太阳神阿波罗的无双才华,能令世间万物动容。海妖塞壬们听到他的歌声,竟然会因羞愧跳海而死。然而,当普鲁弗洛克漫步海滨时,听到美人鱼歌唱,却认定它们并非为他而唱,毕竟已经衰老的他不敢奢望俄耳甫斯那样的成就。他更像是一位独来独往、口中念念有词的怪人。另外,美人鱼通常显现为女性的形象。普鲁弗洛克自认缺乏自信的魅力,即使是虛幻的女性也不愿青睐于他。然而,作为情人的普鲁弗洛克并非乐意遭到拒绝与忽视,作为诗人的他自然隐隐希望美人鱼们真的为他歌唱。渴求得到他人的回应,从他者那里获得某种同一性是人正常的愿望。我们理解这种心情,也就能够明白这对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属于他的读者。诗人带着所见所闻漫步于海滨,美人鱼们兀自歌唱却对喃喃自语的诗人视而不见,这正是现代诗歌在当时文坛面临的窘境。任何一种新型艺术形式的出现都体现了艺术家勇于探索的精神,然而受众从不理解到接受,进而到赞赏也需要漫长的过程。经典就是这样形成的,艺术不得不继续向前发展。普鲁弗洛克的焦虑恰恰是一位革新者的真实心情。诗歌艺术的革新需要勇气,更需要自己的读者群。如果美人鱼能够为诗人歌唱,就是对诗人的创新精神最好的报偿。

三、结语

《情歌》从来不是纯粹的“情歌”,而是现代诗人的心灵自传。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浪漫主义抒情主体的自信声音已经式微,雪莱的“诗人是未经公认的立法者”已经具有反讽的意味。由“立法者”再次成为吟游诗人,诗人应该如何确认自身?是否还有人愿意为诗人的呓语做出回应?这正是普鲁弗洛克最深切的忧虑。青年时的艾略特希望拥有能够惊扰宇宙的力量,也暗自盼望美人鱼为“我”而唱;对俄耳甫斯那样的天才诗人心生向往,也对哈姆雷特的侍臣作为英雄陪衬的命运感到无奈。这些都体现了现代诗人对自身身份的焦虑及对诗歌革新的渴望。尽管不为很多人喜爱和欣赏,尽管生老病死同样会降临在诗人身上,普鲁弗洛克依然是一位革新者。这就是艾略特作为一位年轻诗人的心境,体现了那一代诗人的历史境遇。

注释:

①文中引用的诗歌译文均采用汤永宽译本。陆建德,主编.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M].汤永宽,裘小龙,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②特里·伊格尔顿.如何读诗[M].陈太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69.

③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主人公哈姆雷特在经过墓地时发现了一个骷髅,掘墓人告诉他这是国王的弄人郁利克。郁利克的骷髅使得哈姆雷特第一次看清了死亡对生者的意义,他不再是一位单纯的复仇者.

参考文献:

[1]T. S. Eliot. Selected Essays[M]. London: Faber & Faber, 1948.

[2]T. S. 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M]. London: Faber & Faber, 1969.

[3][英]彼得·阿克罗伊德.艾略特传[M].刘长缨,张筱强,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4][美]克林斯·布鲁克斯.精致的瓮:诗歌结构研究[M].郭乙瑶,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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