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创造
2019-02-16王天墨
王天墨
阿甘本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讨论“同代人”,他说同代人是于断裂中死死凝视时代的人,他们的眼睛望着黑暗之处,感知黑暗中力图抵达又无法抵达的光。——本雅明直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而汪民安的著作《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的第一章就叫“同代人”,分别讨论了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h)、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乔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每一名学者,在一定的共识上,对这些哲人、作家的理解总带点差异。这种差异几乎不是水平的原因,而是因为那些在黑暗和静默中写下的文字总会触发情感。换言之,当一种语言、思想,自黑暗中显现,对我们展现灵光,触发我们的情动装置时,我们也就成了这些语言及其言说者的同代人。它触发的是这样一种欲望——与“同代人”站在一起的欲望。正是这样的欲望,生成了“同代人”,也塑造了今日为我们所见的汪民安。
罗兰·巴特等人应该从不曾设想过,他们的思想会被中国的一部分知识分子继承,且恰是在他们的肉身接二连三地消亡之际。而这种历史的错位却刚好为理论、为一个国家的生命和文化敞开了新的可能。巴特、福柯、德勒兹,他们在20世纪80-90年代于法国不同的医院中陨落,却在中国这片红潮退却的土地上再生了。他们重新变得年轻,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年轻人捧着他们的书,不像对待从考古中发现的珍宝,而像是在对待未来之书,某种绝对超前的思想、观念,甚至是方向。正如汪民安在《语言和身体之间——纪念罗兰·巴特百年诞辰》中所概括的,“中国人再也无法在街头目击巴特的身体了,但是,有无数的中国年轻人通过照片认识了他,通过他的书认识了他。”身体——作为实体的作者死去了,语言被解放出来,以不同的面目与读者相遇。在尚未建立起学科细分的中国,在对罗兰·巴特、福柯等人的理解尚未形成标准的中国,阅读复活了这些文本,借由一种可以被称为非理性的冲动。这是布朗肖理想中的阅读——“阅读,令人眩晕,就好像非理性的冲动,驱使我们打开已然紧闭的双眼,朝向生命。”在过往的宏大叙事倒塌,新的宏大叙事尚未完全显露之际,在短暂的空隙中,人们睁开双眼,朝向内在性。人们发现了欲望,作为灵感和天赋的欲望。而德勒兹、福柯、罗兰·巴特,他们的作品正是以对欲望的多重体验为底色书写的。不同于弗洛伊德始终将欲望当作一种科学,一种科学研究的对象,这些法国思想家更倾向于将欲望当作一种穿越。生命、写作,这些正是欲望的痕迹。这种生命态度,兴许正同想要告别理性和国家机器的中国年轻人相吻合。他们厌倦再次将生命置于理性的管制之中,置于知识与权力相互作用的体系之中。
诚然,中国人并未真正摆脱宏大叙事。人们的目光,在一阵动荡中睁开,短暂地向内探视,却又很快重新转向物质。曾经是物质的极度匮乏,如今却是物质的过盛,是金钱的堆积。而后现代理论,一种以生存美学、“私人的就是政治的”为底色的颠覆性理论,在一个人们尚无法主动从宏大叙事带来的梦幻与束缚中抽身的国度,也许注定被边缘为一个失去其原本重量的符号。“有无数中国年轻人通过照片认识了罗兰·巴特”,这句话反向道出了一个事实,罗兰·巴特和福柯,作为作者被不断强化,作品却缺席了。罗兰·巴特的确成为纯粹的图像。于是,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条老路上——认识作者,却不认识文字和思想。如果说,我们的确曾经(短暂地)向一种可以无限纵深的可能性敞开,向语言的灵光、阅读的自由和激情敞开……语言再一次退回作者身后,因为可以真正唤醒它的读者的缺席。“福柯在中国,无处不在,又毫无影响。”
有趣的是,当我们离开第一章去面对第二章的当代艺术评论时,我们才真正遇到了普遍意义上的同代人。汪民安所讨论的艺术家及作品才确確实实是与他/我们生活于同样时代的人。这些艺术家的作品现在大多活跃在美术馆和画廊中,但他们好像并不比本雅明、巴特等人离我们更近。讨论本雅明、巴特、福柯、德勒兹时的汪民安——他语调轻快、富有激情、显露一种内在的节奏。而在探讨当代艺术时,他似乎踌躇了。同时,他隐藏了自己,隐藏了作者。他在对待当代的艺术作品时,反而像是在对待历史的可见——作为整体的历史晶体化后的可见(借用罗兰·巴特的词汇),虽然他很少直接谈论历史。在我看来,汪民安的艺评是在做这样的工作——帮助历史消化这些由它生产出的物质(艺术品),使之成为痕迹。汪民安关注的并非消化的过程,而是痕迹本身。因此,如果说在汪民安的访谈和其对哲学人物的讨论中贯穿着德勒兹和巴特式的快乐、戏谑,福柯式的对生命强度的渴求,以及阿甘本式的对生命政治的关注,那么在面对当代艺术时,汪民安则是本雅明式的,他以冷眼旁观的形式参与其中。
同时,我必须坦言,相比于观看画作,阅读汪民安的艺评更近似一场艰辛的劳动。但是,创作本身就是一种艰辛的劳动,它发生在静默的黑暗中。过于流畅的文字,过于顺畅的书写过程,反而让人心生疑窦。这并不意味着汪民安的艺评就此失掉了可以调动我们感知,甚至欲望的活跃性。他所讨论的画家和作品,有一些是我熟悉的,我曾在不同的空间里见过它们。与画的邂逅因时空的变化而产生差异,但这些差异大多只是微小的知觉变化。而汪民安的艺评则产生一种陌异性,我好像不再能认出作品。然而,艺评又无时无刻不在指向作品,它依旧是围绕作品展开的书写。可以说,艺评重新调节了我与画作同处的平面中粒子的快慢关系,从而调整了速度,引发了不同以往的情动。简言之,它改变了我同画面的关系。就是在不停陌生化的过程中,我(观者)与作品之间才充满可能,我与作品的关系总处在流动之中。
颇为明显,汪民安对福柯的拥抱包含着对中国知识界的批判和不满,而对待艺术家,汪民安的态度则更为开放和包容。对运动状态的关注,对可能性、生命强度的珍惜和保护贯穿汪民安的学者生活。法国理论家并不经常谈论艺术,他们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艺术家,汪民安察觉了这一点。这些法国理论家拒绝归顺任何传统。德勒兹宣称,他想写作不需要任何哲学背景就能阅读的哲学,用一种创作艺术的心态去创作哲学。他的课堂欢迎任何非哲学背景的人,其中包括艺术家、建筑师、青年、老年(也许还有工人)。简言之,任何人只要是有力量的美的生命!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汪民安对艺术的关注和热爱。艺术持续地彰显力度,它持续着解域化的运动。绘画本身具有节奏,一种内在的音乐性,绘画是力的碰撞与展现,是速度的差异,线条的关系,人与物的碰撞。其次,如果一个人想要永远画下去,一直去创作,他便不得不持续思考,思考人与物的关系,思考变化,创造差异。然而,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重复出现了。
汪民安很精准地概括道,“当代艺术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自我重复。”当代艺术的困境在于艺术家们无意识地复制了机器的生产模式,这种生产模式的本质就是“复制”。在层出不穷的表达技术中,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艺博会上,我们很难寻觅那名为“震惊”的情动。差异、变化、速度似乎皆成为可控的,可计算的。我们常读到这样的批评,批评者认为当代艺术成为观念的累积,从而丧失了交流的可能。可境况兴许刚好相反,当代艺术的问题正在于它们不再生成观念。什么是观念?一个观念往往非常简单,却出乎意料。“这是我们的任务,在浪潮的褶子中生活。”这是冲浪运动员对德勒兹“褶子(fold)”的回应。当冲浪运动员声称,冲浪就是在浪潮的褶子中生活时,他们便创造了观念。在观念开启的那一刻,一种体育运动被短暂地解域了。
不断自我重复的当代艺术,其困境表征资本主义的实在。如汪民安所言,“今天的艺术开始跟资本调情,跟资本游戏。”这便揭露了资本与艺术,甚至是资本与生命之间极为复杂的关系。在对中国当代艺术持续的参与和守望中,汪民安目击着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对文化的改造。“资本对艺术的功能是双重性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引发了诸多可能,这其中就包括艺术市场的繁荣。但是,“艺术的繁荣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出现特别重要的艺术家。”在北京的当代年轻艺术家,尤其是画家,在一段时间内几乎都可以卖出几张画,做上一场展览,或者出国交流。可同时,发达的艺术市场也导致了艺术家生活方式的平庸化和去危险化,也即一种去观念化,而这也许正是当代艺术自我重复的直接原因。
这本由访谈、随笔、艺评构成的书覆盖了大部分汪民安感兴趣的主题,然而它并没有提出什么新概念,书中的大部分文章都曾在网上流传过。将散落在网络上的文章,整理成一本小书,这一行为赋予了这些思想碎片以怎样的含义?在我看来,这本书真正展露的是汪民安对待生命的态度,一种美学态度——在不去做的同时,过有强度的生命。生命的力度,我们应当将它与暴力性的、摧毁性的力做一个区分。这本书收录了一篇谈话,名为“人有不去做的潜能”,它同时也是这本文集的结尾。汪民安在文中谈到,我们不仅拥有去做的潜能,我们还拥有不去做的潜能。“这种(去做的)潜能就是今天人类危机的根源:太多的技术、太多的能力、太多的现实化,以至于充分实现潜能的人类可能会毁掉自身。”选择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这不仅是伦理问题,同时也是美学问题。作为福柯拥护者的汪民安,乍一看,不太像一个具有福柯气质的人。而作为一个学者,他甚至不用尼采(Nietzsche)一福柯式的谱系学方法(genealogy)去写作!在对待政治以及知识分子的作用(无用)时,汪民安与罗兰·巴特的态度更为相似。福柯则不同,福柯甚至会直接用身体去撞击、抗争。但汪民安确实继承了福柯的“笑”,面容上的笑,以及在《词与物》序言开头的“笑”。具有内在性的生命,对一切权力、体系发自内心地嘲讽、不屑。用笑来消解权力,永不堕入对权力的粗鄙追逐中,这便是福柯式的生命意志,这也是影响了汪民安的福柯。汪民安推介福柯的方式,幸运地让福柯在中国免受历史化的下场,成为哲学课本里无数串人名中的一个,成为体系中的一部分,甚至一种教条。从这个角度讲,汪民安对福柯的推介忠于福柯。
汪民安与罗兰·巴特的相似性同样值得展开谈论。他们有趣的相似性是多重的,然而我将更难的部分留给更有能力者。在这里,我只谈论他们共同持有的知识分子态度。巴特曾经坦言——“知识分子像社会的垃圾(refuse),严格意义上说的废物(waste)。组织的废物证明了其包含的物质的通过(passage)。”他还说——“甚至在左派,也有许多用容易做到的愤怒来取代艰难的分析的人。”相似的谈话也出现在《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中,同样有人(我想是许多人)好奇汪民安如何看待知识分子与现实的距离。汪民安对这个问题做出了一段对我颇有启发的回应,当时正值滴滴顺风车事件在社交网络和媒体上被激烈讨论,层出不穷的言论——知识分子的言论,网民的言论,也让我产生这样的疑问:在面对现实事件时,知识分子具有给出真正洞见的能力吗?汪民安是这样回答的——“与其说是发表意见,不如说是抱团站队。我期待知识分子说出一些人们说不出来的话,人们预期不到的话。如果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宁可保持沉默,站在无名的大多数一边。”在去做与不去做之间,选择不做,选择成为一道痕迹,主动见证消化的过程。但紧接着,另外一个疑问就出现了,我们如何确保这种不做确实是抵抗,而非敏感度的丧失、思维的懒惰?更具体地说,我们到底如何在不去做的前提下,过有强度的生命?
抵抗、不去做的潜能、自由、生命的强度……它们毫无疑问指向这种行为——阅读、写作以及艺术创造。生命强度,在我看来,可以被翻译为“滋味(flavor)”——生活的滋味、语言的滋味、感官体验的滋味。或者说,有滋味地生活、感觉,有滋味地写作、创造。作为抵抗的“不做”便再次回到个人经验的范畴中。在一篇关于《论家用电器》的谈话里,汪民安强调“普遍性和独特性应该相互肯定”,因为“每一种独特性都带有某种普遍性”。从个人的生命经验出发,汪民安试图展示家用电器是如何从普遍的意义上改造我们的家庭生活的。也即,个人的生活经验如何是普遍的,是历史性的,是值得书写的。《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这本小书,其实也同样是由汪民安的生命经验构筑的。对理论的阅读、思考、谈论构成了汪民安的生命强度。在可以谈论理论之前,汪民安首先是个读者,一个极具热情的读者,一个被理论影响的生命。在面对艺术时,汪民安也一定经历过类似的情动——为作品所震惊,为艺术家的生命力量、强度,以及意志所震撼。然而,我们似乎不常谈论这种情动中存在的友谊成分,一种带有欲望的关系,既亲密又愉悦。
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就叫“友谊与潜能”。如果不与外部世界建立友谊,一个人就无法创作。友谊的对象可以是文字,可以是素未谋面的作者,或者一个人本身,甚至是物。我们无法想象假如这一代的哲学家对过往的哲学家毫不喜爱,对他们的文字毫无感觉,哲学将如何存续下去。如果不存在某种巨大的驱力,支撑一代又一代的人捡起先人扔来的箭矢,再用力射向天空,创造便将枯竭。德勒兹这样说——“有点像尼采完美地表述过的那样:某人朝天空射出了箭矢,或甚至一个时代、一个集体射出了箭矢,然而它最终掉落到地面上,接着有人前来将它拾起,并向别的方向猛掷出去,因此创造出现了,文学产生了,穿越了荒芜的年代。”这种强烈的驱力、欲望,以及它引向的艺术创造,或者说是对艺术创造这一古老行为的延续,也许正体现友谊的潜能。我们在谈起喜爱的作家或艺术家时,所选用的词汇一直在指示友谊——我们会说“迷恋”……在《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一文中,汪民安用福柯提醒我们,友谊是具有颠覆性的,它具有打破现有的制度性关系中一切法則(婚姻关系、家庭关系等)的力量。“如果用友谊来衡量各种关系实质的话,那么,婚姻关系、父子关系、恋人关系乃至朋友关系,就没有根本的区别。一旦让友谊作为核心重新来到这种关系中间的话,这些关系原有的法则、制度和教条都应该被打碎。”同时,友谊的力、亲密关系的力、其本质又是一种快乐。“对福柯来说,友谊就是彼此给予对方快乐的总和。”我们看到福柯、巴特、德勒兹等人对亲密关系、同伴,包括他们的学生,看得非常重。倘若没有友谊,他们的生命必然失去强度,而友谊、亲密关系甚至是他们创造力的驱动。我们无法想象假如德勒兹没有瓜塔里、假如福柯不是同性恋。同样的,我们也没法想象一个不断与朋友见面的布朗肖!
在引入友谊这种情动后,我们再次理解汪民安与他不断探讨的哲学家的关系,以及理论作为一个自主的生命选择。我们可以说,汪民安与这些他称之为“同代人”的哲学家建立起的,正是一种友谊,一种不见面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