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茫的希望中前行:试评《反戈一击:亚际文化研究读本》
2019-02-16刘雅芳
刘雅芳
在21世纪进入第20年之前阅读到“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策划出版的《反戈一击:亚际文化研究读本》(后文简称《反戈一击》)令人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一个原因来自“历史”,此读本是中国大陆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见证并参与“文化研究”——一个国际的与在地的,尤其是亚际的知识思想运动历程——的阶段性累积。另一个原因则是基于直面“当下现实”,因为它暗指为这末日感、危机感日趋严重的现实和未来做知识与“文化重建”的准备。面对、阅读、感受、从事“亚际文化研究”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焦虑和困惑的,因为它传导着亚洲大地历史与现场的颤动,并要求以深刻且多面的反思作为回应。阅读《反戈一击》的时候,我便被上述多种感觉状态包围着,而这正是认清身处亚洲进入“文化研究”之后,我们应该坦然接受的不安稳的瞬间。
作为读者,我将该书9个子题(共28篇文章)视为接合(aniculate)此瞬间的反思性介入,由此引出近现代以来亚际历史空间所产生的各种问题意识。敏感的读者应该可以发现,这本书除了议题丰富,地理范围跨度大,甚至还包括现今一般人文社会研究领域极少碰触的当代东南亚状况。时间的纵深也可追溯到19世纪近现代以来的亚洲社会殖民/现代化历史的冲击,包括美国帝国主义如何在自己的社会重组战后深入亚洲的权力,树立关乎自身全球霸权的利益。要将这9个子题、28条介入线索做一个很好的统合与解释是相当困难的,而且执意这么做似乎也会落人一种类似理论普遍主义的迷思。倘若你并不畏惧进入多元(异质)的历史经验空间,正如此书编者所提出的建议,你可以带着自己的关切、问题,重新提出一种理解这本书的方式。我认为这也是给未来“批判知识分子”一个中肯的建议。透过互为主体的相互参照,更清晰地认识自己(的社会)与区域和世界史的真实关系,超克内化眼望西方“强势”文明的知识再生产逻辑,进而多重脉络化自身社会的问题困境。
雅加达正在下沉……“自己”都管不好了,“世界”与我何关?
阅读此书的时候,我时常回忆起新世纪初期自己在中国台湾初次接触“亚际文化研究”的课堂,那是两堂名为“文化与消费”和“亚太文化研究”的研究生选修课程,大部分的指定阅读篇目是关于亚洲各地的都市研究与消费社会研究的文章,和收录于学术期刊Inter-AsiaCultural Studies:Movements上的亚洲各地知识分子与研究者“英译版”的文章。阅读这些文章,最困难的部分并不在于要像阅读(西方)批判、文化理论一般穷究哲思上的反思意义,而在于需要搞清楚文章研究对象与研究场域坐落在哪里,研究者针对当地哪些迫切的现实与历史问题敞开问题意识并深入描绘。韩国、冲绳、东京,甚至北京、上海的当代状态,是在此课堂的知识空间中超脱教科书式的历史知识、大众媒体的再现方式,重新进入我的视野与思考里。进而,这些亚洲区域之间的亲戚、邻居、朋友(或矛盾关系)才和我生活的台湾有了生动的距离和差异。正是在当时,我透过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Move-ments的“美国主义”(Americanism)专题,认识到冲绳至今仍纠缠在日据、日美冲绳战役及战后美军占领的悲惨历史状态中。也以此为线索认识到朝鲜半岛的日殖时期与美国介入造成的朝鲜半岛冷战分断体制,以此再重新认识包含中国台湾与中国大陆在内等地的“殖民亚洲”历史。这些对我而言至今仍为“新的知识”的认识,往往挑战着我更早学习到的,以理论为指导解释历史与文化的知识范式。但是它也往往让我满心好奇地想探索亚洲内部(甚至之外)之于我的另一个他方的更多历史,及其难以归类的社会经验与现状——这些会产生一种使你想要打开自己、积极与外界产生联结的作用。也许你会觉得疑惑,认识其他社会跟你有什么关系?
目前,我正身处上海。待在这个中国大陆数一数二的大型城市将近两年,其问也到过其他省份的小城市与乡村,能深切地感受到中国大陆以城市化带动各地现代化的欲望与张力。此城市化运动当然与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特殊历史结构、地理空间规模、人口数量有关。而这个过程与那些在西欧工业化资本主义模式下所推进的都市化和以此为对象的城市研究大不相同,因此也很难调动基于这些研究的经验得到切身理解。但是,这也使我了解到,中国大陆在2000年之后接受文化研究的方法,以及知识生产的对外接轨,为什么有一股强大的动力是在翻译与引介欧美等地丰富的城市化与城市空间的经典著作与研究案例,也急着参照东亚城市研究的经验。《反戈一击》里的“媒介/城市”和“工与农”子题所选的文章,既有迫切的在地参照动力(当然其他文章也有这些线索),又试图让我们的视野向亚洲南方转移。
在这当中,吸引我注意的是梅拉尼·布迪安塔的《钱之重要》与阿比丁·库斯诺的《民族主义都市主义何去何从?》,这两篇文章讨论了印尼首都雅加达城市化发展过程所衍生的问题。梅拉尼以五个文本为线索,讨论雅加达的原住民贝塔威族在这座城市都市化发展中如何被社会边缘化,以及贝塔威族身份如何随着主流意识形态被建构。包括揭示了印尼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为全球资本主义现代化所严重遮蔽的殖民问题遗绪和社会阶层两极化的问题。阿比丁以城市空间(街道)公共生活与空间和中产阶级的话语,探析90年代末期遭遇政权转变、经济危机之后,雅加达作为大首都空间如何被建构,以及規训和制度化公众记忆的权力逻辑。他更提到了“民族主义都市主义”作为“控制人与城之间的游散关联”的官方话语背后,雅加达城市居民身处其中所流露的疏离感和模糊性。最引人同感的内容是他描绘经济危机后,底层与“变穷的”中产阶层的空间争夺。不论是以文本或非文本的方式,这两篇论文都是在探索印尼面临重大社会转折时,雅加达作为人口最聚集的地方,其随资本与国家权力的扩张所衍生出的,重塑人和社会新联系的问题——不同身份认同、处境的人如何安身立命。
参考其他著述,与90年代末印尼社会的转折几乎同步的,还有种族之间的冲突,以及在地人民运动联盟的发展。尤其是农民联盟的土地占领运动扮演着对抗资本与国家的角色,从事着改变农民与农村生活条件的社会改革运动。印尼是一个“千岛之国”,雅加达处于面积只有印尼总面积7%的爪哇岛,爪哇岛集中了印尼60%的人口(印尼总人口接近3亿),而雅加达包含常驻与流动人口数为4000多万(常住与流动人口约1比3)。阅读这些篇章的时候,国际新闻正在报道雅加达由于人口膨胀与超抽地下水导致地层下陷等问题,“雅加达正在下沉”印尼政府准备迁都。
中国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与人口制度,当然与印尼不同,但是面临的问题可能是类似的,止不住“往城市”向上流动的迷思,以至于大量的打工者由农村与乡镇往城市移动讨生活(居住在大城市里的人,农村户口占很大比例)。大城市固然因为公共交通等基础设施让人以“便利”体会到现代化生活的好处,但是城市的空间治理又是对与资本和权力发达无关的人不友善的,它们只需要你的劳动、消费,到最后甚至赔上个人的精神力量。城市的边界与土地开发(地价上涨)也是随着人口数与资本权力的活动一直往外扩张的,导致城市自然绿地与农地等生态系统的萎缩。无形的边界扩张则是城市的消费文化价值影响并破坏了乡村的自主文化系统,这个边界也指向移动人口身心归属的迷茫。另一方面,城乡失衡的关系,还导致乡村的自然生态与人文景观若遭遇资本与权力的关系介入,其破坏性与问题处理的程度是更任意的。例如,大陆许多乡镇与城市郊区也有因为工厂开发或忽视土地环保而造成的水资源污染问题,但是问题解决效率与能见度完全与大城市不同。雅加达都市发展的现实状态若和当下东亚大城市、大陆大城市相对照,似乎是“城市发展不美好”的例子。它进入全球大众的视线多是其城市面貌国际都会化的一隅(如大型商业广场、海景酒店、建筑宏伟的樓盘等),这也是全球大都会城市景观可见度非常一致的面貌。中国大陆的城市化问题需要参照印尼的状态吗?这挑战了“第一世界主义”的发展思维所推动的城市化意识形态。在全球环境变迁与自然生态平衡越来越糟糕的时代,“明天会更好”似乎只是一个幻象,不要只看到人家好的,也要看到彼此都不好的,也许才能集结更多力量,共同面对人类共享的现代化困境与早已降临的灾难。
亚际历史空间的阴影:殖民化、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知识状况
在台湾,活跃于70年代的左翼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李双泽曾提过这么一句话:“西方知识分子的世界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两个,是幸或不幸?是谦虚或自卑?是包容或投降?”陈映真也曾提出类似的想法:“世界进入帝国主义时代以后,先进的、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国家向外扩张,把辽阔的亚、非、拉地区殖民地化和半殖民地化。于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现代知识分子,便在殖民地化的痛苦历程中诞生。台湾也不例外。”鲁迅开始注意并编译“域外”小说,其用意之一是在翻译与介绍“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这些历代的知识分子们对于知识分子位置的反思是多向度的,他们所感受到的时代严峻并不亚于当前,但是外部参照视野是多重的,既希望了解西方文明的优缺点,更希望多探索在现代化的历程里受过相同折磨的被压迫民族的历史近况和知识任务。也许可以这么说,面向亚洲的、联合被压迫者的、去殖民地化的反思意识是曾经蕴含在高度自省的知识分子主体性的一部分,而且这样想、这样做的知识分子,其思想与实践介入的场域并不只在典型的学院化知识空间。
王晓明曾在《现代中国的“亚洲”概念:自2007年上海会议开启的一些反思》中针对在2007年于上海大学举办的亚际文化研究国际双年会,400多人的参会者,其中来自中国大陆的参会者不到四分之一的现象,提道:“无论在思想或行动上,与20世纪早期相比,中国人与其他亚洲人民的联系是更为薄弱的。”问题之一是“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社群只关心在中国的事务,对中国外部的事情缺乏兴趣并欠缺全球视野”而这又跟新世纪以来中国在科技、经济、工业发展、商业、留学等,与国际的高度互动不成正比。因此,《反戈一击》里“何谓‘文明”与“何谓‘亚洲”子题就有了呼吁“知识分子”重新寻找精神主体位置的积极性。但是以目前大陆学院机构官僚化、学术生产“产业化”的氛围,知识的接受并不意味着思想与行动就能实践落地,当前许多知识分子(尤其在学院已经垄断话语权的)迫于现实,“说一套做一套”成为常态,更多是“说而不做”,知识的立场常常流于如人设摆拍的姿态。重提学术思想不应局限于学术知识生产机构化的一部分,应该寻求对外的连接甚至与社会工作者、民间知识分子进行更多联结,是非常迫切的。以我对大陆知识状况非常有限的认知,我认为这也是大陆近20年来,在大学建制化培养起来的人文知识领域的学院知识分子常常缺少的一个感知。当然,有别于前几代的研究者、学者,他们面对的是更多建制化逻辑所产生的生存规则限制。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得不让人想起陈光兴在十多年前的呼吁:
事实上,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大潮流中,学院内部的相对稳定资源,确实成为“运动”再生产的重要基地,在成为“运动”内部的同时,也同时反过来重新定义了学术内涵。“学术运动化,运动理论化”还是可以继续坚持的路线。
这一呼吁不知道在当下两岸、亚洲各地教育市场化、批判知识空间萎缩的现实当中,是否还有说服力。而这又确实是2000年以来“亚际文化研究”与亚洲的批判知识分子、年青一代的文化研究者,共同参与、联结、办会、折腾,包括相互讨论、相互扶持、互助互补、争执吵架的过程中,一起推进与打造的进步性知识空间。中国大陆的文化研究与批判知识分子也是在这样的“知识运动空间”参与到亚际/文化研究的队伍,并在亚洲各地展现其作为当代知识界的进步力量与关切问题的样貌。但是这样的精神与“历史”基础能不能继续传承下去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然而,亚洲当前的局势并非(从未是)太平盛世,尤其各地之间的聚合、分裂、矛盾与冲突都纠缠着新旧帝国主义、殖民历史与国家威权主义的阴影。冲绳的抗议美军基地运动仍在继续、韩国与日本之间独岛/竹岛归属的纠纷仍在、印巴边界问题还在发生、美国的霸权从来没离开过亚洲,以及世界与中国(中国与世界)仍不断地在摸索如何进行更多相互了解的新关系当中。就连“亚际文化研究”这个知识社群也面临着组织成员世代交接(断裂)的问题。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在笼罩着“今年发了几篇学术期刊论文、申报了什么项目”的现实氛围中,讨论如何坚持曾经的路线?让参照性的视野、具现实敏锐度的问题意识再回到学术的思想空间,并重新搭建在当前的局限下仍可以产生新的连带的知识条件。
故而,《反戈一击》也提供了一个进行“另类知识方案”的文化研究操作案例,在这方面的用意,编者在序言做了详尽的说明,在此不赘述。但是我想另外指出的是,若站在亚际的位置或亚洲任何一个在地的区域位置,在研究主流意识形态、文化生产具体化的过程中,基于过往世界体系的关系与文明系统的竞争,我们也不免常常落人描绘“‘西方(与日本)把我们怎么样了、我们被‘西方怎么样了”的二元对立诠释立场。但是,当前全球化的互动语境、文化流通的多元途径,甚至多国、跨团队的合作也都是常态,我们需要超脱以往解构文化帝国主义式的论述语境制约,提出更符合当前主流意识形态运作与全球一在地权力关系的知识方案。读本中米山丽莎的批判研究,提醒我们了解美国在其帝国主义扩张的同时怎么在本土社会塑造自己在其他区域作为“自由民主解放者”的语境,以利延续下一次的对外军事干预。这也提醒我们,批判应该是双向的、多元的,而且不只在边缘进行批判,还必须对权力的“中心”进行知识的批判介入。
重提批判知识的连带:“文化研究”如何作為“真的声音”?
钱理群在2010年由东亚批判刊物联合举办的“冷战的历史文化:东亚批判刊物会议”的发言中提到作为一个大陆批判知识分子所面临的问题时说道:
大陆批判知识分子如何进入“东亚”,与“东亚”发生关联?前面说过,目前大陆的民间运动是处于新自由主义的强大影响下的,他们的学习、向往的对象主要是西方,当然不会关注东亚,更没有和东亚发生关联的愿望。而大陆的新左派却越来越倾向于国家主义,就其总体而言,对东亚问题不会有多大的兴趣,即使有兴趣,也很容易纳入他们的“中华中心主义”的叙述中——当然,这并不排斥个别人有兴趣,有研究。
这个问题固然指出了当今大陆思想状态令人担忧的情形,但是也有其现实性。许多大陆年青一代的学者和青年学子,只要反思性高一点、对社会张力的察觉敏锐一些的人,也会有这种困惑。我同时也观察到,这也是许多关心中国大陆当下内在发展动力过于单一化的周边区域朋友和知识分子们的共同担忧,但是又不知从何提起的问题。有别于较为年长的,对中国革命的历史与建设阶段,以及后来发展道路的转变较有真情实感的大学教师、学者来说,更年轻的,在改革开放后市场化社会氛围里成长的青年,他们的知识思想方式由于缺乏社会历史连带,因此难以激发其深人思考这种困局。因此,他们的敏锐与困惑要转为反思,还要有其他的条件。我认为,中国大陆未来具有反省与批判力的知识空间(包括文化研究),基于过去的累积,应该可以继续提供给有同样困惑的年轻人一些可以参考的思想资源和知识方法。如同钱理群在该发言还提到的,长期以来他关注的是国内的问题,欠缺国际和东亚视野,但是“在周围朋友,也包括中国台湾、日本、韩国朋友的推动下,开始把中国大陆的问题和世界问题、东亚问题联系起来思考”,同时面对全球化时代的趋向对知识分子的要求。这也提醒了对外创造知识连带所具有的推进批判知识的重要性,对于目前大陆内部知识空间的发展,促进在地知识圈之间进行“非学阀化”“非分门别派”的知识连带也同样重要。
今年在菲律宾西利曼大学所举办的“2019年亚际文化研究双年会”上,最后一天闭幕论坛“亚际文化研究20周年”的现场讨论当中,因为近期的“局势”
“如何面对/认识中国”的问题引起热议。资深的亚际文化研究学者提醒,“亚际文化研究”之后的研究不能回避中国,在把“亚洲作为方法”的同时得重新“把中国方法化”,其他学者也提出,这是个严肃且任重道远的问题。接续前面的讨论,这个问题不会是单向的,应该是双向的甚至多向的(更要内外翻转),同时也热切地盼望着中国大陆当前的知识界可以提供了解中国历史经验与当前社会文化发展具有解释力的研究。这样看来,扎根于新旧世纪之交,作为中国大陆“成规模的学术和思想运动”的“文化研究”如何回应这个问题,或能继续提供什么知识参照资源,将引人期待。1927年,鲁迅在香港的演讲《无声的中国》当中说过一句话:“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文化研究”在中国大陆,“中国大陆文化研究”在世界,能否担任这个“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