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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国维的“隔”与“不隔”

2019-02-16王奎光饶宗颐

文教资料 2019年34期
关键词:王国维

王奎光 饶宗颐

摘    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为解决“境界”说的“能写”问题专门创设“隔”与“不隔”词论,并推许“不隔”而贬抑“隔”法。饶宗颐依据传统词论“意内言外”,对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论进行批评,并根据自己的诠释提倡“隔”法而反对“不隔”。饶宗颐的王国维词法批评在一定程度上匡正了王国维的缺失,但也因过度拘泥于传统词论而不无偏颇之失。

关键词: 饶宗颐    《人间词话平议》    王国维    “隔”与“不隔”

《人间词话》是新派词学开山祖师王国维之词学理论的渊薮与代表,开启了古代词学现代研究之先河。《人间词话》之最有影响之处在于王国维中体西用,借助西方美学思想与思维方式,创设出如“境界”“隔”与“不隔”“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等一批论词“新学语”,而“隔”与“不隔”,即是王国维最重要也是最有影响的一组论词概念。“隔”与“不隔”,是王国维围绕其论词核心“境界”说而专设的词论,涉及“境界”说的核心内涵。因此,反对王国维“境界”说的学者,自然对“隔”与“不隔”说也是多所批评。当然,客观而论,这些批评如同他们批评“境界”一样,有其可取之处,但不无偏激之失,同样需要我们认真总结与反思。其中,饶宗颐的批评,即是这样的典型代表,值得我们认真关注。

饶宗颐(1917—2018),潮州人,后移居香港。饶宗颐不仅为享誉世界的学术巨匠,而且是一位卓有建树的词学宗师。饶宗颐于词学涉猎甚广,建树卓越,而其在词论研究方面的主要成就,即是对王国维《人间词话》词论的批评,具体成果可以《人间词话平议》①一文为代表。饶宗颐基于传统派词学研究的立场,对王国维的诸多词论多所激烈批评,“隔”与“不隔”论,自然是重点的批评对象之一。本文以饶宗颐的“隔”与“不隔”批评为研究对象,以《人间词话平议》为中心,对饶先生的词法批评做出简要考察,并对其在词法批评中的贡献与缺失做出客观评述。

《人间词话》的论词根本是“境界”说。王国维诠释“境界”说道:“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②可见“境界”说的内涵包含表现真感情与真感情之表达两个方面。而“隔”与“不隔”之论,即王国维而有效解决“境界”的“能写”,即表达问题而专门创设的一组词论。《人间词话》专门论“隔”与“不隔”道: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此两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語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卷上·四十》)(按:引文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文同)

可见,“隔”与“不隔”指向的是词之内容之表达问题。对于“隔”与“不隔”,王国维推许的是“语语都在目前”的“不隔”,反对的有意雕琢、藻饰之“隔”法。纵观《人间词话》王国维对于“隔”与“不隔”的理论阐释与批评实践,不难发现,其所推许的自然真切之表达的“不隔”,恰恰是其“境界”说在词法方面的核心内涵,目的是更好地表达“境界”说的另一核心内涵真感情。

饶宗颐从“意内言外”这一论词宗旨出发,对王国维的“隔”与“不隔”做出了与王氏截然相反的诠释、评判与选择。饶宗颐先从根本上对王国维的“境界”说予以否定,并以“意内言外”论取而代之。其《人间词话平议·题记》论道:“王观堂《人间词话》,脍炙人口;世无老幼,咸能讽诵。予独谓其取境界论词,虽有得易简之趣,而不免伤于质直,与意内言外之旨,

界”说,存有较大问题,此问题之根本即在于“境界”说因简单平易而导致“不免伤于质直”,即有失于直接浅切,过于基础或低端。因此,“境界”说理应当以高端与高妙的“意内言外”论取而代之。

饶宗颐又进一步指出,王氏“境界”说有“伤于质直”的直接原因与主要原因,正是其大力推崇与提倡的“不隔”词法。因此,饶宗颐对王氏之“不隔”予以严厉批评。《人间词话平议》专门论此道:

静安论词,标隔与不隔,以定词之优劣,屡讥白石之词有“隔雾看花”之恨。又云:“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予谓“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未损其美,反益彰其美,故“隔”不足为词之病。宋玉《神女赋》:“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词之言近旨远,缠绵跌宕,感人至深,正复类此。《文心雕龙·隐秀篇》:“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独拔。隐以复志为工,秀以卓绝为巧。”移以论词,最为切当。词者,意内而言外,以隐胜,不以显胜。寓意于景,而非见意于景。盖词义有双重,有表义,有蕴义。表义,即字面之所指;蕴义,即寄托之所在,所谓重旨复意者是也。“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波心荡,冷月无声。”言外别有许多意思,读者不仅体味其凄苦之词境,尤当默会其所以构成此凄苦之境之词心。此其妙处,正在于隔。彦和云:“情立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静安论词,有见于秀,而无见于隐,故反以隔为病,非笃论也。词之性质,“深文隐蔚,秘响傍通”,故以曲为妙,以复见长,不能单凭直觉,以景证境。吾故谓静安之说,殊伤质直,有乖意内言外之旨。若夫“晦塞为深,虽奥非隐”,如斯方为词之疵累。质言之,词之病,不在于隔而在于晦。

饶宗颐借助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隐”“秀”之论,对“隔”与“不隔”论做出重新界定,然后予以高低优劣之评判。饶先生指出:“词者,意内而言外,以隐胜,不以显胜。”因为“词义有双重,有表义,有蕴义。表义,即字面之所指;蕴义,即寄托之所在,所谓重旨复意者是也”。因此,词乃“深文隐蔚,秘响傍通”之性质,决定了词之表现只能是“以曲为妙,以复见长”,词之具体做法只能是“寓意于景,而非见意于景”。饶先生又以王氏所严厉批评之姜夔词为例,指出姜词之“隔”法,正如“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未损其美,反益彰其美”,正能体现“词之言近旨远,缠绵跌宕,感人至深”之高妙幽深之趣。因此,“‘隔不足为词之病”,因为“词之病,不在于隔而在于晦”。可见,如果说王氏所推许之“不隔”,是源自其“境界”说之必然要求的话,那么饶先生所看重之“隔”法,则显然是出自其“意内言外”论之逻辑推导。根源即在于两大论词宗旨之根本对立。总之,从一定角度上看,这种以比兴、寄托为根本,以“曲”“隐”为形式之“隔”法,自然比简单平易之“不隔”更高妙与高端,使词体具备更高层次的艺术性。这是需要予以充分肯定的。

饶宗颐的“隔”法论自有客观的价值与意义。使我们对于词法之复杂高妙有着较为真切与深入的认识,在客观上不仅匡正了王氏一味主张“不隔”的偏颇,而且丰富与完善了作词技法,推动了词法理论的发展。饶先生扬“隔”而抑“不隔”之实质,也是从词法角度维护词体之独立性与源自常州词派之词论传统。然客观而论,饶先生的词法批评,不无偏颇与粗疏之处。其一,刘勰于“隐”“秀”是平等对待,并无高下之分,然饶先生借用后,却是扬“隐”而抑“秀”,誉“隔”而贬“不隔”,明显违背了刘氏原意。其二,王氏之“隔”与“不隔”,有其特定的内涵与指向,也有其客观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但饶先生却似乎对此并不深究,只是单纯地从技巧之高低层面予以坚决否定与颠覆,则显然对王氏词论存在有意无意间的误读或误解。如王氏推许之“不隔”,还兼摄对真情感的表达,并非如饶先生所论之“单凭直觉,以景证境”④。又王氏痛斥“隔”法,旨在抨击为掩饰浅薄或虚伪之情而有意雕琢、藻饰之技法,但并不排除对真感情之委婉含蓄之表达,此观其论姜夔、吴文英及张炎即知。其三,饶先生重新界定之“隔”与“不隔”,与王国维所论已迥然不同,其以自己之新论为标准评判王氏原论之高低,结论自然与实际有所出入。其四,饶先生“词之病,不在于隔而在于晦”之论断,诚为精警之论,但饶先生对“隔”“晦”之区别,或如何避免由“隔”走向“晦”,则并未作进一步申说,则其所论虽精辟而不透彻,不免流于笼统,有所遗憾。

饶先生对词体的这种以“曲”“隐”为代表的“隔”法,有着深刻的认识,一直给予特别的推崇与极高之评价。在他看来,此乃诗词之别在表达上的重要关捩。如《固庵词序》:“词异乎诗,非曲折无以致其幽,非高浑无以极其力不从心夐。”⑤(450)又《固庵词·附录·〈仪端馆词序〉》:“坡公言凡造语能自名一家,如蚕作茧,不留罅隙。余谓词尤宜然,兴物造端,要在曲隐自达而已。”⑤(466)又如《论清词在词史上之地位》:“向者目词为小道,自张皋文而后,词体始尊。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至以《国风》导其归,《离骚》表其洁,研经之士,且复要眇宜修,资词以达其款曲,于是学人之言与才子之言合轨,而恣其所诣,则骎骎乎视赵宋堂庑,更为广大焉。”⑥(286-287)由此可见,饶先生对“隔”法的重视与推崇,是一贯与坚决的,而其实质,则是对诗词有别及常州词派词论等词学传统的认可、维护与继承。

王国维《人间词话》还以“不隔”为标准,对南宋词的“隔”进行批评。如评姜夔《念奴娇》《惜红衣》二词为“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卷上·三六》)。又评南宋词云:“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饶宗颐同样以“隔”为标准,对王国维的批评予以反驳。除却其在《人间词话平议》正文专门为姜夔词平反外(见前文已引),还在《平议·附说一》论南宋词道:

观堂论词,颇伸北宋而黜南宋。夫五代、北宋詞,多本自然,时有真趣;南宋词则间出镂刻,具见精思。即北宋末叶,过于求工者,已多斧凿痕迹,渐开南宋之先路。一切文学之进化,先真朴而后趣工巧。观汉魏诗之高浑,不逮宋齐,则以雕锼为美,斯其比也。故南北宋词,初无畛域之限。其由自然而臻于巧练,由清泚而入于秾挚,乃文学演化必然之势,毋宁强为轩轾。论诗而伸唐绌宋,清叶燮已深加非议。持以质王氏,宁不哑然失笑?周止庵于两宋词颇有优劣之论,语尚宏通,王氏殆受其暗示,而变本加厉,益为激矣。

王国维以“不隔”为标准,看重唐五代、北宋词而贬抑南宋词;而饶宗颐则从文学技法演进角度对王国维所论提出批评。如单从理论上看,饶宗颐的批评较为中肯与宏通,纠正了王国维批评的偏颇与偏激,其批评更符合词史发展的实际,同时,使我们对南宋词的创作特点及客观价值有着更具体与公允的认识与评价。然客观而论,饶宗颐的批评也有失误之处。王国维以“境界”与“不隔”为标准,近乎全面否定南宋词固然有失公允,但其对南宋部分词人在创作上形式大于内容之批评,则是切中时弊的,自有客观的价值与意义。饶先生的批评似乎对此未能予以应有的重视,并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综上所述,饶宗颐于“隔”与“不隔”,是推重“隔”法而反对“不隔”,并对王氏的“隔”与“不隔”论予以彻底的结构与颠覆。对于“隔”与“不隔”,饶宗颐之所以做出与王国维截然相反的评判与选择,根源在于二人对论词根本的认识大相径庭。王氏“境界”说,重在表现真挚自然之情,其在词法上必然极力提倡自然真切之“不隔”之表达;而饶宗颐坚守清代常州词派“意内言外”之词论观,则自然看重以“复”“曲”为特点的“隔”法。无论是从词法理论还是词史批评来看,对饶宗颐与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进行评价,则需要全面、辩证地考察,否则很容易有失偏颇。客观而论,王国维的“不隔”词法,是根据唐五代北宋词特别是小令词的创作实际而总结、概括出来的;而饶宗颐的“隔”法,则是主要依据南宋特别是南宋中后期词的慢词创作实际总结、概括出来的。换言之,无论是王国维的“不隔”还是饶宗颐的“隔”法,都有客观的创作依据,都有客观的价值与合理性,不可截然予以否定。因此,饶宗颐完全以“隔”法批判与取代王国维的“不隔”,难免批评过当。从另一角度看,王国维完全以“不隔”词法为标准,对南宋词予以近乎全面的否定,则显然违背词史。因此,在这一点上饶宗颐以“隔”法对王氏的“不隔”进行批评,则恰是切中王氏词论弊端,匡正其过失,有其客观的价值与积极的意义。

客观而论,王国维所主张的“不隔”与饶宗颐所倡导的“隔”,是词法中两种最主要与最重要的技法,这两种技法既彼此独立又相辅相成,共同构建词法理论的主体内容。无论是王国维的“不隔”还是饶宗颐的“隔”法,其词法的合理性均是必要的前提条件,万不可纯粹从理论上是己非人,强作轩轾。饶宗颐之王国维的“隔”与“不隔”批评,优劣短长,也可作如是观。

注释:

①初刊于香港《人生》杂志,1955年8月期、9月期,后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二《诗词学》(有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第1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

②徐调孚《人间词话校注》,开明书店1939年第1版。引自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卷上第六则,第3页,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按:下文所引《人间词话》,均出自此版本,不再赘言,而只在引文后标出具体出处。

③《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二《诗词学》,第21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按:下文所引《人间词话平议》及饶宗颐其他论词文献,如无特殊说明,均出自此版本,不再赘言;而《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也简称为《学术文集》。

④如《人间词话·卷上·四十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⑤《学术文集》卷十四《文录  诗词》.

⑥《学术文集》卷十二《诗词学》.

课题说明: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规划项目“饶宗颐词学研究”(编号:GD14xzw14)阶段性成果、潮州市委宣传部“潮州市文化研究基金”项目“饶宗颐词学研究”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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