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四书”在高等中医院校人文教育中的价值
2019-02-16邢华平
邢华平
(广州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众所周知,中医学是具有很强人文特征的学科,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沃土,其哲学基础、医学模式、思维方法、理论阐述等方面均以中华传统文化为根基。传统文化是中医药人才人文精神培养的重要依据,只有重视这方面的学习、滋养和继承,才能学懂中医,成就名医。
基于这一共识,现代高等中医院校越来越重视传统文化的人文教育作用,在课程设置、社团活动、校园环境、实践平台等方面下功夫。但各校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分梳、教育教学方式的选择并没有形成共识或统一做法。理论上讲,中医院校应该从哲学、历史、文学、伦理学、古汉语、天文历法等不同角度加强大学生传统文化的熏陶。尤其是中国古代哲学,儒、道、佛三大文化对中医学的形成和发展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同时期的学术精华,如先秦诸子、汉代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道、宋明理学、清代朴学等都为中医学发展提供过资源和动力,应纳入中医院校的教学范围。但本文认为,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教学重点,应是朱熹以“四书”称之的四部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在浩繁的传统文化中,儒家在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的形成中起了最为主要的作用,对中医药学的影响亦至深至远。纵观古今医家,大凡称得上名医者,无一不是通儒的饱学之士。诚所谓“大医者必大儒也”。龚廷贤在《万病回春》中列“医家十要”,头两项就是:“一存仁心”、“二通儒道”。徐春甫在《古今医统》中言:“吾闻儒识礼义,医知损益。礼义之不修,昧孔孟之教;损益之不分,害生民之命。儒与医岂可轻哉! 儒与医岂可分哉!”当代学者林殷、陈可冀也认为,“就中医理论的组成格局看,儒家学说充其量只占了一家之言,但是,从理论体系框架建构的独特运思及中医学发展过程中所体现的伦理、诊疗、思维模式看,中医学却处处可见以中庸为基础、仁学为核心、实用理性为特征的儒家文化之渗透。”“先知儒理,然后方知医理”在今天仍未过时。研读儒学文本,熟悉儒家思想,仍是习中医者的必要功课。而在儒家典籍中,“四书”荟萃着先秦儒家学说最核心的思想,对高等中医院校加强传统文化教育,培养中医学生最基本的道德规范、思维方式和治学精神,提升人文素养具有重要价值。
一、“四书”以“仁”为核心的博爱济世思想有助于医德的培养
中医认为,医德和医术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医德并非外在于中医体系,而是中医学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学医、业医必须以救人活命为本,以仁爱精神为则。“仁心”、“仁人”、“仁术”一直是众多行医者的自律标准,历代名医、名典对此多有论述。如,《黄帝内经》指出:“天复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晋杨泉《物理论》曰:“夫医者,非仁爱不可托也。”唐孙思邈《千金要方》指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大医必须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见彼烦恼,若己有之。”明裴一中《言医》指出:“医何以仁术称?仁,即天之理、生之源,通物我于无间也。”……这些人文医学的精髓散布在诸多医家的字字珠玑之间,形成了具有独特内涵的中医人文道德观。
中医这种要求医者必须有“医乃仁术”自觉的传统,是儒家伦理思想渗透到中医学内在结构之中的体现。正所谓“医儒同道”,“医出于儒”,“仁术”之说就是从儒家之“仁学”发展而来。
在儒家学说中,“仁”是最为核心的概念,也是最高的道德标准,相关思想表述主要见于“四书”,尤其是《论语》和《孟子》之中。《论语》直接提到“仁”字的就多达109处。如,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士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等等。谈及“仁”之思想的间接言述就更多了,如“君子义以为上”、“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等,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对“仁”作阐发。
《孟子》也不乏相关表述,开篇就言:“王何必曰利,有仁义而已矣”。“仁术”一词就出于《孟子·梁惠王上》篇,为孟子与齐宣王讨论以牛易羊以行衅钟之礼时所说。孟子说:“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关于何为“仁”,《孟子·尽心下》云:“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朱熹作注认为:“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即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具有以“仁”为核心的人伦之道。
孟子在孔子仁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指出人伦之道的来源就是人的善性。在他看来,恻隐之心是与生俱来的,“仁”是恻隐之心扩充的结果。孟子不仅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而且直接将恻隐之心归结为“仁”。《孟子·告子上》说,“恻隐之心,仁也”。正因为此,孟子认为“仁”就是人心内在固有的。那么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行“仁道”便有内在与外在的两条路径。内在路径,是不断自觉地丰盈恻隐之心,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状态,使仁爱之道上下贯通于内心。外在的路径,则是将仁爱之道落实体现在一言一行上,最主要、直接的表现就是爱亲事亲。《孟子·离娄上》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中庸》亦有类似表述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指出首先是爱自己的亲人,以孝悌为仁之本,继而以忠恕之道将这种仁推及到社会上所有的人,即“爱人”。事亲尽孝和事君尽忠,是人立身行世的规范和准则。这种内在的仁爱精神与外在的仁爱行为的结合,便构成了儒家“仁道”的基本内容。
在孔孟看来,“仁”对内在于自身的心境和修为,促使个人不断要求自己,提高道德修养,对外在于对待他人的态度,以之作为处理各种关系的核心。中医学承续这一思想,强调治病救人的医者更要有仁爱之心,要具备高尚的品德,不道德的医生则被称为“含灵之巨贼”。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序》中言:“夫医之为道,君子用之以卫生,而推之以济世,故称仁术。”“仁爱”是“医乃仁术”思想的核心,也是“爱人”思想的延续。它主张既要以仁爱之心扶助他人,更要将仁爱之念散及于世。张仲景自述“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立志从医”;李时珍以“寿国以寿万民”的决心走上研究医药之路,都是基于善心与责任心从医,本质上仍然是以仁爱之心为前提,以助人、济世为方式向外推行自己的思想,是仁爱精神向仁爱行动的一种体现。这同样渗透于千百年来无数医者的思想观念,投射于他们的实践行动中。故而,要培养现代中医药从业人员的医德,应了解学习儒家以“仁”为核心的博爱济世思想,从研读饱含仁学精神的“四书”入手。
二、“四书”以“中庸”为准则的整体和谐观有助于中医思维的培养
儒家思想的主要特点之一为中庸之道,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皆追求中正、平和、适度。“中庸”一词出自《论语·雍也》中的“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孔子将“中庸”视作人和德的至高标准,但着墨不多。之后其弟子后辈加以发展,留有《中庸》一文,并逐步形成了相对完备的理论体系。
中庸之道的基本原则是“过犹不及”,讲究“中和”。《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个人心中没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时,表现出来的是平静、淡然,此谓“中”;但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喜怒哀乐的波动,这些情绪体验不可能久存于心,必定在某些时候会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若表现方式符合常理,适当有度,谓之“和”。而不管有没有表现出来都能够协调和谐,这便是“中和”。达到并保持“中和”,人与人之间便能和谐美好。那么,何为“度”?《中庸》言“叩其两端”、“执两用中”。在孔子看来,两方面有不同的意见,应该使它能够中和,保留其对的一面,舍弃其不对的一面,通过思考研究,将一件事做到恰到好处。这一思想主张和而不同,将处理个人与群体,家庭与社会,人类与自然等各种关系的和谐作为最高目标。
这些思想深深影响着传统的中医药学。中医无论是分析人的生理病理变化,还是论述诊断、治疗,总是离不开中正平衡的原则。《黄帝内经》阴阳平衡的医学理论正是以儒家“允执其中”,“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的中庸观点为基础构建的。认为阴平阳秘是生命活动处于最佳的和谐有序状态。所谓“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阴阳匀平,以充其形,九候若一,命曰平人”、“阴阳乖戾,疾病乃起”,故有“因而和之,是谓圣度”以及“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的治疗观点。认为养生、诊断、治疗、康复,都应从平衡着眼。若能把身体维持在一个阴阳平衡的状态,即“阴平阳秘”的状态,致病因子就无法使身体生病。若是这种阴阳的动态平衡被破坏,人体就会出现病态。治疗时当据其偏而调之,使其“以平为期”。在过犹不及的观点影响下,《内经》建立了自己的发病观,形成了生病起于过用的著名病因观。还运用五行理论说明五脏系统之间的动态平衡,认为相乘相克都应允中而行,否则即母子相及或相乘相侮。
在中医看来,和谐与平衡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和有机体的最佳状态。中药的作用就是调节其“平”与“和”。三国时嵇康的《养生论》云:“神农曰: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者,诚知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也”,即中医药的治疗目的就是将“不和谐”的状态调整为“和谐”的状态。中医常说“排毒”,而不轻言“杀毒”。并非将病毒、病菌杀灭,甚至动辄把所有不良因子导致的病变脏器拿掉,而是通过疏导或减压达到健康的目的。经过几千年的临床实践技能和攻略,中医学通过各种方法净化脏腑环境、协调脏腑关系,或疏通经络,调节机体平衡来达到治疗效果。
可见,现代青年学子要学习中医,掌握中医思维,就必须形成重整体、讲和谐的思维模式,研读“四书”之《论语》《中庸》应是学医之路不可或缺的必要环节。
三、“四书”以“修身”为本的内外兼修法有助于治学精神的培养
“四书”不单蕴含着严格的伦理道德规范体系,而且提出了一套关于修身的理论和方法。儒家设计的通向圣贤的仁学之路是由近及远,自内向外,由微至宏的过程。《大学》讲:“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明确提出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阶梯和图式。当中,“修身”是《大学》通篇反复叮咛的,是八条目的关键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均是修身的前提步骤,“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是“修身”之后推己及人的结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修身”即是学习、获取、掌握和实践“大学之道”的“根本”所在,是人之为人所首要要做的“事”。
《大学》所提以“修身”为本的这“八目”对中医学的治学精神和方法产生了深远影响。比如,一些由儒入医的学者将医疗活动视作儒者“格物致知”的践履。金元医家、朱熹五传弟子朱震亨直接把其著作命名为《格致余论》,言“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故目其篇曰《格致余论》”。明代李时珍也认为医疗活动是古人格物之学的最好体现,“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本草)虽曰医家药品,其考释性理,实吾儒格物之学。”在他看来,《本草纲目》虽讲的是药性医理,实际上相当于儒家的“格物致知”之学。
“四书”还谈及其它富有特色的修养方法,如慎独、内省、自讼、主敬、集义、养气等等,都对中医的自我修行与从业规范产生深远影响。如:《大学》和《中庸》中多次提及“慎独”,这在中医中尤其重视。古代中医基本是个体从业者,往往是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完成诊断、治疗、配药、护理整个过程。医生经常会出诊到病家,这时需要“澄心静息”、“目不旁视”,专注于病人;问诊时还常会涉及患者的隐曲,很多患者不轻易向外人道的隐私,对医生则会毫无保留地倾诉,因此医生只有具备良好的道德修养,恪守秘密,不向他人透露议论,才能维持患者的信任。这些行医规范、病况考量和疗法选择全靠医生个人的医德和医术。所以明代医家龚廷贤直接引用 “四书”之言强调慎独,讲道“慎独以诚为主”。《大学》对“诚”的解释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彰显的正是诚信处世,不自欺欺人。
又如:孟子重视存养功夫的“内圣”之学,有较强的贵生思想。他既承续孔子的“仁寿”观,同时又强调通过“养浩然之气”、“守夜气”等修养功夫以实现心、性、志、体同养的养生效果。修身养性之说在《孟子》一书中处处“可得而闻”,如“持敬”、“收放心”、“不动心”、“存夜气”、“先立其大”、“存心养性”、“养心寡欲”等等。《内经》之《素问》篇在很多地方就汲取了“四书”中的心性修养之说。现代习中医者若能仔细研习“四书”熏染之“内圣”学,深耕经典,涵养心性和品格,必将为中医理论和临床的精进奠定功底。
总之,以“四书”为代表的儒学深刻影响着中医学基本医德规范的确立,其 “泛爱众”的价值观、“允执厥中”的整体和谐观以及强调修身克己,重视慎独、养气等等思想,无不渗透在中医学人文精神的发展、形成过程中。诚如《儒家文化与中医学》一书作者所言:“如果从认知文化和规范文化的宏观社会学角度来透视中医学理论框架的建构,中医学在发展过程中所体现的伦理、诊疗、思维模式及其医疗角色类型,就可以发现儒家文化对中医学的影响不是局部的、单一的,而是全方位、多层次的。”
基于中医药学的发展深受传统儒学思想影响这一历史现实,现代社会我们要进一步传承、发展中医药事业,培养谙识中医精髓的人才,就仍然需要将儒家学说作为背景知识加强教育,不断提高中华传统文化修养。而笔者近年来在教学过程中发现,大部分中医药专业的大学生除了记得中小学课文有关《论语》《孟子》的简短节选外,并没有通读过“四书”,更不用说其他儒家典籍了,对儒家思想内涵的了解很是表浅、支离。而对传统文化主流之儒家尚且如此,遑论他家学说了。这种对传统文化的生疏和隔阂,缺乏中医药学的认知铺垫,势必会影响专业课程的学习和深造。因此,高等中医药院校应该在相关专业课和公共课中,从最基本也最易读的“四书”入手,进一步挖掘传统文化典籍中蕴含的教育资源。这些典籍对中医院校开展人文素质教育具有重大价值,通过进一步系统研读、参悟、内化,从理论的深层提升对中医底层的把握,将有利于塑造医学生的人文精神,切实提高中医专业素养。